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六嬸婆說明天殺豬,請你過去幫忙——咦,姊姊,你醒了?」小丫頭就是這樣,見什麼都稀奇,心思很容易轉移。
丫丫話都沒說完,就急著湊到柳條兒面前,把她朝炕裡推了推,自己跟著擠上去。
柳條兒一見丫丫心情就好,那圓潤粉紅的雙頰才是這年紀女孩應該有的,滿是青春活力,不像她,干扁扁,像枝還沒綻放就要凋謝的花。因此,她對丫丫有些驚艷和羨慕。
「姊姊,我叫丫丫,那是我阿爹,鐵漢三。」丫丫不認生,又很活潑。「你叫什麼名字?」
「柳條兒。」她眼角瞥了男人一眼,把他的名字記住了。
「柳姑娘。」鐵漢三對她拱了拱手,這種斯文舉動,真不像山林獵戶。
鐵漢三其實就是不見血,他帶著藏龍堡遺孤丫丫,過了三年的逃亡日子,直到聯盟覆滅,他們終於在長青山定居下來。
山裡的人很豪爽,對突然出現的父女也不排斥,在鐵漢三的請托下,幾十戶人家合力幫他們蓋了屋子,他就替村人賣力氣、做粗活,彼此和和氣氣過日子。
去年,村裡的大老想替他作媒,問他姓名生辰,他恍然發覺,自己有個編號叫十三,有個綽號叫不見血,但他真正的名字呢?殺手不需要名字,可做為一個普通人,卻得有名有姓。
常有人說他壯實得像座鐵塔,他便隨口說自己姓鐵,名十三。誰知大老耳背,聽成了鐵漢三,此後,這三個字就成了他的名。
他在這裡過得愉快,更開心的是,丫丫搬到長青山,也不像之前那麼容易生病了。他們逃亡的時候,她總是傷風、咳嗽、發燒,沒一日稍停。
丫丫痊癒後,對童年的記憶模糊許多,她忘了滅門大禍,反而因為日日相處,與他情感親密,後來更學村裡孩子的稱呼,管他叫阿爹。
丫丫第一次抱著他的脖子,軟軟甜甜喊阿爹那日,他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生平第一次,他終於有家人了。
他很珍惜現在的日子,有女兒、有鄰居、有人跟他說話,三不五時還可以抱著大貓躺在院子裡曬太陽,沒有什麼比他的小日子舒服。
柳條兒被他的行禮弄得手忙腳亂,她想學城裡那些姑娘俯身為禮,但她待在炕上,抱拳嗎?又怪怪的,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眉頭擰成結。
丫丫看得哈哈大笑,兩隻腳在炕上蹬著,一隻鞋不小心踢出去,擊中了鐵漢三的額頭。
「丫丫。」鐵漢三拿著鞋子,有些無奈。
「阿爹,對不起。」丫丫吐了個舌頭,撲進鐵漢三懷裡,蹭了一會兒,就把鞋拿回來了。
鐵漢三根本捨不得罵她,幫她穿好鞋。
柳條兒羨慕得不得了。如果有個人對她這樣好,讓她當下去死,她都願意。
丫丫穿好鞋,又淘氣了,看見柳條兒懷裡的魚乾,便問:「姊姊,你拿大貓的魚乾做什麼?」
「貓吃魚乾太可惜了。」柳條兒自己的伙食都沒這麼講究。「隨便拿點山菜、餅子喂貓就可以了,魚乾還是藏起來,討不到東西的時候可以吃。」她給丫丫傳授最精深的乞討學問。
「可這魚乾是苦的,只有貓吃,我們都吃別種。」丫丫下炕,又從櫃裡翻出一包魚乾來。這種魚乾個頭更大,熏黃色澤,一看就很好吃的樣子。
「魚乾為什麼會苦?」柳條兒納悶。就算是苦魚乾,只要沒毒,人都可以吃吧?「一點點苦沒關係,這個我吃,不苦的,你們吃。丫丫,我們一起把魚乾藏起來吧!別再喂貓了,好浪費。」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嚥口水,眼睛沒離開大魚乾片刻。
丫丫又抱著肚子哈哈大笑。「姊姊……哈哈哈……你實在太好玩了……」
鐵漢三輕輕地敲了丫丫的頭一下。「沒禮貌,跟姊姊道歉。」
丫丫就是個淘氣,聞言,也只是膩過去,跟柳條兒瞎纏了幾下。
柳條兒糊塗了。難道說魚乾會苦是騙人的?還是在這家裡,只有貓才吃魚乾?
鐵漢三又對她拱手。「抱歉,柳姑娘,丫丫調皮,你別介意。魚乾家裡多得是,你想喂貓、自己吃,或拿去跟村裡的人換米面都是可以的。」
原來她被有錢人救了,鐵家是不缺糧食的。她突然有些興奮,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這裡多待些時日,最好住到春天來?
