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閃動,蕭達凜額頭汗漬隱現,也不知是被熱意熏蒸若此,還是心中焦躁。面上卻瞧不出多大波動,看見端唐二人聯袂進帳時,也只是抬起頭,淡淡道了聲:「你們來了。」
「你可以放開他了。」
端王沉沉地瞪視著葉長風身側,蕭達凜與之親密相握的手掌。明知蕭達凜只是在為葉長風過渡內力,看在眼裡,仍是不舒服之至。
藍珊也在帳內。卻是被五花大綁著,像只粽子般堆在角落。嘴倒沒有堵住,瞧見端王,眼神一亮,想要呼喚,終又嚥了下去。
「長風,你能聽見麼?」唐悅無視端王與蕭達凜的眼神交戰,身形一晃,人已掠至葉長風身邊,俯首低喚。
昏迷中的葉長風自然不能回答。輕柔地撫上葉長風彷彿又清瘦了幾分的面容,聽著細如游絲的呼吸,唐悅只覺得心都要揪痛了,驀然轉過身,怒視蕭達凜:「你……究竟怎樣他了?」
「我能怎樣他?」蕭達凜唇邊噙著一絲古怪的笑意,「我只不過昨晚抱著他喝了點酒,早晨醒來,長風就開始發抖怕冷,什麼法子都不管用。他究竟怎麼了……」凝視著端王,緩緩道,「你總該知道罷?」
端王的眸子黯了一黯,也不理蕭達凜話中的挑釁之意,默然伸手,搭住葉長風腕脈,蕭達凜輕聲一笑,隨即放手,任端王細審。
修長的手仍如往昔般秀美潔淨,卻不再有生命的光澤。脈沉細弱,正如它此刻的主人,血色盡退,冰冷無力,不省人事。
果然是醉飛花的毒發了。端王眉心的結越糾越緊。
只是為何會在今天?明明那晚見他的解藥有六顆,算起來,還該有一個月啊。
「長風這是中了毒?」唐悅驚愕地抬起頭。他亦同時運送內力察看過葉長風經絡,雖然辨不清是什麼,受毒侵蝕之象卻是分明。
「醉飛花。」端王點了點頭,並不多作解釋,料唐悅不會不知。
「是你們宋朝宮庭中的毒。」蕭達凜冷冷補了一句,低頭瞧向昏睡中的葉長風,目中無盡感慨,「你們漢人啊,陰柔心思真難捉摸。哪像我家女主,獎功懲過,事出昭昭,可從沒這種花樣出,在外出征領兵也能放心許多。」
端唐俱是智珠敏捷口才絕佳之輩,聽了這番刺心之語,卻都一時無辭,端王頓了一頓,歎道:「論起帝王心術,馭人之道,你們番邦又懂什麼了?先不管這個。醉飛花之毒我也無解藥,卻不能再讓他昏睡下去,你們且先助我疏通他經絡,護住心脈,再另作打算罷。」
說話間,頭也不回,十指破空一劃,角落處藍珊身上的繩索已被齊齊斬斷,勁道準頭拿捏得恰在好處,可見端王雖未瞧那個方向一眼,其實早就留意在心了。
「王爺……」藍珊聲音微顫,「是我護主不力……」
「罷了,這些回頭再說。」端王截住藍珊的話,「下面你來護法吧。」
端王問也未問蕭達凜是否願意出手相助,直接便講述內力該如何行進。蕭達凜目光閃動,居然也沒有半句異議,當真乖乖地側耳傾聽。唐悅自然更不用提。
三人俱是絕頂高手,稍一分說便知詳細,各自凝神,手掌或重或輕按住葉長風頭胸腹三處,三道澎湃奔湧的內力就此源源不斷地注入葉長風體內,一寸寸地向前行進。
日光耀耀,一點點地爬上正空,照得遼營外一片刀兵森然。葉長風帳外,竟已無聲地佈滿了兵將。因蕭達凜曾有令,不許屬下踏進此帳,驚擾了葉大人。他語出如山,並無人敢違抗,然而見到端唐進帳,諸將又都放心不下,只得提兵在外面等待,預備廝殺。
只是半晌過後,帳內還是一片平靜,莫說有意料中的打鬥之音,便連稍高的話都聽不見半句,遼將不由都是奇怪。也所幸他們沒有進帳,否則瞧見這三人聯手施為,怕沒有人會驚訝出聲,擾了氣息。
運氣一周,功成圓滿。三人同時收掌,全身都是有如落水,被汗濕得透了。這事原本極險,無論誰稍有鬆懈出錯,三人都將被內勁反噬,然而終究合力將之完成。三人相視一笑,一剎間並不及恩怨,只單單以武學高手的身份,互相欽佩,瞭然於心。
