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星移,斜陽女主紫袍披身。注視著身下的陰影,她聽到宮人走近身前。
「女主,罷月殿下請您移步至她殿中。」
斜日點點頭,只是不語。身為宮人的九斤半不知該如何回話,只得俯首等待。良久,斜日抬步向罷月的殿閣行去,每一步都踩著自己的影子,卻不凌亂。
罷月所居大殿已近在眼前,斜日女主忽然轉身對侍候左右的宮人九斤半道:「你回去吧,今夜不用你伺候。」
「女主……」
宮人九斤半想說些什麼,到底被女主不容置疑的目光折了回去,順從地退回斜陽殿等著。
斜日女主漫步而行,罷月殿下早已等候在大殿正宮,聽宮人回報斜日女主已到,她忙不迭地走出正宮,一張笑臉迎上前去,「姐姐,你讓妹妹等得心都急了。」
斜日甩開過於寬大的紫袍,順勢甩開了她沾上來的手臂。望著桌上豐富的酒菜,主人未動,她這個客倒是不客氣地率先落了座。
微皺了皺鼻,斜日淡笑,月色撩上嘴角,卻是冷的,「你今兒備的是梅子酒啊!」
「我記得姐姐愛喝這酸酒,打秋兒起便叫人早早備下了。」
「難為你想得周全。」
斜日端起杯,就近處嗅了嗅,湊到嘴邊卻未啟唇。罷月的眼神跟著斜日幾起幾落,全跟著她手中那盞杯上。
到底……到底還是放下了。
罷月以為哪裡出了錯,「怎麼?這酒滋味不對?」
斜日忙搖首,笑道:「哦!那倒不是,只是想起些事來。」她回頭問身後隨行而來的宮人拂景,「遣風呢?我怎麼好像一連幾日不見他了?」
宮人拂景答說:「遣風幾天前出宮辦事去了,臨走前並未留話。」
也就是說不知道遣風去了哪裡——斜日沒再追問,偏過頭忽瞧見罷月目光炯炯,正專注地瞅著回話的宮人。
斜日靜靜地等著,等著罷月緩過神來,等著罷月走出自己拴了數年的心結。
手指搭在桌上,「答答」地敲著響。罷月猛地一驚,打起精神笑對斜日,「姐姐,怎麼不動筷子呢?王兄去了這些時日,您裡裡外外忙了這麼些日子,吃過幾頓安生飯?今天就算妹妹替革嫫子民請姐姐吃頓安生飯。」
「姐姐我好大的面子啊!竟讓妹妹替這天下人來請我吃飯,實不敢當……實不敢當。」
斜日盤撥著紫袍上繡著的金線銀絲,沒拿正眼瞧罷月,這倒避開了她們彼此間此刻的尷尬—
一
她斜日不要這天大的面子,她罷月也代替不了這天下。
她的野心,她早已看穿看透。再演下去,便是她們姐妹間的悲哀了。
還是那杯梅子酒,斜日一手端起並不急著喝,反倒直視著罷月問道:「你要我喝這杯酒?」
這話問得罷月詫異,她匆忙以笑容掩飾洩露的神情,「姐姐愛喝這口酸酒,所以妹妹才……若不然……」
「我只問你是否要我喝下這杯酒?」
她抬眼,目光清澈見底,所見之處容不得半點混沌。她望過罷月身後一卷珠簾,珠光寶氣的背後空無一人,她卻似見到她所熟悉並為之失望的諸位。
「你們……當真要我喝下這杯酸酒?」
她用了「你們」,罷月與珠簾深處遁藏的某人皆為之一怔——莫非斜日早已察覺到什麼?
不!罷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揣測,若斜日當真知道她們的事,斷不會隻身來赴這場宴,更不會端起這杯酒。可她這話問得又令人生疑。
罷月兀自端起杯,靜觀局面轉變。
「姐姐,來!妹妹敬你!」
罷月一口飲盡杯中物,斜日深沉地望了她一眼,終於將手中捂得溫熱的酸酒倒進了口中,滾過喉終究入了腹。
這是她的選擇,這也是她們的選擇。
結果,由不得人,怨不得天!
