慕容雪居住的地方種滿了雛菊,好像慕容雪的人一樣,有著柔弱的外表,又有著堅強的性格。而慕容山莊為每位子孫都建造了一個符合他們性格脾氣的居所,並且每處居所的名字都暗含了它們主人的名字。譬如慕容雪這裡就叫「歸雪廬」,而慕容如風當年的住所就叫「聽風軒」,慕容玄住的地方叫「玄天樓」,慕容南住的地方叫「南劍閣」,慕容明住的地方叫「明心居」,慕容情住的地方則叫「忘情築」等等。雖然是一個大家族,但大家各有各的生活方式、生活場所,互不干涉又彼此之間相親相愛,君碧幽常常會覺得整個慕容世家的存在就是一個傳奇,而他們對待生活的態度則更是值得稱道。這應該就是他們立足於江湖數百年卻始終屹立不倒的根本原因。
此刻,君碧幽雖然坐在慕容雪的一側,但眼神一直在看向歸雪廬的對面——歸雪廬的外面是一座小湖,再過去就是慕容雨住的地方:待雨齋。從這邊遠遠看去,隱隱約約能看到湖的對岸站著一個人,看穿著是一身的雪白,估計應該是慕容雨,只是不知道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幹什麼?
君碧幽一直看著那裡,慕容雨則也一直站在那裡。慕容雪開始只是低頭邊刺繡邊與君碧幽搭話,後來感覺有點不對,便抬起頭來看,這才發現原來君碧幽的注意力並不在這裡。順著君碧幽的眼神看過去,她笑了:「七哥又在出神兒呢。」
「他常這樣?」君碧幽問。
慕容雪答道:「以前他在家住的時候偶爾會這樣。每回他在湖邊出神兒,就說明他一定有什麼心事。後來他開始出門四處遊蕩,一年也不見得能回幾趟家,這景象也就很少見了。」
君碧幽默默地聽著,依舊看著站在那邊的慕容雨,忽然見他拿出那管玉簫,而後就聽到簫聲悠悠裊裊地從湖的對岸飄來。
一聽到簫音,慕容雪露出詫異的神情,喃喃自語般道:「他怎麼吹上了這一首?」
君碧幽也略懂音律,聽出來這是那首為他帶來盛名的《泛滄浪》,只是不知這首曲子與慕容雨有著怎樣的關係,於是問道:「這首怎麼了?」
慕容雪皺眉道:「通常他只有心情不好時才會吹這一首,而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聽到他吹了。」
是麼?那又會是什麼事讓慕容雨這樣一個灑脫人也心煩起來呢?慕容雪都猜不透,君碧幽則就乾脆不去想了。
在慕容雪那裡坐了一下午,簫聲也響了一下午。最後當君碧幽起身向慕容雪告辭的同時,簫聲也隨之停了。
真是個怪人。君碧幽暗自為慕容雨奇怪的舉動感到疑惑。聽了一下午的簫聲,聽得心都有些亂,總覺得那簫聲裡蘊含著某些很奇怪的東西,如同有魔咒在召喚著她一樣。
離開了歸雪廬後,君碧幽信步繞著湖邊在慕容山莊中四處溜躂。走了大半個時辰,突然停駐,原來她發現自己已來到了待雨齋的門前。
在門前駐足了片刻,君碧幽最終還是走了進去,奇怪的是,這裡一個人都沒有,連剛剛還在湖畔邊吹簫的慕容雨此刻都不知了去向。
因為慕容雨擅畫的緣故,差不多這裡所有的房子都成了畫室,從外面就可以看到畫室的四周牆壁上到處都掛滿了畫作,想來應該都是慕容雨的大作。
君碧幽隨意走進一間畫室,先從左邊看起,最左邊的是一幅狂草,寫的是李白的《將進酒》,而後是一幅潑墨筆法的山水寫意,接下來是一張山水畫又一張山水畫,酣暢淋漓的畫風筆法可以使人一下子就聯想到慕容雨的為人性格。「畫如其人」這四個字在這裡可是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君碧幽專注地看著,思緒全都被牆上的畫所吸引,猛一回頭,面對著最右方一幅落地長卷,竟驀地被驚住了!