火光輝映中,葉長風睫毛微閃,緩緩地睜開眼來。看清面前兩人,不由一愕,目光轉向蕭達凜,迷惑之色愈重。眾人竟是都從未見過葉長風這般神色,又兼回過神來,反略有尷尬之意,一時誰也不曾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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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珊究竟跟了葉長風有些時日,見此情景,不言聲走上前,取過一旁的手巾,細心拭著葉長風額上汗跡。
葉長風經絡才被疏通,面上潮紅一片,黑髮沾了濕意略帶凌亂,神智卻是漸漸清楚了,瞧著端王,苦笑道:「你明知我寧願死,也不願你來相救。」目光又移到唐悅面上,凝視半晌,微微一歎,竟是什麼話也沒有說。
唐悅一怔,心中不無黯然。
「我知道。但我還是不能不來。」端王淡淡一笑,面色如常,眼神卻是極少有的一絲溫柔,「你不能死。」
輕咳了一聲,蕭達凜抱著雙臂,笑吟吟看向端王:「多謝你前來救活了他。不過,我瞧,他還是跟我回遼國養病的好。你若是不放心,也跟著一起去罷。」
空氣中敵意陡現。
端王挑了挑眉:「我既敢來,就不怕你手段。莫說他的毒還沒解,我定要將他帶回京師,就算毒解了,他也不會跟你走。」
「是麼?」蕭達凜仍是笑得悠然,「你可知這帳外現在有多少人?趙寧非,我知你生平冷靜,必不會因一時衝動,胡亂賭上自已性命。我們何不坐下一談?」
「談什麼?」端王暗提內力,不動聲色。
「我聽說,趙光義與你原是世仇?和你說話,我也不必轉彎,聯手罷。我契丹的兵馬可以借與你,我們殺上京師。」蕭達凜炯炯的眼神一一掠過帳內眾人,「在座皆是英豪,當知我此議是否可用。屆時你為宋主,而酬我契丹以土地,各位各償其願,豈不快哉?」
帳內眾人,連同藍珊在內,都一齊聽得呆了。誰也未料到蕭達凜竟有這般提議。然而再細想,若端王真允諾借遼軍馬,合著他對山川佈防之熟識,拿下中原實非難事。
天下江山,多少英雄競逐之物,只在一念之間。
端王沉吟片刻,突地回頭一笑:「長風,你意下如何?」
葉長風神色略顯疲憊,氣息卻已漸平穩,靜靜道:「你做事向來獨斷,幾時問過別人。何況我一介書生,手無權勢,意下如何,很要緊麼?」
「要緊。」不知覺間端王已到床邊,俯身握起葉長風的手,柔聲道,「這輩子你是要和我過的,你高興不高興,怎會不要緊?」
「你……」
葉長風絕沒料到端王會當著眾人的面,說出這等話來,羞怒之下,正待發作,身子一輕,已落入一個寬大的懷抱中,耳邊一聲沉喝:
「走!」
風聲嗖嗖,葉長風身如騰雲駕霧一般,被人抱著急掠出帳。接著是一聲長笑。
「多謝主人好客,無奈我們要先走了。還有,就算要做皇帝,我也會自已搶……不用別人幫忙。」
葉長風心中稍安,意識又漸漸開始模糊。
被人帶著飛掠,這種滋味倒不是第一次嘗。當年被唐悅擄走飛奔時,可不也是如此。葉長風雖覺不值,仍是知機閉上雙眼,耳中只聽刀劍相擊聲,呼喝怒吼聲,箭矢破空聲格擋聲,不多久,又有火焰燃燒畢剝作響,兩軍廝殺吶喊聲……紛紛揚揚,繁複難辨。
而伴隨著這許多聲音的,是一個平穩,有力的心跳。葉長風昏沉沉地伏在這具胸膛之上,心頭一片寧靜。
不知過了多久,葉長風終於被平放下來。強壓心神慢慢爭開雙眼,葉長風不覺長吁了口氣。
到宋營了。
眼前事物不算陌生,正是端王居所。唐悅和藍珊卻不知在何處。
