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那日她只是想故意摔馬好造成自己愚鈍笨拙的假象,卻沒料到會真的傷了自己。
東方離將她一路帶回別苑,立即召來了隨行的御醫為她診視。御醫說,腳踝處可能是磕到了尖銳的石頭上,好在沒有真正傷及筋骨,敷上草藥休養一個月就會好了。
玉哲實在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頭幾日連房門也不能出,每天只能趴在窗邊發愣犯傻。
紅映見她神情鬱悶,不知從哪裡弄來些蒙族的小玩意兒逗她開心。
昨日居然帶來了一把馬頭琴。
玉哲拿在手裡瞧著,實在覺得有些好笑。紅映這丫頭倒是一副玲瓏剔透心思,連這個東西也能尋來。
「郡主,過來用膳吧。」
紅映端著托盤走進房中來。
玉哲提不起興致地回道:「放著吧,我還不餓。」
紅映將東西放下,神色飛揚地走過來道:「今日的膳食可是與平日裡不同,奴婢保證您瞧了,就一定有食慾了。」
玉哲不置可否地站了起來,讓紅映扶著走到八仙桌旁去。
待瞧清了碗盞裡的東西之後,當下露出喜悅的神色,欣喜地抬頭看了紅映一眼。
紅映則是笑著道:「府上如今聘了會做蒙古膳食的廚子,以後郡主要想吃什麼家鄉的東西,儘管告訴奴婢。」
玉哲詫異地問:「王府裡怎麼會有蒙古廚子?」
「是王爺特地吩咐請來的。」
東方離特地吩咐這些,是為了她嗎?她養病近半個月,自打他帶著她從圍場回來之後就再未見過他的面,依她看他根本是忘了她這號人的存在,可是卻又為何記得吩咐這種小事?
「這府上,還住著其他蒙族的人嗎?」她不太相信這些是因她而來。
紅映好笑地回道:「郡主您說哪裡話,王府裡除了您,哪還會再有蒙族的人?」
玉哲不免聯想起這連續幾日裡的事情,於是問道:「那先前你給我帶來那些小玩意,難道也是王爺吩咐的?」
紅映老實地回道:「是的。」
她心中不免又是幾分詫異。
自打相識以來,每回他見了她也沒有特地表現出特別和顏悅色的樣子,有兩次看著她的臉還露出深思的表情,於是她總覺得他是不待見她的。
可是她受了傷之後,被困在房中心裡煩悶,他卻又記得讓人找些家鄉的小玩意來給她,甚至還特地為了她找來蒙族的廚子。
傳言裡的安淮王心機深沉難測,於是她在一開始就對他抱著成見。而由今日的事來看,他似乎也有細心溫情的一面。
「之前奴婢見您常常將草原掛在嘴上,覺得您是想家了。王爺雖然公事繁忙,但仍舊十分關心您的傷勢,經常會叫奴婢過去問話。前些日子聽奴婢提起您想家的事,他便遣了人找了城裡最好的木匠師傅為您打了那把馬頭琴。」
原來在她不知道的背後,還有這些細節的事情發生。
東方離,在她看不到的性格底下,究竟掩藏著怎樣的一顆心?老實說,她是真的開始有些好奇起來。
眼見她腳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應當挑個時間去同他道個謝。因為轉念一想,撇去他這段日子暗地裡對她的關照不說,同他將關係變得友好,以後倘若她想進宮去,商量的餘地自然要大一些。
中原地方,春日裡雨水總是十分多,不似草原上那樣日日雲朗氣清。而中原的雨下起來,如幕如織,也不似草原上那般大雨一下就是滂沱之勢。
她初來,對這煙雨濛濛的景致倒是很喜歡。
園子裡的牡丹花已經開了,生機盎然的顏色瞧起來十分的討喜。
她同紅映閒聊道:「不知為何,最近總下雨,中間也未見有過停歇。」
紅映笑著回道:「郡主你長在草原,對於中原的節氣可能有所不知。今日按民間的節氣來算正值谷雨的第一天,谷雨時節雨水豐沛則預示著農耕會有一年的好收成,這是吉兆呀。」
原來不知不覺,已經入了谷雨時節了。
