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該來的還是順理成章地來了,而且一來就是厚厚一大疊。謝炎對著遞到面前的照片每天都是一副牙疼的表情,雖然已經聲嘶力竭地聲明過自己是在和舒念交往,但好像沒什麼效果,除了他自己以外根本沒人拿他的話當真,這大概就是素行不良的後遺症。
父母和舒念一樣,都是用他最應付不來的方式溫和地固執。
他們會說:「我們不逼你現在就結婚,但好歹去看看,總有那麼一兩個入眼的吧?萬一剛好就遇到喜歡的呢?你就當這相親是去喝喝茶,又不是什麼大事。」
倘若他們手段激烈,他要反抗就容易而且有效得多,偏偏那麼和言細語,不慍不火,讓他打出的每一拳都好像落在棉花上。
可憐謝炎開始陷入相親的苦戰,隔三岔五被拉去和形形色色的名門閨秀見面,他可是一點都不愉快,身不由己地喝了一肚子茶,滿腹怨氣。
如父母所料,好女人當然是有的,但再好也與他無關,她們的好觸不到他。心裡已經被佔滿了的男人,哪裡還有閒暇去對陌生人評頭論足。
可惜舒念好像不能明白這一點。雖然什麼也沒流露出來,笑容也總是那麼讓人心安,但謝炎看得出他明顯的消瘦和惶恐。問他「你是在擔心嗎?」,他會趕快堅定地搖頭,宣誓似地說「我相信你。」
他連吃醋都不敢。
然而每次「喝茶」回來,晚上舒念就會主動到可憐的地步,那種不論多痛都拚命忍耐著討好他的樣子讓他也跟著痛。
雖然每天都會緊抱著舒念在耳邊一遍遍說喜歡的話,舒念也總是回應著靠近他,他心裡也明白舒念在害怕。
他迷戀舒念的安靜隱忍,但這種時候會覺得,如果舒念能野蠻一點潑辣一點也好,哪怕無理取鬧他也高興。
舒念什麼不滿的話都不會說,一點不悅的表情都不會做,好像認命了他自己的存在就只是為了討好謝炎而已,溫順地一聲不吭。
對著那麼張平靜的臉,謝炎猜不出他到底有多痛,也看不透他究竟能不能撐得住,所以隱約會覺得不安,怕舒念就在那樣承受一切的順從裡,毫無預兆突然倒塌了,而他連伸手去扶都來不及。
「小念,你在幹嘛?」進房間看到舒念正在彎著腰收拾東西,麻質布料繃緊在單薄脊背上的質感讓謝炎心裡不大正人君子地動了一下。
如果就這麼把他推倒在床上不知道會怎麼樣……
「夫人叫我取的,明天你要用的衣服。」舒念背對著他攤平襯衫,「路上領子不小心壓出點印子,我剛熨了一下。」
謝炎哭笑不得地從背後抱住他,用臉頰蹭著他的脖頸:「你不用勉強啊,這種事情,不想做就交給下人,我不管穿什麼去跟臉都記不住的陌生女人見面都無所謂吧。」
「整齊總是要的……」
謝炎手上加了點力氣把他轉過來,捧住他的臉:「小念,我是要你放心,不是要你大方。」
「你要是想把這套衣服丟在地上踩,那就直接這麼做,心裡不高興想揍我發洩也可以,你根本不用忍耐的。」
手心裡男人肌膚的觸感乾淨而冰涼,謝炎忍不住親了一下那發出細小的反對聲音的嘴唇,然後抵著他的額頭。
「小念,你不要這麼辛苦。你只要記得我不過是在敷衍我爸媽,我只喜歡你一個人,就好了。我說過這麼多遍,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舒念慌忙用力點頭,要讓他安心一般地,寬大地微笑。
謝炎無聲歎了口氣,把高瘦的男人抱在懷裡,坐到床上撫摸他彎起來的,瘦削的脊背:「小念,不管怎麼樣你都不放心……你要我怎麼辦呢?」
舒念辯護地想說「沒有」,聲音剛冒出來,嘴唇就又被輕吻了一下。
「對著我也要說謊麼?」
「沒……」
又一個親吻。每反駁一聲就要被吻一次,重複了幾遍,舒念已經被吻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
「謝,謝炎……」尷尬地躲閃著的樣子真可愛。
「小念,要是我們不在這裡呢?」
「嗯?」
「如果我們是在一座荒島上,只有你和我,你就不用再擔心,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會分開,不用被別人妨礙……」
「……」舒念被他握著的手動了動。
「你覺得呢?如果有這種地方,你會想跟我去嗎?」
舒念吃驚地望著他。