「那兩人在包紮換衣物,小傷,你不用再一心惦念他們了。」端王看出葉長風心中所思,索性先道。
他語聲倒像是微微有些吃味,葉長風怔了一怔,不願去理,又有些好奇:「我們怎麼逃出來的?我不信你能以一擋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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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依舊是那陽光,穿過窗欞淡淡灑入,物影游移,同上一次看到也並無不同,只是其間卻多了如許變故,如許心事。
葉長風肌膚原本白皙,經此一病越發蒼白,直如宣紙一般,雙頰卻隱隱透出異樣的艷紅,似有似無,外人看去只覺多增一分奇異的嫵媚,端王這等行家瞧在眼裡,卻是心頭沉重,偏偏面上只能若無其事,微微而笑。
「怎麼逃出來?不外乎我與唐悅聯手,那小子是經年逃慣了的,什麼稀奇古怪的暗器迷湮沒有?」端王唇邊含著一絲笑意,也不講究禮節,隨意在葉長風榻邊坐下,「蕭達凜此時身邊的人手又不足,只要能閃過他,餘人何足論道。」
此時的端王已除了袍甲,只著一身淡黃色緊衣小靠,更襯出形貌英朗氣度雍容,溫和而笑娓娓道來,全無半點殺氣霸道,倒彷彿又回到昔年京師盛宴中的瀟灑王爺俗世佳公子模樣,葉長風明知此人善變,仍是忍不住暗歎息一聲,自已當年,何嘗沒有被他這醉人風采所迷?只是之後政見各異勢同水火,那是時也,事也,由不得人,也不用說它了。
恍惚間,原來已和此人糾纏數年,又從京師而外放,再至邊塞,千里關山踏遍了。
早知自已缺了解藥必死無疑,葉長風反將一切都看得輕了,換作平日,端王靠得如此之近,定要生出警覺之心,此刻卻只是平和一笑:「論到稀奇古怪,你王府的東西也必不比他少罷。」隨即想起那狠毒的牽機,笑容不覺帶出淡淡苦澀,隨即驚覺,急忙斂去。
「先不說這個。你在遼營大病了一場,幸好現在我們用內力理通了八脈,現在想必是累極了——你還好麼?」
端王溫柔抬手,原想觸碰葉長風臉頰,半途卻又改成替枕上的人拂開額前散發。
原來他還不知自已是中毒。
葉長風微呆了呆,想必蕭達凜沒來得及說,便也釋然,笑道:「只是倦,想睡罷了。」
原先隱瞞身中劇毒,是不想令端王心有猜疑,後來則是想以此名目死在遼營,也能激端唐合力對遼,無暇內鬥,這法子雖不甚好,卻是自已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了,只是倒底沒能成功,還是被救了回來。
那麼到了此刻為何還要瞞著眾人呢?葉長風自已心裡卻也不甚明白,只覺不願見他們焦急悲傷,何況以這兩人無法無天的性子,說不定還要殺上皇宮內庭,這卻與自已一向理念所悖。
然而葉長風內心深處,何嘗沒有隱隱約約的負氣之意。你們平素那般任性對我,我只是沉靜不語,莞爾微笑,似一切折磨都可如春風般化之無形——可真能一無所有不落塵埃麼?現下既要死,索性也死得無形罷,如流水送逝,這人世已來去過愛恨過功業過,再死得無痕,豈不甚好。
只是這般任性念頭,葉長風卻只能模模糊糊在內心泛起,想是一點也不敢深想的。
葉長風暗中凝思,自覺不露聲色,只是眉梢眼角的細微神情,卻又怎瞞得過端王的利眼?端王亦自暗歎一聲,如何不知這人的心思。但端王之所以不揭穿卻是另有所謀,也就只裝作不察了。
房內兩人各自心懷鬼胎,算計不已,空氣倒一時沉寂下來。
「你……」
「你……」
兩人不約而同同時開口,又同時收住,端王笑容更深,緩緩俯下身子,面部離葉長風不過數寸許:「長風,要跟我說什麼?你先說。」
