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不痛,可以站起來嗎?」於是這樣正常的問候反而顯現出問話者的溫柔,桔梗擔心地低下頭來和他平視,「要我扶你嗎?」
剛才竟然忘了這個關鍵!桔梗小姐,竟然還擁有著這樣的溫柔啊——緋村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俏面,最後的控制力全線崩潰,支撐著身體的雙手一軟,「啊,啊啊,唉,唉喲!」他的下巴直接磕了下去。
冷冷地看著這樣的場景,「抗擊緋村委員會」的會長大人露出了一個齜牙咧嘴的笑容,「媽,媽!我的腳,被磕得好痛!」
最終還是沒有問清楚他們到底是不是那種傳說中的關係,為此緋村極度鬱悶。但又因為客人實在太多了,身為廚師的他不得不暫且放下所有的事情投入到剛剛接手的工作中去。
誰知道就這樣一忙,時間就像流水一樣飛逝而過。當他終於放下手裡的料理鍋,時間已經過了凌晨。而桔梗,桔梗本來倒是支撐著疲憊的雙眼等待他下班的,但就在他要收工了的前夕那個明天還要上補習班的臭小孩突然打了電話過來,然後桔梗就只好回家了。
所以終於還是沒有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緋村歎息著,躺在倉庫裡的克難床上,只要一想到那張俏臉,不!只要一想到那個名字,他就覺得渾身無力,那種感覺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應該叫做一見鍾情吧。但似乎又不完全對,因為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小孩了啊,所以用「一見鍾情」不太正確;可是他的記憶卻已經完全沒有了對她的印象,所以再一次見面還是「一見鍾情」了,啊啊,這個循環似乎也不太正確……
捧著一個裡面不斷煮著牛奶和稀飯的腦袋,緋村的雙眼開始冒出漩渦。
反正不管怎麼說,現在的心情跟當初和美知子在一起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說到美知子,現在的她大約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吧,但是自己竟然沒有一點遺憾的感覺,難道自己真的是一個很花心很負心很沒有良心的男人?
越想越心煩,緋村望著天外微微透出來的曙光決定拋開一切,先好好睡一覺再說,畢竟來到京都以後他還沒有好好睡過一覺。
深紅色的血流淌過來,浸濕了鞋底,同時把自己的視野也熏染成一片猩紅的顏色。
「住手!住手!住手!」彷彿要喊破喉嚨的嘶吼迴盪在空曠的空間裡面。
緋村有些迷糊,剛剛還在思索著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個花心大蘿蔔的自己為什麼在下一刻就來到了這樣一個詭譎的場所,而那個拼了命在叫喊的人,為什麼竟然還那麼熟悉——就像下午看見桔梗時候的那種熟悉。
不,也許更加熟悉也不一定,因為桔梗是今天下午才看見的,而那張臉似乎每天都可以在盥洗的時候從鏡子裡看見。啊!那是,那是他自己的臉!
啊——
涔涔冷汗地從睡夢當中反射性坐起,緋村醒過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斷在身上擦拭自己的雙手,那雙佈滿了鮮血的手卻似乎怎麼樣也擦不乾淨。
一直到自己都感覺自己的手被擦得疼痛難忍了,他才徹底清醒過來。自己在幹什麼?
緋村用力地揉了揉雙眼,仔細端詳自己的雙手,有點紅腫和破皮,卻沒有夢裡那駭人的鮮血淋漓。
果然,還是在做夢啊!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知道為什麼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恐懼油然而生。
我!到底是誰?