「會想走嗎?或者只是離這裡很遠的,他們找不到的地方,你敢嗎?」
感覺到包在手心裡的手掌僵硬著要慢慢往外退出,謝炎忙一把把他抓牢:「沒你想的那麼嚴重,如果你覺得對不起他們,我們隨時都可以回來。我只想讓他們相信我是認真的,也想讓你相信。」
「但是那樣的話,老爺夫人他們會……」
「你不需要替他們想那麼多。你只告訴我你想不想就好。」
舒念閉緊了嘴唇,拚命想抵抗誘惑一般繃著臉,努力不去看謝炎。
「沒關係,你偶爾自私一下,也是應該的。」
「……」
這傢伙真是本分到龜毛的地步。謝炎一邊暗自抱怨,一邊乾脆利落解開他的上衣扣子,打算把一開始就想做的事情繼續下去:「乖,我給你時間,明天之內,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你打定主意,就到南站等我。我還沒到的話就打我電話或者怎麼樣通知我都好。明白嗎?只有明天而已喲,錯過就沒有了。所以你要趕快下決心……」
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了,舒念被他突然壓住愛撫,動搖不已地扭動著抗拒,雖然想冷靜,呼吸卻已經粗重起來了。
兩個人逃到另一個地方,過嶄新的自由的生活。
聽起來就像童話一樣。
他沒法相信,可是又太渴望那能是真的。
*****
謝炎這天有些微的失望,大半天時間已經過去,天色都微微發暗,還是沒等到舒念。
那傢伙,果然是不敢嗎?
早知道就不用問意見,由他自己高興,想跑路就把舒念綁好一起帶走算了,也省得現在要一副遊魂姿態在外飄蕩,考驗自己耐心。
不過他仍然自信滿滿就對了。舒念為了他,什麼都肯做,這點他無須懷疑。
只是等人的味道實在不好受,他也總算領略到了。
所以他將來絕對不會讓他的小念再等。
心不在焉開著車來回耗汽油殺時間,看著腕上的表,相親的時間都到了。他的傻小念,該不會要讓他盡職盡責地完成這回相親任務才能減輕罪惡感吧?
不過這也的確很像舒念的行事風格。
輕笑了一聲,掉轉車頭猛踩油門。
好吧,我可是打算用十分鐘就速戰速決喲,所以小念,你還是快點出現吧。
「你就是謝炎?」
謝炎放下手裡的水,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拜託……今天這個,帥氣短髮,相貌只能說英俊,跟嬌媚動人之類的完全搭不上邊,中性短外套,袖子捲得瀟灑萬分,架勢豪氣干雲,連聲音都雌雄莫辨……
除了性別大概可能是女的以外,有什麼地方會比舒念像女人嗎?!
老爸老媽急暈了頭也不用這樣吧?難怪他們今天的眼神不大有熱忱,也沒興趣陪同他來。
「是,你是夏均……小姐?」
觀感並不差,只不過叫一個相當有美男子素質的人小姐,舌頭還是小小打了一下結。
搞不好是人家弟弟之類,弄錯性別豈不是要挨揍。
「沒錯,我是夏均。」坐下來翹起一條腿的動作很是流暢,姿勢也頗優美,彈出一根煙來點的熟練與優雅程度更讓人歎為觀止,服務生過來委婉提醒另外有吸煙區的時候,她迅速按滅的大方態度也很自然得體,連清嗓子的聲音都磁性得很。
假如是個男人就完美不過了。
謝炎忍不住想看清楚那跟自己身上這件款式沒太大分別的襯衫下的脖子到底有喉結沒有。
「邊吃邊談,我不想多浪費時間。」落落大方開始享用叫來的牛排,手起刀落,動作兇猛,看得謝炎往後閃了閃。
「關於我的情況,你大概沒瞭解多少,坦白講,這是我第十三次相親。」舉著叉子抬起眼睛看謝炎,「你該明白一點了吧?」
潛台詞就是,識相的話就快點給我滾。
「我是第十四次。」雖然這種事沒什麼好攀比的,不過人爭一口氣,謝大少在這種地方也不肯隨便認輸。
夏均「呵」了一聲,拿叉子在手指間轉著玩:「老實說,現在的男人我一個都看不上眼,所以你也不用白花力氣。這頓飯我請,要什麼儘管點。」
「真不好意思,我對女人也沒興趣。」謝炎笑得比她更帥氣更不可一世,「老實說,我喜歡的是個男人,所以也請你不要介意。」
嚇到了吧?想在我面前耍帥,別笑死人。也不看看我是誰,我……
還沒得意完,領子突然被一把抓住,夏均的臉在面前迅速放大:「你說什麼?」
喂,公共場合,翻臉也不用這樣吧!