葉長風只覺端王溫熱的呼吸全撲到自已的臉上,又麻又酥,最可惡的是那雙帶著笑意似乎能看清一切的眸子,竟讓葉長風生出幾許狼狽之感。
不適地動了動身子,葉長風本想不著痕跡地離遠些,卻無奈地發現端王的雙臂,身子,有意無意地封住了自已的退路,唉,這人原本就是高手,這些小節,自已怎能爭得過他。
苦笑道:「我想跟你說說遼營的事,蕭達凜他……」
「先莫談這個。」端王一手輕輕掩住葉長風的唇,低笑道,「你這些日子也累夠了,歇一歇罷,這些傷神的事就由它去,別再想了,有我呢,難道你信不過我?」
還是這般狂妄自大。好像全不記得當日戰場如何緊急的種種了。葉長風搖了搖頭。這個人的惡劣本性只怕是再也難改了。
「我是想休息了,王爺……」
葉長風還沒把這就請回四個字吐出來,房門被嗒嗒敲了兩下,隨即被推了開來。一個男子雙手抱胸,似笑非笑倚在門邊:「王爺,順路給你轉個口諭,你們家主子叫你帶兩千親衛,急速赴京呢。」
雖然意外,葉長風關心的卻是來人的身體:「聽說你受了傷?傷在什麼地方,重不重?」
唐悅目光轉向葉長風時變得柔和:「我沒事,不小心被刀碰到手腕,早就行了。」
「怎麼是你來傳口諭,我軍中沒人了?」端王看到這人實在頭疼,說話自然沒有好聲氣。
「這是我們去宋營時,你的下屬接到的三千里加急快件。本來他想親自稟報你,我半路看見,就順手拿過來了。」
說得倒輕鬆,攔截聖旨已可問成死罪。不過在屋裡的眾人誰也沒在意這個。
「哦,急召我回京呢,你可知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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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這句話,卻是扭頭向著一邊病榻上的葉長風所說。雖是問句,聲調輕柔和緩,倒像是藉機流露親密一般。
葉長風不知端王用意,細想了想,還是搖頭:「我身陷遼營多日,倒不知京師動向。」
「看來我還得向唐兄請教了。」端王似笑非笑睨了門邊的唐悅一眼,「長風也該休息了,不如我們出去細聊?」
「正有此意。」唐悅目光閃動,微微一笑,「請。」
葉長風中毒已深,雖經三大高手合力打通經絡救回,也確是倦極累極,強打精神陪了幾句,早覺心力不支,並未覺察其它,笑道:「那我也不用客氣,兩位請自便罷,我卻要睡了。」
步出門外,在三四丈遠的地方停住,端王看也不看四周,淡淡道:「珊兒,不要躲藏了,想去服侍他就去罷。說起來他倒底是你主子,要湯要水的,你可小心看護。」
「是。」
隱蔽處身影一閃,藍珊深深垂著頭,立在端王面前,恭謹應了一聲,並不敢多言。
「唐兄,我們這邊廂走走?」
端王側臉詢問唐悅,笑容可掬,意態殷然,一派主人風範。
唐悅瞧著他的作派,不動聲色:「王爺相召,敢不奉陪。」
秋日昭昭下,兩道軒昂挺拔的背影就此並肩馳去,逐漸消失在山石草木裡。
藍珊抬起頭,怔然望住兩人遠去。直到不知不覺中進了房間,燃起火盆,在葉長風床邊坐下後,藍珊的腦中還在想著端王提點自已的那句話,他倒底是你主子。
是的。葉長風只能是自已主子,再也沒有別的好期待。藍珊凝視著榻上絲被裹住沉沉入睡的清雅男子,陽光從窗縫裡斜射進來,落在他臉上,柔和得連細微的絨毛都根根清晰,忍不住伸出手,輕輕貼在那片溫潤的面頰上,心底卻苦澀無端,只覺有些什麼,竟然就此落到了底,再也回不去,無法還原,不能重來。當年氣焰囂張不可一世的絕美少年高手,是永遠地定格在昨天了。
