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區的小型公園裡,有一個小小的女孩身影,疾走如風。
謝傑安的美額不斷冒出顆顆汗珠,一大步一大步走得很急。
向來從容不迫的冷靜表情,現在卻凝聚著一股不安,行色驚惶得像背後有什麼東西在追趕她似的!
「站住!」突然,一聲暴吼就像驚雷,從她背後擊下。
謝傑安腳一頓,神色越見蒼白。
別回頭,謝傑安!捂著胸口,她強自鎮定地告訴自己,趕忙腳也不停地趕路。
這公園裡又不是只有你,所以……他喊的人絕對不是你啦……
「媽的!我說站、住!」
謝傑安低垂著粉臉,神色越來越蒼白。哇哇哇,真的不是她啦!是那水龍頭自己老舊掉下來的,和她根本沒關係啦!不要找她……
「他奶奶的,站住!否則我打斷你雙腿!」
哇,要打斷雙腿啊!有這麼嚴重嗎?
霎時,她兩腿站得又直又挺地僵在原地,可愛又美麗的臉,幾近扭曲變形。
突然一條人影,飛也似地從她身側擦肩而過,防備不及的她,低呼一聲,立刻被撞倒在地。
一陣微微刺痛從手肘傳來,她勉強站起身,蹙著眉頭想瞧清楚是哪個冒冒失失的傢伙──
哇,是打架耶!
馬上她兩眼一亮,什麼心虛、什麼害怕全都教眼前這刺激的一幕給擠到一邊去了,因為就在離她五公尺的樹蔭下,一群人正打了起來。
謝傑安兩眼一眨,驚奇的光彩,閃閃在眼底發亮。嘖嘖嘖,這可是她第一次親眼目睹,真是好恐怖,也好刺激喔!
只見一個瘦小的男孩嘶吼地跳到一個像熊一樣的男人背上,那個男人使出狠辣的一拳將那名男孩打飛出去。
當那名男孩像破娃娃般朝她身上飛來時,她只是眨了眨眼,瞧得渾然忘我,忘了危機。
「小鬼,眼睛放亮點!找死了你,啐!」
那名男孩倒在她的腳側,對方朝他啐了口痰,再送上一串三字經,這才悻悻然地離開。
謝傑安一雙眼骨碌碌地瞧著她身旁正一邊試著爬起,一邊仍是髒話不停的男孩。
哇∼∼慘!好慘!如果她自己被扁成這樣,一定活不過今天晚上。
「你……」她對那張被扁得像豬頭的臉,小心問道:「和那人有仇?」
那男孩突然狠狠瞪了她一眼,嚇得她立刻為自己一時的好奇而後悔不已。怎麼辦?他紅紅的眼睛看起來好凶,她還是快快走人吧!
不過正當謝傑安決定走人時,那男孩逕自走向前越過她,冷冷丟下一句話。「沒有仇,只是誰教他要瞄了我一眼!」
什麼?就因為這樣?!就因為對方瞄了他一眼令他不爽?
拜託,她謝傑安今年小六,而這男孩……這豬頭看來根本和自己差不多,竟然為這種無聊原因找人打架,而且還打輸,這根本是活該嘛!
厚∼∼這社會就是有他這種不良少年,才會這麼爛!她剛剛竟然被這種小癟三給嚇到?!謝傑安忍不住有種想踹人的衝動。
她快步走上前追上他,右腳狀似不輕意地,往旁邊踹去──
「啊!他奶──哦!痛……痛死我了!」頓時,一陣呼天搶地的哀嚎直直衝上了天。
哼,套句媽咪常說的,知道痛,還算有救啦!謝傑安輕哼地皺了皺俏鼻,踹的這一腳,正好可以報復她剛剛被這個小癟三嚇得不輕的那筆帳。
一踢完,她馬上像一陣煙一樣竄過公園入口,為了避免挨人拳頭,她溜得比什麼都快!
另一邊,濃蔭的樹下,只聽到令人面紅耳赤的三字經和唧唧蟬鳴,不絕於耳。
☆☆☆
唧唧……唧……唧唧……唧……
盛夏,蟬鳴,天氣一樣熱得教人受不了。
晨光之中,半張臉埋在柔枕下的人兒,終於再也受不了地抓起枕頭壓住自己的雙耳,然後低咒地翻了個身,再然後,慘劇發生了──
啊!砰!哇!她摔落床底。
「噢,痛痛痛……痛死人啦!」謝傑安一手抱著涼被,一手揉著抽疼的後腦勺,痛得齜牙咧嘴的。
從柔軟的地毯上跳起,她氣沖沖地飆到窗戶邊,想到自己昨晚唸書念到快天亮才睡,卻一大早便要命的被吵醒,她氣得幾乎不是在開窗,而是在拆窗了。
瞪著前方,幾乎伸手就可以碰到,有兩層樓高的大樹,她懷疑藏在樹蔭裡的知了是不是發春發到瘋了,要不幹嘛一大早就吵得她不得安寧?!
厚,不行!她非找人砍了這棵樹不可!
