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戰,他們之間已不再是單純的意氣相爭,而是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盼能與對方痛痛快快酣戰一場。
於是,他們相約,一年之後的今天,黃鶴樓頭,再決勝負。
與南宮麒作別之後,步滄浪帶著顏紫綃棄車乘船。
這一路上,他總是默默地望著江水,彷彿在想著一些什麼心事,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只是那麼靜靜地坐著,一如入定的老僧。
有好幾次,顏紫綃都想過去看看他的傷勢,卻總是被他冰冷的目光給擋了回來。
她知道,他不會再原諒她了。
其實,這樣也好,如果一直當彼此是仇人,也就不會再有恩怨情仇的掙扎。
然而,思及此,她的心卻免不了一陣錐心的痛。
這樣默默無語地走了九天,這一日,船在嘉興靠岸,船夫下船去採辦食物。紫綃百無聊賴地踱到船板上,只見碼頭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她的精神為之一振,像她這樣的人,足足憋了九天不說話,實在是夠難為她的了。
想到這裡,她偷眼瞟了一下步滄浪,後者正臉色陰沉地靠在船艙裡,對週遭一切充耳不聞。
她心虛地回過頭來,恰在這時,岸邊一個油滑的錦衣青年瞧見了船上的她,一時之間,讒誕欲滴。
他忍不住帶了一群家丁模樣的人徑直向小船走來,腳步浮誇,表情諂媚,嘴裡哼哼唧唧地說道:「好漂亮的小姑娘,要遊湖嗎?讓哥哥陪你去吧。」
紫絹心裡一沉,表面上卻俏目漫掃,咯咯笑道:「要去可以,不過你們得游著去。」
「喲,小姑娘真狠心,也不看哥哥疼你成這樣,就忍心讓我們下水去?」錦衣青年繼續調笑著,一隻腳已經跨上跳板。
紫綃暗中猛提一口真氣,怎奈卻胸口一麻,幾乎窒息。她戒備著向後退了兩步,經過九天的休養,她除了不能運氣之外,行動已如常人無異。只要那幾個青年跳上船來,她就可以遁水而逃。
但是,在弄不清這些人虛實的情況下,她又怎麼忍心將步滄浪一人丟在船上?
如果,他們調戲她是假,來探聽虛實是真,那又該怎麼辦?
步滄浪先中南宮麒一掌,後又被她偷襲,他怎麼可能沒有受傷?雖然,他看起來如此坦然,但,她又怎麼能拿他的性命去冒險?
如此一想,她遂又定定站住,雙眼直勾勾地瞅著來人,只可惜,她的匕首沒有從南宮麒體內拔出來,否則,就是死也要先拉個人墊背。
青年笑嘻嘻地看著她,伸出一隻手來,撫向她水嫩俏麗的臉龐。
紫綃側頭避過,氣不打一處來,豈有此理,這真是虎落平陽遭犬欺。她想也不想,抬手就甩了那人一巴掌。
「你敢打我?小蹄子活得不耐煩了?」錦衣青年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不禁惱羞成怒。嘉興城裡,還沒有他要不到的女子!
他用力揮一揮手,退到一群家丁身後,喊道:「給我捉住她!」
然而,話還沒說完,他的身子卻不由自主地直往水裡鑽。
緊接著,身邊傳來一連串「撲通」,「撲通」的落水聲。
只見,船板上,除了愕然愣住的顏紫絹之外,其餘之人無一倖免,俱都自行跳入水中。
他們在水裡撲騰著,一個個面面相覷,狼狽不堪,卻又猜不透這是怎麼一回事。隱隱覺得這小姑娘有些邪門,也不敢再放肆下去,遂呼朋引伴地逃遁開去。
紫綃愣怔半晌,突然醒悟過來,知道是步滄浪動的手腳,忙驚喜地奔到他的身邊,一疊連聲地嚷道:「你沒事了麼?全好了麼?」關切之情溢於言表。這個時候,連她自己都忘了,令他受傷的人其中就包括她自己。
步滄浪懶懶地抬抬眼角,彷彿有氣無力的樣子,睨她一眼之後,又緩緩垂上眼瞼,回復了慣常的淡漠。
紫綃緊皺著眉,胃部開始打結,這才是真正的步滄浪,武林中盛傳的冷血魔頭。但是,為什麼她感到如此的不自然?