一番如風疾掠,端王終於停了下來。四周空谷鳴澗,樹影搖拂,景致雖算不得絕佳,卻也清幽過人。
「這裡極少有人跡,就算有,也逃不出你我的耳目。唐悅,有什麼平素不想說,不能說的,均在此間明言罷。」
兩人隔著一道潺潺流趟的小溪相望,日光微寒,葳莛支離破碎,各自的身影都像是凝結在空氣裡。
「平素不能說的,也只有他了。」唐悅靜靜垂眸,「其實也沒有什麼不能說,只是怕他不歡喜。趙寧非,他的性子恬淡,不適合你,你放過他罷。」
「聽說這世上有種人,他若得不到,就必定要毀去,也令別人得不到。唐悅,不知你是不是這樣的人?」端王不答反問。
「是的。」唐悅的聲音輕柔而穩定,「如你一樣,我也是這種人。」
「包括他?」
唐悅沉思頃刻,突然笑了起來:「你倒底想說什麼?」目光斜睨著端王,「想殺了我?」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家祖的這句話,我倒還記得。」端王也笑,眼神卻是不可測的深沉,「於公於私,我都不能留你。可我不能殺你。」頓了頓,仰望空中白雲,悠悠歎了口氣,「一則此時此地,我無餘力殺你,二是他,我不能令他寒心,錯了一次,不能再錯第二次。我可不願學你,眼睜睜將他越推越遠,直至錯失。」也不理唐悅微變的臉色,繼續道,「唐悅,挑明了說罷,葉長風身中劇毒,解藥卻在京師,普天下也只有我,能令他維持漫漫千里,直至尋回解藥。可若要解毒,你就不能再見他。」
唐悅面色一變再變:「為什麼?若我不理,定要見他?」
「毒無法解,就只有看著他死。」端王神色肅然,「至於為什麼,這是我的法子,恕難相告。唐悅,誰令我會而你不會,這是天意。」
冷哼了一聲,唐悅不以為然:「鹿死誰手尚不可知。」
二人言談愈僵,只是端王倚仗能保全長風性命,終究佔了上風。
遠處葉長風也似有所覺,昏睡中不安地動了動身子,微微蹙起了眉。
藍珊抓住葉長風的手,一股和暖內力輕柔地輸了進去,遊走全身。葉長風昏沉中不覺什麼,藍珊也不覺什麼,雙手交握,心頭倒是寧和一片。
也不知過了多久,藍珊突然聽到營內傳來人聲喧嘩,馬蹄微亂,警惕心頓起,隔了窗望過去,卻見一隊人馬行色匆匆,簇擁著一匹座騎,向外疾馳出去。
藍珊看得明白,那人不正是唐悅麼?他這是去哪裡?
還未想清,房門推開,端王大步而入,簡短道:「去準備馬車。要最好的,我們即刻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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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聲轔轔。
葉長風緩緩睜開眼,面前事物漸漸清晰。
淡黃絲緞墊襯的車內壁,一張精巧的檀木桌几,一份食盒。日光自車縫間斜射進來,帶著黃昏特有的柔和黯然,落在層層的軟褥上。
不算大的空間,因對面那人天成的威勢,已先被佔去一半。太過熟悉的氣息,葉長風想也不想便知是誰。
「王爺?」
「我剛解開你的睡穴。」端王隱藏起眼中一抹情緒波動,放開葉長風的手,淡淡道,「時辰差不多了,服藥罷。」
葉長風怔怔地看著端王不疾不緩打開身邊的食盒,取出一盅黑沉沉的粘稠藥汁,遞至面前,又瞧了瞧窗上的夕陽,有些恍惚:「我睡了一個下午?」
端王微微一笑:「果然睡得沉。是一天一夜了。」
「我……沒有……」
「沒有什麼?」難得葉長風面上也會露出迷惘驚訝之色,端王好整以暇瞧著,更不想戳破。
葉長風呆了一呆,終於明白:「你早就知道了?」
