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太子聲音略略低沉,無形中已帶了幾分肅殺寒意。
葉長風也不畏懼,靜靜道:「蒙殿下垂青,臣實不勝感激。但君臣相知不疑,有始有終,此事古難有之,即便真能如此,也是我大宋的弊病,而非利。」
「此話何意?」太子倒沒料著葉長風這般回答,眼中微露詫異。
窗外一片濛然,分不清是雨是霧。葉長風選擇既定,心中澄澈清明,無悲無喜,微微一笑:「太袓當年如此重用趙普趙相,為何還要並立薛居正、呂餘慶為副,參知政事?不過慎防一人擅權而已。」
太子一皺眉:「你還是怕我不信你。」
「與這個無關。」葉長風神色恬淡,若沒意外,眼前這人便是未來的天子了,依稀還記得當年金闕面君,自己何等的慎微恭敬,那時大約是說不出現在的話來,而只不過一轉眼,竟已物是人非,事事不同,「我朝的制度和前朝不同,太祖甫立朝便杯酒釋兵權,以知州易藩鎮,又親設禁兵,諸般苦心殫慮,將體制都定牢了,只要殿下不偏聽偏用何人,重臣間互相牽制,將永無叛亂之憂。」
太子是深沉歷練人物,話一入耳便知其意,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選拔賢良,也不算得偏聽偏用。」
「只是不能給後朝開這個先例。」葉長風輕歎一聲,「人不可以長久不死,制度卻可以代代流傳。若想宋室國運久祚,實是應該以制度為第一。選拔賢良,那在其次了。」頓了一頓,凝注燭火,神情有些惘然,「太平盛世,治之要在於衡,要那樣大智大勇的臣子做甚?」
葉長風平和道來,太子卻聽得暗暗心凜。這些話直指帝王心術,哪一句都不是為人臣屬能出口的,然而字字金石,確是治國之道無疑。
燭光跳動,葉長風離得甚近,順手取過燭剪拔了拔。光暈淺淺流動,映在葉長風面上象蒙了一層珠輝,原本蒼白的肌膚望去更似美玉,襯著如星清澈的雙眸,說不出的淡定自若,容貌雖不是最佳,丰姿卻是一等一的醉人。
太子看得一呆,心中不免起了幾分異樣,原來不用即殺的想法竟有些動搖,目注葉長風,徐徐道:「聽說漢代謀聖張良相貌也姣好如女子,長風你倒與他有幾分相仿。只是你沒能生在那時,不免有些可惜。」
葉長風只是一笑:「張留候何等智慧,我怎敢相比。殿下也不用為我可惜。我既如此選了,生死之事,就是我自取,再不怨別人。」
「嗯。」太子略一點頭,回身望向窗外,不再多言。
這兩人誰也沒有將話說明,但是兩人心中,都已知道,太子的解藥,是不會再拿出來了,因葉長風既看得如此清楚,又選擇了拒絕,那是怎樣也留他不得。
室內一片沉靜,也不知過了多久,太子突然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長風,若是你沒有先遇見他,你還會如今天這般決定麼?」
這個他是誰,兩人自然也都明白。
大凡一個人做事,自然有公理,有私情。太子並非不信葉長風,然而在那樣清冷至絕,毫不為自身作想的決定中,究竟有沒有一分是私情所致?
