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中,葉長風還從來沒有這樣茫然過。他固然飽讀詩書胸懷韜略少有人及,此時突然覺得一點也用它不上。下意識地看向端王,葉長風似乎想從那張熟悉英武的面龐上找出一絲玩笑,然而昏黃的燭光中,端王神色寧和,雖然輕鬆,卻絕沒有半分調侃的味道。
葉長風怔在當地,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這當然是個圈套。
葉長風決不信端王這樣的人會將命運交出去,由他人來主宰安排。這個男子,骨子裡永遠是強勢的,強到幾乎肆意妄為目空一切的地步,此時忽然拋出這句話來,並不是無從決斷,只不過是想將自己牽扯進去而已。
無論答是或不是,一言出口,天下或有不同,葉長風這三個字,卻是注定要與端王糾纏不休,再也難以拆解得開。
只該淡淡地回他不能作主,置之不理,又或是微微一笑,分析內外軍情,奪嫡並非想像中這般容易,能由得他為所欲為,然而多少話到了嘴邊,終究又都化為默然。
端王他,何必如此。
「趙寧非,你為何要逼迫於他?」端王行徑,唐悅如何不識,不由怒氣上衝,「你若真心對長風,就該尊他重他,用這種手段,當他是什麼,玩物麼?」
「我當他是什麼,他自然會明白。」端王冷然一點頭,「唐悅,我和你不同,我想要的,不會遲疑。長風這人才學雖好,性情未免過於謹慎猶豫,他心裡其實有我,但我若不逼他,他一輩子都不願去想上一想。難道為了他這點心結不解,我便要白白地與他錯過一生?他既不能決定,那便由我來好了。種種手段都由我來使,總之,我決不放開他。」
葉長風身子震了一震,或是心緒太過雜亂,擾了氣機,不由自主地嗆咳起來,良久方才平息,緩緩苦笑道:「現在……還說這些作甚。外面已經靜下來了,好像還有朝中幾個重臣的聲音,悅,我瞧你若想走,也是該走的時候了。「
唐悅身為反賊之首,又手弒帝王,中原雖大,再無他容身之地,葉長風也是到此時才明白唐悅為何早就安排下域外之遠走,想必今日之進退,也早在他算中。
端王唐悅無一不是人中之傑,思謀深沉,算無遺策之輩,然而唯一算無可算的,便是情之一物。不能自禁地愛上了別人,愛上的人心裡沒有自己,相愛的人不能相守,造化之錯失弄人……這些,都是再大的英雄再大的權勢也無可奈何的事。
唐悅面色雪也似白,注視著葉長風,唇邊掙扎浮出一絲慘淡微笑:「……好。我這便要走了。長風,我愛你,至死不渝,但我們的情份,也便只到今日。你在中原,自已珍重,我再也不能照顧你,也不願你再來找我——長風,你懂麼,我絕不能給你留退路。」
「我懂,置之死地而後生。」葉長風簡單地道了一句,實在也是喉中如物堵住,無法再說出更多。
「我走了。」
唐悅最後深深又看了葉長風一眼,像是要借這一眼,將葉長風牢牢記住。葉長風視線驀然有些模糊,耳中只聽衣袂微動,風聲破空,胸中一痛,喉間微微地泛上些許腥味,卻自己也沒在意,知道唐悅輕功絕世,這一刻,不知已在多少丈開外了。
室內靜寂如死。也不知過了多久,葉長風晃了一晃,緩緩地回過神來。端王雖不出一言,專注的眼神一直盯著葉長風。見狀輕輕一歎,伸出手去相扶:「雖然我不願見你為別人傷心,但你終究還是留了下來。我很高興。」
「高興麼?」葉長風臉上的笑容有些古怪,卻沒推開端王,「你又怎知我留下來一定是好心。」
門外遠遠地有人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朗然道:「臣等有急事,求見聖上。」
這聲音就算在今晚也聽過不少次了,葉長風訝然,低聲道:「是太子。他怎會到此?」
如果沒有意外,太子此刻還應該穴道被封,躺在花叢裡。居然這麼快就被人所救。葉長風皺了皺眉,心中隱隱地起了一層憂慮。
「別理那些。」端王覺察出葉長風的不安,手臂稍稍緊了一緊,「現在答我,你想我做皇帝麼?」
「不想。」葉長風並不掩飾。
42
雨不知何時已停了。烏雲稍霽,天邊一線月光隱隱約約地灑落下來,映得屋周的火光人聲格外遙遠,彷彿另一個世界。
「外面的人退後三丈,等候旨意,違者以逆臣處!」端王提高嗓音,知情況未明,太子尚不敢撕破臉硬闖。果然屋外一陣腳步紛亂,頃刻都已遠去。