「你是同性戀?!」
難為謝大少被勒緊脖子還能那麼英俊瀟灑地鎮定自若:「沒錯。」
震驚吧?憤怒吧?想打架?反正無所謂,我過會就要跟小念……
「太好了。」
「哈?」
被鬆開領子,謝炎反而呆若木雞,看著夏均掏出手機迅速播通:「喂,爸,好了,這個我中意……對,謝家少爺,就要他。滿意了吧?好,以後你們少再拿這種事逼我。媽的心臟病也不用裝了。」
「……你在那裡自說自話些什麼啊?」
夏均啪地把手機塞回外套口袋裡,臉上終於露出點類似笑容的東西:「稍微配合點吧。跟我訂婚你不會吃虧的,我保證不干涉你一切自由,0K?」
「開什麼玩笑?!」
「NONONO,我是認真的。」夏均站起來,從容不迫地伸直胳膊撐著桌面,施壓一般地俯視對臉部扭曲的謝炎,「這對你也沒壞處。婚姻這種東西,作為HOMO,你用不著吧?拿來換取日後的耳根清淨,不是很便宜?你只要做做丈夫的樣子就好,其他的一概可免,在外面愛怎麼樣都行,我還可以替你保密,怎麼樣?」
謝炎往後仰了仰,大幅度皺起眉毛:「真抱歉,我看不出我這麼做的必要性。」
娶個女人當幌子,那舒念怎麼辦?
他只想和舒念結婚,接受同性婚姻的地方雖然不多但也總是有的,他們兩個人之間不該再插進來任何東西。舒念也許還會唯唯諾諾地接受,容不得一顆沙子的人反而是他自己。
「哈……那你拒絕的理由是什麼?」
「笑話,我當然只會跟自己喜歡的人談婚姻。」
「那是正常戀愛才有的權利吧?」
「有沒有權利我想還輪不到你來下結論。」
「……真固執……如果我說我很需要你幫忙呢?」
「抱歉,我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先照顧。」
「那你的意思是?」
「很遺憾我沒法如你所願,其他人或許更合適。」
對方靜默了一下,微微揚起眉毛:「謝炎,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沒興趣知道,謝謝。」
感覺到隔著衣物傳來的輕微震動,鈴聲響起的同時他已經站起來,邊把手探進口袋裡邊轉身要離開:「失陪了。」
指尖剛觸到手機,後頸鈍重的一痛讓他眼前驀然發黑,雙腿一軟摔得七葷八素。
暈迷過去的前一刻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在公共場合被一個女人用手刀劈昏。
搞什麼?這算是個什麼世界啊?!
醒來的時候弄清楚自己處於什麼境地,謝炎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被脫得差不多,幾近光溜溜地躺在酒店房間的KINGSIZE床上,身上只蓋張被子,他要是女人只怕要當場大叫強暴然後為自己貞潔哀泣。
這種天殺的狀況雖然很可笑,他可是半點也笑不出來。
被侵犯當然是沒可能的事,但一想到自己是在喪失意識的情況下被一個女人強行脫光的,感覺也未免太差了。
後頸還在隱隱作痛,動手打他的那個夏均,生理結構真的是女人嗎??
