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普通的週末,我與奈奈子參加了商店街的宣傳講座。對於如何正確清洗買來的蔬菜諸如此類的問題,我們一點興趣都沒有,完全是被站在街口散發傳單的年輕人拚命地拜託,才勉強同意進來湊數的。
「這其實是什麼圈套吧……阿沼。」
左手拿著紅色彩條的奈奈子懷疑地挑起眉梢。
「所有參與講座的人都可以參加商店街組織的抽獎……」我抓了抓被帽子壓得亂七八糟的頭髮,「這不是常見的模式嗎?」
「就因為是常見的模式才更容易引發問題。」懷疑論者的女人,單手叉腰踩著高跟鞋,俯視抽獎箱後笑呵呵的大叔。
「隨便伸手進去就會抽中大獎嗎?」將上揚的眉毛扭成波浪狀,奈奈子懷疑地揣測,「我才不信會有這種意外的好事呢。」「說不定在我們變成百萬富翁的同時,會被人刺殺。」我配合地捏住自己的下頜,歪頭陷入沉思,「或者雖然得到了輕井澤的別墅,卻被裝成管理員夫婦的在逃犯捲入謎一般的連環殺人案件……」
「也有可能是在飛往夏威夷的飛機上遭遇恐怖襲擊!被來自阿富汗的恐怖分子綁架到了塞爾維亞,被迫成為僱傭兵展開叢林對戰……」
「……然後經歷了漫長的傭兵生涯終於回到日本並自費出版回憶錄引發全球轟動?起名叫做《我與女友的人生改變於一次抽獎》好不好?」
「耍什麼白癡啊!當然要起名為《叢林女王朝日奈奈子與泰山不得不說的故事》才好啦!」
「對不起……」一個聲音弱弱地插入。
「幹什麼?沒有看到我們正在討論人生大計嗎?」我與奈奈子異口同聲地斥責。
「不好意思……兩位。」
站在抽獎箱後,額角暴起十字路口的中年男子嘴角緊繃地揚起兩張紙條,「你們中的只是最末等獎——水族館、天文館、軍事館、新畫展的免費四聯門票……」
夏威夷的機票、輕井澤的別墅、百萬富翁的刺殺計劃,以及恐怖分子與回憶錄的泡泡瞬間化作陽光下的飛灰。
「太好了,阿沼。」面無表情地展開手中的四聯票,奈奈子索然無味地向我宣告,「這才是具備現實意味的人生啊。」
「說得沒錯……」
在個人興趣上永遠也無法達成一致的我們,最後在四個免費可以參觀的小學生水準的地方,選擇了水族館。
「為什麼是水族館……」
走在光線幽暗的狹窄玻璃牆之間,雙臂環胸的奈奈子頂著像凝固在臉上的「不爽」二字。
「玩心跳回憶時,每次約可以追求的對象去水族館,女孩子便會欣然同意。」
「會在二十一世紀頂著一臉陶醉的表情說起上世紀陳舊電玩的男生想來也只有阿沼你了。」奈奈子重重地歎氣,又不勝煩擾地抓頭髮,一副不理解當初怎麼會和我這種人搞在一起的表情。
而這也同樣是我長久以來的困惑。
「大學裡不是有神秘現象研究會嗎?但那些滿臉鬍子身肥體胖戴著黑框眼鏡的SF系御宅族們,一輩子也很難遭遇UFO、靈體現象、心電感應一類的事吧。只有像我們這種對神秘事件不感興趣的人,才會非常倒霉接二連三地碰到狀況!」大概是水族館的環境刺激她聯想起浴室了吧。
「還在抱怨嗎?」我聳聳肩,就著把手揣在衣袋中的姿勢彎腰靠近厚厚的玻璃牆,「煩惱的人應該是被你呼來喝去的西園店長吧……」
水族館內的魚呈熱帶性質的扁平體,身體狹長游動緩慢,幾乎像被水沖著走般飄來蕩去。老實講,我對於這種被囚禁的生物沒什麼興趣,但水波黛藍的顏色卻非常迷人。