殿內冷冷清清,更顯一片寂靜,兩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你終於說真話了。」端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放開葉長風,在屋裡踱了幾步立定,仰望新月,「你心裡還是有我的,也不是沒有情意,但你終究不願承認我是一國之主,奉我為君,是麼?」
「世上還有什麼是王爺算不到的呢?」葉長風淡淡笑著,並不見慌張,心中似喜似悲,一片寥落,「王爺方纔的話只是試我,其實還是放不下這一片江山罷?」
「二十餘年慘淡經營……」端王喃喃道了句,不無自失地一笑,「長風,我對你的心,你應該知道,可是這江山……兩樣我都想要,我也有這能力要,你信麼?」
「王爺的文才武功,我素來都是佩服的。」又一陣夜風吹過,葉長風的聲音在枝葉的悉索中聽來格外沉靜,「奈何生不逢時,太祖在朝中根基已定,太子羽翼已成,王爺縱有奪天之功,非十年宋室不得安寧。」
「孤臣餘孽不足為患!」
「遼呢?西夏呢?民力不裕,如何能負!」
「這亦非我之錯!」
兩人不知不覺都提高了語聲。葉長風方才說得急促,一陣昏眩突地衝上頭來,身子微晃了晃,急扶著桌沿,喘了兩口氣,才沒有失態。眼光無意掠過地上,卻是吃了一驚,再定了定神凝目望去,窗前草木葳莚游移,朦朦朧朧中數簇箭尖的投影清晰可見,對準的方向可不正是屋內。
端王面上鎮定,心中其實煩燥,一時卻不曾留意,又急踱了幾步:
「成大事者不計小節,你若肯幫我……」
話音未落,輕嗤一聲,葉長風袍袖一展,已將燭火撲滅,殿內立時一片黑暗。
端王原本膽氣過人,然而此殿中枉死的人委實不少,現成那邊床上就是一具屍首,陰寒之風陣陣侵來,不由微驚:「長風,你……」
一隻微涼的手已伸了過來,摸索著握住端王的手,展開手掌,輕輕寫道:屋外樹上有人。
沁涼修長的指尖在端王掌心劃過,淡淡的書墨氣息近在咫尺,雖然此時此地實在不是什麼好時光,端王心中還是一動,待葉長風寫完,便抓住了放在唇邊一親。
心下卻提起警惕,月光這時卻又移入雲內,什麼也看不出了。端王運足內力凝神聽去,果然屋外有數道呼吸聲粗淺不一,雖極力屏住,卻仍入耳清晰,這才將繃緊的心放了下來。
這些人是好手,但還算不得高手,想必也是才埋伏下的,否則就憑他們的粗淺內功,時間稍長,自己也便能覺察出來了。
殿內燭光陡滅,伏在樹上的人也吃了一驚,情知被人發現,又瞧不清屋內人影,一時進退兩難。
端王心知自己屬下必會趕來察看,也不去理會他們,只微微歎息一聲,輕輕攬著葉長風,葉長風也不掙扎,反而伸手還抱,端王怔了怔,胸中一暖,只覺兩人心意,再也沒有比此時更加接近深知過,連言語也成了多餘。
黑暗中兩人靜靜相偎,屋外人聲漸漸喧鬧,都當聽若未聞。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長風輕輕道:「你辱我太甚,我一直惱你恨你,你知道麼?」
「我知道。」端王順手撥過葉長風頸後一縷散發,「本來是想殺你的,可是……不知怎地,就想到那種法子,甚至……還有些期待。等我明白過來時,已經晚了。也不知能不能補過。」
「你不惜性命救了我幾次。」葉長風微微笑了一笑,「可你對我越好,我越是想到那些事。我一直不能信你,或許也是不敢信。做君臣反倒來得容易。」
端王只是笑,不願將話題牽到君臣之分上,壞了難得的柔情,突然想起一事,「你既恨我,我掉落的玉珮,怎地你又一直留著?」
「玉又何罪……何況,」葉長風語聲悠悠,似乎陷入了回憶中,「我初見你時,你的言談風采,心胸抱負,著實醉人……當真如玉。我終不信這能是假裝得出的。」
反倒是端王,百年難遇地臉上一熱,幸好在黑暗中也沒人能瞧見:「長風……」
「嗯。」葉長風微笑相應,「知道你是真心對我,我很歡喜……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說出來的,可還是說了……輕鬆得緊……」
聲音漸漸低微下去,端王心中陡然一驚,抱緊了葉長風,只覺懷中的軀體越來越冷:「長風,你怎麼了?」
「時候到了……我的毒,沒能解開……少了一粒解藥,倒底沒用……又或者,根本就沒解藥,我知道太多,太宗不可能留我活下去……」葉長風語聲已微不可聞,「我好累,也該放手了……你要怎樣,都由得你,好好去做……」
端王鐵青著臉,一手緊按葉長風心脈,內力源源傳出,另一手晃亮火折,光團跳躍下,葉長風雙目緊閉,面色慘白,氣息已弱如游絲,時時欲斷。