這原本不是太子該過問葉長風的私事,然而此刻,太子突然莫名地極想知道。
葉長風說話久了,不免有些勞累,但他是從小養成的端方習性,不肯在人前失態,只略略靠住扶手,淺笑道:「如果沒有他,今天我也不會坐在這裡,與殿下私室對晤。可見因果之事,同離合一樣,是由不得人作主也不能重來的。」沉吟了一下,又緩緩道,「其實今日有這結局,我並不怪任何人。私下我也曾想過,以我之鋒芒畢露,擢升之速,寵信之深,偏安一方作個父母官還好,若到了朝中,只怕擋不住眾人嫉妒,下場未必還有今日之平和安寧。」
太子久居宮中,人情翻覆也看得盡多,明白葉長風所說確是世態實情,自己原先興致高昂一番良君名臣之約,此時聽來,竟是意氣居多,實用者少。不免默然不語,連即將身登大寶的躍躍之情也消了幾分。人生在世上便如在桎中,即便是至尊天子,也一樣要受世情禮法挾制,誰又能真正隨心所欲。
對端王的嫉恨卻又重了幾分。葉長風這番話絕口不提端王二字,他這等聰明人,怎會不知太子問話用意?若真坦蕩無私,早便明白澄清了。不提與否認,看似相差無幾,實質可不同得緊哪。
惱怒嫉恨心一起,愛才憐惜之意便淡了許多。淡淡道:「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麼?」
這是要他留遺囑?葉長風呆了呆,心中隱隱約約想到一些事一些人,真待要說,卻又千頭萬緒,直至空空落落,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沒有,我卻有。」
低低一聲笑有如清風吹拂,正在對談的兩人吃了一驚,齊齊循聲注目。
另一側的牆壁下,太子帶來的蓑衣護衛輕輕推掉頭笠,露出一張不加修飾,卻依然極有魅力的男性面龐來。
太子和葉長風都是沉著已極的人物,可是此時,已分不清兩人誰更震驚些。一個在驚異自己的貼身護衛何時換成了眼前這人,另一個卻是再也想不到,自己毒發離世之前,還能再見到這男子一眼。
太子究竟較葉長風先冷靜下來。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看這情勢,中了別人圈套卻是無誤了。只是不知這冒充之人隸於何方,受何人指使,要勸降脫身甚為困難。
腦中一邊急速轉念,太子一邊冷冷問道:「你是誰?常天呢?」
「我是誰,你過後自然會知道。你那護衛常天身手雖好,對你也夠忠心,卻有一條不妥,太不喜歡說話,又沒有半個朋友。否則我扮了他跟隨你兩日,你怎地絲毫不覺。」蓑衣男子微微一笑,並不細述自己手下人已經監視了太子府年餘之事。轉過頭,眼光落到葉長風身上時,不自覺帶出幾分溫柔,「長風,那日一別,多時未見了,你看起來可不太好啊。」
這聲音,這語氣,曾在枕畔耳邊縈繞過多少回,葉長風不必看都已知曉是誰,啊了一聲,凝注來人,無限驚喜:「你怎會來?」
37
「沒看到你服下解藥,你以為我就能放得下心走?」
唐悅神情還是往常一般的瀟灑豁達,眉宇間卻藏了些許自嘲,又夾了一抹寵愛無奈,種種複雜情愫,轉眼都被雲淡風清的笑意遮蓋,衣袂微閃,已到了葉長風身側。
葉長風還沒回過神,右手已被唐悅握住。熟悉的暖意源源不斷地自相貼的掌心間傳來,直流入全身四肢百骸,葉長風原本正為寒毒所苦,經內力一催,陡然輕鬆,只覺渾身暖洋洋說不出地舒適。
唐悅臉色卻不大好看,哼了一聲:「毒怎麼入心脈了?不是讓你不要勞神的麼。趙寧非他——」
葉長風自知這事怪不得旁人,實是自己思慮過多咎由自取,急忙歉然一笑:「是我不好。」
唐悅卻不再聽他說話,眸光冷冷,如寒刃般瞧向太子:「解藥。是你自己拿,還是要我動手取?」