「如果不是因為那些討厭的人,我們也沒有必要非得在這樣的星期天,跑到水族館不可吧。」奈奈子把嘴嘟得尖尖的,「而原本以為會沒人光顧的地方竟然也人滿為患,看來人類對於觀察其他生物的形態還真是樂此不疲呢。想一想,不管是去動物園看被關在籠子裡的黑熊,還是到水族館觀察愚蠢的熱帶魚,都是完全沒有意義的行為!既然人類對《監禁》題材如此感興趣,接下來會不會發展到『監獄』也變成只需交費五百元便可以自行遊覽的旅遊景點呢?」
「真是個不錯的主意。」我皺起眉宇,奈奈子沒有成為典獄長確實是財政大臣的失職與監獄住民的萬幸。
事實上經過改良的水旅館還算是個有趣的地方,但因為身邊是奈奈子這種人,也就只好逛得索然無味了。
「貪圖便宜的下場就是浪費時間!」
奈奈子扯住我的臉分別拉往左右方向,而不好意思,對於免費獲贈的東西,我這種窮人家的小孩是絕對不會錯過的。所以接下來,我還打算去天文館。
「——什麼?」
「安靜點,奈奈,這裡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
「安靜個鬼,又不是圖書館!」
「啊,被你提醒了,順便再去一下圖書館好了……」
「你是不是哪裡有問題?現在我們隔壁就等於是免費圖書館,你還要在假日專程去嗎?」
「但是我討厭那個西園啊,根本不想看到他的臉。」
「你是嫉妒人家長得比你帥吧。」
「你終於說了!」
「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
吵吵嚷嚷中,我被奈奈子看來細瘦實則力大無窮的手強行拖出,「下一站!是涉谷——」
流行女王在邁出一隻腳的同時向我宣報了接下來的約會地點,而在我的嘴角向下垂的一剎那,老天似乎回應了我的禱告,竟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哈哈,我在心中大笑。這下終於可以免除陪奈奈子逛街的宿命了。
「真是不巧呢。」當然啦,表面上我還是要繃緊面皮,裝作惋惜的樣子,「看來我們只好回家去了。」
「唔……」把嘴嘟得尖尖的奈奈子雙臂環胸,不耐煩地用腳尖點地,「出來時明明沒有半點徵兆!我這件衣服很怕水,阿沼!把外套脫下來給我穿!」
「是的……陛下。」
而雨在我脫衣的時候變得更大了。
以這種雨勢,要跑到車站似乎太過勉強。我讓奈奈子披著我的外套站在水族館的通道口,然後打電話叫了TAXI。
免費的門票,與計程車錢的天平在腦中左右搖晃。我歎息著按動數字鍵,果然,免費得來的東西往往會造成更大的浪費。
六月的葉子舒展一抹沁人的綠,雨中搖曳著劃出明媚的痕跡。水族館的通道口,奈奈子的身側,有一位氛圍寧靜的少女。
長得嚇人的睫毛包裹著黑水晶般的眼眸,自來卷的黑髮有幾綹別在潔白的耳後露出姣好的面容,披著懷舊風格針織圍巾的少女,臉頰有抹淡淡的紅,因雨水而浸入的冷氣也只是讓她的雙唇格外嬌艷而已。
會注意到這位陌生女子,也許是因為她的嫻靜與身邊的奈奈子煩躁彈指甲的動作簡直形成了南北二級。
我不禁想著在這種情況下,是男人都忍不住想的問題——如果能交換一下該有多好。
「阿沼!笨蛋啦!到底有沒有叫到車?!」
想像隨著奈奈子的大叫而破滅。我滿頭黑線地迎接像個女武士一樣大踏步向我走來的另類美女,言不由衷地說出:「是,陛下。」
車窗因對面駛來的車子濺上斑斑泥跡。司機先生小聲抱怨雨勢來得突然,並告訴我們有可能會遇到堵車的不幸消息。「那也沒有辦法,總不能穿著絲襪在雨中狂奔吧。」奈奈子「砰」地把頭往後一仰,露出生悶氣的表情。