43
「醒醒,不能睡,再困也不行……」
端王搖晃著葉長風,心中驚惶一片。或許是太過突然,他這一生還從未這樣慌亂過,又有些隱隱的極度恐懼,似乎明白這一次,真的會有什麼東西要失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眼光偶爾觸及壁上龍泉,端王心中一怔,反倒清醒過來。記著上次毒發,也是用自己的血強壓住的,這次自然可以照做。
再不遲疑,拔出腰間匕首,割破腕脈,直接湊到葉長風唇邊。葉長風業已昏睡,如何能知吞嚥,少不得還是一口口硬餵下去。才不過一刻時分,端王已經一身是汗,也不知是急出來還是累出來的,和著地上衣間的斑斑血跡,煞是觸目驚心。
葉長風的身子卻始終沒有變暖,氣息倒是稍有增強,端王心中稍定,漸漸回復了冷靜。只要還有藥救,天下名醫輩出,總也有辦法叫他活過來。
「我不信天命。我只知道,每件事都要去做。你等著,我一定會讓你回來。」
端王抱起葉長風,淡淡道了幾句,大步向門外走去。
暗夜中殿門終於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三丈外的台階下火把通明,一群人官服各異,早已等得心焦。要不是礙於太宗嚴峻,端王無情,又有一眾衣甲鮮明面色不善的侍衛守住,早便要衝了進去。
端王挺拔的身形沉沉地映在門內,手中似乎還抱著一人。暗處看得並不清楚,然而階下百官已各自駭然。
已有一侍衛匆匆迎了上去,低聲在端王耳邊道了些什麼,端王微點了點頭,低囑了一句,侍衛立即飛奔而出。
太子略一沉吟,揮了揮手:「你們暫且退避。」自己卻微笑著迎了上去,端王冷冷地瞧著他一步步自下而上,既不阻攔,也不致迎。
端王眼色本就冷峻,此時更有如冰凍了一般。太子被他瞧得有若芒刺在身,臉上雖是數十年的歷練仍能帶出笑容,背上早已是微微沁出汗來。
及至走近,看清端王手中事物,以及襟前血跡重染,卻不由連太子也笑不出來,半晌才道:「他?」
「他的毒沒解開。我也很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端王語聲平淡,然而聽在太子耳中卻無端端一陣寒意,急鎮攝了一下心神,強笑道:「我手上的解藥,已全數給他服了,若還沒用,只怕是份量不足。」
「有何辦法麼?」
太子於毒藥一途並不知曉,醉飛花之毒也僅知皮毛,然此刻端王猶如凶神一般,他哪敢說個不字。仔細想了想,不由一喜,面上卻不動聲色,思索道:「醉飛花是有來歷的,父王曾說過這些醉飛花都出自一人之手,有毒便有解,想必這人能知情由。」
端王輕輕一曬:「是誰?」
「此人早已出家,道號清心。據說今年已有一百來歲,在九華山某個洞府隱居著。」
太子如此詳盡提供訊息,自然是盼著端王早去早好,這一走,皇位穩穩當當便算坐下了。端王哪有不知太子心意的,然而上一刻還曾與葉長風爭論不已,放之不下的江山,此刻突然已不甚重要了,冷冷一笑:「好,我走。但願你說的是實話。他要是還活著,我再不回京,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哼。」
後面的話他沒說全,然而太子豈有不明白的。兵馬在他手中,他能走,就不能再打回來麼。
不禁一身冷汗,笑道:「怎麼會,自古吉人自有天相……」
端王不再理他,抱起葉長風走了兩步,突然轉身,在殿前跪了下來,沉聲道:「此殿中葬送我趙氏兩位帝王之命,想必魂靈還未去遠。趙寧非在此立誓,願以掌中江山,換取葉氏長風一命。他若能活,我再不起帝王之念。列祖列宗若有靈,就請護著他罷。」
太子在一旁聽得真切,倒料不到這個冷面皇侄有這般深情,不由怔怔。
端王抱著葉長風從他身邊徑直擦過,騎上侍衛牽過的駿馬,鞭梢一揚,座騎吃痛,箭一般疾馳而去,親衛們不敢怠慢,紛紛上馬,一時間塵土滾滾,數十騎驃駿轉眼便如風一般地消失在微明的晨靄中了。
眾官員都瞧得呆了,雖然隔得遠,沒聽見端王之誓,有些敏感的,卻隱隱約約覺得,此後京中,是再也見不到這位英姿不凡,睥睨縱橫的王爺了。
此後的數十年間,他們也確實沒有再見過端王一面。端王這兩個字,漸漸化作京中一段又神秘又浪漫的傳奇,偶爾會在茶餘飯後被人提起。
僅此而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