「你醒了?」
一聽到這個聲音他就想破口大罵,好容易才忍住,抬眼冷瞪那個讓他暈過去這麼久的暴徒。
「頭很痛吧?我怕你醒太早,又多敲了你幾下,真不好意思。」夏均在旁邊伸著懶腰,從床上坐起來,她倒是衣冠楚楚得很,整齊地穿著本來該是為他提供的男式睡衣,「本來你可以睡得很好的,誰讓你不合作。」
理直氣壯的開場白過後,一堆衣服飛過來:「現在差不多是早上,你換好衣服就可以回去了。別忘了我們好歹也算過了一夜,好好籌備訂婚的事吧。」
謝炎花了好大力氣才不讓自己嘴角抽搐得太厲害:「喂,我什麼都沒做過吧?」
「重點不是你做沒做,而是我怎麼說。安啦,我們夏家很傳統的,你要作好負責的心理準備。」
「你腦子沒問題吧?」謝炎嗤之以鼻。
「奇怪你頑固什麼?拜託不要那麼小氣,名義上的丈夫不會累到你。而且像我這樣能把你從相親苦海裡解救出來,可以鼓勵並且保障你盡情出去交男朋友的妻子,也很難找得到。這麼互惠的事,你幹嘛不做?」
「你少自以為是,」謝炎不想再多費口舌,站起來面色不善地穿著衣服,「我的事自己會有打算,不歡迎陌生人插手……」
聲音到一半嘎然而止,大驚失色地愕然了幾秒鐘,手忙腳亂套好衣服,瘋了一樣奪門而出,根本沒時間理會夏均在後面「喂喂」的叫囂。
再怎麼趕也是太晚了。
已經第二天的凌晨,什麼約定的時效都過去了。
約好的地方果然沒有人,空蕩蕩的。不知道昨晚什麼時候居然開始下的雪,地上薄薄積了一片漏洞百出的白色。
不知道舒念是根本沒來過,還是來過了,又走了。
謝炎連罵人的閒暇都沒有,發狠踩著油門,胡亂加速,一路橫衝直撞。
回到家衝上樓,幾乎是用力撞開舒念房間的門,看到裡面半彎著腰在收拾什麼的男人,才微微鬆了口氣,聽見自己的聲音裡滿是大難生還的慶幸:「小念。」
被開門聲驚動的舒念忙直起腰來,但並不轉身,只是含糊應了一聲。腳邊是開著的不大的行李箱,裡面東西不多,擺得很整齊,舒念是在把它們一樣一樣重新拿出來,放回去。
「小念,真對不起,我……有點事耽擱了,所以……對不起啊,小念……」
「沒關係,」舒念還是背對著他,尷尬地動了動想遮住那個箱子,聲音不大,說完簡短的一句就靜默了,過了很久才繼續,「我也沒等多久,只站了一下子,就……就回來了。」
謝炎還能清楚看到他衣服上落雪融化以後的水跡。
也許是凍了一夜覺得太冷的緣故,他的肩膀看起來比平時縮得更厲害。
「抱歉,小念,我真的是想跟你走的,但是……」謝炎從來沒覺得如此口拙,不知道要怎麼把昨晚的荒謬掩飾過去,「突然發生一些事……」
「沒關係……」舒念表示回應地又低低應了一聲,就不再說話,呆呆站著,覺察到謝炎沒有離開的意思,就困擾地輕微動著腳,機械地把剛取出來的圍巾反覆攤開又折上,略微煩躁似的,但始終低著頭。
謝炎只好過去想抱住他,把他拉進懷裡才感覺到他繃直的背在微微發著抖,似乎連呼吸也在竭力忍耐。
「對不起啊小念……」
想把他的身體轉過來,遭到無聲而堅持的反抗,就硬捏著他的下巴逼他和自己正視,他卻始終不肯抬起眼睛。
「小念……??」
舒念並沒有埋怨的意思,但慢慢地,低垂著的眼皮下開始有淚水失控地淌出來。流淚讓他很狼狽而且羞恥,但沒辦法控制這些漫溢的東西。他一向很能容忍,可這次似乎太多了一些,儘管也想和以前一樣完全容納,終於還是滿了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
謝炎的道歉好像很真誠,但他聽著空蕩蕩的,和那些承諾沒什麼兩樣。
一點點弄掉他眼淚的嘴唇和手指都很溫暖,可是他一個人在雪地裡等太久了,全身都冰得厲害,就算被抱得再緊,也沒有覺得暖和起來。
「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氣……」
把認真收拾好的行李又原封不動提回來的時候,他其實一點憤怒的心情都沒有,只是覺得茫然,喉嚨裡乾巴巴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傻事,終於到了自己也覺得恥辱和無趣的地步。早就該清楚自己不可能等得到,為什麼還要當真,還要凍得瑟瑟發抖地等到最後呢。
一動不動讓謝炎抱著,內疚地親吻安撫。
有補償,這樣的補償,他大概就得知足了吧。
想要再多,那根本就只是妄想。
「我先把東西擺回去。」快要碰到嘴唇的時候,舒念微微別過臉躲開,「我收拾一下……」
「行李就收著吧,這一兩天隨便什麼時候,只要你想,我們就走。」
舒念安靜了一會兒,苦笑著用發紅的眼睛望著他:「少爺,你別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