太子原本並不作聲,只坐在一側冷眼相觀二人說話,暗暗揣測來者倒底何方神聖。無奈將京中但凡稍有名氣,各家門下都一一想遍,還是猜不出眼前之人來歷。這時聽得對方語氣不善,毫無尊畏之意,又見來人不再掩藏形跡後,那一股睥睨之氣自然流露,不由惕然一驚:「夏、益、銀三州,你是從哪州來的?」^^
是時天下雖定,各處仍不時有流寇強梁作亂,其勢最盛,為朝庭最大心腹之患者,不過這三處,故而太子有此一問。
唐悅瞧著他,緩緩點了點頭:「你還不算太沒用。但我現在沒空跟你費口舌,把解藥拿出來再論罷。你不要存了僥倖心,以為我不敢殺你。我和他們可不同,有那許多顧慮。」
太子用葉長風來挾制端王,又暗用君臣之分逼迫葉長風束手,算計也可謂極準,然而半途殺出這個冷漠凌厲的男子來,卻是始料未及。欲待以威勢壓他,他原就是反賊無法無天怎會理睬;要想將功名利祿誘惑他,他眉間一縷傲然之色,怎是個肯居人下的,且瞧他神情,對葉長風甚是溫和,不知有何交情在,一時還真無法可施。不得已將解藥丟到桌上,暗悔太過魯莽,反被人有機可乘。
玉瓶光滑細膩,在燈下閃著靜靜的柔和色澤,內裡隱約可見數粒丸藥。及至拔開瓶塞,丹丸如珠,幽幽藥香若有若無,可不正是那牽動多少人心,造了多少機變,輾轉反覆而求之難得的醉飛花解藥麼。
唐悅向來鎮定的眸子也不由一亮。但他行事素來謹慎,所經江湖魅魎又多,仍不能放心。葉長風詫異地看著唐悅將藥丸都倒進一隻乾淨茶盞,用溫水融成一盅藥液,最後遞到太子面前。
「宮中的毒藥太多,我也分不清那許多,沒奈何,只好有勞太子殿下先嘗一嘗了。」
這是點明了試毒之意了。太子啞然一笑,也不知是涵養素好還是深明屈伸之道,並不多說,只接過解藥往唇邊送去,杯堪堪沾及唇,卻被唐悅出手如風輕盈掠走,笑道:「行了,你眼神不變,不會有假。」轉手將茶盞交給葉長風,「可以喝了。」
這便是解藥,而自己居然得以不死。葉長風接藥在手,心中反而一片茫然,思前想後,不能決斷。唐悅見他猶豫,大略也知原因,微皺起眉:「莫非你也要我用逼的?」
葉長風怔怔仰頭向唐悅瞧去,唐悅臉色雖寒,眼底卻是一派殷切之色,葉長風心中一動,難道我就要為了一點私名薄譽,什麼人,眼前事都不管不顧了麼?終於長歎一聲:「罷了,既已至此,我又夫復何言。」
仰頭將藥一飲而盡,擲杯於地,片片成雪。
自堯到今,世世代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葉長風抗旨飲藥自救,終其一生,再也稱不得一個純字。
唐悅靜靜看著葉長風動作,幾個月來心中最擔憂之事豁然解開,懸得最緊的弦緩緩而松,不知不覺已長長吁出一口氣。
「藥力發散時,人會有些難受。」
「我沒事。」葉長風忍住胸中的如焚煩躁,「宮中不知現在怎樣了?」
「我知你終究放心不下。」唐悅溫和的聲音裡似藏了一絲歎息,「正好我也要去辦件事,你隨我一起去罷。」
「你打算……?」葉長風震了一震。
「不是。」
「那是?」
葉長風回注唐悅,此時城中雖靜,大局實亂,連他也猜不出唐悅的意向。
「我的去向已經定了。」唐悅以袖中汗巾拭去葉長風唇邊藥漬,卻並不進一步動作,略一沉吟,「適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或許我不該再問,但不問上一問,我終究不死心。如果我帶你離開這裡,你肯走麼?」
「去哪裡?」葉長風不由大奇。唐悅胸懷大志桀傲不馴,從前自己曾暗邀他相隨他都不肯,怎會是突然淡泊隱居之人?
「不過效仿虯髯客的故事罷了。」
唐悅說得平淡,葉長風卻呆了一呆。虯髯客與李靖紅拂並稱大唐三俠,因與李世民爭奪天下未果而遠避海外,終成外邦一王,這典故眾所周知,但唐悅氣勢尚盛如日中天,根基又在中原,尚有一搏之機,為何會斷然遠去?
