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楚——我的女友朝日奈奈子家裡,突然出現一個不可思議的空間。
但這麼說,你們顯然無法理解整個事件。最重要的是無法理解我承受的壓力與痛苦。一切不幸的起因都是由裝修開始。
我與奈奈子就讀的這所大學,百分之八十的學生來自於附近五家三流高中。
校內經常年混戰(社團教室及操場的使用權等等)——劃分為五大勢力版圖。對於只是因為畢業於北高,就要被稱為北派,而不幸考取了榜首便被前輩硬性指定為下任北之首領,背負一個莫名其妙的全稱——「公立三葉大學北高聯眾第十七任北之首領」——這種根本只有丟臉可言的頭銜的我來說,結論是只有自認倒霉而已。
我是那種從幼兒園起就沒缺席過一場春遊的學生。並不是特別乖巧,只是覺得拒絕比較麻煩。與其當個顯眼的人,不如隨波逐流。
但就是抱持著這樣想法的我,卻在畢業聯考的時候,因一場突如其來的感冒,錯過了大學的第一次招生時機,結果就是以比第二名高出二十分的恐怖落差成為三流大學的榜首。也就被迫擔任了,那天之前只是風聞的愚蠢派系意識下的重要人物。
現在回想,我的人生一定是從那時開始就偏離了正軌。
隨之等待我的,自然就只有接踵而來的不幸。
有時我發覺自己完全無法理解周邊人的思維。比如為什麼新任三葉大學的校花是被劃分為「有西澤派」的女生。我就必須要對此拿出對策……這件事有機會再詳細說明,總之,我與奈奈子就是在那次的爭執事件中確定了關係。而解決的最終方案是她成為了我的女友。北高與有西澤高中在三葉大學的地位也相應由敵對方變成了姻親。雖然我完全搞不懂以前出身哪所高中與我們現今的大學生活究竟有什麼關係。前輩說這是一種文化傳承。在我看來,除了蠢,還是蠢!
如果讓我公正地評價奈奈子這個人,那只能用淺薄、低俗、尖刻、沒有耐性、不負責任等負面詞語來形容。而要證明我的評論屬實,則只需要聽一聽下面這番話就夠了。
「動不動就是全世界會怎樣的說辭我已經聽得厭倦了。就在小範圍內的煩惱已經讓我覺得多到像小山一樣難以解決了呢。拯救世界那種戲份就交由其他正義之友擔任吧。我所想的只是要怎樣成為受歡迎被羨慕且生活得愉快幸福的人。」
這是上週末我在奈奈子家看《正義超人》時,她所闡述的觀點。充滿奈奈子歪曲的人生觀。
「究竟是受歡迎被羨慕就能愉快幸福,還是愉快幸福就能受歡迎被羨慕?」當時捧著一杯泡麵的我的表情,一定因驚愕而顯得愚不可及。
「總體來說,就是被羨慕心情就會好的意思。」我無法理解的女人,揮舞著染成一半紅一半銀,顏色詭異的指甲,口沫橫飛地講演,「所有的事物,都是先要被關注,才會存在!如果赫歇耳(天文學家)沒有發現天王星,那天王星對人類來說就是不存在的。同理,我朝日奈奈子不感興趣的東西,也就等於從來沒有存在過!」
「那麼……沒有商店街的月球,」我小心地措辭,「對奈奈子來講,即是不存在嗎?」因為奈奈子絕對不會關注沒有商店街的地區。
「這個嘛……偶爾還是會有雖然沒什麼用但漂亮的東西啊。因為月亮很漂亮,就姑且原諒它沒有開設商業街吧。」聳了聳肩,自以為是宇宙中心的女王嘟嘟囔囔地解釋,並且不知道為什麼飛快地瞄了我一眼。
我決定放棄對話。試圖探索奈奈子大腦內的銀河這種麻煩的事,還是交給阿姆斯特朗(阿波羅11號的船長)完成吧。
而奈奈子就是在那個時候,突然提起了裝修的問題。反正她的思維永遠在另一次元,我也就不去費心揣測話題是怎麼平行跳躍的了。
總之,奈奈子宣佈:「因此,我們必須裝修浴室。」
「等一下……你這個『因此』又是從哪來的?」至少我看不出我們有這種「必須」的必要。