穿好衣服下樓,就看到素雅四人座的餐桌上,潔淨的桌面上早已擺滿了碟碟小菜。
背著書包下來的謝傑安,像往常一樣在廚房門口跟母親打了聲招呼,然後在桌邊坐了下來。
「小安,妳昨晚又熬夜啊!」
正要用餐,謝母發現了女兒的黑眼圈,不禁心疼地為她又多夾塊肉。
「嗯,今天有英文小考。」瞪著自己的碗,謝傑安無奈道:「媽,你已經把我的碗迭成了一座小山。」
「多吃多補腦嘛!你這孩子這麼辛苦,該多吃一些補充體力,來!」說著又往上一迭。
「……」該說什麼?說她也是個愛美的女孩好不好?說她不想成為一個超級無敵胖妹妹?
「怎麼啦?怎麼發起呆來?」
「哦,沒什麼。」微乎其微地輕歎口氣,她一臉很虔誠地,一小口一小口將母親的心意給吞下肚。
謝母滿足地笑了,瞧著女兒一口一口吃著自己煮的飯,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呢!
她笑盈盈的眼從謝傑安的臉看到她梳得一絲不苟的發,看到她一身筆挺的制服,然後再回到她架在鼻樑上那絕對稱得上「老氣」的黑框眼鏡上……
唉……是啊,她這女兒從小就很獨立,從小就是老師眼中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不過有時候,她還真希望女兒那種冷淡的性情,不要跟她那個短命的父親那麼相似!瞧她,明明沒近視,卻非要找個眼鏡來把自己弄丑!真是個怪孩子……
「對了,」謝傑安突然手一頓,放下了碗。「媽,今天能不能找人來,把我窗戶外那棵樹給砍了!」
她的語氣雖然帶著商量,兩眼卻透露著堅決。
「為什麼?它很好啊!」視野好、空氣好,又可以遮陽、綠化眼睛。
「不好,它上面老是有一堆毛毛蟲,而且它很吵。」吵得讓人抓狂!
吵?「小安,它只是棵樹──」
「它上面的知了很吵。」
「哦……那……可是樹是隔壁的耶!」謝母為難地看著女兒。
「為什麼?」為什麼樹是隔壁姓唐的傢伙的?!她不覺蹙眉。
「那棵樹的右側有一排石頭圍成的線,也就是說啊,在石頭線左側以內的每吋泥土,都是屬於隔壁人家的私有財產,所以……」謝母欲語還休地望著女兒。
所以想砍了那棵該死的蠢樹,還得先問問那姓唐的傢伙肯不肯?!
謝傑安訝異極了,因為在這裡住了十七年,她直到現在才知道那棵漸漸高過自己窗口的蠢樹,是別人的私有財產,而且……還是那傢伙的!
「要不這樣好了,小安,」謝母忽然笑得好慈祥。「你瞧,我不小心又把飯菜煮得太多了,這樣吧,等會你就替我帶個便當給正浩,順便問問他願不願意讓你砍了那棵樹,好不好?」
母親的提議馬上就讓謝傑安眉頭一皺。
「不好。」她看了眼母親笑得一臉心機的笑顏,重拾起碗筷。「媽,你說什麼借口都沒用,我沒有義務要替那傢伙送飯,砍樹的事就當我沒提過。」
大不了去買副耳塞,要她跟那傢伙打交道……哼,算了吧!
☆
哦,該死!
為什麼她會站在這裡送便當,而不是在往學校的途中?!
想到自己老是抗拒不了母親那指責中帶著控訴的懇求目光,謝傑安就不由地對自己生氣。
叮咚!她舉起手,用力地按了門鈴第一下。
很好,沒有回應!她眉微挑了下。
於是很快地,她又接連按了兩次,依舊沒有回應。
他不在家?那真是太好了!謝傑安眉間的皺褶幾乎全撫平了。
她腳一旋,幾乎半刻也不想在此逗留,但突然她又僵立在原地。
不行,她答應過母親,若按三次沒人應的話,會試著推門看看的……厚,她真不明白母親幹嘛那麼關心那個姓唐的!
柳眉一擰,謝傑安只能祈求自己今天運氣夠好──
不好!門才輕輕推一下就打開了。
忿忿踢開腳旁的空啤酒罐,她嫌惡地看了滿室狼藉一眼,毫不遲疑地上了樓,熟悉的彷彿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唐正浩……」咦?她敲了敲門,沒想到門是虛掩的。
從半開的門縫裡,她瞪著昏暗的室內,半晌,她決定推門而入。
一如往常的,謝傑安先將還熱著的便當擺在靠近門邊的矮櫃上;接著,她走到了窗口邊,唰一聲,拉開厚重的窗簾,瞬間明亮的晨光替代了一室的昏沉。
不過這一切並沒有讓俯臥在床墊上的頎長身軀,有絲毫被吵醒的跡象。
這可惹惱了已站在床畔好一會的謝傑安。
「唐正浩,你死透了沒?」
揚起腿,她很不客氣地朝床墊踢了踢,其橫眉怒眼的表情與先前在謝母面前的端正安靜,簡直判若兩人。
「哦,該死!是哪個該死的王──」
咬牙切齒的咆哮,突然停止,唐正浩唇一抿,不明所以地瞪著平空出現在這裡的她。「你該死的在這裡做什麼?!」
嘖嘖嘖,老天真是不公平哪!瞧瞧這麼對又長又翹的漂亮睫毛竟配上了這麼對吃人的眼睛,唉,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還有這張臉,明明是剛毅有型好看的一張臉,卻非得每天在它上頭添些紅的、青的、紫的……
「我問你在這裡做什麼,你該死的搖頭做啥?」他很不爽,不爽自己狼狽的模樣又被她瞧見了。
唐正浩有股想打人的衝動,尤其在見到她仍舊晃著腦袋,對自己充耳不聞的態度時。「謝、傑、安!你當我死人啊?!」
「看來,你還沒死透。」終於她迎上了他的眼,掏了掏耳朵,狀似可惜地起身。
「哼,讓你失望了!」一天到晚咒他死的雙面黑心女!真有那麼一天,他一定找她陪葬。
對他咬牙的低狺,她沒有回應,因為她的視線不經意地發現他手掌下,那一大片刺眼的……殷紅!