「為什麼?」
「也沒什麼。前些日出關,我見域外遼闊,很是羨慕,恰巧手中又有一些山河殘圖在,不用豈不可惜。」
「你……」唐悅的心思,葉長風也有些猜出幾分,但一時也不知說什麼,「茲事體大。」
「先不說這個。」唐悅笑了笑,扶起椅上因藥力發散正在微微沁汗的葉長風,「來不及等你恢復了,我們去宮裡。」轉頭看向太子,「殿下?」
「我?自然是替你們開道。」太子暗影裡一直凝神傾聽,此刻微微一笑,並無侷促。
PS:長風一文,其實是寫好了的.不過改了兩次,仍在猶豫不定.所以一直沒發.
昨天情人節,被人吵著要禮物,實在沒辦法了,先拿兩章來充充數.
溜走
38
雨氣瀰漫,落在皇宮深院,和落在尋常人家階前也沒什麼不同。
也幸得有這雨,葉長風與唐悅都披了厚實衣,免去換裝之瑣,低頭緊隨太子身後進入宮門。夜色蒼茫,也沒人敢抬頭細辨,認出他們不是同儕。
一路行來,宮中平靜大出三人意料。葉長風早知太子布計,又見過火光映窗,只當此來必定滿目殺戮,刀光劍影一片,誰知更鼓巡邏依舊,望之並無異常。倒底出了什麼事?一時三人各在心頭酌思,盤算不提。
「我只能到這裡了。」不知不覺已行過重重宮門,太子在湖畔一叢花木前停下,抬頜示意前方,不遠處萬歲殿肅樸輪廓儼然在目,「那邊的人被他們把持著,我就算想要見駕也難。」
「那你便在這邊等著罷。」唐悅衣袖輕輕一拂,太子穴道已被封住,再一拂,人已到了花下,雖然不至於泥頭土臉,倒底仍滾得狼狽不堪,唐悅只當沒見,曬然一笑,拉過大感不妥的葉長風,「據說天子有百神護佑,你若真有天子之份,莫說只是這裡,就算扔到水裡也死不了的。告辭。」
擁住葉長風,身形如魅,幾下起落,已然不見。
太子動彈不得,望向唐葉消失之處,眼色奇異,竟像複雜已極。
宮門深閉,禁衛重重。人數之多,連唐悅也不敢冒闖,暫停在枝葉間細察。
只是這禁衛之首——
葉長風無意掠過一眼,竟然呆住,身子幾乎便要從樹上墜落下來——為何端王會在這裡,還穿著利落鮮明一身戎裝?他是在護衛皇上,還是已經……
弒君兩個字不敢去想,卻已不自主地鑽進腦海。
輕歎一聲,從背後傳來:「我先去了結一件事。你既不放心他,索性下去問個明白罷。」
葉長風一怔,還沒來得及說話,身子已被人輕輕托起,向下擲去,所落之處,準準地便是端王所在方向。
端王這時也正聽到響動,目光敏銳上望,卻正見到一道黑影自空而降,葉長風的身形氣息那是刻到了心裡的,如何不識,著實嚇了一跳,倉促間急急展開雙臂,飛迎上去,抱了個滿懷,落下地來時,心猶自呯呯直跳:「長風……你沒事罷?」
「我很好,連毒也解了。」葉長風定了定神,深知此時事關重大,雖然不願多提,還是三言兩語將方纔諸事簡潔敘述了,又急問道,「你怎地在這裡?皇上呢?」
幾個侍衛聽到動靜,不約而同地伸頭望過來,看到端王的手勢,又都識趣散開。
「你是想先聽我的消息,還是先聽皇上的?」端王放下心來,對解藥一事卻又有點不是滋味,索性好整以暇擁了葉長風笑道。
還有這閒情多話,似乎形勢不急。葉長風眉一皺,掙開端王:「皇上倒底怎麼了?」
「現在還活著,不過大概過不了今夜。」多年宮內的明爭暗鬥早將親情磨滅殆盡,端王說起份屬祖父輩的太宗生死來,神色平淡,「別這樣看我,這次和我無關。他本就病重,剛才又被一陣喧嘩激了氣機,我雖想殺他,現在卻已不必,也不屑了。」
「怎麼會有喧嘩?」
「我被人殺了,自然會有喧嘩。」
「你……被殺了?」葉長風吃了一驚,又有些好笑,眼光卻不由地逡向端王的頸胸。
端王笑了一笑,攬過葉長風,柔聲道:「傻孩子,當然是假的。我一進宮門就知道了,那麼重的殺氣,當我這麼多年征戰是玩的麼?太子把我當棋子用,想讓我跟王繼恩拚個兩敗俱傷,我可不想稱了他的心,只好先詐死了。」
太子實是大錯特錯了,端王這樣的人,怎能妄想放在手中掌握利用,當成棋子?葉長風看著面色平靜目光卻熾亮的端王,暗暗歎道。
「那些火光?」
「我若不放幾把火,怎麼能在打鬥中墜入火場,順利死遁?」端王答的輕鬆若無其事,全然不提當時千釣一發,生死頃刻的危急。
只是他就算不說,葉長風又怎能聽不出?