當她已經習慣了他的遷就,他的照顧之後,他卻又殘忍地收回了這一切。
但,這樣的結局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嗎?
她苦澀地回過身來,緩緩走到船艙之外,映在江水之中的,是一張略顯模糊而憂傷的臉。
也許,是她該離去的時候了。
從她任性地離家出走到現在,已經過了大半年,這些日子以來,她跟隨著步滄浪幾乎走遍整個大江南北。她曾經以為,她是為了向他報復才這麼做的,其實,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她跟蹤他,較量他,都只是為了能名正言順地接近他。
每一天,哪怕只是遠遠的看上他一眼,她的心就會感到無比充實。每一刻,哪怕是在絞盡腦汁地想如何打敗他,她都覺得自己的命運是和他栓在一起的。
而今,這一切的一切都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以步滄浪剛才的出手,自保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至於她自己,生死對於她來說已經不再重要。她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回家向父親負荊請罪。他老人家一定還不知道紫絹的現況吧?兩鬢斑白的父親到底還能不能承受住這樣的打擊?
她錯了,如果這一切錯誤必須要有個人來承擔的話,那麼,就讓她一個人承受好了。
她眷念地回望了一眼船艙,然後毅然踏上跳板。
突然,斜刺裡伸出一根軟鞭,牢牢地套住了她的腳。
她情急掙扎,沒想到卻越掙越緊,這才猛地看清,腳上的軟鞭正是她自己的。
她狐疑地停止了無謂的掙扎,轉頭看向隱在陰影裡的步滄浪,淒然一笑,道:「我早知道,你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的。」
「知道就好。」冰冷的聲音不帶半絲情感。
顏紫綃隱忍地瞪著那張熟悉但陌生的臉,一語不發。想是這樣想,一旦步滄浪真的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她,還是令她委屈到氣結。
不錯,她是先處心積慮地打了他一掌,理虧在先,但,看他現在的樣子,一點兒也沒事呀,他並沒有因為她而受到絲毫損傷。而他,卻擺明了對她挾怨報復,並且,還再一次無視她的尊嚴,將她捆綁起來。
紫綃看著腳邊那一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烏索,氣俏的一張臉變得無比灰敗。這一次,她總算看見步滄浪的真面目了,既然他翻臉比翻書還要快,那她又何必一再自怨自責呢?
走著瞧,有本事就繼續鬥下去吧!她在心中暗暗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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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溪村是沿海最東面的一座小漁村。
傳說,這裡曾經有兩條入海口,其中一條甚至可以直達東海龍宮。
村裡的漁民們從這裡出海打魚,就經常可以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穫。比如,千年老龜,又比如深海蚌精。
誰知,他們的這一舉動惹怒了東海龍王,以至水淹雙溪村,歷時一年零九天。
等洪水退後,大家這才發現,雙溪村裡再也找不到第二條溪水了,並且,所有曾經進入過那道溪的人全都喪身洪水之中。
從此以後,大家諱莫如深,誰也不敢再提雙溪之事。
這一日,雙溪村裡忽來了一對陌生男女。
男的身著黑色錦衣,有一副極好看的相貌。劍眉軒然,鼻如懸膽,優雅的薄唇緊抿著,清逸超凡。
那女的更是美貌若天仙。一身火紅的衣衫,像一輪紅燦燦的朝陽;一對閃亮的明眸,賽似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就連腳上也繫了一條精光燦燦的烏索。她的整個人彷彿便是天地間一切光亮的來源。
在這偏僻的小漁村裡,忽然來了這麼一對神仙般的人物,幾乎所有的人都奔來看熱鬧。
這一男一女便是步滄浪與顏紫綃。
面對著這麼多雙好奇的眼神,顏紫綃滿心不服氣地撇了撇嘴角,道:「放著好好的大路不走,偏偏盡喜歡揀這些荒僻的小路,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有自虐狂。」
說起來,她就有氣,那步滄浪不知道是吃錯了哪一門子藥,竟然是哪裡荒無人煙就朝哪裡走。這一路上,她可沒少吃苦頭。
明明可以乘車的,他偏偏要騎馬;明明可以騎馬的,他偏偏要走路;明明可以走路的,他偏偏要爬山;明明可以爬山的,他偏偏要涉水。
她想,他要是不把她折騰個半死,恐怕是不會罷休的了。
像今天,她就真搞不懂,到這個鳥不拉屎的雙溪村來幹什麼?