這是一幅足有一人多高的畫品,畫風一改剛才的雄健灑脫,反而是精細的工筆,記得那天慕容雨曾說自己不喜畫精巧之物,於是就誤以為他必是畫不好這類的風格,卻沒想到原來所謂的「不喜」並不代表「不行」。如此一幅大作,每個細微之處他都畫得極為細膩,包括畫中人物的神態、衣著,甚至是頭上的珠釵,以及風吹衣動的感覺,都形神兼備,栩栩如生。但真正使得君碧幽吃驚的並不是他的畫技,而是他畫的內容——那畫中人竟是她!
那一瞬間,君碧幽有些迷惑,以為自己是在照鏡子,但當她真正觸摸到了畫紙,聞到了墨香,才確定這真的只是一幅畫。仰起臉從最上方看起,那裡抄錄著幾行字,分別來自《詩經》和曹子建的《洛神賦》: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翩若驚鴻,宛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青松。
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揚兮若流風之回雪。
微幽蘭之芳靄兮,步踟躕於山隅。
歎良會之永絕兮,哀一別而異鄉。
最後一句則是將原文中的「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略做了改動,因而就更符合眼前之景。
君碧幽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今生還從沒有如此覺得難為情。
上次與慕容雨在古城中一別後,坦白說她並沒有經常想起過他,儘管他的氣質作派很讓她欣賞,但她當時的大部分心思依舊徘徊在慕容如風的身上。慕容玄與慕容南對她的追求在她眼中並不以為意,心知自己與他們並不合適,只是不願說破徒然惹得大家尷尬。可現在當她親眼看到慕容雨在畫中如此赤裸裸地袒露對自己的感情,令一向沉靜的她也開始迷亂起來。說不出心中更多的是震撼還是感動?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君碧幽本能地回頭去看,進來的正是慕容雨。他的表情本來是若有所思,但當他突然發現君碧幽站在屋中,而且是站在那幅畫前時,白淨的臉上倏然泛起一層紅暈,不知道是因為尷尬還是激動。
兩人就這麼無言的面對面站著,誰也不知如何打開這尷尬局面。
君碧幽低頭看著地,沉默了好一陣,才忽然抬頭一笑道:「畫兒畫得很好,不負畫神之名。」
聽她這話,慕容雨的神色也立刻放鬆下來,自嘲道:「信筆塗鴉,讓城主見笑了。」
「原來七公子認得我?」君碧幽很吃驚,不曾有人向他當面介紹過自己,在這裡逗留的日子裡也不曾與他當面說過話,他緣何會知道自己的?
慕容雨解釋道:「那天在九弟的婚宴上我曾見過城主,只是城主當時走得太匆忙,來不及說話。後來聽六哥、八弟講起,才知道原來君姑娘就是聲名遠播的幽羅城城主。那日在古城……真是唐突了。」
原來是這樣。君碧幽笑道:「談不上唐突,身份也不過是個給外人看的幌子,朋友相交貴在知心,如果也一開始就把你我的身份擺在最前,也許我們那日還不會聊得那般無拘無束。」她想起那個藍衣男子,於是又問道:「那天和你同行的是……」
「哦,他叫明楓,是靖北將軍明翰岳的兒子。」
君碧幽又吃了一驚:「是那個在皇家校場力舉千斤鼎,槍挑數營人,被皇上御封為『玉面金甲小將軍』的明楓?」
這回換慕容雨歎服了,「城主足不出戶就知天下事,真是了不起。」
「七公子謬讚了。」君碧幽謙虛了一句。想起靖北將軍一家乃是與遼人在邊關作戰多年,據聞明家數代有多人死於戰場之上,這也難怪那天明楓提起遼人時會露出那般恨之入骨的神情來。
她想得出神,卻聽慕容雨又再問道:「城主此番來中原,是專程來參加九弟婚禮的嗎?」
「原本是的,但現在我覺得與其就這樣平平淡淡地回幽羅城。不如先在中原四處走走,多見識見識中原的風土人情,也算不枉此生。」君碧幽由衷地說道。
慕容雨的眼中立刻煥發出神采:「城主想見識中原的美景,不知是否需要一個嚮導?」
君碧幽一愣,「七公子的意思是……」
慕容雨笑道:「在下願意毛遂自薦,做城主中原之行的嚮導。」
君碧幽又沉默了,如果換作慕容玄或慕容南此刻說這話,她必會毫不猶豫地婉拒,可面對著慕容雨笑吟吟的眸子,她實在說不出口。儘管只認識不久,但憑著她對慕容雨的感覺她可以斷定,慕容雨為人開朗瀟灑,若與之結伴同行則必會是個很好的玩伴。可是在得知他對自己所有的那番情意之後,她還能瀟灑自若處理兩人之間的情感關係嗎?
