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紫綃緩緩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藏青色的棉布帳頂,原來,她果真是睡在床上。
她試著動了一動,手腳活動自如。再試著提一口氣,鑽心裂肺的疼痛感令她幾乎痛喊出聲。
她連連喘息著,等那種翻湧欲嘔的感覺稍稍退卻之後,這才側過頭來,打量四周的環境。
從掛起來的帳沿看出去,是一間簡陋的青磚瓦房,床前一張方桌,桌上放著一盞油燈,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看樣子,似乎是普通的鄉下農宅。
這裡是什麼地方?她又怎麼會在這裡?
正疑惑間,忽見步滄浪推門而入。
顏紫綃連忙將眼睛閉上,裝作還未醒來。
她感覺到步滄浪走近床邊,低頭俯視著自己,然後一隻冰冷的手摸上了她的額頭,她聽得他輕聲道:「好燙手!看來還得用幾帖重藥!」
紫綃霍地睜開眼睛,驚問道:「你要給我吃什麼藥?」
步滄浪的嘴角突然漾出一抹笑意,分明享受著她的不安:「醒了就不必吃了。」
又上了他的當!紫綃的臉倏地變了顏色,嘴唇囁嚅了幾下,卻終於沒有開口。
她閉嘴,是想他識趣地離開,可是,他非但沒有出去的意思,反而大咧咧地在床沿邊坐了下來。他和她的距離近到呼吸可聞。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身子僵硬地繃直著,生怕一個不小心倒霉地碰觸到他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
「你幹嘛?這麼緊張?」輕嘲帶笑的口吻令顏紫綃不滿地抬起身來。藏青色的棉布被子緩緩滑了下來,露出一身蓮青色的粗布花衣。
紫綃驚惶地瞪大了眼睛,緊緊抓住被角,顫抖的聲線幾不成語:「你……你……你為什麼脫我的……衣服?」
步滄浪誇張地瞄一眼她的身子,故作訝異地問道:「姑娘的衣服不是好好的穿在身上嗎?」
「我不是說這個,你……是你……幫我換的衣服?」
步滄浪終於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當然是我換的,我可不喜歡跟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妖同行。」
他帶笑的眼眸牢牢地盯住她陰晴不定的臉,這是第一次,他如此仔細地端詳她的面容。
無可否認的,她的確擁有一張驚艷絕世的容顏。一張秀雅精緻的瓜子臉,白玉一般,細緻無瑕;柳眉彎彎,彷彿有訴不盡的風情;一雙翦水秋瞳,含嗔帶怒,靈燦中帶著勃勃英氣;小巧挺直的鼻樑下,是一雙倔強的紅唇,嬌嫩甜美得引人暇思……
她的美,美在一種辛辣,驕矜的感覺。就如疾風中的勁草,又如風雪中的寒梅,百折不撓,經霜尤傲。
他欣賞的,便是她的這份錚錚傲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怎麼會在柴大善人的掌下將她救回來,但,他卻知道,他一點也不後悔。
顏紫綃怒視著他,卻見他怔怔地瞧著自己,似乎心神不屬,她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哎喲」一聲,直挺挺地從床上跌下來,在跌的這一過程中,她有無數地方可以在「不小心」中撞上步滄浪,一撞之下又不知道可以點上他多少穴道,只要有一處僥倖能成功,那麼,她就可以將他大卸十七八塊以洩心頭之恨了。
誰知道,她的那一聲「哎喲」卻及時喚回了步滄浪的意志,他大手一撈,已經將她整個人擁在懷中。
也幸好他搶救及時,否則,以顏紫綃現在的身體狀況,她哪裡還有力氣去點人家什麼穴道,自己卻難不免又要再摔個七昏八素了。
她拍了拍兀自驚跳不已的心口,暗呼:「好險!」