她身子微微一僵,沒來由的,一股惱怒衝上胸口,令她不自覺擰起眉額。
「有什麼好失望的,我瞧你也快死了,若照你手臂上那失血的速度來看,也許不到放學的時間,我就可以請人來替你收屍了。」
她本想說些什麼,一出聲卻是這麼一句損人的話。
「哼,恐怕你又要失望了,這麼點血,我唐正浩還死不了。」
他挑釁地迎上她的眼,忽然濃眉微微一挑,聞到了從便當裡飄出的香味。原來啊……
這個雙面黑心女,對自己向來是能避則避,能閃則閃,會像這樣乖乖送上門來,不必說,一定又是因為她那愛心氾濫的母親的要求──拜託,他也只不過是之前順手幫了她那麼一次,那幾個蠢蛋,他很早就想扁了!
「我說小安安,既然便當都帶來了,你何不好人做到底,把它拿過來幫我打開,這樣才不會辜負你媽的一番好意。」
說完,唐正浩還意有所指地抬了抬受傷的一手,狠戾的眼神裡透著一絲捉弄的惡意。
「我說姓唐的,既然你真那麼帶種,每次我媽帶便當給你,你都拒絕,那你幹嘛不乾脆把我帶來的便當也擺著發霉算了!」竟然還故意把吃得一乾二淨的便當盒丟到她家的圍牆上,害她熱心腸的母親更是卯足了勁去照顧「鄰家可憐的男孩」,一天到晚要她送飯!
「當然不一樣。」唐正浩不以為然地一哼。「你是你,你媽是你媽,我就喜歡看你一副心不甘、情不願,好像頸子被人架了把刀過來送飯的樣子!」他惡劣地扯了扯唇角。
可惡!謝傑安忽然很想找把刀子,往他那隨意包紮的傷口上,狠狠補上兩刀。
「唐正浩,我告訴你!這絕對是我最後一次送──」
「瞧,你現在這個樣子,」他輕蔑的冷哼打斷了她。「齜牙咧嘴、張牙舞爪的……哈,認識你的人,都不知道他們眼中儀態端莊,安靜乖巧的好學生、乖寶寶,其實也有這麼恐怖的一面吧!」
這個謝傑安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原本,他也以為她是那種安安靜靜、柔順聽話的乖巧女生;結果,隨著相處──哦,不,是隨著槓上的時間多了,他就發現他大錯特錯了!
還記得當年在公園慘遭她踹一腳的經驗,唐正浩發誓,那絕對是因為他被一句絕對不可能從乖寶寶嘴裡吐出來的粗話給嚇壞,忘了反應,才會被她踹到!總之,從那時起他們之間的梁子就結大了。
「喂,我說小安安,」彷彿沒瞧見她擰眉的嫌惡樣,他繼續說道:「你是不是小時候受了委屈、或什麼虐待?要不為什麼會人前人後兩種樣,變成雙面人?來,說吧!浩哥哥讓你靠,絕對用拳頭替你討回公道。」
靠?靠他的大頭啦!
為什麼會變成雙面人?哼,這還說呢!沒認識這渾球之前,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是安靜乖巧的資優生,怎知五年前夏天的那場烏龍事件,認識了這個喜歡用拳頭講話的小渾球之後,她粗暴的這一面也被逼出來了。
想當初,發現自己竟然用「吼」的在說話時,她嚇壞了,簡直無法相信那竟然是自己。
唉∼∼早知道就不應該那麼衝動;早知道就不該意氣用事的踹他一腳;早知道那個被自己踹得哇哇叫的小流氓,竟然會在當天晚上成了她的鄰居的話……
欸欸,千金難買早知道啊!
謝傑安懊惱地深吸口氣,視線不經意地瞥過牆上的鐘,這才驚覺到,自己似乎在這裡待太久了。
「唐正浩,訓導主任要我帶話。他說,如果你再繼續曠課下去的話,別說是畢業了,就連升高三都有問題,希望你好自為之。」
臨走前,她想起了訓導主任的交代。
而那受了傷卻還是一副欠扁樣的渾球,只是給了她一聲不屑的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