慕容雨好似看出她的心思,說道:「若城主是因這幅畫而心存芥蒂,雨可以保證,與城主只是朋友,不會過多騷擾的。」
看他說得如此坦誠,君碧幽還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他呢。盈盈一笑,頓生風情萬種,柔聲道:「那就多承七公子的盛情,碧幽在此先謝過了。」
為她的笑容所動,慕容雨也情不自禁的展顏而笑。眸光流動,兩人都不禁為對方的眼眸所惑,不知自己已開始陷進一個天下男女都難以逃脫的情感遊戲中了。
君碧幽默默地注視著站在湖畔為她淺吹低吟玉簫的慕容雨。忍不住暗自在心中將他與慕容如風做著一番比較。雖然兩人都慣穿白色,都容貌俊美,都有種出世獨立的味道,但他與慕容如風一如江之風,一如天之雲。乍看或許有幾分相似,其實性格卻是南轅北轍。
慕容如風溫文爾雅,外柔乃剛,有著水一般的性情,火一般的心。而慕容雨呢?與他雖相交不深,但看得出他放浪的外表下自有一套堅決的做人準則,那種傲視天下,欲將山河一袖卷的氣勢是慕容如風所不具備的。他們本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啊,為什麼自己會在第一次見到慕容雨時誤把他看成了慕容如風?多麼可笑的錯誤。
沉思間驀然發現慕容雨已放下玉簫注視著她,為自己的走神感到幾分抱歉,她隨口問了一句:「你這玉簫可有名字?」
本是隨口問的,沒想到有了下文:「有,名喚莫愁。」
「莫愁?」她訝異的品味這個名字,「聽上去很像女孩子的名字,有什麼來由嗎?」
「沒有。」慕容雨的回答又讓君碧幽頗感意外。
知她疑惑,索性給她個答案:「只是因為它的前任主人為它取名為『斷腸』,我覺得這名字不吉利,就換了一個。做人如果只是斷腸那還有什麼意思?要學著無愁無怨才會輕鬆自在。」
「斷腸?莫愁?改得好。」君碧幽讚道,「果然是物隨人走,換了主人,東西的性情都跟著變了。」君碧幽接過那隻玉簫,仔細把玩。
見她的表情甚是喜歡,慕容雨又道:「其實這簫還有個同胞手足,只是多年不用,被我一直掛在書房之中。」
「哦?簫也有手足?這豈不如同干將莫邪一般?」和慕容雨在一起,總能聽到什麼新鮮有趣的論調。
慕容雨卻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什麼不妥,反而是進一步論證自己的話:「世上萬物,有左必有右,有上必有下,有天必有地,有陰必有陽,有黑必有白,有晴必有缺,干將亦可有莫邪相伴,為何我的『莫愁』便要行只影單?」
「說得有理,」君碧幽拊掌笑道:「那就有請『莫愁』的這位『同胞手足』出來一見啊。」
「城主稍候。」慕容雨一笑,走進另一間畫室中。不一會兒,人又走出,手裡還捧著一管赤紅如血,光滑似玉的長簫來。
君碧幽放下那管「莫愁」,將這管紅簫接過,更是驚奇,「我從未見過簫身有這種顏色的。」她抬頭促狹地一笑道:「這簫又叫什麼?難不成叫『忘憂』?」
慕容雨深沉地笑笑,答道:「這簫名叫相思。」
「相思?」慕容雨起的名字都很出人意表。但不待君碧幽去問,慕容雨自己解釋道:「我是覺得這簫通身赤紅又富有光澤,好像情人之淚,有感而發便起了這個名字。」說著,他又低吟了一句詩:「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君碧幽細細撫弄著那簫身,童年的記憶一點點浮上心頭,低聲道:「我父生前也愛吹簫,只可惜我娘去世得早,在他身邊不是下人就是我這個孩童,無人能聽懂他簫中含義,令他鬱鬱寡歡。所以他最常吟頌的一句詩就是『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她看著慕容雨,想像道:「倘若你早生個二三十年,或許能與他成為至交。」
