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紅霞光,像塊美麗柔緞,輕輕罩上老舊的社區,社區的名字叫「寧靜」,此刻那兩個字正在紅霞的照射下,閃爍著柔柔光亮。
離社區入口不遠處,謝傑安牽著腳踏車慢慢走近,兩道柳般的細眉,微微打結。
她的心情很不好。
因為英文小考的成績,沒自己預期中的好。
因為剛剛在回家的途中,她還莫名其妙地做了兩件蠢事!
混蛋!王八蛋!十分氣惱自己的她,再也忍不住低咒起來。
誰管他會不會留級?誰理他傷口嚴不嚴重?全都和她無關!
不錯,既然都和她無關,那麼……她今天幹嘛要在訓導主任面前,雞婆地為他解釋一大堆呢?又為什麼在經過西藥房時,掙扎了老半天,最後還是拐了進去替他買藥呢?
「啊,傑安呀,放學啦!」一旁有人打著招呼。
「嗯,顧媽媽好。」她氣惱的表情很快地一變。
「今天怎麼這麼早啊?傑安。」
「廖伯伯好,今天沒補習。」
「欸,傑安啊,來來來,你替我跟你媽媽說一聲謝謝,謝謝她的綠豆湯。」
「好的,李婆婆……您走好,小心石子。」
抿緊的唇角,很快地掛上微笑,一路上,謝傑安就這樣對熱情招呼的鄰居們,一一回應著。
她的神情自在而從容,對這樣的陣仗絲毫不覺得彆扭。這一切全拜她那古道熱腸的母親所賜,因為打從她們搬來這個社區的第一天起,她母親似乎就挨家挨戶送過禮物,把人際關係打得非常好。
「欸,傑安,等等!」
「蘇媽媽,有事嗎?」
看到擋住自己去路的,是社區裡最愛道人是非的蘇媽媽,傑安躲在鏡片後的一對明眸,不由地掠過一絲嫌惡。
「有事,當然有事!」說著,蘇媽媽還左右來回瞧了下,彷彿怕待會要說的話被誰給聽到了一般!
「我說傑安,你今天有沒有看見,住在你隔壁那姓唐的孩子啊?」
「他怎麼了?」她反問道,心中已有幾分清楚對方要說什麼了。
「我告訴你,好可怕呀,昨晚我老頭去買消夜的時候,在大門口剛好和那孩子擦肩而過,我老頭說他瞧見那孩子一條手臂上血淋淋的哪!」
「哦?」她輕應一聲,平靜的表情與臉色蒼白的蘇媽媽截然不同。
「傑安,你怎麼會只『哦』一聲!」蘇媽媽不滿意地喳呼叫著。
「傑安啊,我知道你媽心腸好,對人沒什麼防備,不過那孩子實在太危險了!你瞧,從搬來的第一天就惹事,跟人家在公園裡打了起來!更別提這幾年下來,前前後後惹了多少是非?
「還有啊,他那個一天到晚不見人影的母親,那女人簡直是太不負責任了!自己的兒子也不好好管教管教,也不知她是在做什麼的?要嘛就不見人影,要嘛就喝得醉醺醺的出現,我瞧啊,她八成是──」
「謝謝蘇媽媽的關心。」嘴角的微笑依舊,她不疾不徐的出聲打斷。「我會把蘇媽媽的關心轉告給我母親知道,謝謝您,那麼,再見。」
「哦,再見……不過,傑安啊,你一定要好好跟你媽媽說說!」總覺得沒達到目的的蘇媽媽,不甘願地在後頭喳呼著。
謝傑安回頭,回以一個微笑,表示知道了。
優雅帶著幾許淡漠的微笑,它們跟先前並無兩樣;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內心裡是多麼波濤洶湧!