那聲「哎喲」本來是不想與步滄浪正面翻臉而做的掩飾,卻沒想到反而救了她自己。
可是,這一來,她要想再一次暗算他就不是那麼容易了,並且,她終於看清自己的傷勢,沒想到柴大善人那老匹夫還真有兩下子,這一次,沒有一兩個月的調養,她是別想下床走動了。
一時之間,她黯然無言。
「小孩子睡覺,不許亂動。」微微上翹的嘴角似嚴厲,似調侃。
紫綃愕然一驚,這才發覺自己正被他牢牢抱在懷中。
淡淡的酒香隨著濃郁的男性氣息撲鼻而來,熏得她腦袋昏沉沉的,彷彿醉了。
「放開我!」她無力地掙扎著。
「你不是很享受這種滋味嗎?」他故意貼得更近,鼻尖幾乎擦著她紅潤的嘴唇。少女幽幽的香氣一絲絲傳過來,又感覺到她的身子微顫,步滄浪不覺心神一醉。
紫綃慌亂地別開臉去,雙頰暈紅一片,又是驚慌,又是惱怒。
步滄浪定一定神,戲謔地將她放回床上,忽從身後端出一碗黑糊糊的藥汁來,放在鼻子下面聞了一聞,威嚴地道:「你如果還想繼續生氣的話,就喝下它!」
紫綃皺了皺眉頭,固執地緊抿嘴唇。
他好笑地揚高挺拔的俊眉:「怕苦?」
顏紫綃回了他一記白眼。
步滄浪一笑而起,將藥汁放到方桌之上,然後開門出去。
顏紫綃這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一向不肯輕易低頭的她,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的面前就是抬不起頭來。
他那雙深沉莫測的眸子似乎便是她命裡的剋星。
還沒等她輕鬆片刻,步滄浪卻又折轉了回來。
這一次,他的手中多了一小碟九制陳皮。
「來,喝一口藥,就賞你一顆陳皮吃。」那樣子,那語氣,分明在哄著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顏紫綃怔了一怔,恍惚以為見到了慈祥的父親。
她的眼裡緩緩浮起一層霧氣。
「顏大小姐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步滄浪微瞇起眼睛,忽爾一笑。
紫綃竭力持穩了呼吸,不願在他的逼視下示弱。她虛弱地抬起手來,想接過他手中的藥碗。
可是,她的手還未至,粗瓷茶碗已經送到了她的嘴邊。她只好被動地憋住呼吸,一氣將碗裡黑糊糊的藥汁喝了下去。
剛剛緩過一口氣來,那苦澀的感覺就隨著濃濃的藥汁向四肢百骸擴散了開去。
她忍不住擰緊纖眉。
卻在此時,一枚酸酸甜甜的九制陳皮被塞入她的嘴中,剎時,那股猖獗的苦味便漸漸淡化了,齒頰間只留滿口餘香。
「你……」本想問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但話一出口卻變成:「你要帶我去哪裡?」
「我說過要帶你去哪裡嗎?我覺得這裡就挺好,並不打算走。」步滄浪輕描淡寫地道。
「留下來?」顏紫綃充滿疑惑地望著他。他看起來並不是一個閒散得沒事可做的人,為什麼竟然肯在這樣一個陌生簡陋的環境裡呆下去?
難道,是為了她?
她的眼睛在他的臉上搜尋著,然而,回答她的依然是那副慵懶地,漫不經心地,毫不在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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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休養了一個多月,除了步滄浪以外,紫綃再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
這一日早晨,她覺得精神備爽,便試著整衣下床,桌子上面有他弄來的一把銅鏡。她對著銅鏡用手指編好零亂的頭髮,鏡中的容顏泛著嬌羞的紅暈,亮瑩瑩的眸子浸淫在迷濛薄霧中,閃著夢幻般的光彩。
她怔怔地,瞧出了神。
這是一張病容嗎?為什麼如此神采飛揚?