「我可不想早生這二三十年。」慕容雨又是出語驚人。
「為什麼?」君碧幽詫異地問。
慕容雨眸光含蓄的注視著她:「如果我早生二三十年,就未必會有機會和你攀談人生,共覽江山了。」
君碧幽的臉一紅,為他的直白不知所措。雖然她也是一城之主,但在面對感情問題上依舊還是生澀,毫無經驗可談。
「七哥好興致啊,難得今天不畫畫兒了。」門完傳來慕容如風的聲音,而後只見他與冷若煙一同從外面走進來。
慕容雨看見他兩人,也笑道:「你倆興致不是更好?新婚燕爾的不在房中多說點兒悄悄話,還四處溜躂?」
冷若煙不會鬥嘴,只若有所悟地看著他和君碧幽兩人。
君碧幽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好像做了什麼錯事被人逮到似地。
慕容如風別有深意的看著兩人,一邊對冷若煙道:「若煙,你知道嗎?我這個七哥脾氣最怪,平時只知道畫畫,就是家裡人一年也難得和他說上十句話。」
他轉頭往屋裡看,道:「近來又畫了什麼好畫了?我失明這麼久,你又一直不在家,這待雨齋我已經有好多年沒進來過了。」
慕容雨打趣道:「不能怪我一直沒在家,是你的心思一直不在這邊。這幾年為了冷姑娘你眼中還有誰?現在又裝出關心的樣子給誰看?」
慕容如風又是一笑,過來拉著他往屋裡走:「先別說這個,陪小弟下盤棋,如風還有正經事請你相幫。」
慕容雨道:「就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別拿下棋來糊弄我,誰不知道咱家除了老五就數你下棋最厲害,和你下我鐵定必輸無疑。」
「七哥先別太謙,我失明太久,久已不習棋藝,未必就是你的對手。」他回頭對冷若煙道:「若煙,你先陪城主說說話,等我一會兒。」然後就拉著慕容雨進了畫室。
冷若煙與君碧幽站在湖畔邊,風兒吹著兩位女子的衣衫,輕柔的宛若情人之手。
君碧幽先道:「你真是嫁了個好夫婿,全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兒在嫉妒你。」
「也包括你嗎?」冷若煙曼聲問了一句。
君碧幽一愣,隨即笑道:「陳年舊事你還記得?那不過是我的玩笑之語,早就不會掛懷了。」
「你不用搪塞我,其實我什麼都看得出來。」冷若煙道。她的眼睛只看著平靜的湖面,眼中有種若有若無的惆悵,「你曾與之我倆的恩情,我無法報答。」
君碧幽將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友好地笑道:「你不必將我曾做過的事都惦記一輩子,只要你們過得幸福就是對我最大的報答。再說……」她的神色略暗,「他的心中從沒有過一星半點別人的位置,這件事早在兩年前初見你們時我就明白了。」她揮揮袖,爽朗的笑道:「所以我也早就認命了。對了,你們最近可有什麼新的打算?」
冷若煙道:「如風要和我去趟江南。」
君碧幽眼睛一亮:「江南?那裡可是個好地方,聽說美得不得了。」
「君姑娘不妨同行啊?」冷若煙真誠地邀請。