她的心情很不好,尤其在經過蘇媽媽的閒言閒語後,變得更加惡劣。
不錯,唐正浩在學校是個問題學生,在外面是個不良少年,只要是聰明人,都應該要離他遠遠的才對。
她也曾三番兩次這樣警告過自己,但,為什麼她總是做不到呢?其實如果她真要拒絕母親的要求,不去送便當給他,也並不是件難事……
腳步一頓,她突然想起好幾年前無意間瞧見的一幕。
那是一個沒有星星、沒有月亮的夜晚,也是他搬來的第二個晚上。
那晚她熱得睡不著,想到窗口吹吹風,怎知才想把頭探出窗口,便赫然驚見他就坐在對面窗口的窗欞上,嚇得她連忙躲到窗簾後。
那時,她模糊地好像聽到一聲嗚咽,禁不起好奇心的驅使,她悄悄地探頭偷看。
結果,她震驚地發現那蜷曲的小小身影竟然在哭!而且哭得好傷心……
她模模糊糊地看見他的雙肩劇烈地一抽一抽,兩條瘦瘦的胳臂還一直不停地猛往臉上擦去,還有那十分壓抑的嗚咽。
他……究竟為什麼在哭?他是那麼一個愛逞兇鬥狠的人……
從記憶裡回過神,謝傑安不想去探究心口那股悶悶的感覺是為何而來,她拎著印有藥房名稱的袋子,進入家門。
背後,隱隱約約似乎還可以聽到,殘留在空氣中,微乎其微的……輕歎。
而她,完全沒發覺自己竟然為了唐正浩歎氣。
☆☆☆
星稀月明。
今晚和昨晚並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的悶,一樣的熱!
唯一不同的是,輕聲運轉的冷氣機,讓置身室內的她,不必再受屋外的悶熱所苦,不必忍受汗流浹背。
是啊,這麼舒服,她應該要早早上床睡覺才對;但,為什麼她竟是坐在床上,怎麼也無法入眠!
傑安瞪著牆上的壁鐘,看著指針分分秒秒前進,她只覺神志似乎也越來越緊繃……
厚∼∼該死!終於她再也忍受不了地翻身下床。
那個唐正浩到底該死地在幹什麼?!這麼晚了還沒回家!
一個箭步衝到窗邊,她忍不住低聲朝對面那扇始終幽暗的窗子咒罵起來。
那個渾球!那個王八!
她以為他沒去學校,是因為想在家裡養傷;怎知她放學回家後,還在懊惱著該用什麼借口,過去瞧瞧那傢伙死透了沒時,她母親竟然先告訴她,說下午看見他被幾個不良少年找了出去。
好哇,你這王八蛋唐正浩!你最好死在外面算了,誰管你死活?!
唰一聲,她忿忿拉上窗,決定再也不管那傢伙的死活。
甚至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她還刻意將買回來的藥連著塑膠袋,一古腦地全丟進了垃圾桶裡。
結果,以為自己應該可以好好睡上一覺的她,還是一夜失眠到了天亮。
那個讓她等了一夜的渾球,終究還是沒回來……
☆
兩天後的一個傍晚,才補習回來的謝傑安,意外地瞧見了那台熟悉的摩托車。
他回來了?
什麼借口都來不及細想,她馬上將腳踏車隨意往家門口一擺,直接朝隔壁衝去。
晚風揚起她的發,遮掩了她的視線,她抓起髮絲隨手往耳後一塞。
不同於她過分嚴肅的表情,她鏡片後的一雙眼,隱約竄動著某種叫做激動的光彩。
謝傑安踏入唐家客廳的一剎那,不覺微微一楞。
跟上次來時的狼藉混亂相比,她發現這次客廳整潔多了……
呃,唐媽媽回來了嗎?而且……她沒有喝酒!
「唷,是誰呀?原來是隔壁的妹妹啊!」一聲輕呼,伴著一身妖艷,驀地出現在樓梯口上方。
「唐……唐媽媽好……」謝傑安囁嚅著,驚見唐媽媽一身艷紅妖麗的打扮,不禁有片刻呆楞。
「妹妹,你來找我家阿浩啊!」唐媽媽一笑,千嬌百媚。
「去去去,他在樓上呢……欸,還有啊順便替我說說那個不知感激的兔崽子!老娘給他送錢來,他竟然還跟老娘大眼瞪小眼、又吼又叫的!哇……真是沒心沒肺的混蛋……他以為老娘喜歡來啊!真是個小渾球……」
她那狐媚的身影,喋喋不休地飄過眼前,謝傑安在唐媽媽身上沒有聞到酒味,只聞到濃得幾乎嗆鼻的香水味。
望著唐媽媽走出大門的背影,有那麼一刻,她幾乎要衝口而出。
她想要問問她,她到底有沒有瞧見她兒子正受了傷?為什麼她都不關心?
謝傑安悄悄捏緊了拳頭,鏡片後擔心的視線飄向了樓梯上方──
她該不該上去呢?也許他現在不想見到其他人……
☆☆☆
謝傑安還是上去了,雖然她馬上就後悔。
瞧,翻桌折椅,滿地散落的物品……凌亂的現場看起來就像發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她做了個深呼吸,決定替他收拾一下這滿室的凌亂。
夜幕很快地籠罩大地,幽暗的室內,因為她剛才順手打開的小燈而透著淡淡暈亮。
他沒有回頭。
即使她將最後一本書放回了櫃子裡,他依舊保持著十幾分鐘前的姿勢,背對著她。
他睡著了嗎?