「被困在雨中的人,才是真的倒霉呢。」為了安慰她,我只好使出這種辦法啦,「剛剛你旁邊的小姐也和我們一樣沒有帶傘呢。」
「阿沼你頭殼壞掉啦!我身邊哪來的人啊?」
「有啊。剛剛叫車的時候,我一回頭就看到站在你身邊嘛。頭髮卷卷的,眼睛很大的美少女……」
「根本就沒有那種人好不好?」
「那我看到的是什麼……」
「……」
短暫的沉默過後,我感覺背上躥起一陣冷意。奈奈子則衝前面大叫:「拜託哦!司機先生,你開什麼冷氣啊!」
悠揚的音樂在車內狹小的空間響起,我與奈奈子很有默契地沒有提剛才的話題。雖然奈奈子是個由無數缺點組裝成型的女人,但只有一點我可以確定,她不說謊。
真討厭超現實的東西啊……我由心發出這種感歎,但一方面又直覺否定了幼稚的推理。
這時車子駛入大道,隔著雨跡淋漓的車窗,我見到手持黑傘的男子正走向我們適才離開的地方。
不自覺地鬆了口氣,我想,說不定他是來接剛才那位女孩子的哦。
都是那個莫名其妙的空間轉換搞得我頭昏腦漲,才會一有點什麼就聯想起複雜的狀況……我啞然失笑。而不知道為什麼奈奈子卻托著頭,一言不發地凝視著窗外下個不停的雨。
是遲來的梅雨帶來無止境的霉運,還是奈奈子把我們二人一周份的好運都用到了抽籤的環節呢?
在雨中穿梭的我不但在回來的第二天就感染起相當嚴重的感冒,而就像奈奈子註冊商標般的珊瑚耳環,也匿跡無蹤。
「糟糕!」
當我抱著一卷手紙縮在棉被中發抖的時候,臉色鐵青的奈奈子跪坐在梳妝台前,把香水瓶、眼線液等大大小小的瓶子撥拉得到處都是。
「阿沼!不見了呀!」
「我就在你身後……」我有氣無力地答。
「是我的耳環啦!」
「像你那種找法,只會不斷造成更大的障礙好不好。咳咳……」反正東西從來就是在你想用的時候才發現找不到。我的資料書、朋友的眼鏡,還有奈奈子總在結賬時莫名消失的錢包啦……都是這樣。
「但是我一直都放在梳妝台的第二層啊……」比白堊紀以前的恐龍更有元氣的女人,出乎意料外地露出進入冰河期的樣子,弄得沒有緊張神經的我都不由得爬了起來。
「真的……是那麼重要的東西嗎?」
說起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已經戴著那副耳扣了。以奈奈子喜新厭舊的程度來說,可以把同一副耳環一直戴在耳邊,難道是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嗎?比如親生母親的遺物等等?不過說起來,沒聽說奈奈子其實是養女啊……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
「那是奈奈子初戀的人送給奈奈子的呀——」
伴隨著如此具有沉重打擊意味的話,一隻食指戳上我的鼻尖,「都是阿沼不好!」
又來了!又來了!反正不管發生什麼,奈奈子小姐的最終陳詞就像判斷失誤的警備廳面對新聞大眾的致歉信一樣,永遠千篇一律。
「如果不是阿沼要去水族館,就不會丟了呀!那個對於奈奈子來說,是七克拉黃金也無法交換的貴重回憶!每個女人都只可能有一次初戀哦!」
是啊是啊……因此第三個、第四個……甚至第七個男朋友就可以當作不具任何紀念意味隨意支使的男僕了是嗎?況且如果交出八克拉黃金的話,你就會同意交換了對吧?
以上,當然只有在心裡想想的分。
我除了打著噴嚏,多穿一件衣服,並往口袋裡塞滿厚厚一打手紙然後像水戶黃門身邊的風車彌七一樣奉命出門,此外還能幹其他什麼呢?