君碧幽眨眨眼,「不了,上回我不是說過嗎?眾人行不如一人行。再說我城中還有諸多事務要辦,不能在外面耽擱太久的。」
冷若煙聽她說得有理便不再勉強。
屋中,慕容如風正嘖嘖讚歎那幅君碧幽的肖像畫,對慕容雨道:「七哥似乎已經很久沒畫人物了吧?看這幅畫技法純熟,畫中傳情,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恭喜七哥的畫技又上一層啊。」
慕容雨毫無忸怩之態,笑道:「鬼靈精,想說什麼?」
慕容如風坐下來,看著他道:「六哥八哥在那邊為討君姑娘一笑而費盡腦筋,誰想七哥你輕輕鬆鬆地就『暗渡陳倉』了。」
「別把話說得那麼難聽。」慕容雨也笑道:「他們不是也有君子協定嗎?各憑本事。我又沒刻意做什麼,今天還是君姑娘到咱們家後我頭一回和她說話。」
「聽你這話,似乎以前曾和她見過?」慕容如風敏感地問道,
慕容雨道:「是有過一面之緣。」
慕容如風興致盎然,「哦?那就更有趣了。上回曾聽你說起過什麼『我又不是沒有佳人可求』,莫非就是在指她?」
慕容雨這回不說話了,只是微笑,算是默認。
慕容如風抬袖抱腕道:「那就要先恭喜七哥你了,君姑娘乃是天下少見的奇女子,與你若能匹配,堪稱佳偶。」
「八字尚沒一撇,你這恭喜的話倒說得早。」話雖說得謙虛,但看慕容雨的表情倒更像是已成竹在胸。
慕容如風也看出來了,笑道:「七哥出馬,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小弟相信你的能力。」
慕容雨故作不悅道:「聽你這話的口氣好像我是要騙人家什麼似地。」
慕容如風慧黠地一笑:「你只要能騙到她的一顆心就好。」
「借你吉言了。」
此時正值春季,春風妖嬈,百花初綻。君碧幽心情甚好,很快便向慕容家辭行,要去遊覽天下。
在慕容雄的「聚雄廳」中,恰巧慕容家的大部分人都在,得知君碧幽要走,大家都很客氣的再三挽留,尤其是慕容玄與慕容南,一再打聽君碧幽接下來的去向,想以護送之名同行。君碧幽只很有禮貌地說會隨便逛逛,然後就返回幽羅城,路上不用任何人護送。
慕容家人知她秉性清高,手下有城中死士眾多,自然不必任何外人的護送,便也不再勉強。
臨行前,慕容家的眾人都來相送,慕容雄抬眼一掃,卻看不到慕容雨的身影,便回身問慕容雪:「老七又去哪裡了?」
慕容雪答道:「昨天曾聽七哥說要去濟南一趟,也許已經走了吧。」
想到慕容雨一慣的行事作風,慕容雄也不再追問了。代表慕容家對君碧幽多道了幾句「珍重」。在慕容玄及慕容南依依不捨的眼神中,君碧幽乘上馬車駛離慕容山莊。
走了沒多久,前面就是一個岔路口,路口處有一騎馬之人正遙遙相望。當看到君碧幽的馬車到達近前後,馬上之人笑道:「我還以為老六和老八會一起跟來呢。」
君碧幽掀起車簾,沖那人微笑道:「我若不是攔得緊,他們肯定是要跟來的。不過你這麼悄無聲息地溜走,回頭讓他們發現乃是與我在一起,卻不怕落人話柄?」
那人哈哈一笑道:「這樣走是為了省掉許多被他們盤問的麻煩,倘若有一天真被發現了我也沒轍,只好照實招了。」
陽光照在那人身上,見他一身白衣如玉樹臨風,俊美的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容,腰間那管玉簫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此的豪邁灑脫,除了愛出人意表的慕容七公子還能是誰?