不,她相信他並沒有,因為那躺在床上蜷曲的背影看起來很僵硬,也很……孤寂。
她握了握手中剛才在整理時無意間發現的急救箱,思緒再度陷入兩難。
要替他上藥嗎?
算了,這不就是你今天來的目的嘛!
她舉步朝他走去的一剎那,似乎瞧見他寬闊的肩微微僵了一下。
他不希望她靠近嗎?
謝傑安咬了咬唇,終究還是在他背後半跪坐了下來。
兩人的距離拉近了,她可以強烈地感受到,從唐正浩身上傳過來的那股緊繃感……
她貝齒一咬,試探地伸出手──
匡當!她的眼鏡被打飛出去,掉落到地面。
傑安傻了,她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激烈,他──該死!他甚至差點打到了她的臉!
驚愕與惱怒同時湧進了她沒有鏡片遮掩的雙眼,她和他的視線在半空中對上了。
他黑色的瞳眸像兩潭不見底的深淵,透露著一種危險的平靜。
謝傑安感覺心跳似乎停頓了,這樣表情的他,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不由得感到不知所措。
「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手。」她清了清喉嚨,要自己鎮定,然後指了指他受傷的手。
簡單包紮的傷口因為不久前激烈的扯動又裂開了,她甚至可以清楚瞧見驚人的殷紅,在紗布上暈散開來。
意外地,唐正浩直直盯著她瞧,不發一語地將手伸到她眼前。
她雖然訝異,卻也不想讓他有後悔的機會。誰知道這個脾氣陰晴不定的傢伙,會不會在下一秒又改變主意?
她最好快點達成自己來這裡的目的,然後快點離開這裡,別跟他牽扯。
不錯,就是這樣!
想著想著,她拆紗布的手勢,不知不覺的俐落起來。
傷口上方那塊紗布被拆開來的一剎那,謝傑安不覺輕抽口氣!
傷口血淋淋的有十公分長!雖然上面已經做了縫合的手術……瞪著那驚心又醜陋的傷口,謝傑安柳眉一擰,默默地迅速檢查傷口並重新上藥。
「下次別去找那蒙古大夫了!他又不是在縫貓、縫狗。」最後,她還是壓抑不下心中的不滿,在包紮好的時候,一吐為快。
「給我兄弟一點時間,他們下次也許可以在上面繡朵花。」低沉瘖啞的嗓音透著一樣危險的平靜,震進了她的心坎裡。
他的意思是……傑安還來不及細想,突然一股力道拉扯,她被困在唐正浩迫人的體魄與牆壁之間!
「你……唐正浩你做什麼?!讓我起來!」謝傑安平日的冷靜自持頓時全被丟到一旁,她水燦燦的一雙美眸閃爍著驚慌,瞪著頭頂上方的他。
「為什麼你不走?」平靜的眼眸風起雲湧,它們冒出噬血般的光芒。「因為同情?!」
「我沒有!你讓我走……你別過來!」她瞪著他越來越靠近的臉龐,驚慌地將雙手抵住他的胸膛。
「哈,你想知道一頭受傷的野獸,是怎樣去對待那些靠近自己的獵物的嗎?」眼底紅光閃爍,唐正浩冷冷嗤笑一聲。
「我……我沒興趣!」她試著推開他。
「他會將她撕裂,再一口一口拆吃入腹。」他冷笑,逼近的臉,十分清楚地寫著企圖。
謝傑安倒抽了口冷氣,隨即,她想也不想地揚手朝他可惡的臉狠狠甩了過去。
「唐正浩你這該死的傢伙!我沒必要去承受你對你媽的怨恨!我才不管那女人對你做了什麼,我來,只是因為我想讓自己好過些,想知道你這混蛋的傷是不是真的不要緊?
「我不想讓兩天前見過你之後,就壓在胸口的那股氣給悶死!我想終止這種莫名其妙又該死的牽掛!我他媽的才懶得同情你,你他媽的聽清楚了沒?!你這王八蛋、大渾球!你──」
罵得痛快的她,突然猛地住口。
老天……她剛剛在說些什麼?謝傑安頓時懊惱地想呻吟。怎麼……這話聽來倒很像自己在……
她傻楞楞吞嚥了下,瞧見上方的他似乎也呆住了。只是,不知道是因為剛剛那一巴掌,還是因為她那一番要命的胡言亂語?