她「叭」地一聲將銅鏡扣在桌上,站起來,拉開門,走出了這個不是牢籠的牢籠。
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遠處,麥浪起伏,田埂上走著一對對忙碌的農人,近處,雞鴨成群,勤勞的主婦在打掃著小小庭院。
一個身穿蓮青色布衣的少婦看見她,高興地招呼道:「妹子,好些了麼?」
紫綃愣一愣,隨即淺笑道:「好多了。」
少婦熱情地過來拉住她的手,一邊笑一邊說道:「妹子真好福氣,有個這樣體貼的夫君。」
「夫君?」紫綃噎住一口氣。
「是啊,你也不要不好意思,步大哥都對我們說了,老實說,我們村裡的姐妹都好佩服你,身為官家小姐,居然肯為了愛情與情郎私奔。你真的好有勇氣哦。」少婦的眼裡流露出無比欽佩的神情。
「我?」連她自己都不清楚,這個私奔的小姐就是她嗎?
「哎呀呀,姐妹們,大家快過來呀。」少婦興奮地回頭招呼著,轉眼之間,窄仄的庭院裡擠滿了大姑娘小媳婦。
「呀,到底是官家小姐,穿起我們的衣裳也是那麼好看。」
「就是呀,難怪一點風寒就令相公急得什麼似的。」人群發出一陣善意的輕笑。
「哎哎哎,你們慢點說,誰是誰的相公?」紫綃不客氣地打斷了她們的話頭。
青衣少婦眨眨眼睛,笑道:「我們也知道你們還未拜堂,執禮甚恭,就連為你換衣裳,你相公也是央我做的,所以,你也不用害羞。瞧在你相公家家戶戶為你收集九制陳皮的份上,你就快快跟他拜堂成親了吧!」
「收集九制陳皮?」
「對呀,你相公說你怕喝藥,但是,鄉下地方又沒有別的東西,只是家家戶戶為了預防咳嗽倒是備了些陳皮,這不,全被你相公拿來給你吃了。」
紫綃沒有動,臉上的驚詫漸漸淡去,心頭卻被說不上是感激還是懷疑的情緒沉甸甸地壓抑著,難以舒展。
那少婦駭了一驚,以為她的病又發作了,趕緊招呼幾個婦人將她扶回床上躺了下來,一邊差人速速去尋步滄浪。
「大嫂,你去忙你的吧,我休息一會兒就好。」顏紫綃倦怠地閉上眼。她的腦中紛亂不堪,只求能一個人安靜安靜。
眾人見她疲累,也不再打擾她,帶上門退了個乾乾淨淨。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他真如那些村婦所說的,如此擔心她嗎?會嗎?為什麼她們嘴裡的步滄浪和她所瞭解的步滄浪完完全全不同呢?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怎麼了?好感動嗎?」還沒等她梳理清所有的頭緒,冰冷譏嘲的聲音便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穩住紊亂的心跳,裝作沒有看見推門而入的他。
「嘖嘖嘖,要與人私奔了,怎麼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步滄浪怪聲怪氣地說道。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顏紫綃咬牙切齒地瞪著他。
「顏家大小姐嘛,全天下的人都認識。」他嘿嘿冷笑著,話語中卻帶著意猶未盡的深意。
紫綃倏地坐起來,從枕頭下摸出軟鞭,「忽」地一聲甩向他的頭頂。
忍無可忍就不必再忍,她忘了這句話是誰說的,可是,此時此刻,她認為這句話簡直就是金玉良言。
這一路上,她百般忍讓,不過是為了找個機會殺他而已,如今,他既然如此羞辱她,倒不如拚個同歸於盡來得乾淨。
一招遞出,在她還來不及使出第二招的時候,她的軟鞭卻已被步滄浪夾手奪過。他的人突然欺近一步,她震駭地看著他,想要躲開,卻終究不能,整個人被他緊緊地圈在懷裡。
「卑鄙!無恥!下流!」她一邊嚷著所有能想出的惡毒詞語,一邊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氣踢向他的腿。
「喲!我當是發生了什麼事呢,原來是小兩口在耍花腔啊!」聞訊趕過來的青衣少婦趕緊拉拉丈夫的手,夫妻二人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這對小夫妻就是和別人不一樣,一會兒緊張得不得了,一會兒又吵翻了天,不過,看樣子,倒是滿恩愛的呢。
步滄浪和顏紫綃二人倏然分開,尷尬地面對面站立著,直至那對農家夫婦走出視線,他們還是沒有抬起頭來看對方一眼。
「你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最後,還是紫綃打破僵局,她有些氣苦地悶聲問道。
步滄浪自嘲地撇撇嘴角,又恢復了他一貫的淡然:「換上這個吧!」他從背上解下一個包袱,扔到她的身上。
紫綃打開包袱一看,不覺呆了,只見裡面是一套藕色絲質衣裙,不只是鞋襪,就連貼身內衣也一應俱全。
原來,他今天出門是買這些東西去了,那麼,他是打算離開這裡了麼?