奈奈子居住的房間,位於高級公寓的十二層。如果加上閒置的管理層,應該是第十三層,考慮數字不吉利等阻礙科技發展的迷信思想,就姑且認同無視事實而標誌在樓層間的「十二」那個牌子好了。對於奈奈子為什麼住得起這樣的房子,目前,對交往僅半年的我來說,還是一個謎。
「洗澡是能使人類的心靈與肉體都獲得淨化的儀式。因為地殼每天都在變動……」奈奈子開始發揮她特有的狡辯詭論,而那之後的十分鐘,我似乎失去了記憶,因此未能有幸聆聽關於地殼變動與裝修浴室的因果聯繫,等我睡過一覺醒來後,正好看到奈奈子扣上電話滿意地調轉過頭,豪氣干雲地宣佈——
「就是這樣,裝修的事我已經聯繫好了!」
「……」
裝修浴室的那天,奈奈子照例不會在家。
負責招待、監工……以及付賬等一系列事宜的我,就成為日後被她拖下水時最有利的說辭。
「都是因為阿沼你的漫不經心才會發生這種事!」
而我拿不出對自己有利的反證,因此便無法駁斥。
雖然我時常在想,如果當時在家的人是奈奈子,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嗎?但顯而易見,在這個世界上,像不可燃廢料一樣沒用的東西,大概除了不可燃廢料本身,就是「如果」這兩個字了……
門鈴響起時,我正為即將到來的考試溫書。儘管在那所只能用莫名其妙來形容的大學,會看書的學生可能只有我一個人。
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男子。他穿著連身工裝,頭上戴著壓得低低的帽子,肩上扛了一把梯子。
老實說,從我看他第一眼起,就認定他相當怪異。當時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我的觀點屬實。但我少數幾次的主觀,經由事後驗證卻都是正確的。
「只有你一個人嗎?」我猶豫地問。
「是的。」他的聲音類似金屬合成般的冰冷,讓我的不愉快指數瞬間上升。所以當他告訴我他工作時不希望有人旁觀時,我也並沒有堅持。
事實證明,省略一件麻煩事的後果,就是有無數的麻煩事在你身後等著。
當家裡又只剩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我所想的是終於可以繼續看書了。
會這麼想,不是因為我對生活方面的見解比較差……比如浴室的裝修按照奈奈子挑剔的品味不可能在半天內裝好。怎麼說呢,我認為就是因為我的思考路線過於具備常識。有一種「不會輕異發生異常狀況」的思想深植在我的認知裡。
遇到欺詐也要講究緣分——是奈奈子的名言。我們在「對現實不抱有任何不可思議的期待」這方面非常默契。這也是我們之所以能交往的一個重要理由。
奈奈子是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
而我,也基本沒有看過所謂的SF小說。
與其去想不太可能輕易發生的事,不如看手中的書比較現實。或許當時我就是這樣認為的。直到鋼筆噴出的墨水弄髒我的手指,我才終於推開改裝過後的浴室大門。
「……」
那是只能用呆愕形容的瞬間。
我就像打開原本空空如也的冰箱卻發現裡面裝滿美鈔,不禁要懷疑自己的眼睛出現了異常狀況。
關門。
開門。
「……」
「你是什麼人?」
以上這句,並不是出自我的口中。
在門的另一邊,至少有三個,不,也許是四個。總之以我當時混亂的大腦不可能算清楚的人數正在以同樣驚愕的表情看著我。
我記得這扇門後是奈奈子家新裝修的浴室。
但伸出一半的腳,所踩踏的這個空間,無論怎麼看,都更接近於一家書店。
即使以空間轉移來解釋也不夠合理。首先,奈奈子的浴室並沒有這麼大,而這家書店卻兼營咖啡屋。從我邁過一隻腳的角度看去,能看到貼上粉紅色磚牆壁紙的隔斷、搖曳著綠色植物的葉子。無論怎麼看,也是比浴室原有的空間要大上好幾倍。
我考慮了更具現實意味的可能。