端王兵力原要勝過王繼恩,更不用提太子,若不是為了葉長風,他又何苦迴避退讓,如此委屈自己。
一時思緒如麻,葉長風心中亂紛紛地也不知是何滋味:「之後你就帶人殺了個回馬槍?」
「王繼恩當我已死,急求了皇后懿旨,出宮去了。」端王慣例,越是大事,笑容越是淡定,「雖沒有親見,我也能料到那道旨意,必是宣召重臣和大皇子進內,要來個生米煮成熟飯,樞前繼位的。他卻料不到,他一走我便乘虛控住了宮禁,說起來還多虧藍珊機靈,早早帶了人來尋我,省了不少時間。」
「守株待兔麼?果然好計。」
到此為止,一切都已明瞭,葉長風也不得不歎服端王隨機應變,決斷如神,換了旁人,生死尚且未卜,又怎及得上他翻手之間將劣勢化成優勢,主控全局?
心中還有一個最大的疑團梗著,葉長風沉吟著正不知該不該問,殿內突然傳來一陣隱隱的驚亂,女子的尖叫夾雜著兵器相撞,須臾卻又全歇,重歸寂靜。
有變故!
兩人對視一眼,端王沉聲回頭喝道:「都原地守衛,不許擅動!」又低聲對葉長風道,「你也莫要亂走,就在這裡等著。」身形展動,衣袂微飄,已掠入屋內。
39
知道端王是擔心自己的安危,但既來到此地,本就是死罪,還有什麼可顧忌的。
葉長風不理侍衛們阻擋,提起衣袍,急急便跟了進去。他雖半點武功也不會,但一眾侍衛都是端王親軍,邊關時聽從葉長風號令也是慣了的,敬畏之下,誰又敢真個攔他。
太宗喜靜,偌大的內殿只零星燃了幾支油燭,簾幕低垂,光線甚是昏暗,葉長風進門後頓了一頓,才漸漸看清屋內情形。
一張黃綾龍床上,帳幔已被人挑開,三數個宮女軟軟倒在一角,身上卻不見血痕,想是被人點了穴道。太宗帝倚在床上,半撐起身,顫巍指著面前的人,一柄長劍,卻冷冷地抵住他的胸口,青泓如水,閃著幽幽的寒光。
持劍的人正是唐悅,神色冷酷殺氣之重竟是前所未見。葉長風吃了一驚,正想開口說話,卻被端王一把阻住,拖到暗影裡,示意靜觀其變。
太宗戎馬一生為帝多年,到老時氣勢不失,雖被劍指著,並不見懼色,喘息怒道:「你是誰?你可知帝王之血入地,天將大旱?敢這樣對我!」
唐悅凝目注視床上的老人,並不作答,另一手緩緩入懷,摸出一個卷軸,抖落開來:「你還記得他們麼?」
太宗愣了一愣,藉著壁上微弱珠光仔細瞧去,突然臉色大變,聲音也起了微顫:「你是……你姓孟?」
葉長風暗中正對著卷軸,無奈光線昏朦,只能隱約瞧見是幅人物墨畫,畫上一男一女花間相偎,衣衫飄飄,風韻頗佳,卻看不清面目,聽得太宗話語,心中一動,跟宋室有關的孟姓人物可不算多啊。
唐悅淡淡搖了搖頭:「我師父姓孟。我卻只是個孤兒。畫上這兩個人,是我師父思念亡父亡母而作的,料來你還認得。」
「胡說!」太宗忽然暴怒,提高了聲音,「孟昶與費慧並無後代留下,你究竟是誰,敢來妄言欺君?」
這話一出,葉長風與端王兩人心中立刻如水鏡般清楚。
太祖平定天下前,兩川原為後蜀後主孟昶佔據著。蜀地物沃人豐,太祖自然放它不得,孟後主素以風流自許,如何是宋軍對手,不過六十六日便大敗而降,舉族入京授職。本來安穩做個降王也就罷了,無奈紅顏禍水,孟昶最愛的妃子花蕊夫人委實太美,連太祖見過都不由為之失魂,病了五六天後,太祖終於一躍而起,吩咐召孟昶入宮賜宴。
一宴過後,孟昶即重病,數日後不治而亡。孟母隨之絕食自盡。花蕊夫人原與孟昶情深意重,但由不得太祖以族人性命相脅,只得進宮承笑侍奉,受盡太祖寵愛,歷久不衰。數年後花蕊夫人暴病而卒,御醫診為猝腸斷,太祖痛而失聲,以貴妃之禮厚葬。