兩年前,自己在北海道一家快要倒閉的小公司裡做業務員,主要的工作是推銷那種彈力很強的床墊。不能說自己怎麼熱愛自己的工作,事實上要讓自己愛上床墊也的確有一定的難度。但是畢竟那時候的自己,還算是有固定的工作、固定的女朋友,雖然小但還能忍受的房子。一直到某天來臨以前,他都覺得自己是可以這樣永遠下去的。
但是,命運有無法遏制的輪轉,不管怎麼樣深沉的夢也有醒來的時候。前年新年的時候,跟女朋友美知子一起倒數著數,期待著新年和禮花的來臨。但就在倒數到一的那一個剎那,許許多多自己都沒有辦法解釋的畫面在自己的眼前遮蓋住了禮花的燦爛。
那些景象太快太突然,當時的自己只能任由自己發出淒慘的吼叫,然後暈過去……
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時間已經是新年的第二天。美知子在一家小有名氣的中學擔任教師,沒有辦法整天守著他,他只好孤零零地起身活動了一下身體。因為覺得沒有什麼大問題就只當是前段時期工作壓力太大的緣故不予理會了,於是去辦出院手續。
才剛走到住院部辦公室門口,就聽見從裡面傳出喧嘩聲,原來是這家醫院的電腦遭到了黑客的入侵。雖然不是很瞭解電腦網絡的事情,但緋村也知道日本的網絡在一個叫做「維新」網絡的覆蓋下,已經很少發生黑客事件了。然而因為一時好奇走進去看的結果卻是讓自己出乎意料地替這家醫院解決了這個事件,而當不甘心認輸的黑客發信過來詢問他到底是誰的時候,他就再一次地昏了過去。
一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了,他接受心理醫生的建議後,決定外出尋找自己過去的回憶,然而就在要走的那個時候——
「這,這是什麼意思?」美知子瞠目結舌地看著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行李箱,「你打算離開這裡嗎?」
緋村走過來,「是的。」
初春的風吹著掛在窗口上年前就沒有取下來過的風鈴,但那清脆的聲音卻一點點一點點地把美知子的心敲碎,「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如果,如果是我不好的話,可不可以告訴我?」
「不,」緋村伸開雙臂給她一個擁抱,「不是你想的那樣。」美知子顫抖的身體讓人產生憐惜的情緒。但是,「我……」話語就在嘴邊卻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好,「最近一段日子,我不知道什麼事情發生在了我身上,我……總之,希望你明白,我想去找到這一切的源頭。」
「源頭?」美知子顫抖地問道,「那麼你打算用多久去尋找這種完全沒有影子的源頭?一個月,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如果找不到呢?找不到的話,是不是就這樣流浪在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再也、再也不回到我的身邊?」
緋村有一時間的怔然,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向溫柔的美知子對於這件事情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但隨即他依然如往常一樣溫和地笑起來,「不,不會的。」他說,「我很快就會回來。」
「如果我說,我希望你、不!我懇求你不要去呢?」美知子望著他,難道早就已經隱隱約約地預料到的離別終於呈現在了眼前嗎?
緋村無言地望著她,手輕輕地在美知子因激動而顫動的背脊上輕輕撫摸。
「那些原因很重要嗎?重要到非要找到不可嗎?」美知子猛地叫起來,蒼白的臉上是無須掩飾的惶恐,「還是,你的借口,離開我的借口?」
緋村覺得有一種液體在滲透他的衣領和他的心,「美知子……」
「但是,」顫抖的冰冷的手好像有著自己的意識一樣在緋村依然溫柔白皙,甚至可以說帶著些女孩子氣的臉龐上輕輕撫摸,「你有沒有想過,我應該怎麼辦呢?」
「……」
「為什麼不說話?是終於說不出來了嗎?那也是當然的吧,」美知子緩緩地在塌塌米上跪坐下來,「因為你會找到你被封印起來的那些記憶,還有那個把你的愛也封印起來的人。」晶瑩的水滴從手指的間隙落下來,在塌塌米上形成破碎的印記,「然後,你會重新找到愛的感覺。只是,我守候在你身邊的這八年,八年啊,那算什麼呢。」
「我……」
美知子絕望地望著他,「我直到現在才清清楚楚地瞭解,你果然不愛我啊!」
緋村一時間有些瞠目結舌,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又有些壓力被疏散開去,「我,不愛、你?」
「在你的心裡,始終都存在另外一個人的影子。所以你會下意識地去找她,你愛她勝過我。」
「……」緋村疲憊地擦過自己得額角,「你是在質疑我除了你以外還有其他的女人嗎?」他望著她,眼神清澈剔透,「我沒有!」
「那是因為你不是女人,你不明白女人對愛的敏感!」美知子歇斯底里地吼出來,隨即便抽噎起來。
沉默和著不祥籠罩著小小的斗室,好半晌,美知子彷彿厭倦的聲音發出來,「總之,就是這樣,如果你說你愛我的話,那麼就請不要離開我;假如你一定要走,從走出這間房門開始,即便你離開只是一天,我也絕對不會再為你等待!」
僵滯的空氣幾乎凍結了這個曾經留下那麼多美好記憶的房間的每一個部分。緋村跪坐著,美知子在他的身邊抓著他的衣角一直在輕輕地哭泣著。壓抑的哭聲似乎是在擔心一個大聲就會讓他的決定滑落到另一個世界去。
「美知子,」緋村最後還是搖搖頭,「我決定了,我要去!」
一點一點,慢慢鬆開抓住他衣襟的手,一點一點,她退出他的生命,「那麼,我也不是在,說笑。」她後退,一直退到無路可退,「我不會等你,一天,一分,一秒,也不會!」
緋村歎口氣,拎著行李走出去,每一步都是兩個人的記憶在他的腳下碾成粉末,然後四散在北海道春寒料峭的風裡。
「緋村——我不會等你,決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