這裡可是窮得連海盜也不願光顧的地方,否則,縱海幫早就在這裡建立勢力範圍了,哪裡還能任由你步滄浪來去自如?
「你不是一直想去天鷹社嗎?」步滄浪斜睨她一眼,語氣中充滿挑逗的意味。
顏紫綃挺一挺胸,大聲道:「對呀,我是想去天鷹社,可是那個什麼勞什子天鷹社卻膽小如鼠,就是藏得死死的,不敢露面。」
「如果我現在帶你去,你敢不敢去呢?」
「你——帶我去?」顏紫綃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麼可能?
然而,轉念一想,她的脊背上驀地冒出陣陣冷汗。
如果步滄浪連如此機密的事情都不對她掩瞞的話,那麼,在他的眼裡,恐怕早已沒有把她當成一個活人看待了。
「如果你害怕,現在就可以告訴我,我想,從這裡駕船去縱海幫的路線你應該還是比較清楚的吧?」步滄浪漠然的口吻帶著一絲玩味。
「我怕?」顏紫綃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每當步滄浪的挑釁使她怒血沖頂的時候,她的聲音就忍不住變得尖銳起來。
但是,真理往往並不是站在大嗓門的那一邊。
步滄浪低沉的話語總是可以佔盡先鋒。
只見他冷嗤一聲,輕視的味道更加強烈:「如果不害怕,為什麼冒冷汗?」
「這——我冷嘛!冷也要你管嗎?」顏紫綃咬了咬嘴唇,脫口而出。
沒想到,步滄浪的下一句話更加令她無地自容。
「冷?怎麼春光明媚的三月也會令人冷得打哆嗦嗎?恐怕是太陽的熱度不足以溫暖你恐懼的心吧?」步滄浪黑瞳微瞇。
「怕!對!我就是怕!怎麼樣?你要的不就是這一句話嗎?我怕——你的壽命沒有我的長,不夠我慢慢來折磨;我怕——天鷹社不如傳說的那麼厲害,會讓我大失所望;我怕——你的舌頭太大,地獄裡的油鍋會不夠裝。」顏紫綃昂然迎視著他,那股不服輸的傲氣在不經意中流露出來。
步滄浪點點頭,臉上帶著一徑的淡然:「好,既然是這樣,你別說我沒有給過你機會。要死要活都是你自己自找的。」
說罷,他拔腿就向海灘走去。
在他轉身之際,紫綃的腳邊烏芒一閃,精光已然消失。這麼說,她自由了?
顏紫綃怔了一怔,似乎還來不及接受眼前的事實!
機會?對了,他的意思是說,只要她肯認輸,她就可以回家?不不不,這對於她來說,根本不算是一次機會,要她低頭,比要她的命還難。
她抿抿嘴唇,倔強地跟在他的後面。
她不是一直想去天鷹社嗎?雖然並不希望以俘虜的方式前去,但,畢竟她也能一償夙願,即使是死,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只是,為什麼她的心裡如此不甘?
她鑄成的大錯還沒有來得及受到懲罰呢。
她的這一生,甚至還沒有機會遇到一個不是因她的容貌而愛上她的男人。
這樣的人生,根本就不算完美,可是,她就要離開了,枉自辜負了上天對她的厚愛。
是誰說過的,所有的紅顏都薄命,但,薄命的卻不都是紅顏。
那麼,她生就這樣一副美麗的容顏,是天生為了薄命而來的嗎?
正自神傷著,忽覺腳底已經踩上了柔軟的細沙。
已經到了海邊了,舉目望去,沙鷗點點,海天一線,遙遠得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
「上來吧!」步滄浪用一錠金元寶就近買了一條小船,解開纜繩,對著兀自沉浸在美景中的顏紫綃說道。
顏紫綃收回眷念的目光,一邊跳上船,一邊嘲弄道:「你知道嗎?像你手上的那塊金元寶,幾乎可以買三百條這樣的破船。」
「那又怎麼樣?」步滄浪不置可否。
「怎麼樣?」顏紫綃快步轉到步滄浪的面前,眼睛瞪眼睛地道:「你本來可以住最好的客棧,坐最好的馬車,吃最好的食物,可是,你卻把錢省下來買了這樣一艘破船!」
傻瓜!天下間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
顏紫綃一邊數落著,一邊回想著在路上所遭受的苦楚,幾乎就要大哭一場來發洩心中的怨氣!