但鐵漢三的行禮又讓她一陣慌亂,險些手腳打結。
「我我我——」她看著鐵漢三,結結巴巴。「鐵……鐵先生?鐵公子?還是鐵……」
「你叫我鐵大哥吧!」
「鐵大哥,謝謝你。」她在炕上做出斂衽為禮的樣子,可惜手腳擺錯邊了。
丫丫又是一陣翻天大笑。「姊姊,你真逗,我喜歡你,你留下來陪我玩吧!」
柳條兒眼睛亮起來了。她真的可以留下來嗎?
「姑娘若無要事,還是先在寒舍將傷養好,再謀後途。」鐵漢三說。
「可以嗎?」她看到鐵漢三點頭,興奮得差點尖叫。
鐵漢三看她的模樣也想笑,但又怕傷了她的心,便別過頭忍著,只是嘴角也不禁拉起一彎弧。
柳條兒見他笑了,那笑容宛如一隻蝶,飛呀飛地,飛進了她胸口,擾得她心癢癢的……
快過年了,村裡的人都輪流殺豬,山民幹慣了這活兒,也不難,多是自家漢子動手,不會向外求援。
但村裡的六嬸子是個寡婦,沒兒也沒女,讓她一個人料理一頭大肥豬,太辛苦了,才會請鐵漢三幫忙。
鐵漢三還混江湖的時候,人稱不見血,是最惡血腥的,但在這裡,別說殺豬,捕魚、打獵、種田、硝制毛皮,他什麼都會幹。
六嬸子請他殺豬,他便把殺豬刀磨得亮,一大早,背著柳條兒、手牽丫丫,一行三人走向六嬸子家。
柳條兒身體還沒好,本來是不合適外出的,但她沒有看過殺豬,又聽丫丫說得有趣,最重要的是殺完豬了,主人會請吃飯,為了那一口好料,她爬也會爬出來。
鐵漢三從來就寵丫丫,只要是她說的,他一定想辦法做到,何況只是背柳條兒出門,小事一件。
柳條兒一趴上鐵漢三的背,臉上的火紅就沒稍停,他不只看起來壯,背部更是寬大。
他走一步,身體就會顛一下,她的胸便往他背部撞一下。她知道自己身子很瘦,但這樣還是讓她心跳加快。
三人來到六嬸子家,一些沒養豬的村人已經圍在那裡,等著殺好豬後,拿自家的產品換些豬肉回家過年。
鐵漢三把柳條兒放下來,逕自去捉豬。她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感覺這趟路短得令人髮指,她真想黏在他背上不下來了。
不多時,鐵漢三捆好豬,手起刀落,利落得好像他這輩子就以殺豬為生。沒有人發現,他下刀的時候,眼睛閉上。他還是不喜歡見血腥,但人要活下去,有些事總是無法避免。
這豬是寶貝,全身上下沒有用不著的東西,鐵漢三很快地分解了豬,村人都誇六嬸子豬養得好,脂肪足有四指寬,可是今年以來殺過最肥的豬。
六嬸子呵呵直笑,滿佈皺紋的臉似乎都年輕了起來。她年紀漸長,身體不好,下不了田,平素就養些雞生蛋,拿蛋跟村人換米面、蔬果過活,養豬還是鐵漢三父女搬來後跟她建議的,平時兩父女還幫忙打掃豬圈、割豬菜,六嬸子就負責煮和喂,伺候這豬比祖宗還勤,如今豬長得好,能換得東西一定更多,她豈不開心?
村人們輪流過來,告訴鐵漢三想換豬的哪個部位,有人愛蹄膀、有人喜歡背脊,一時間,熱熱火火。
鐵漢三心裡計算得清清楚楚,又會說話,有村人想用三尺布頭換五斤肉,硬是被他兩句話說得再添上一隻熏鵝、半籃凍梨,總之,絕不讓六嬸子吃虧。
丫丫在柳條兒身邊跟她誇耀阿爹的豐功偉業,柳條兒聽得滿面潮紅,忍不住問:「你們做這麼多,待會兒一定拿最大頭吧?」她估計得要半隻豬才抵得過鐵漢三父女的功勞。半隻豬耶!那可以吃多久?別說熬過冬天了,醃起來風乾,吃到春末都沒問題。
丫丫不太懂。「拿什麼大頭?」
「報酬啊!」在城裡,一個人幫另一個人做事,都可以拿錢的。「你們幫六嬸子養豬、殺豬,她應該付你們薪水吧?」
「我沒聽阿爹提過。」
「所以你們一直做白工?」柳條兒好心痛。鐵漢三父女一定是太好心了,才會被白佔便宜。可想想也正常,他們若不好心,怎麼會救她,還收留她免費吃住?