她倒下了,在酒入愁腸的那一刻。今生,她再不識愁滋味。
罷月佇立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看著一身紫袍的姐姐倒在冰冷的正宮紅毯之上。她蹲下身,顫抖的手指撫過姐姐的眉眼唇鼻,撫過她曾熟悉的每個表情,也撫過現今這個陌生的自己。
她,毒殺親姐,只為心中那一念。
「你……後悔了?」
身後忽傳出女人的聲音,罷月隱去臉上殘存的哀慟,直起身的時候嘴角已掛上冷漠,「在這座宮殿裡,從來就沒有『後悔』二字。正殿上那些大臣們鬥得你死我活,各個跟烏眼雞似的,他們是為了權力,為了成為人上人,為了活得更好。我們這些人關在這座宮中爾虞我詐,機關算盡,不是為了旁的,只是為了在這座宮殿中活下去,僅僅只是為了活著而已——我說得對嗎,王嫂?」
她的王嫂,已故王兄的妻子——素縈王后,她同樣也是斜日的王嫂。在罷月敬斜日那杯酸酒時,她就站在那卷珠簾的深處,斜日看不到的角落。
「交給你了,她不能死在這宮中。」罷月將這後續事宜托付給了王后素縈。按照計劃,這殺主奪權的陰謀總不能她一個人全擔了,「毒酒她已喝下,再過幾個時辰她便會氣絕,至於讓她死在哪裡,王嫂你做主吧!」
她的冷,她的狠,素縈王后看在眼底。命人以白布裹起地上的紫袍女主,這後事她早已有了計較。
臨走前素縈王后轉身望向桌前的女人,「她到底是你同父同母的親姐,你怎麼狠得下這條心腸?」
「是啊!我怎麼狠得下這條心腸?」
罷月拿起酒壺,一個勁地往喉中灌酒。毒擦在斜日用的杯子上,她愛喝的梅子酒很是干醇。酒去了大半,罷月猛地記起她們姐妹間愛喝梅子酒的那個人……從來不是斜日。
愛那個人的,也從來都不是斜日。
素縈王后離開後不久,罷月便招呼人隨她出宮,她正要啟程,一抬眼瞧見身側的青衣宮人。
「今兒你怎麼在我這兒當值,景姨?」
「這聲『景姨』,拂景實不敢當。」宮人拂景恭身稟報,「稟殿下,拂景隨侍女主來罷月殿。女主未歸,拂景不敢擅自離開。」罷月略點點頭,心頭已是千回百轉。拂景常年在王兄的殿閣當值,並不歸屬斜陽殿,斜日偏偏在今夜帶她駕臨罷月殿,擺明了要為今晚的事留下活口。
斜日太過瞭解她,知道她會在事後滅了今晚所有看見斜日駕臨罷月殿的宮人,她偏偏帶了拂景前來。
還是斜日太過瞭解她,知道她可以殺了天下人,獨獨不會殺了跟他有關的任何人。而拂景,卻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啊!
姐姐啊姐姐,你算無遺算,竟算到這一步。換言之,你早就知道這宴非好宴,酒非好酒。
這樣說來——不好!