因為君碧幽和慕容雨都對敦煌古城附近的諸多藝術珍品興趣最盛,所以兩人達成了共識,決定先去敦煌一遊,況且那裡距君碧幽的幽羅城較近,君碧幽可以一心二用,兩不耽誤。
決定好了方向,兩人就出發了。
車馬行進數日,到達一座大城市,慕容雨直接將君碧幽領到一所大府第的門前,君碧幽抬眼一看,門上書:明府。就知這裡必是明楓的家,看在古城他二人那般熟絡,慕容雨還曾說明楓是他爹的乾兒子,想來兩家一定交情不淺。
果然,只是剛到大門前,就有家人親熱地上前和慕容雨打招呼,同時大聲向裡面通報:「七公子來了!七公子來了!」
慕容雨也不客氣,不待有人來迎,就徑直往裡走。從府裡首先跑出來迎接他們的並不是明楓,而是一個嬌俏秀麗的女孩子。看身量模樣大概有十六、七歲,一見到慕容雨就興奮地大叫:「雨哥哥!你怎麼才來啊?」然後就一頭撲進慕容雨的懷裡,擺出少女天真可愛的樣子。
慕容雨用手撫著她的頭,笑道:「月兒好像又長高了。」同時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君碧幽的反應。但君碧幽好像並不介意,仍是那樣從容地笑著,沒有半點不悅。
慕容雨介紹道:「這是明楓的妹妹,叫明月。明月,這位是君碧幽君姑娘,你就叫她君姐姐吧。」
明月這才注意到站在慕容雨身後的君碧幽,眼睛在一瞬間閃過一絲奇特的光芒,但並未太過表露,只是細聲細氣地叫了一聲:「君姐姐。」
君碧幽恍惚間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欠身一禮,回了一句:「月妹妹。」隨即衝著慕容雨別有深意的一笑,吟了一句詩:「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慕容雨只一怔,眉梢一揚,立刻也回了一句:「絕代佳人今何在?幽居空谷歎獨香。」
君碧幽臉一紅,不再逗他了。
明月卻是什麼都沒聽懂,只聽到君碧幽的詩裡念到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究竟是好話還是壞話,想問又怕人笑話,正傻傻地立在那裡,恰巧明楓來了,與慕容雨打著招呼道:「雨兄,怎麼會來我這裡?」同時他突然看到君碧幽,很是驚奇,道:「這位姑娘不是咱們在古城中遇到的那位嗎?怎麼會和你在一起?」
慕容雨道:「那日人家不是就說過『有緣自會相見』,這不正說明我們的確是有緣嗎?」
君碧幽看出明楓對她還有不悅,畢竟是和慕容雨同來,還是要賣他三分面子,便道:「那日不知是明公子,多有得罪了。」
明楓的臉色一下子霽和了很多,施禮道:「姑娘客氣,那日明楓也多有冒犯,望姑娘見諒。」他轉而問道:「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君,君碧幽。」君碧幽答道。
明楓眉頭一聳,去問慕容雨:「是幽羅城城主?」
慕容雨道:「你既知道還來問我?不是被人家的來頭嚇倒了吧?好了,還是別傻站在這裡為那些繁文縟節囉嗦個沒完。走了這麼遠的路,我也口渴了,上回我曾喝過的那個雲南百花茶味道不錯,叫人泡一壺來。」
明楓扮作無奈苦笑道:「你的記性倒不差,光揀那最貴的茶點。」話雖如此,但還是對下人吩咐道:「去泡一壺百花茶來。」手一擺,對君碧幽道:「君姑娘裡面請。」
明府中並沒有君碧幽想像的那般華貴,從府第的設計到裝潢擺設都十分簡單,可見明家並不是貪圖安逸享樂之輩,而是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邊關的戍守上,像明家的的老爺子明翰岳就終年長駐邊關大營,很少回家。如今留守明家的主家人就是弱冠之年的明楓了。
幾人落座後,慕容雨問道:「如風成親的時候你怎麼也不去捧場?害得我被大哥他們問長問短,以為得罪了你。」
明楓歎道:「本來也是要去的,但父帥突然派人送來一封信,要我趕製新的戰略圖,所以未得分身。」
慕容雨疑問道:「最近邊關戰事有什麼變化嗎?」
