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來,他的腳步幾乎踏遍了日本的每個角落。然而關於失去的記憶,在徵詢了許多位著名的醫生以後也得到比較統一的結論——他被人用催眠術封印了記憶。
也曾要求心理醫生用催眠術對他進行治療,但是卻遭到了不可理解的抵抗。據給他治療的醫生說,他們已經竭盡全力對他進行治療了,可是催眠是需要雙方配合的一種心理治療方式,然而每次只要進入初級的催眠狀態,他就會無意識地堅決地抗拒所有對過去記憶的挖掘。
「也許是過去的記憶太過殘酷,」他的醫生對他說,「所以你下意識裡已經決定要放棄過去的一切。但是當然,這並不是說你沒有恢復記憶的可能性,不過現在恐怕還沒有那個契機。」
契機是什麼東西?他並不太明白,總之醫生沒有辦法解開他的被催眠是已經確定的事實。無奈中他決定啟程返回北海道,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接到了美知子要結婚的消息。
女朋友要結婚了,但新郎不是他!他也曾經試著調適自己的心情,然而尷尬的卻是他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難過的心情。
究竟是自己變心了還是真的被美知子說中了,自己其實根本沒有愛過她呢?
這種思維循環太耗費腦細胞,緋村在很認真地思索了三分鐘以後就決定放棄。又不是沒有事情要做!當時他就是這樣對自己說的。
離開北海道以後,他的記憶雖然沒有恢復,但對於電腦網絡的興趣卻像猛然破閘而出的洪水一樣完全不能控制。一開始還規規矩矩地報名參加了幾個電腦網絡的成人學習班,但不到兩個月,他的能力已經超越了所有教授網絡知識的老師。
「走到這一步,電腦的操作對你來講已經不僅僅只是一種技術了,」他的老師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對網絡充滿了天賦的人,大概就像傳說中的『西敏寺』一樣,你天生就應該是一個黑客吧。」
「西敏寺?」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腦子裡閃了一下,「那是什麼東西?」
「唉呀唉呀,真是太失禮了!」他的老師敲了一下腦袋,「那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老師用怒吼一樣的聲音說道,「就像當年的日本維新一樣,他清掃了日本所有邪惡的黑客,建立了全新的網絡,提前十年把日本推上了網絡國度。他是我們全日本所有黑客的偶像,偶像,偶像!」
「聽,聽見啦,偶像!」緋村痛苦地捂著耳朵,卻還是忍不住不依不饒地詢問,「但是,我記得『維新』網絡是政府網絡吧,那難道不應該是所有黑客所攻擊的對象,為什麼還要崇拜那種為大官們服務的傢伙?」
「你說話給我當心點!」老師咆哮著跳到他的電腦桌上,「什麼叫為大官們服務的傢伙啊?你根本就不瞭解『維新』的含義!」他一腳踩在電腦顯示器上宣佈,「讓我來給你開啟人生最重要的課程吧。」
顯示器也是很貴的,緋村心驚膽戰地看這本來還算斯文儒雅的老師。
「『維新』是建立在真正的四民平等上的網絡,它雖然服務於日本政府,卻不是被日本政府所操縱的真正的日本人的網絡!」老師在吼,電腦桌在呻吟,顯示器在發燙,「為了建立這樣一個網絡,當年的西敏寺找來了全日本最優秀的黑客共同研發。怎樣做才能幫助政府卻不會被政客的黑手所控制?怎樣做才能避免全世界黑客的入侵……他們苦思冥想,嘔心瀝血,艱苦研製,終於在一個風雨的夜晚創立了『維新』網絡的雛形!」老師握起拳頭,「然而就在那個時候,一個違背了武士道精神的邪惡政客竟然為了自己的私慾派人襲擊黑客,要把『維新』網絡變成自己的產業。啊啊啊啊,於是一場熱血和正義的戰爭在網絡世界之外爆發!啊啊,那時候西敏寺他們畢竟只是一群習慣操作電腦的少年啊,怎麼能跟那種邪惡的政客鬥?但西敏寺忍辱負重,一面抵抗著那個邪惡政客的迫害,一面抓緊『維新』網絡的建立,嗚嗚嗚,太感人了,那樣一個纖弱美麗的少年人啊……」
「聽起來好像,」緋村眨著他大得簡直可愛的眼睛,「平家物語哦!」
「笨蛋!」老師大怒,「源義經(日本平安時代終結時,一位為復仇而忍辱負重的英雄)那種武夫怎麼跟我的偶像比啊?假如源義經會玩電腦的話,還要我們幹嗎?!」
「說的也是哪!」緋村苦笑著點點頭,眼睛彎呀彎,形成一道滄桑的彎月,「那麼後來呢?」
「後來?」老師歎口氣,手腳並用地從電腦桌上爬下來,「邪惡的政客被繩之以法,『維新』被建成為日本的老百姓服務卻不受政府操縱的網絡。而喪失了比手足還親的朋友的西敏寺大人把網絡交給他所信任的下屬,黯然離開了日本。據說有人在瑞士看見過他,不過他已經成為不問世事的隱者……」
彎彎的眼睛閃了閃,「是吧——」飄忽的語氣好像歎息一樣。
……
後來因為教授電腦網絡的老師的緣故,緋村認識了警界專門負責黑客緝捕的高級督察楠木。
「我們很需要你這樣的人。」楠木督察開宗明義。