唐正浩那一條條凸爆的青筋,漸漸被撫平了。
「妳……」他眼一瞇,巨大的手慢慢抬起。「打我?」
「唐正浩,君子動口不動手,好男不跟女鬥,大丈夫不打小女子!」
以為他就要報那一掌之仇,謝傑安嚇得兩手連忙緊緊捧住自己的雙頰。
瞧她那下意識的好笑舉止,唐正浩緊抿的嘴角幾乎就要扯動了。
「你還說了……好像告白的話!」他撫著被打疼的臉頰,訝異地消化著她話中的意思。
他那一雙眼像盯著獵物般,緊緊盯著身下的她。
「我……我只是不希望你死了沒人知道,我會聞到屍臭……畢竟我們窗口只隔著一棵該死的樹!」
「你剛剛可不是這個意思。」
「我剛剛就是這個意思!你……你到底要不要閃開?」
「如果不呢?」邪邪一挑眉,他挑戰的迎上她瞋怒的目光。
「那就真的沒有人會再理你這個渾球了!」她咬牙警告。
「你也不是真心想理我這個渾球,一切都是你媽逼的,你不是常這麼說?」唐正浩不以為然地冷哼,不過那雙探究的眼,絲毫沒有鬆懈。
她真的是自己以為的那個意思嗎?她竟然會關心他,甚至聽起來像是──不,他和她向來就是相看兩相厭,這麼多年哪一次見面不是針鋒相對?
「你……你在看什麼?」他專注的目光令她心慌意亂,霎時忘了反駁。
「你,謝傑安,是大家眼中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那……那又怎樣?」
「我,唐正浩,是大家眼中專愛惹是生非的不良少年。」像陳述事實,他一個字一個字徐緩地道。
「那又如何?」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說。
「所以,」陰森眉宇微微一擰。「你這是在逗我嗎?就像電視上常演的,富家女總喜歡逗窮小子為樂。」
傑安沒想到自己的好意竟會被他想得如此醜陋,霎時,悔恨與憤怒同時淹沒了她。
她後悔,後悔自己剛剛為什麼不轉身就走?她憤怒,憤怒自己為什麼擺脫不了那一幕,那一個在黑暗中哭得悲切的小小身影……
「隨你怎麼想!你讓開,我要回家!」她發誓,從此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
「如果不呢?」他並不準備這麼簡單就收起逗弄獵物的樂趣。
但她毫不隱藏的燦亮明眸,讓唐正浩明白自己真的惹火了她……唉,算了,就算全天下的好人都死光了,他也沒必要去惹僅剩的這對母女;再說惹得他想殺人的兇手也不是她。
「這樣吧,如果你願意和我玩個遊戲,我就放你走。」
已慎重在考慮自己要不要高喊救命的謝傑安,聽到這樣的提議,她一楞,眉心一蹙。
「如果我不願意呢?」誰知這渾球要搞什麼鬼?
「你不先聽聽?」他眼中那股令人膽戰心驚的狠勁,隱退到了後方。
「品德低級如你,能有什麼好建議?」
「遊戲很簡單,」他不以為意。「我們來比瞪眼,誰先眨眼呢,誰就先輸!而贏的那一方,就有權利要求輸的人做事。」
「如果輸的人是我,你會要求我做什麼?」這樣的提議讓她心驚膽跳。
「這個嘛……」心懷不軌的男子露出一臉深思狀,然後一聳肩。「我還沒想到。」
「這不公平!」
「謝傑安,我其實也滿喜歡我們繼續保持現在這個姿勢。」意謂著他不介意和她就這樣耗下去。
「你無恥!」她的雙頰刷過紅潤,一直刻意去忽略的濃重男性氣息,因為飽含曖昧的一句話,霎時嗆得她滿腔滿鼻都是。
「無恥的人自制力通常都很脆弱的,所以,你最好快點下決定。」淡漠扯動嘴唇,他惡劣地提醒。
「你──」
極為不情願的,謝傑安最後還是妥協了,點頭的那一刻她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
結果──她被偷去了一個吻!
造成她飲恨失敗的原因,竟是因為那厚顏無恥的混蛋唐正浩,半途中突然說了一句話。「你的眼睛很嫵媚,為什麼要藏在老土的眼鏡後面?」
所以,她輸了。
而且,莫名其妙地輸掉了自己的初吻。
因為那該讓亂刀砍死的傢伙,事先沒有絲毫知會的就吻了她!她……
她好恨哪!
恨不得將那渾球王八蛋大卸八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