等到她心中的氣憤稍微平息一點,步滄浪才慢條斯理地道:「那麼你說,那錠金元寶是讓想殺死我的你去享受好呢?還是讓給了我一條船的漁夫去享受好呢?」
「什麼?」這一下,顏紫綃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老天!誰能告訴她,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被氣死的人?如果沒有,那麼,她就是第一個!
她現在,寧可心臟停止跳動,也不願再聽步滄浪說半句話。
「你氣夠了沒有?氣夠了就麻煩你讓一讓,你擋著我的視線了。」還沒等顏紫綃想好自己該用哪一種死法,步滄浪又火上澆油地加上一句。
她愣一愣,繼而,不怒反笑,因為,這一次,步滄浪的話提醒了她,他們現在是在海上,步滄浪駕駛的是一條船!
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
她從小就生活在海邊。海,幾乎可以算是她最親密的朋友。那麼,它什麼時候溫柔,什麼時候殘暴,她都瞭解得一清二楚。
雖然,她的內力一經恢復之後,「氣海穴」就被步滄浪那個陰險小人給封住了,提不起半點力氣,但,她的手和腳畢竟是自由的啊。只要可以游水,她就有辦法對付步滄浪!
想著想著,她臉上的笑容逐漸擴散開來,漾成一個令人目眩神迷的漩渦。
不過,別指望遲鈍的步滄浪會懂得欣賞。
她橫了他一記白眼,傲然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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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滄浪望著顏紫綃的背影消失於船艙,他皺著眉頭歎了口氣。
仰望蔚藍色的天空,一縷憂慮緩緩爬上眉梢。
顏紫綃以為他不瞭解海,那麼,她就是大錯特錯了。
他何嘗不明白,此刻,正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夕!
不管你是什麼人,也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面對著莫測高深的大海都只能顯得渺小而無能。
他自認並不足以與風暴抗衡,但是,他必須出海!
而且必須搶在暴風雨來臨之前進入暗流。
那就是所謂的第二條入海口。
沒有人知道,洪水過後的第二條溪已由明道改為暗道。
更加沒有人知道,暗道的出口連接著一座青山秀水的島。
這條暗道在幾年前被他的師傅天鷹發現,從而創立了天鷹社。
今天,他必須回到天鷹社裡!
從受傷至今已經有二十五天了,每天,他都是以一股強大的意志將內傷勉強壓抑著,他怕她看了會自責難過。
從小,師傅為了他能練就一身超人的本領,就在他身上種下了一種能催發人內力的蠱毒。這種蠱毒平時倒不足為患,可一旦受傷,自身的力量減弱,受制的毒氣就會加倍擴散開來,行至四肢百骸。輕者傷殘,重者致命。
而今,這股毒氣勉強被他控制在任督二脈,如果再耽擱下去,勢必要衝入心臟,到時候,只怕神仙也難醫治了。
可是,這些,他都不能讓她知道。
不讓她知道,不是怕她發現了他有著這樣一個致命的弱點,而是,他不願意看到她因此而自責自傷。
他完全可以理解,她在乍聞喪妹噩耗之後所做出的瘋狂舉動,如果她能因此而覺得好過一點,他甚至願意再受她一拳。
但是,這些想法,他都只能埋在心裡。紫綃是那種天生充滿強烈感情的女子,大悲大喜,大憎大怒。他寧願看到一個充滿怒火的她,也不願意看見一個消沉沮喪的她。所以,他寧願她誤會自己,也不願意她同情他。
即使,他現在根本不具備任何保護她的能力,但,只要看到她置身於自己的保護之下,他就會覺得心安。
於是,他不顧一切地帶上了她,甚至不惜拋開所有的尊嚴,為躲避仇家而專揀荒無人煙的小路行走。
這是他生平最狼狽的一次逃亡,但,他一點也不後悔。
為了她,做任何事情他都不會後悔。
哪怕犧牲了救治自己的時間,他也在所不惜。
長久以來,在他的心目中,一向只有恩人和外人這兩種人。
師傅是恩人。
師傅的話就是聖旨!