罷月猛地一驚,招呼人星夜出宮。
「斜日,你可別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兄長。他疼你疼得是不給我們娘兒倆留一點活路。我死不要緊,可我不能讓我兒子就這麼死去。所以……」
素縈王后冷下眼神,順道讓自己冷了那顆曾經歡喜她的心,「你不能活。」
去了一身的紫袍,素縈王后將僅著白衣,中毒已深的斜日放在江邊,這便領著人走了。
下一刻,水面上漂來一條船,黑衣男子迎風而立,遠遠地便奔下船來。他用手指探了探斜日的氣息,還好!一息尚存。
他的出現不算太晚。
不敢再有片刻的耽誤,他將斜日抱上船,正打算駕舟而去,身後突然火光一片,嘈雜的馬蹄聲打擾了江邊寂靜的夜,伴隨著的還有女子清脆的嗓音。
「你居然會找到這裡來,看來我王嫂的謀殺計劃執行得不算太成功。」
她來了,他的罷月殿下來了。他的猜測沒有錯,整件事,她早已參與其中,抽不開身了。
他臨危不亂,以身體擋著船,護著他的主子,「成功與否不重要,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你幫誰?」
罷月利落地下了馬,量著步子一步步,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站定。湊到他的耳邊,她笑得跟平常一樣柔弱而嬌艷,讓人無法設防。
「我誰也不幫,只幫我自己。」
沒等一身黑衣的他反應過來,她手一揮,隨她而來的人全數劍拔弩張。
「你也要她的命?」他幾乎不敢相信,她們——同父同母的兩姐妹,整座王宮中本該是最親近的兩個人,為什麼……
「你一定很想知道這其中的原因吧?」她依舊笑著,比這夜更顯陰森,「答案很簡單!你,就是我要她命的理由。」
她要他,十幾年來她所要的只有一個他。可是她卻得不到,因為有著另一個她。
罷月恨恨地望著躺在船上,那個一無所知的白衣女子,那個再不用明白愛恨情仇、權欲鬥爭的斜日女主,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如果她死了……如果她死了……
「我們來做個遊戲吧!」
她還跟小時候一樣喜歡拉著他做遊戲,可她再也不是小時候那個需要別人保護的妹妹了。
他沉聲問道:「殿下,你想怎麼著,說吧!」
「待會兒我會讓弓箭手放箭射死她,若是你能在箭射到她之前把她救了,我便放過她。」她話剛落音,便以手臂示意下屬,「放箭!」
他來不及多想,將船推進江水中,希望能助他的主子躲過箭陣。
夜色讓他未能看清江水的湍急,當他想要跳上船與她共患難時,船已被江水推到數丈之外。他心裡暗叫不好:中計了!罷月翻身上馬,笑得好不得意,「遣風,你說如果她泉下有知,發現是你,她最信任的你親手結果了她的性命,她會作何感想?她……還會留你在她身邊嗎?即使下了黃泉,她也不會再留心於你,哈哈哈哈——」
她笑得猖狂,然伴著寒風終究是淒冷寒悲的。
無心理會她的反常,他奪過一人的坐騎,飛身上馬,欲沿江追船救主。
她並不阻攔,彷彿早料到他下一步所為,竟喜滋滋地出聲鼓勵:「去吧!去救你主子吧!救回一具屍體,我會以革嫫女主的規格將她風光大葬。倘若她大難不死,能逃過毒酒,避過急流,便是上蒼庇佑。你大可以帶她進宮,我得謝謝你!真的,我真得謝謝你,遣風。謝謝你幫我找到她,省了我一趟麻煩。我只要再派人,再設計要了她的命便可。」
她已對他明言,她們姐妹之間,只能活一人。
「何苦來哉?你們是嫡親的姐妹啊!」
「是啊!這悲苦的世上,這陰冷的宮中,最最親厚的兩個人,何苦落到這步田地。遣風,你告訴我好不好?」
她落於馬上,俯視著籠罩在夜色中的他。歲月從他們的間隙裡穿越,晃眼已是數年。
數年前,她初初見他的時候,他並非今朝只為一人效命,至死無悔的黑衣人。他一身銀裝,立於皚皚白雪之中,風捲起黑髮,拂亂了她的眼,驚醒了她的心。
她、遣風、斜日,還有那一闕未完的長歌浸於雪中,立於樹下。
臘梅染雪,鋪了他們一身清冷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