「你要走?」
「不錯!」
「為什麼?」她追問。
「我想走便走,要留便留,沒有什麼為什麼。」步滄浪明顯地不耐煩。
紫綃賭氣地咬咬嘴唇,抖開衣物,背轉過身去。
步滄浪無聲地退了出去。
紫綃脫下一身扎人的粗布衣衫,換上柔軟的絲質衣裙,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沒想到,他那麼冷漠的一個人,卻有著如許細膩的心思。想著這些都是他親手所買,不由得滿面紅暈。
拉開房門走了出去,步滄浪早已趕了一輛馬車等在門外。
她心裡雖懷有無數疑問,但一見他刻板的面孔,一下子,所有的問題全都硬生生吞入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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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無言,因為紫綃傷重未癒,所以,他們的馬車走得並不快。看這一路景致,似乎一直在向南而行。
紫綃的心裡嘀咕著,不知道他究竟要把自己帶往何方。要是被他一刀殺了,倒也痛快,這樣親不親,疏不疏地跟著他,又是什麼意思呢?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起來,紫綃的精神也一天比一天懶散。長途跋涉的勞累再加上鬱結在心裡的不滿,日益加重了她的病情。
她故意在車上大聲地「哼唧」著,可是,馬車雖然愈走愈慢,卻完全沒有要停下來休息的意思。
她也便不再嚷嚷了,即使身體特別難受的時候,她也咬緊牙關不出一聲,她就不信,她會在這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黑小子」面前認輸。
其實,步滄浪長得並不黑,古銅色的肌膚是常年在海上暴曬而成的,比起那些斯文白淨的書生來說,他更有男兒氣概。但是,此時此刻在顏紫綃的心裡,他的任何一點小小的缺陷都可能被誇大成致命的弱點。
「好了,我們今晚就在這裡歇歇吧。」布簾子外傳來步滄浪那低沉但不容置疑的聲音。
「我為什麼要歇?我的精神好得很呢,就是再走個十萬八千里也沒問題。」顏紫綃賭氣地不肯下車。
剛在為自己贏得的一點小小口頭上的勝利而得意時,沒想到布簾子「刷」地一聲被拉了開來,現出步滄浪那張陰險小人的臉。
陰險小人!她就是這麼覺得的,瞧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看得她毛骨悚然,彷彿她有什麼計謀被他洞穿了似的。
她本能地向後瑟縮了一下,可小小車廂裡哪裡有退避的地方?