明楓皺眉道:「還不是老樣子?偶爾有些小衝突,倒是還無大礙。前一陣子有傳言說遼國有大舉進犯我國之意,但是一直得不到證實。而且昨天又有傳聞說遼國很有可能會於近日派使節來這邊談判,商量如何停止這種敵對狀態。但不管下一步情形究竟如何,我方練軍是不會有任何的懈怠,以免給敵人以可乘之機。你來得也巧,我剛回家幾天,明天還要動身回軍營。」
「那恐怕咱們無法同路了,」慕容雨有幾分遺憾,「本來還想約你一道出遊的。」
明楓道:「軍中事務繁忙,實在無暇顧及其他了。」
明月見哥哥一直在說軍中的事,略有不悅,打斷道:「雨哥哥,你要去哪兒啊?能帶我一起去嗎?」
慕容雨道:「我要和君姑娘去趟敦煌,這回就不能帶你了。下會有機會再說吧。」
明月臉色驟沉,冷冷的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君碧幽,眸中流露出一股敵意。
君碧幽恍做未見,心裡卻十分明白她為何會用此種眼光看自己,想起針對慕容雨的那些傳言,唉,又有一項被證實了。
第二天君碧幽、慕容雨及明楓同時上路,只不過君碧幽他們往西,明楓往東。互道珍重之後,他們分手了。
路上,慕容雨向君碧幽講起自己與明楓的交情:「大約十年前,我偶爾同幾位兄長出門辦事,路上正巧碰到一個賣藝的在當街賣弄自己的臂力,把一塊做成石鎖樣的假石頭舉上舉下騙取圍觀者的錢。二哥脾氣火爆,最見不得那些習武之人弄虛作假,正要上前拆穿他的把戲,沒想到卻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一聲不響地走出來,一拳就將那塊假石頭砸成兩半,又把那個賣藝的一下子舉過頭頂,遠遠地摔了出去,然後轉身就走了。我們覺得那少年有趣,就一起過去結識,沒想到他竟然就是明翰岳大將軍的兒子明楓。你別看他外表瘦弱,其實天生神力,在戰場上更是一員猛將,敵人只要聽到他的名字就要退避三舍呢。」
君碧幽饒有興味地聽他講述,雖然也曾聽到一些有關明楓的事,但想像他少年之時的那份英武,還是無法和他人的外表結合起來。
慕容家產業極大,到處都有錢莊和宅院。當晚,慕容雨找到一處獨門獨院的房子作為兩人臨時的休息處所。
將近子時,君碧幽卻仍無睡意。透過窗欞,見外面月色正濃,風兒輕輕,不覺心中一動走了出去。
淡淡的月光,天籟湛藍,花影扶疏,今夜的風格外的清冷雅致,傳遞著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氣。院中的石桌旁正坐著一人,手持酒杯仰望天邊那一輪明月。君碧幽有幾分詫異,沒想到慕容雨也沒睡。此情此景,令她想起李白的那首《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想到此,不禁笑道:「我若是也懂作畫,一定要將此時這般的景色畫下來。」
慕容雨已看到她,本也有些驚異她的未眠,但聽到她談起畫,便順勢答道:「說句略狂的話,今生若還有什麼是我畫不出來的,就是這夜色中的情景交融了。」
「這話怎講?」君碧幽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慕容雨道:「幼時學畫畫,有一度曾以為自己畫得已經很了不起了,便不把任何人、任何畫放在眼中,直到有一天讀詩,突然看到了這三句:『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月明清淺』,頓時便傻住了,問自己如何才能畫出這麼一幅景象?想了很多日仍是想不出來。從那時起我才明白『學無止境』的含義,也就放棄自大的念頭,從頭學起。告誡自己世事無絕對,藝海大無邊,不可過分驕傲。懂得謙虛才能更進一步。」
君碧幽心中稱讚,嘴上仍問道:「如今你可是『畫神』了,這些話還記得如此清楚?」
慕容雨毫不介意地笑道:「什麼『畫神』,人就是人,我從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麼鬼神。旁人愛在我身上安什麼頭銜就讓他們安去,我也管不了。只要心裡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重就好了。」