比如那位裝修工其實是奈奈子結識的超級人才。利用空間法和其他我不知道的建築學名詞,巧妙地裝飾,造成肉眼的誤差,讓我誤以為這裡的空間很大。而我現在所看到的這些傢伙,都是奈奈子喜歡惡作劇的朋友。他們事先藏在裡面,等我驚慌失措再露出嘲弄的表情告訴我事實真相。
而這個天真無邪的幻想,也被下一秒驟然揚起的尖叫無情粉碎。
「店長——」位於與我臉對臉,保持開門動作的少女,動作利落地伸出五指一把推開我,慌慌張張地探下頭,隨即便以撞鬼的表情大叫,「我們的貯藏室不見了!」
或許,對這位少女而言。我從哪裡冒出並不是重點。重要的是,原本位於她那邊的「貯藏室」的消失,才是問題關鍵。
我自己都憎恨的理性在飛快地旋轉,並且得出超現實卻最符合眼前情景的答案。
儘管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不知道這是怎麼辦到的。但我女朋友家的浴室,與暫時假定位於城市的某家書店的貯藏室,都消失了。並且,這兩個消失的空間奇妙地連接了。
小時候,我曾幻想擁有卡通片裡的任意門。只要推開它,就可以直通任何一個我想到達的地點。
這是背著笨重的書包,常常要在清晨五點半起床去擠地下鐵的小學生長久以來的美好幻想。
但如果這扇門,只能通往某個固定場所,並且還要以我生命中其他一些更為必須的東西,比如浴室來交換,那就不是我所樂見的情形了。
電視機壞了的時候,總有人採取先關上,再打開的方法。他們抱持著說不定再開一次就會好了的充滿樂觀的想法。我現在就很想把門關上,退回起居室大睡一覺,然後把這當成一場荒誕的夢講給奈奈子聽。
但當受害者變成複數的情況,這種樂觀的行為就將遭遇不可抗力因素的阻擋。
有人在我試圖把門關上時從另一側拉住了門的把手。
如果我是個擁有閒情逸致的人,我一定會繞過去,從他們那邊看一看這扇門的構造。畢竟同一扇門上擁有兩個把手並且兩邊都是正面的情形,基本上也屬於絕無僅有。
與我像角力一樣分別把門拽向各自方向的人,並不是一開始失聲尖叫的美少女。在望向他的一瞬間,我有種是否進入《整人大爆笑節目組》或者什麼拍攝現場的懷疑。
他的相貌不能用眉清目秀或者端正漂亮來形容。世界上有種人,他們的五官分開看毫無特色,但組合在一起,配合穿著風格,就有了會讓年輕女孩子想要讚歎的瀟灑。
這個男人無疑就是此中典範。
染成金黃色的頭髮垂到肩膀,眼睛不大嘴唇卻很薄,瘦得可以透過低V字領的衣服看到胸前的排骨。但是身高卻超出了日本人的平均水準。
擁有形如模特身材的男子正低頭俯視著我,握住門柄的左手中指戴著無比碩大的銀色戒指。
對那種戴項鏈戒指耳環打扮得吊兒郎當的男人我從來沒有好感。如果是在特定場合比如視覺系搖滾樂隊的表演場看到還沒什麼,但出現在一家書店,就未免不倫不類……
「你是誰?」
男人以不禮貌的非敬語形式展開問詢並打斷我的思路。
「我沒必要在我自己家裡回答這種對於非法入侵者才會使用的提問吧?」我當然不怎麼高興地展開了反擊。
男子飄忽的目光透過我的肩膀,向我身後奈奈子家的起居室望去。
在他皺起細長眉梢的同時,穿著服務生制服的女孩子頂著泫然欲泣的臉孔無措地解釋:「這次不是美美亞的錯……美美亞一打開貯藏室,就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她像做錯事怕被懲罰的孩子似的摀住了臉,讓我這個不該位於這裡的「非法禁物」,差點脫口說出「抱歉是我不好」。
至於說是誰的責任……
我倒想知道有誰能「故意」把貯藏室變成某人的公寓。不過在我尚不清楚的某處,應該存在著這樣的某人吧,不然誰來解釋我們現在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