她的人一下子就被他強硬有力的胳膊抱住了。
她的腦中「嗡」地一下炸了開來,完了,他一定以為她不下車就是想他來抱呢。
果然,步滄浪在她耳邊曖昧地一笑,道:「你想這樣你就說嘛,何必動那許多歪腦筋?」
顏紫綃又羞又急,頓時滿臉通紅。
可是,令她更尷尬的事情還在後面呢。
這裡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城鎮。
他們現在停在鎮裡最大的一座客棧前。
時間還不算很晚,夕陽在天邊燃燒起絢爛的晚霞,一如她臉上的紅潮。
客棧的大堂裡還有許多食客。
此時此刻,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孤絕冷傲的男子懷抱一美若天仙的絕色少女,正大步款款地走了進來。
嘩!這一下滿座嘩然!要知道,在這個民風淳樸的小鎮上,男女之間即使是拉拉手也被認為是傷風敗德的行為,沒想到,這兩個人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當眾摟摟抱抱。太過分了,實在是太過分了。簡直不把這些人看在眼裡。
鄙夷的,憤恨的,艷羨的目光齊齊關注著他們。
紫綃的心裡本來還對步滄浪有些怨恨,可是這樣一來,她反而心安理得起來。要知道,她的性子從小就叛逆,否則,又怎麼會棄婚而逃呢?
再說,難道不是每一個少女的心裡都期望著有一個英俊的少年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自己虜走嗎?
步滄浪這一行為正是滿足了她的這一願望。
她忽然發覺,自己正如他所說的,有些留戀起他的懷抱。
步滄浪漫不經心地走過人群,丟了一錠金子在櫃檯上,朗聲吩咐道:「給我們一間上房!」
一間上房?眾人連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
看他懷中女孩的模樣,完全是雲英未嫁少女的打扮,他居然毫無愧色地說要一間上房?他置道德禮教於何顧?
顏紫綃聽得他說要一間上房,心裡也是一驚。但,此時此刻與他爭辯,免不了被人看笑話,剛才的優越感就會全部喪失殆盡。
她咬了咬嘴唇,隱忍著,打算進了房間之後再跟他理論。
店老闆看見一錠黃澄澄的金子就放在眼前,焉有不惟命是從的道理?馬上親自將他們帶到樓上最南邊的一間客房裡。
不一會兒,店小二端進來一碟炒鴨掌,一碟爆獐腿,一碟菊花兔絲,一碗雞舌羹,另加一小鍋香梗米粥,清香撲鼻,饞涎欲滴。在車廂裡顛簸了大半個月,這是第一次吃到這麼考究的食物,顏紫綃暫時將所有的不愉快都忘掉了。
飽餐一頓之後,紫綃睡意漸濃,但看步滄浪的樣子,完全沒有出去的意思。
怎麼辦呢?他到底想做什麼?
其實,想起來,她也不應該懷疑他的,這大半個月來,她和他可不止一次露宿山頭。除了偶爾帶著懲戒性質的摟抱之外,並不見他對她有更加過分的舉動。
但是,為什麼她的心仍是如此惴惴難安呢?
「黑小子!」她兩手抱肩,挑釁地挑高眉毛,望著杯不離手的步滄浪。
步滄浪沒有抬頭,仍是一口一口細細地品茗著杯中美酒。
「我叫你呢,你沒聽見嗎?」
步滄浪搖了搖頭,斜睨她一眼,忽然問道:「你知道人生最大的樂事是什麼嗎?」
「什麼?」紫綃莫名其妙地反問。她覺得他突如其來的這句問話根本和她要說的話題風牛馬不相及。
步滄浪優遊地笑道:「右手美人,左手美酒。」
話音剛落,只聽得「叭」地一聲,他手中的酒杯被紫綃劈手奪過去摔了個粉碎。
「你想得倒挺美的。你——」顏紫綃惱怒的訓斥還未衝出口,卻聽得大門被人猛地踹了開來,一個楞頭楞腦的青年跳了進來,指著步滄浪便罵道:「好你個淫賊,我早就看這位姑娘和你不像是一路的,說,你是從哪裡拐帶來的?」
說完,他對著顏紫綃拍一拍胸脯,昂然說道:「姑娘,你別害怕,我一定捉了這個淫賊去見官,還你一個公道。」
顏紫綃一愣一愣的,顯然沒有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是,管他呢,有人來為她出頭總是好事。
她的一雙眼睛眨一下,再眨一下,對那青年嫣然一笑:「有勞這位大哥了。」
那青年一時只覺熱血沸騰,渾身的英雄氣概都被這一笑給勾了出來。
他施開擒拿手中的絞拿手法,雙手交錯,欺向步滄浪的雙腕脈門。
眼看著步滄浪躲無可躲,卻見他忽地連人帶桌帶椅從青年頭頂上飛了過去,穩穩地落在他背後。然後漫不經心地拿起桌上酒壺,就著壺口喝了一口酒。
青年又驚又怒,轉過身來,展開「分筋錯骨手」,雙手飛舞,拿筋錯節,招招不離步滄浪全身關節穴道。
可是,饒是他武功精純,但又哪裡是步滄浪的對手?