他從來不需要考慮,也不必做出選擇。
除師傅以外,這個世上所有的人便全是外人,全都與他毫不相干。
他與他們之間既不存在仇恨,也不存在友愛。
除了不違背親手殺人的誓言之外,他們在他眼裡跟一隻螞蟻,一頭豬沒什麼兩樣。
而今,到底是什麼原因,這個既任性又刁蠻的女子卻使他產生了從來沒有過的惻隱之心?
讓他不止是不願親手殺她,更不願意她死在別人手中。
這種感情,說不清道不明,總之和對師傅的尊重完完全全不同。
他在她面前,變得喜歡說話起來,即使,她每一次聽見他說話都會氣得七竅生煙,但,他就是喜歡看她生氣的樣子,像一朵怒放的海棠花,鮮艷奪目。
但是,花朵再嬌艷,也不能遭受風雨的侵襲。
就像現在,保護她,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
躲在船艙中的顏紫綃同樣也在暗暗觀察著海的動靜。
她的眼睛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連老天爺都幫助她,步滄浪,你去死吧!
她在心裡迅速盤算著。
不知道,天鷹社離這裡有多遠,暴風雨會不會在他們到達之後才來臨?
如果是這樣,這場風雨對於她來說也就毫無意義了。
看起來,現在最關鍵的問題就是拖——延——時——間!
拖住他,對,就這麼辦!
想到這裡,她一刻也不敢耽誤,開始在船艙裡尋找合適的工具來。
可是,找了半天,這艘破船上竟然連半個鐵器也無。
真是龍游淺灘遭蝦戲。
想她堂堂海盜幫的大小姐,現在居然對小小一艘木船束手無策。簡直太丟臉了!
如果不是她穴道被制,早就一掌打得它船板飛揚!
她忿忿地抱住膝頭,坐在船尾,觀望著漸漸變得血紅的太陽。
忽然,她的手肘在腰際被什麼硬物碰了一下,她腦中靈光一閃——金錢鏢!
這是一枚被她遺忘了的金錢鏢!
她猛地站起來,小船晃了兩晃,引起步滄浪警惕的一瞥。
可是,她不在乎。
到了海上,就是她的地盤了。
她得意地回瞪了他一眼,然後鑽進了船艙。
找了一塊差不多快要洞穿的木板,她使勁地鑿起來。
風聲漸漸大起來,呼嘯著來,呼嘯著去,小船開始在浪尖上顛簸起來。
顏紫綃大喜,手上更是不敢有分毫懈怠,只要船身進了水,任你步滄浪再高的武功,也休想將船穩得住。
到時候,她再灌他幾口海水,看你還不天旋地轉去?
海水越來越暗,彷彿一個陰沉的巨人正在心中醞釀著毀天滅地的危機。
海鳥越飛越低,慌亂地左衝右突,想逃離這危險之地。
轉眼之間,天空彷彿缺了口一般,傾盆大雨兜頭兜腦地砸了下來。失控的海水瘋狂湧向天際,再重重摔跌下來,撲啦啦狂傾亂濺!
隔著雨霧水簾,顏紫綃向外望去,一條黑色的人影如磐石一般矗立在白天黑水之間,如頂天立地的神祇。
她微微一怔,一股說不清名目的感動慢慢爬上心間。
步滄浪回過頭來,見她錯愕呆怔的眼,安撫地笑笑道:「你放心,有我呢。」
他再不肯多說。
她卻因此而誤解,她以為他小看她,在嘲笑她的無用。
她咬一咬牙,繼續蹲下身子,去鑿那早已不堪一擊的船板。
金錢鏢下去,船板驀地裂開一個大洞。海水蜂擁而至,將她沖跌在地。
船頭的步滄浪早已看得清晰,一個箭步搶進來,將她拖了出去。
這時候,船艙早已與汪洋連成一片。
可是,船頭也不是安全之地。
船身漸漸傾斜,他們的落腳之地只餘一小片木板。
步滄浪皺著眉頭看看四周,幾隻被海水沖散的木板在海浪中載沉載浮。
他瞄準一塊較大的木板,一個蜻蜓點水,踏浪而過,然後輕巧地落在木板之上。
木板沉了一沉,顯然無法承受兩個人的重量。
他想也沒想,將顏紫綃留在木板之上,自己縱身躍入海水之中。
他一手抓住另一快較小的木板,一手激起一線海水直擊顏紫綃的氣海穴。
「撲」地一聲,她的穴道應水而解,四濺的水花灑了她一頭一臉。
她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再看步滄浪時,他的人已隨著木板飄出去好幾丈遠。
她試著提高聲音問道:「你怎麼樣啦?」
狂風之中隱隱傳來他的回答:「這裡離縱海幫已經不遠了,你坐在木板上不要動,風浪一停,就會有人來救你的。」
縱海幫?怎麼可能?他不是要帶她去天鷹社嗎?