難得能有誰在成名後還如此清醒理智,君碧幽對他的好感又增進一層。
慕容雨從腰間摘下那管名為「莫愁」的玉簫,對她道:「早聽說城主武功精湛,趁著今夜你我心情皆好,我有一套步法正好請城主指點。」
君碧幽好奇道:「可是那套『幻影神行』?」早就聽聞慕容家有一套獨門武功身法,名為「幻影神行」,一旦步法展開,縱使在千軍萬馬之中取敵人上將首級也易如反掌。當年慕容如風曾在幽羅城中使過那套步法,但由於當時城中一片漆黑,她並未曾真正親眼見識過那套步法的神奇所在,一直引以為憾。今日聽慕容雨提起,便瞬間聯想起舊時之事。
沒想到慕容雨卻道:「『幻影神行』雖令我慕容家揚名天下,但若抱著這套武功死守一輩子早晚也會為人所破。故步自封乃是武功修為的大忌,只有不斷創新才能江山永固。我這套步法來自曹子建的《洛神賦》,故取名為『洛神雲遊』,共有九九八十一步,城主請看仔細了!」
說畢,他身形一晃,人已站在院中,長簫橫掃,人若秋風,藉著月光在庭院間隨簫舞動起來。
月夜之下,只見一團白影凌空而轉,似如風雷之凌厲,又有流風之飄逸,那白影越轉越快,到最後幾乎已看不見身形,卻還能從隱約飄忽的白影中聽到嗚咽一般的簫鳴,悠然綿長,無終無絕。
君碧幽不禁再度驚詫,何等的驚世奇才才能創出這樣一套驚世武功來?
「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揚兮若流風之回雪」。想當初慕容雨曾把這兩句詩題於為她而作的畫上,現在看著眼前光景,實在是要汗顏。此時此刻,除了這十八個字,還能用什麼語言來形容慕容雨與他的這套「洛神雲遊」?
九九八十一步走完,慕容雨旋身站住,一揚劍眉,問道:「城主覺得如何?」語氣中滿是自負,顯然他早已將自己獨創的這套步法看得甚高。
君碧幽並未急著誇讚,而是低頭想了很久,才站起身對慕容雨道:「公子若不介意,可否借玉簫一用?」
慕容雨將簫遞給她。且看君碧幽持簫而立,淡笑道:「公子這前四十九步已是登峰造極,無需再改,只是這後面幾十步雖然霸氣十足,卻忽略了防守。不知這樣改一下可好?」她一邊說著,人已如一團紫雲般按照慕容雨剛才所演示的步法重新走了一遍,並修改添加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慕容雨最初給君碧幽演示這套步法的本意其時是自顯的成分居多,但當他看到君碧幽重新修改過的步法後,禁不住也要擊掌叫好。江湖上雖然對幽羅城的武功知之甚少,但他曾問過冷若煙及慕容如風,對君碧幽的武功修為有一定的瞭解,只是沒想到她如此的冰雪聰明,不但只看一遍便將整套步法默記於胸,而且還修改了其中的不當之處,使其真正達到了完美的境界。此女的確是人間的奇人!
君碧幽轉完最後一步後,面向慕容雨,意有所指道:「如此一套絕世武功只有你我二人自賞是不是太孤單了?」
慕容雨瞬間便明白了她的話,苦笑一下道:「還是被你發現了。我原本不準備理她的。」他抬手從身邊的一株桂花樹上折下一枝,反手如射箭般射向牆頭。只聽一個女孩兒「哎喲」一聲,然後從牆頭上跌落下來。君碧幽抬袖一托,那女孩在即將著地之時頓感似被人托了一下,如掉進棉花堆裡般輕飄飄地站在地上。
女孩兒垂著頭,如犯了什麼大錯,低低的聲音中滿是哀求:「雨哥哥,月兒知道錯了。」這女孩兒正是明楓的妹妹明月。
慕容雨皺眉道:「你若誠心悔過現在還不遲,這裡距離你家只有一天的路程。你馬上動身回明府,別讓我再費事送你回去。」
明月焦急地抬頭求道:「不要啊,雨哥哥,月兒這次出來就是想和雨哥哥一起走,別送我回家。」
慕容雨此刻一掃剛才的瀟灑,眉頭緊蹙,對明月的哀求置之不理。
君碧幽在旁邊道:「今天天色已經晚了,說什麼都不方便,不如先留月妹妹住下,明天早上再說。」
慕容雨看著君碧幽,對她的建議也只能暫時聽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