「如果我不早知道,你此刻豈不是要死了。」
端王平靜的語氣中透出隱約的危險,葉長風尚未覺察,疑惑道:「可你怎會有解藥?」
「我沒解藥。但我有我的法子,能令你的毒暫緩不發。」
「什麼法子……」
「你很煩。」
簡短的三個字打斷葉長風的問話,隨即端王的唇舌已強勢地覆了上來,連同口中藥汁一起,霸道堵住了尚未出口的其它話語。
堅持一盅藥汁喂完,葉長風已是兩頰潮紅,長髮微亂,氣喘吁吁。
端王意猶未盡,舔去葉長風唇角殘餘的藥漬,微笑道:「好像少了點。我不介意你再問。」
分明便是威脅。葉長風疑慮不解,卻不敢再問,心想端王自小在皇族內庭中長大,對這些陰狠古怪的玩意有準備也不出奇。
不管端王用什麼法子,總而言之是他又救了自已一回,欠他的人情債未免又要負上大大的一筆了。
霞光逐漸褪去,馬蹄聲嗒嗒地敲擊在微茫的暮色裡,殘旅如夢。
葉長風本想探詢唐悅去向,卻也知端王定不肯爽快透露,索性不提,轉而言它:「我們這是回京師?皇上召你進京何事,你可知了麼?」
「說過的,這些事,叫你別理。」端王輕撫葉長風的臉,眼中掠過一絲憐惜,「勞神最易耗心血,你又不是不知。」
端王暴怒肆虐時可以面不改色,冷靜以對,突然變得這般溫柔慇勤,葉長風還真是不知所措,難以消受,怔了怔,笑道:「你這是把我當成你的那班姬妾來對待麼?那還是趁早別救我。我堂堂男兒活得這般丟人,還不如一死。」
「你……」端王面色一沉,似要發作,卻又忍了下來,歎了口氣,「我這還是第一次對人這樣說話……算了,你既要聽那些,我對你,其實也沒有什麼可瞞的。」微一沉吟,「這次宣詔,來得很急,連我在京內的消息都沒來得及傳過來,想是千里加急快馬送的,詔中又命我帶三千親衛入內,這三千親衛是個關鍵……我猜是宮禁內有變。至於是哪位主逼宮,就難說得很了。」
葉長風靜靜聽著,黑髮散落在白色衣衫上,更襯出眼神如星般清明,凝神想了想:「太子用不著做這傻事。剩下來無非就兩個。前些時日,我聽說因征討王小波李順有功而封宣政使的王繼恩——」忽然停住,望著端王笑了一笑,「其實那仗是你主指揮,說起來還是他沾了你的光,可惜天下人卻不知道。」
「天下人知不知道,有什麼打緊,小小一個宣政使更不在我眼裡,」端王傲然揚眉,「難道本王會和王繼恩那個宦官去爭?何況,會打仗這個名聲,能比得上治國平天下好聽麼?」
一番話叛逆之意顯露無遺。葉長風素知他野心,也不去理他,繼續道:「王繼恩最近與參知政事李昌齡那班人走得很密,這人用兵雖然不錯,心思卻過於陰柔暴橫,又是一介宦官,素不為太子所喜,皇上染病多日了,他只怕要生出點事來。」
「那是老三的事。我樂得旁觀。」端王冷冷一笑,「我這次入京,就是趁亂瞧瞧,還有給你將毒解了。我大軍在手,誰也不能拿我怎樣,長風,你不用擔心,我定會要你活下去。」
我擔心的不只是這個。葉長風心中一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你這養尊處優錦衣玉食的王爺,如何知道離亂的苦處呢?卻不便多說。
隨意又道了幾句,葉長風究竟精神不佳,眼看著神色倦了,端王輕輕一笑:「你睡罷,逞什麼強呢。我下去看看路程。你放心,你的想頭我知道,再議吧。」
葉長風微微合起眼,端王推開門正要下車,葉長風忽然問了一句:「蕭達凜……他終究還是手下留情了,是麼?」
端王停了一停,並不轉身,語氣平平,聽不出是何情緒:「長風,你不該問。既補還不了,何必空留心結。」
葉長風默然不語。端王也不再多說,身影一掠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