就算找回失物,也不會有龍女招待我去龍宮一遊。真是超沒幹勁。
大雨像被誰傾盆倒下似的在地面濺起大朵水花,我這顆修辭貧乏的大腦也只能想出如此不恰當的比喻了。在這種只要不是保險推銷員就絕對不會想要出門的雨天,讓我沿著日前出行的軌跡尋找一對耳環真是海底撈針。頂著幾乎是茫然的表情,小跑到馬路對面停靠的黃色Taxi,和同樣頂著茫然表情呆望白花花大雨的司機小聲報出地點,隨即裹著一團冷氣抖瑟著身體坐入了副駕駛席。
「真不是好天氣。」我隨口抱怨。而司機盯著反光鏡,看來不像愛交談的人。
我只好一邊聽著流瀉的音樂一邊無聊地打量車窗外的世界。
這樣看過去,奔忙在雨中的人流,也頗像水族館的魚。一切都在流動,沒有什麼可以稱之為永恆吧。所以我才喜歡看星星,因為那是個相對永恆的世界……
忽然,我一直凝視窗外的視線,在白茫茫的雨中,被一樣並不特殊的事物吸引了注意。
黑色雨傘下,是穿著風衣的男子消瘦的背影……
那種大而土氣的棍傘,已經是時代淘汰的產物了。但流行的風尚從來就是一種循環。
「只要敢穿十年前不敢穿的衣服就是尖端啦!所以現在的衣服也要好好保留哦!」奈奈子在整理她那個大到恐怖的衣櫥時曾說過類似的話。
但我注意到這名男子的理由卻並非僅僅因為他的衣著。
隨著車子逐漸駛近,我內心的不安也像漣漪般不斷擴散。
究竟為什麼呢……我說不出這種奇妙的感受,像置身舊膠片拍攝的黑白電影,配合司機先生播放的老唱片,真是說不出的詭異。
而就在車子緩緩駛入可以停靠的方位時,因角度的改變,一瞬間的擦身,我看到了男子的側臉。
細長的眉眼、淡色的頭髮、潔淨的額角、輕抿到略帶拘謹感的嘴角,比起那個新潮店長西園伸二,他算是傳統型的美男子。但我心裡有種毛毛的感覺……瞬間的交錯後,我臉色蒼白地抓緊胸前的衣服,茫然無措地看著手心。
這、這個人……就是昨天我和奈奈子從水族館回來時,也曾在車窗內看到的男子。重點是他不但穿著相同的衣服打同樣的傘出現在相同的地點,就連表情、姿態也……簡直就像情景回放別無二致,難怪我會覺得特別詭異。
「客人,到了。」
司機用平板的音調催促我下去,但我的雙腳卻牢牢粘在車內的地板,一點也不想邁動。
仔細想想,對方或許和我一樣,出於什麼理由僅隔一天再次回到這裡,或者他也許根本就住在附近,在做例行散步。那些晨練的人也時常頂著一副表情嘛。我在心裡不斷說服自己,但本能還是令我寒毛豎立。
危險的警報器嘟嘟響起!正在穿透我深具常識性的防禦牆。平常的我可不會因為在相同地點見到同一個人做同樣的事就害怕到這種程度,一切都是被那家書店所影響的。
我咬牙切齒地運用幾乎是強迫症的力量,裝出坦然的樣子付了車費。
沒有必要進入水族裡展開地毯式搜索,只需要向工作人員詢問一下昨天有沒有清潔人員撿到失物就可以了。但就在我向著管理室邁出第一步的時候……
葉子舒展沁人的綠,在雨中搖曳著劃出明媚的痕跡。在水族館的通道口,站著一位散發寧靜氛圍的少女。