費慧便是這花蕊夫人的本名。太祖殺夫奪妻,這段宮史說起來並不光彩,一向為人諱言,年代一久,也就都漸漸忘了,誰料想多年以後,又會以這種方式被唐悅重新提起。
「你們都當花蕊夫人無子,其實她是有兒子的,只不過一生下來便被孟昶送出了宮,交由高僧撫養。」唐悅語聲不高,卻字字清晰,在殿內靜靜迴盪,「孟昶只是好玩樂,並非愚笨,他早知太祖野心勃勃,不會放過蜀國,送子出宮,也是無可奈何,瞞天過海之計。原是想等這子二十歲後便召回宮繼承帝位,誰知究竟沒等到二十年。」想起師父一生孤苦,不由黯然。
太宗冷笑:「自古強者為王,孟氏無能,山河歸我趙家也不出奇。你要報這亡國之恨,動手便了。只不過用這種手段,也未免太屑小了些,見不得人。」
唐悅森然瞪視太宗,唇邊慢慢展開一絲沒有溫度的微笑:「你錯了。我師父看破世情,曾對我說,後蜀被滅,是他父王之過,怪不得別人。被殺固然傷痛,也尚在情理之中,唯有他母親之仇,為人子者卻難以忍受。」
太宗心中一跳,強自鎮定:「朕可不曾搶奪過她。」
「是麼?」唐悅目光冷銳如刀,一字字道,「她是怎麼死的,你敢說麼?」
太宗梟雄一世,謊話也不知說了多少,此刻卻默然不言。
「趙胤死時,我師父是在場的。不過你弒兄心切,沒有發現簷角上有人而已。」唐悅微昂起頭,語聲冰寒,一絲絲都像要侵入人的肌骨裡,「你弒兄時說過什麼?有沒有笑著說,你最愛的花蕊夫人也是我殺的,誰讓她不從我?你得到的,我也一定要得到,得不到的寧可毀去——是不是原話?」
寒氣像是從壁縫裡一點點滲出來,風聲輕嗚,如幽魂隱約在空中起舞。葉長風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戰,身後一條手臂伸來,緊緊地將他擁住。熟悉的懷抱令葉長風莫名地心安,側過頭正想一笑以謝,笑容卻僵在了臉上。端王面色鐵青,肌肉緊繃得如同鐵石,雙眸冷厲直視前方,這神情,竟是葉長風也從未看到過的。
40
更鼓遙遙地傳來,隔了重重宮牆和迷茫雨霧,聽得並不十分真切,甚至有些恍惚。
九闕城中,有人未眠。
「原來還有人在,朕這麼多年來卻一直不知道。」太宗悵然若失,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也不知是懊惱是後悔,「為什麼等到現在才動手?」
「你又怎知我沒動手?」唐悅持劍的手腕穩定如石,笑容帶著輕輕的嘲諷,「王小波起兵,你可知是誰的助力?新一代大蜀王,你可知那又是誰?」
這都是朝庭急欲除之後快的心腹大患,太宗不知為此多少日寢食難安,如何不清楚?瞇起眼,重又審視了對方一眼:「你就是唐悅?倒沒料到你與皇家有這淵源。」
「淵源當不起,只是一個心結,多年未解。你說的不錯,暗殺實在不是什麼好法子,我原是想重立蜀國,堂堂正正將天下奪過來,但現在……」唐悅住口不言,半晌才悠悠道,「要解這個結,只有這最後一個機會了。」
其實唐悅師父近年來精研佛理,早已淡了報仇復國之念,然而唐悅自小受他撫養,師恩深重無以為報,既然天下已搶之無望,終也要手刃仇人才肯安心……
唐悅側面映著微光,殺意中幾許倨傲,幾許冷峭,葉長風看在眼裡,心中卻莫名地難受。唐悅遠走域外,究竟有幾分是為了天下之勢,有幾分是為了情之一字?