「對不起,也許老師是誤會了,因為我並不想做這個工作。」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看見楠木先生的警服,緋村就非常不舒服。
楠木就像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逕自從自己的包裡掏出一個好像手掌遊戲機那麼大的盒子,「這是很多年以前一位朋友送給我的,那麼多年都沒有用過,啊,其實這是一個黑客追蹤器……」
「對不起,我說我不想做這個工作!」緋村站起來,鞠躬並且打算離開。
「喂,膽小鬼,你就那麼怕黑客嗎?」楠木冷冷的呵斥拉住了緋村要離開的腳步,但也只是短短一瞬。
「隨便您說吧。」緋村淡淡地笑笑,決定繼續走自己的路。
「如果不是害怕的話,那就連幫助那些傢伙也不肯嗎?」楠木的聲音還是冷冷的,「有一個混蛋自以為聰明地建立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網絡,他的本意只是希望這個網絡能夠幫助人,但他的發明卻讓別人認為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黑客了,你明白這其中的關係嗎?」
緋村的腳步慢下來。
「自從『維新』這個網絡建立以來,日本政府每年逮捕的黑客都以萬計。但黑客本來的存在意義是一種探索和追求,網絡的進步就建立在黑客不斷超越其他黑客的層面上,所以自從『維新』建立以來,其實日本的網絡技術並不是在進步而是在不斷地退步當中。」
緋村頓住。
「我們做警察的,很簡單啊,只要拿手銬往那些應該在電腦鍵盤上舞動的手上一銬,或者更加簡單地『砰』的一聲就可以解決他們,但是很多時候,當我們面對那些還是那麼年輕的臉孔的時候,我覺得是我們在犯罪!」
「這……」緋村想說,這其實不關他的事,但是到嘴邊的話又慢慢被嚥了下去。
「你可以放手不管,這是你的權利。但總有一天,你會後悔。」楠木說。
腦海裡突然閃現出浸滿了鮮血的臉,緋村還沒有看清楚那是誰,畫面已經消逝。但就在這一瞬間,他的思緒突然發生了改變。最終,他轉過身說,「我應該怎麼做才能幫助他們?」
「我們需要一個願意在日本到處搜尋黑客的人,只是搜尋不是逮捕。」楠木放下手裡的黑客追蹤器,施施然站起來,「讓他們成為政府名單上的職業黑客,給予他們鑽研的權利。當然,如果你遇到以犯罪為目的的黑客,那麼就輪到我們出場。」
楠木一邊說著一邊從他的身旁擦肩而過,忽而古怪地一笑,「你相信『宿命』這種說法嗎?」
猶自思索著自己新工作的緋村下意識地回答:「什麼?哦那個,我不相信。」
「那麼你最好相信。」楠木說,「所謂宿命,就是說——是你的終究是你的,就算逃避就算遺忘就算輪迴,某些事情還是會在同一個地方等你。」他拍拍緋村的肩膀走了出去。
呆了半晌,緋村回頭看去,已經很陳舊了的「黑客追蹤器」在桌子的一角映著窗外的陽光微微發亮。
……
楠木是對的!緋村很快就接受了他的看法。接受了新工作以來,他已經不止一次挽救了極具天賦的少年黑客的命運。按照法律,那些還只有十幾歲的少年應該都在監獄裡了,但經過他的周旋,他們終於可以在自己的家裡堂堂正正地鑽研關於網絡的技術。
然而如果不是因為有「維新」這個奇怪的網絡的話,那些少年也許根本不會成為政府監控下的人吧。可是話說回來,也許「維新」的用意也就在這裡。一個時代被建立,必須剷除前一個時代遺留下來的混亂,這並不是誰對誰錯的關係,而僅僅,僅僅只是朝代的追傷而已。
與其思索對和錯的問題,還不如考慮怎麼樣才能更加迅速地找到別的黑客,趕在他們犯罪以前阻止他們。緋村是真的這麼想的,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有了做噩夢的習慣。
鮮血不斷湧上來,一張張熟悉的臉龐在他的眼前閃過,但是他喊不出他們的名字,只知道他們是他最熟悉的人,最好的朋友,可是他們那怨恨的眼神是什麼意思?當他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們的時候,他們卻猛然倒了下去……同樣的畫面不斷地出現在他的夢裡,那血淋淋的感覺帶著感同身受的黏膩,心痛得簡直就像有人用刀子不斷在挖一樣。
假如只是一兩次,他還可以解釋為那是心理壓力過大的關係,但是如果這樣的噩夢頻繁到幾乎每天都出現,那就應該是自己病了。
於是,緋村再一次走進醫院。
「這是一個好現象。」然而他的醫生卻這樣說,「這說明本來給你實施催眠的那個力量在逐漸消彌,你夢裡所看見的那些景象都是從前讓你印象深刻的一些屬於你的回憶。」
「屬於、我的、回憶?!」緋村的眼睛慢慢瞠大,「那些噩夢是,屬於我的回憶?」在這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一心想要瞭解的過去會和鮮血和絕望扯上關係,所以聽見這樣的答案,緋村惟一的感覺就是「現實果然比噩夢更加可怕啊!