長得嚇人的睫毛包裹著水晶般的眼眸,頭髮卷卷地披在肩上。她披著一件老舊款式的針織圍巾,微垂的臉頰有抹微微的紅……
啊啊,我明白了!其實這裡是拍攝現場!從昨天開始這裡就有人在拍攝電視劇!這位少女和適才的男人都是演員!看看,果然如此!那名適才眨眼間就不見的男子已經再次出現並且正走向那名少女!好可憐,一定從昨天開始就被導演不停NG吧,因此才需要頂著大雨一遍遍拍攝同一個畫面嘛。演員這行也真是不好幹啊……
我在大腦內拚命地胡說八道。目光卻呆滯膠著在那兩個人的身上,像擁有自我意識般地觀賞這出無聲的戲劇。
如注的大雨中,嫻靜的少女抬起青瓷般的面孔,微翹的鼻尖,被水汽浸染的迷濛的眼,飽滿的紅唇,繫在頭頂的蝴蝶結風裡微微顫動著劃出一絲綺麗的弧痕……
黑傘向後移動,露出男子細長的眼。
他向她微笑的剎那……這個世界的雨聲好像突然靜止了。
少女愉悅的表情,花一樣的氣息,微抬的手指,接應的大手,兩個人的凝眸……簡直就像一幅畫般的動作,流暢自如到渾然天成的地步。
無論排演多少遍也難以模仿的動作。
只有心心相印的戀人才能擁有如此溫柔的對望。
我與奈奈子想擁有同樣的磁場,大概需要五十年的磨合吧……我略帶羨慕地產生了如此的想法。
而耳環……當然是沒有找到。
我抱著必死的決心回家,還特意冒雨繞道買了奈奈子喜歡吃的餅乾,希望可以緩減她心中的怒氣吧。而在開門的瞬間……
「阿沼!我找到了!」
以愉悅音調迎接我的女人,耳朵上戴著鮮紅到扎眼程度的珊瑚耳環,興高采烈地對渾身濕透的我大聲宣佈:「你猜在哪裡?哈哈,原來是昨天上洗手間的時候,掉在伸二他們那邊了。剛才美美亞刻意給我送回來的!這就是LUCKY呀。果然我是不會輕易走霉運的女人嘛。」
「你想說的話就只是這些嗎?」
提著還冒著熱氣的點心盒,褲角和髮梢都在滴水的我憤怒地站在玄關,幾乎可以看到身上的水都要被心中的鬱悶蒸發成白色水蒸氣了。至少要對我這個因為你的漫不經心而在雨中奔來跑去的男人說聲抱歉和謝謝吧!
「如果還有其他的話,就是請不要傻站在那裡。難道你沒有發覺你已經踩髒了地板嗎?」
任性地偏頭,單手叉腰的女人提起鳳眼並用佔據眼底三分之二的眼白看著我,「真是的,只會反覆做一些無用的勞動,一開始你就該去伸二那邊找嘛。所謂丟東西的話就要從生活的場合找起難道不是常識嗎?哦呵呵呵——」
撤銷前言!我與奈奈子間要出現所謂的戀人磁場,大概是一百年也不會降臨了!哪怕是幽靈也好,如果可以和那種小花般的女子談戀愛。我半跪在地板上,用手捶打著地毯,並在心中哀歎著發出令翌日的我無比後悔的輕率宣言。
首先是盤子碎裂的聲響。
接著是隨之而來的喧鬧……
我揉著眼睛把手探向床頭,摸索了約一刻鐘,也沒能摸到位於記憶皮層內應該存在於那裡的鬧鐘,茫然地甩了甩頭髮,才想起這裡是奈奈子的豪華公寓。而這個無法無天的女人一向就沒把時間的限制看在眼裡,也自然不會有鬧鐘這種東西。那麼……適才尖銳的聲音究竟源自於哪裡呢……