端王卻是暗中冷笑,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之極。
眾人各懷心思,一時殿中突然靜寂,只聽得燭火微微的畢剝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殿外隱隱傳來一陣響動,像是人聲,又像是腳步紛雜,偶爾又有幾聲刀劍相擊,嘈嘈切切,遠遠地移近。
除了葉長風,其餘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聽得極其清楚,唐悅並不驚慌,臉上閃過一絲猙獰,笑道:「該說的也都說了,這就恭請陛下上路罷!」
手腕一抖,殿內的人阻無可阻,冷冽長劍已深深沒入了太宗的胸口,太宗本就到了油盡燈枯之境,怎當得起這一劍,渾身一震,一聲驚呼都沒發得出,口角緩緩地溢出血來,眼看是活不成了。
端王身形一展,已掠到太宗床前一尺,卻不靠近,只默默注視著這位曾經威嚴無雙如今卻命在旦夕的祖叔。
「你……你……」
太宗沒有便死,好似還認出了端王,眼睛暴瞪,喉中發出咯咯的聲音,卻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是我。我本想留你享盡天年而去,誰知天意無情,你還是死於了非命。」積壓多年的世仇怨毒終於能不加遮掩地流水般道出,端王的聲音卻顯得格外平靜,「身後事你不用多想,還是想想下去後如何跟我祖父問安罷!」
太宗面上閃過一抹驚懼,隨即又像是愧悔,又像是憤怒,又像是慌張,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交雜,終於漸漸凝固,雙目瞪天,一代梟雄,就此離世。
唐悅慢慢鬆開長劍,大仇已報,心中卻突然空蕩蕩地一陣茫然。多少時日處心積慮出生入死,只為了對付這個權傾天下的人,現今這個人死了,卻和其它人死去,也沒什麼不一樣。
人生在世,倒底要的什麼,身在局中,或是在局外,誰又能真正知曉。
眼光緩緩地轉到屋角一側的葉長風身上,唐悅唇邊浮起一絲微笑,隱隱竟有幾分淒涼之意:「長風,我就要走了。你隨我走嗎?」
「我……」迷惑於唐悅的神情,葉長風不知不覺向前踏出了一步。
「等一下,我也有句話要說。」端王洒然轉過身來,恰好隔在唐葉二人中間,卻不看唐悅,只是瞧著葉長風,淡淡道,「長風,我要不要做皇帝,由你來決定罷。」
一句話聲音不高,卻將屋內兩人都震了一震。
「你說什麼?」葉長風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我要不要做皇帝,由你來決定。」端王重複了一遍,神色安詳,「你們聽殿外的聲音,宮禁已在我控中了。邊關又有我的大軍,天時地利人和盡佔,放眼朝中,再無人能阻我登上這龍座。」拍了拍身邊套著明黃龍繡緞子的坐椅,「但我將這一切都交給你,長風。你一句話,就可以決定這天下的命運。」
PS:本來是要最後結局一起發的,但結局雖然寫好,結局前的一段還沒弄好受某人催逼不過,只好先拿這些上來.
結局最近應該就能出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