柳條兒決定要報恩,首先就從別讓他們吃虧幹起。她對鐵漢三招手,想把他叫過來,傳授他一些求財謀利之道。
這本事她可是從不輕易告訴別人,要不是拿鐵漢三當自己人,她看他虧死,也不會開口。
但鐵漢三卻對她擺手,示意自己正忙,有話待會兒再說。
柳條兒眼看著豬肉越來越少,心都揪起來了。再等下去,豬肉都被換完了,還提什麼報酬?她也顧不得身上的傷,掙扎著就要去找鐵漢三。
丫丫扶住她搖搖晃晃的身子。「姊姊,你要去哪裡?」
「丫丫,你帶我去你阿爹身邊,我有話跟他說。」柳條兒很著急。
丫丫猶豫。「可阿爹做事時,不喜歡被打擾耶!」
「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訴他。」
丫丫看她滿面嚴肅,又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扶起她,走向鐵漢三。
鐵漢三正揮汗如雨地忙著,幹這些活兒,他從來不用武功,就靠從小打下的好體力。他怕武功洩漏了身份會惹麻煩,可這樣消耗體力的工作也讓他有些累。
見丫丫攙著柳條兒走過來,他心一跳,連忙安撫了村人,搶先迎上去。他知道丫丫不會隨便打擾他工作,會破例,肯定有要緊事。
「丫丫,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他還記得丫丫幾年前,身體糟得一塌糊塗。
「我沒事。」丫丫說。
倒是柳條兒主動開口,與他提了一些別讓人佔便宜、要拿多少肉才不算吃虧的話。
她給鐵漢三算的帳,筆筆都要佔六嬸子一點便宜,雖沒苛到讓人活不下去,也還是很恐怖。
反正她跟六嬸子又不熟,她只要鐵漢三好,別人怎麼樣,她顧不了。
鐵漢三越聽,眉頭皺得越深。「六嬸子一個人過日子也不容易,我怎能和她計較得如此清楚?」
「你付出勞力得到報酬,天經地義,哪裡是計較?」
「我是自願替六嬸子做事,不算在買賣之列。」若按她所說地做事,豈非像他從前拿人錢財,取人性命一樣?都講利益,就沒人情了,那種日子刻板無趣,他絕不願意再回頭。
「可是——」
「別說了。」他聲音有些沈。
她嚇了一跳,心裡一陣委屈。她一心替他謀福,他怎麼不領情,反而凶她?
鐵漢三也知道自己過分了,連忙道:「柳姑娘,我喜歡幫六嬸子做活,看她笑,我很開心,這種快樂是千金難買的,你明白嗎?」說著,他也看了丫丫一眼,小丫頭迷迷糊糊,顯然是不懂。
柳條兒也是迷茫,她只知道,如果不為自己多爭取些利益,日子會很難過。她不希望鐵漢三將來落魄,所以要及早替他打算好。
鐵漢三笑著,摸摸一大一小的頭。「以後你們會懂的,能夠大家一起開開心心過生活,是一種福氣。」話落,他又轉回去給村人分豬肉。
柳條兒感受著鐵漢三留在頭項的溫度,既為他的好心折服,也歎息他的慈悲過頭。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瞧,她一個不識字的乞丐都懂得如此精深的道理,他長這麼大塊頭,居然不明白。
丫丫拉拉她的手。「姊姊,我覺得阿爹說的對。」
柳條兒搖頭。「你阿爹現在年輕,有大把力氣可以揮霍,當然不在乎一點小利益,等他老了,沒辦法做事後,他又習慣了付出,可怎麼過活?」
丫丫沒辦法想到那麼遙遠的事,只是問:「阿爹怎麼會老?」
「每一個人都會老的。」
「姊姊和我也會老嗎?」
「當然。所以我們現在就要努力存很多錢,等我們老了,沒辦法工作時可以花用。」
「錢?」丫丫搔頭。「家裡沒有錢,不過有很多熏雞、熏鴨、熏鵝、肉乾、凍梨、白面、大棗……反正好多好多,倉庫裡都堆滿了。」
「這麼多?吃得完嗎?」原來她誤會了,鐵家不是有錢人,但他們有很多糧食。只是糧食保存不久,還是得想法子弄些錢才保險。
「阿爹說,我們自己吃不完,可以請人吃。」
柳條兒又要心碎了,鐵漢三竟是個如此大方的散財童子!
「那還不如我幫你們把一些食物運下山賣錢,再把錢存入錢莊,如果敢博,還可以放印子錢,那利息可高了。」
「什麼是印子錢?」
「就是有人需要錢,我們就把錢借他,等他有錢了,再連本帶利還給我們。」
「原來是幫助窮人啊!」
「沒錯,這方法好吧?」
「太好了,回家後,我就告訴阿爹,我們一起放印子錢。」
兩人瘋狂討論要放多大利息,才能賺更多的錢,渾然忘記這根本是在造孽。
但幸好她們說者無心、聽者也無意,就說說而已,一會兒也就過了興頭。
丫丫在六嬸子的招呼下,開心地進屋吃點心。她招呼柳條兒一起。
柳條兒看著鐵漢三的背影,卻邁不開腳步,好想再貼著他的背,與他親近。她對丫丫擺擺手,這是第一次有個人對她的吸引超越食物。
她好像看著他,就會飽了,這滋味真奇怪。不過……她眼神透露出一股著迷,他真強壯,又迷人。
她的心咚咚跳著,是少女初次動情的徵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