我頂著亂七八糟的卷髮望向左側,奈奈子睡得一臉幸福。也對啦,指望這個傢伙會穿著潔白到耀眼的花邊圍裙在廚房裡為我做早餐一類的鏡頭出現,就等到地底人與火星人可以一併出現在紅白歌會的時候吧……而且笨手笨腳打破盤子一類的事也與奈奈子遠離廚房的形象根本不符。倒是比較適合隔壁的美美亞小姐……
說到這裡……
我疑惑地望向通往原浴室的門……
吵鬧聲似乎來自於那邊,並且有持續擴大的可能。
我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手指沾了些水隨便把頭髮一抹,臉也沒洗地推開了通往書店的門。
並不是我對若草書店的經營有什麼特別上心之處……只是被迫成為宿命共生體,自然就有了一致的利害關係。
比如若草書店要是因西園伸二的管理不善而被迫倒閉轉賣,那時,奈奈子的浴室一事就產生了曝光的危機。並不是每個擁有正常世界觀的人類都能接受異常現象,碰上西園這種怪胎,也是奈奈子的幸運吧。我可不希望成為異常事件的關係人而被帶入秘密科研所遭受變態科學家們的審查。
想像中背上刺有盤龍圖騰上門催債的流氓倒是沒有發現啦,因為時間還早的緣故,剛剛開門的書店內,除了我已經能叫出名字的西園伸二、服務生美美亞、賣場人員兼收銀的高見澤以外,就只有一位無關的外人了。想必就是引發爭執的中心人物。
「我已經說過了,本店沒有那樣的服務項目,請回去吧。」
穿著V字領皮衣的帥哥店長今天也照樣在室內頂著一副墨鏡,拿著小拖把仰頭清掃位於上層書架的積灰。
「如果你真的不能理解我所講的內容。在我說明來意的時候,她就不必露出那麼慌張的表情了吧——」
背對我的陌生少女,身材嬌小,一頭漆黑長髮直垂腰部,雙腳分開像個女武士般站立,散發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氣魄。正伸臂指向驚惶失措地撿著杯子碎片的美美亞。
我眼尖地注意到西園打掃櫃子的小拖把瞬間顫抖了一下,想必正在內心責怪美美亞落人口實的誠實態度吧。
「我們店裡的服務生一向都笨笨的。」這個時候,坐在收銀台後,面無表情的高見澤掛著不耐煩的表情插嘴,「何況你說的那種漫畫中才會發生的事,任誰聽到也會大吃一驚吧。」
不好意思,這番話從你嘴裡說出,還真是沒有說服力呢。我這樣想著,而高見澤像察覺我心中對白般朝我的方向提起狹長的鳳眼,口氣冷淡地嘲諷:「這不是女暴龍的男僕兼情夫嗎?真不知道原來你除了受虐還有竊聽的癖好。」
喂喂。我什麼時候成了受虐狂啊?!
「跟在那種女人身邊一臉幸福地過著被操縱的人生難道不是受虐癖的具體表現嗎?」
高見澤頂著人偶般的臉孔,吐出與無表情的臉不符的連串嘲諷。我是很想反駁「如果是這樣,那麼輕易就被奈奈子收為臣下的西園又該稱為什麼」?