顏紫綃凝神向四周看去。
不錯!她記得,這裡已經是縱海幫的範圍了。
妹妹紫絹最喜歡在海嘯的時候來這裡取珍珠。
原來,原來,他是想送她回家。
而且,剛才他那一副不顧一切相救於她的樣子也令她深深的震撼了。
臉上有細細的水珠緩緩滑過,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她強振精神,控制著腳下的木板,順著海浪的方向,筆直滑向步滄浪。
如果,就讓他這樣葬身海水之中,她會一輩子良心不安。
即使要殺他,也不能趁人之危。
況且,她平生最不喜受人之恩,既然他救她一次,那麼,她便也還他一次好了。
這樣給自己找著借口,腳下的木板像水筏子一樣破浪而行。
不一會兒,她便追上了泡在水中的步滄浪。
風雨之中,他清俊的臉龐隱隱泛起一股暗青色的光芒,曾經犀利的眼眸如籠罩了一層薄紗,迷迷濛濛。
顏紫綃忍不住機靈靈打了個寒顫。
這個人的身上,究竟還藏有多少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步滄浪看見他,勉強笑了笑,那些青色的光芒盡皆斂去:「原來你還有這樣的本事!」他的聲音聽起來如此虛弱,令紫綃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那麼不可一世的人,突然變得如此軟弱,讓她心中湧起一股酸澀的感覺。
「你忘了,連你自己都曾稱讚過我們顏家的輕功。」這是第一次,她用如此溫柔的語氣對他說話。
「是啊,我還忘了你也會笑呢!」步滄浪的樣子雖然有些狼狽,但他的神情卻依然閒適。
如果在往常,紫綃肯定以為這又是他的嘲諷,可是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覺得他的內心其實並不像他外表所顯示的那麼冷漠無情。
就像在威遠鏢局,他定要於羅長風手裡取得《開天秘錄》,即使是多費一些手腳,他在所不惜。
再比如她自己,他寧可千里迢迢帶她上路,也不肯殺之而後快。
也許是大家都誤解了他,他只取他要的東西,其餘一切的一切,他何曾看在眼裡?人不犯他,他何曾犯人?
明白了這一點,她忽然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與他做那些無謂的爭執了。
原來,人與人之間需要的不是敵意,而是溝通與瞭解。
「你怎麼樣?還能不能動?」顏紫綃低下頭來,關切地凝視著步滄浪那張蒼白得極不正常的臉。
「我沒什麼,你走吧!」步滄浪淡漠地搖一搖頭。
經過這一番耽擱,他體內的蠱毒已然發作,如果不是憑著一股意念強自撐持,他怕是早就沉入海底,以飽魚腹了。
此時此刻,他只希望能一個人靜靜的自生自滅,他不願意任何人看見他的狼狽。
強抑不住的毒素越來越猖獗,他的四肢百骸彷彿有千萬隻螞蟻在啃嚙一般,痛入骨髓。
他的身體顫慄著,卻仍倔強地咬著嘴唇,不肯發出任何一點聲音。
那風,那雨,卻依然不停不歇……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既無法使出半分氣力,也辨別不出任何方向。
在這種情況之下,想潛回天鷹社,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難道,天意如此,要他命喪茫茫滄海嗎?
又一輪巨痛侵入骨髓,他頓時暈厥過去。
一個浪頭席捲而至,將他的人與木板分隔開來,捲起他的軀體,洶湧而去。
紫綃大吃一驚,雖覺他的樣子有些蹊蹺,但也不及細想。她忙從懷裡摸出軟鞭,右手一抖,軟鞭已牢牢地扣住步滄浪的腰。
再用力一帶,他的身體高高揚起,然後「啪嗒」一聲,落在木板之上。
與此同時,紫綃飛串入水中,穩住差點傾倒的木板。
她一手扶著木板,一手向著記憶中的方向劃去,希望,能遇見縱海幫的船隊,那麼,他們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