只見他一邊喝酒,一邊見招拆招,居然有條不紊,紋絲不亂。
這一下,連顏紫綃也不得不暗暗佩服。
並且,她汗顏地想到:剛才如果不是步滄浪有意讓她奪走酒杯,就憑她,又怎麼可能摔得了他的杯子?
剛想到這裡,場中形式又變。
那青年見久戰不下,未免急躁,被步滄浪覷準一個空子,拿住了他的脈門。
「你幹什麼?」顏紫綃念他一心想幫自己,於是對步滄浪喝道。
步滄浪曬然一笑:「顏大小姐如果想美人救狗熊,還是等傷好了再說吧。」
「顏大小姐?」青年目不轉睛地瞪著顏紫綃。
「對呀,本小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顏紫綃是也。」
那青年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陡然怒道:「原來是你們這一對狗男女!」
「你說什麼?」顏紫綃舉起右手,甩了青年一巴掌。他罵她狗男女?豈有此理!臭罵步滄浪她沒有意見,但是,搭上了她不是不行,而是萬萬不行。
青年吞下一口血,索性豁出來破口大罵道:「顏紫綃,南宮麟,你們別想逃得出去,如今,武林人士齊集黃鶴樓,誓要將你們這一對不知廉恥的狗男女捉去浸豬籠不可。」
這裡已經是河北與湖北的交界處,客棧裡為這件事情趕去湖北的人也不少,他指望著自己這一喊,那些人聞風而來,他們兩人即使有再高的武功,也敵不過這許多英雄。於是,他越罵越帶勁,越罵聲音越大。
這時候,大門外,窗稜前,屋頂上,房梁下,全都擠滿了自以為正義的武林人士。
顏紫綃等她罵夠了,這才冷笑道:「你說的究竟是什麼?南宮麟又是什麼人?他們到底犯了哪一條天規?」
「嘿嘿,叔嫂相通,傷風敗德,居然還敢在這裡大言不慚?」人群中有個陰惻惻的聲音怪笑道。
話音剛落,只聽得「咚」地一聲,一個癡肥的身影從窗外的冬青樹上摔了下來。
顏紫綃譏誚地撇撇嘴:「還有哪個要說話的,請站穩了再說。」
眾人屏氣凝神,誰都不敢妄動半分。就連那摔下來的胖子也小心翼翼地退到人群後面,噤聲不言。
因為,他們全看清楚了,把胖子從冬青樹上打下來的是一口酒!一道從那沉默男子口中噴出的水酒!
步滄浪吞下最後一口酒,伸了個懶腰,放開那青年,抱歉地對紫綃笑笑,道:「本來想讓你好好休息一晚的,看來現在不行了,我們還是等到了黃鶴樓再說吧。」
黃鶴樓?他們還要去黃鶴樓?青年怔怔地看著他們。心裡忽然湧起一股艷羨的情緒,縱馬江湖,快意恩仇。什麼時候,他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