「請不要試圖轉移話題!」
手掌在茶几上一拍,穿著黑色裙裝的陌生少女冷冷回眸成功地令我險些脫口而出的回擊又嚥了回去。
凜冽的眉梢,緊抿的唇角,長到嚇人的睫毛包圍著黑珍珠似的眼瞳。頭髮隨著驟然轉身的動作飛揚起漂亮的弧度,毫無疑問是百里挑一的美少女。但使我啞口無言的卻並非她的美貌,再怎麼說,看慣奈奈子的我,也擁有了一定程度的「美人免疫力」。令我備受衝擊的是這位少女的相貌,與日前我在水族館門前見過的「女演員」幾乎如出一轍……
「我是從業界的前輩那裡打聽到有關你的事。」少女瞟了我一眼後,便把注意力拉回到西園那邊。她身體前傾,雙手撐在桌面,幾乎眨也不眨的眼睛灼灼地瞪視西園不斷噴濺出黑色火焰。我小心移動身體,希望盡量不要攪入他們的戰局,一面想著到底她口中的「業界」指的是哪裡的問題……
「我不知道你聽到了什麼,但是誠如所見,我只是一家普通書店的老闆。」
說得好!西園!雖然搞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我的第六感告訴我最好遠離一切能冠名為「不可思議」的事件。
「我可以支付代價!」少女單手按在胸前,眼睛瞪得更大,「不管是十年的壽命也好,還是死後被流放到地獄,或者約定從我這輩起每一位長女都嫁給你家的次男……」
天啊!她究竟在說什麼啊?拜託,這可不是動畫片《地獄少女》,也不是靈異小說哦。我的額角整齊劃下小丸子的黑線……而西園竟敢在那邊歪著腦袋裝出一副認真思考的表情。我敢肯定這傢伙的大腦內想的一定全是無關的事情……
「說起來……」集中所有人視線的西園推了推墨鏡,緩緩開啟帶有殘酷意味的薄唇,「洗手間因為有了多餘的固定客人,廁紙用得特別快呢。美美亞在正式開店前去買一些回來吧。」
果、果然是這種事!我在內心哀叫的同時,擾人清夢的訪客也蹙起兩道黑線般的眉毛認真地生氣了。
「自私的男人!」少女握緊雙拳,憤怒地向西園宣戰,「難道擁有特殊的力量不是該使用到正面的地方嗎?就像鋒利的水果刀被用以修理樹枝無疑是一種浪費!或者你的情況正好相反,是用來鋤草的老鈍切割機被賦予了菊文一字刀的能力呢!」「不管你這麼說,我的政策就是與己無關的事絕不涉及。」
不愧是西園!我這個旁觀者在一旁為他叫好。不是說鄰里生活就讓我培養出了正面的感情,實在是很難對一大早衝入別人的店內還態度蠻橫的少女抱有好感啊。何況剛才西園說的那句話也是我的座右銘哦。
被輕易的兩三句馬屁打動,然後攪進麻煩事的經歷至今為止數也數不清了。因此才會深度反省痛定思痛,寧願被他人稱為冷漠者吧。
而就在我抱著看好戲的態度對發生在別人店內的事肆意評點的同時,我身後的門被人大力推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帶著超不快的低氣壓驟然襲來。
「究竟在幹什麼啊——伸二!和女人產生糾紛然後被准媽媽追討墮胎費嗎?但是請注意不要影響到領主大人我的睡眠!」
雙腳分開,單手叉腰,吐出這種信口胡謅暴力言語的女人,還能有別人嗎?當然就是奈奈子。
而在西園無言地沉默著一時想不到反擊的台詞時,她卻已經將頭轉向少女,挑著眉毛說出我意想不到的台詞。
「什麼嘛,原來是你啊!」
「夢裡人?」
圍繞著蹺起長腿以女王姿態坐在椅子上的奈奈子的一群相干人等——西園、美美亞、我,以及唇線緊繃的直髮少女,都對奈奈子的答案表示了程度不同的詫異。
「是啊……」
隨手撥了撥還沒有梳理的長髮,奈奈子喝著美美亞奉命端來的咖啡,皺起淡色細眉,「我做了一晚亂七八糟的夢,醒來覺得頭好痛,美美亞泡咖啡的手藝還不行哦,還是伸二泡的好喝啊。」
「……」
是的,這個女人就是能在別人正認真等著聽她說話的時候,不忘先加雜一大堆費話。
「結果就被你們吵醒了啊。跑來一看,這女的竟然和我夢裡夢見的女主角長得一樣嘛。」天生不懂客氣二字為何物的女人用食指點著少女的臉大大咧咧地宣佈。
「夢中的女主角?」這個形容倒是與我的描述模式相當一致,「難道是披著針織圍巾,臉孔一樣,但氣質明顯不同飄逸如春日花朵的美貌少女嗎?」我忍不住追問。
「啊呀,你也夢到了啊。」奈奈子吃驚地轉頭,「睡同樣的枕頭就會做同樣的夢原來是真的啊。」
不好意思,我看到的是現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