當初為什麼會找人來封印自己的記憶呢?他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了一些概念,大約是那些回憶太讓人接受不了吧。於是迫切想知道自己過去的慾望也就一天天暗淡下去,等接到美知子結婚請帖的時候,他便下定決心不再去追尋自己的過去。
這樣不好嗎?做著自己想做而且能讓自己滿足的工作,力所能及地幫助需要幫助的人,而且一旦放下了要追尋過去這個包袱,就像被睡神的魔仗恩賜了一樣從此竟然就不再做那個可怕的噩夢了。所以,這樣就好,這樣就可以了!
可是!
緋村呆呆看著自己的雙手,自從決定放棄追尋自己的過去,這還是第一次有做到那個噩夢。為什麼又來了?為什麼?
他惱怒地盯著自己的雙手,不是已經決定放棄了嗎?睡神,你也睡著了嗎?不要再給我這樣的噩夢了,我都已經放棄我的過去了不是嗎?
然後一張溫柔的俏面猛地在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來,「桔、桔梗……」
她知道他的過去,她是他曾經的愛人,她和他還有一個孩子,原來他的宿命是在這裡,在那個一身白梅香氣的女子的手裡。
「不要,不要開這樣的玩笑了!」挫敗地揮了一下無力的手,緋村感覺筋疲力盡。可是當血色的噩夢片斷又一次被憶起的時候,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何去何從了。
「那麼早就起來了?」
溫柔甜美的聲音讓緋村整個人都跳了起來,「桔、桔梗小姐!」迷迷糊糊盥洗完畢來到居酒屋的廚房,還在對著夏日上午的太陽發呆,最害怕看見的人卻已經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那是一張驚恐的臉,桔梗惱怒地發覺到這一點,她辛辛苦苦一大早就起來挑選了最好的衣服,化了最完美的妝,噴了最昂貴的香水,卻竟然得到這樣一張迎接她的臉,是女人都會覺得有砍人的慾望。
因為不甘心,桔梗往前跨了一步,「那麼早就起來啦?」快快塊,快讚美我的衣服、我的化妝、我的香水!
下意識往後退去,緋村的大腦依然處在震驚狀態,「桔、桔梗小姐!」
火大!桔梗的柳眉開始朝眼睛垂直,「那、麼、早、就、起、來、啦?」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再不讚美我的話,請不要忽略這裡可是危險的廚房。
又往後退了一步,為什麼會有殺氣?緋村惶恐地看著眼前貌似溫柔的女人,「桔、桔梗小姐!」
「不說小姐這兩個字你會死啊?不要露出這種害怕的表情你會死啊?不要看見我就往後退你會死啊?」很想把這句話痛快地罵出來,但是桔梗勸慰自己,你一定要給他一個全新的溫柔形象,那麼多年沒有見面了,不可以一見面就把自己的本性暴露出來——這也是女人的本能吧。
「昨天,辛苦了。」她咬牙切齒地轉換了話題,「你的下巴還好吧?」兒子的腳背上倒有一大片淤青,不過臭小子多半是自找的,根本不用擔心,「我還一直擔心你會連夜就離開了呢。」
好,好厲害!她竟然一句話就說出了他的真正意圖。剛才看著太陽的時候還在想著要不要就這麼走掉算了,可以連辭行都省掉,哎,不知道現在逃跑的話還來不來得及……緋村眼神閃爍地掠過桔梗,本能地又退了一步。
還退?!桔梗幾乎跳起來,但是拘謹的和服限制了她的行動,於是只好意思意思地抬抬下巴,然後——「啊啊!站住,站住!」
「啊啊,什麼啊,什麼……」太可怕了,這個女人會讀心術的嗎?這樣也被她看出來?緋村驚恐地再後退一步。「砰!」好像是背砸在了什麼東西上,緋村張大了美麗的眼睛微微抬頭,擱在他背後一人多高的大冰箱上面的碗碟正在搖搖晃晃,然後搖搖晃晃的碗碟開始以慘不忍睹的方式向他問候早安。
「匡當——乒乓——匡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