這個節氣她當然十分熟悉,只是因為最近心思繁重,才會一時忘了。
她有些遺憾地道:「如果不是瞧見外面下著雨,我原本還打算去找王爺道個謝,感謝他這段日子對我的照顧。」
紅映聞言,頓時神色緊張地道:「郡主有所不知,王爺每年入谷雨這一天,都會將自己關在房中,誰也不許去打擾,有一回一個丫鬟不知情為他送茶水過去,結果立刻就被逐出了王府。平日裡王爺看起來是極其冷靜的一個人,只有在這一天,他的脾氣似乎特別壞。」
玉哲微微蹙眉,無法想像出東方離動怒發火的樣子。
雖然心中好奇,但也不想去討那個沒趣。還是等日後碰上了,再同他說聲謝謝吧。
谷雨時節,細雨紛紛揚揚地下。
直到入夜,不想下了一日的雨竟然停了,天角邊甚至升起月亮來。
都說睹月思鄉,她被窗外的月色惹起了思鄉的情緒,久久無法入眠。
心裡惆悵,她便披了披風,走到園子裡散心。只是走著走著她便忍不住走向東方離住的院落外,猶豫了片刻,她悄悄走了進去。
白天紅映的話始終在她耳邊迴旋,興許是因為她這些日子閒極無聊,一旦對某個人生起了關注的心思,心裡的好奇便是壓也壓不住了。
園子裡還濕漉漉積著水,月色投影在上面,越發顯出幾分寒涼之意。
她腳步輕緩,漸漸走近。
下一刻,卻被出現在眼前的人影嚇了一跳。
月下迴廊,她看到的,是那個躺坐在欄杆上無聲獨飲的身影。
因為心裡沒有防備,這樣突兀地看到他,她的心幾乎本能地重重震了一下。
眼前的人,再不見印象裡的模樣,夜氣冷涼,他卻只著了一襲單衫,長髮散落,神情哀傷。
月涼如水,彷彿也涼不過他臉上的神色。
她忽然明白為何他不許別人在這個時候闖進來,因為他此刻的模樣,完全像是另一個人,一個收起深沉心機內心脆弱的人。
他感知到有人出現,高喝一聲:「什麼人?」
她自迴廊的陰影裡走了出來,因為腳傷未好,步履間仍有些蹣跚。
這樣貿然地闖進來,總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小心走錯路了,馬上就走。」
她迅速地轉過身想躲開,卻聽到他的聲音自背後傳來:「過來。」
聲音裡已隱約帶著醉意。
面對一個醉酒的人,她長這麼大還真是毫無應對經驗,不知是該置若罔聞地繼續走她的路,還是配合他的要求回到他旁邊去。
「你是自己過來,還是讓本王抱你過來?」語氣裡幾分寵溺之意。
她聽著他戲弄的語氣,有些生氣,於是憤然地轉回身,走到他身邊。
待走近了瞧,才發現他坐的欄杆上還是濕漉漉的,忍不住低聲勸道:「你還是起來吧,坐在那上面會著涼的。」
他呵聲一笑,眉宇間是她陌生的懶散之色,回道:「好,我起來。」說著當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她本能地後退了一小步。
卻是沒預料到他接下來的舉動。
他手一伸便將她勾進懷裡,未等她完全回神,那鋪天蓋地的酒氣已經襲面而來。
她大驚,慌忙想將他推開,「你這是做什麼?」
他任她推搡著也不肯鬆手,卻是沒有再做出輕薄的舉動,而是突然加緊了臂彎的力道,將她緊緊摟在懷裡,頭抵著她的肩,語意含糊地喚:「容兒……容兒……」
玉哲身體一僵,怔得說不出話來。
他彷彿酒意正濃,恍惚間已經忘記了現實裡的人和事,逕自淪落在自己的回憶裡無法拔身。
「容兒,倘若當年我有今日的狠絕與勇氣,你也不會棄我而去。你總說我狠心,其實真正狠心的又是誰……」
他口中念著,鬆開她,目光迷濛地盯著她細瞧,苦笑著道:「你終於肯回來見我了?!終於肯原諒我了嗎?」
下一刻目光卻又驀然轉冷,捏緊她的下巴,搖頭道:「你不是容兒……」
玉哲目光冰冷,冷笑一聲,「我的確不是容兒,只怕是因為長著一副與容兒相似的容貌,才會讓王爺錯認吧。」
隱隱約約,她似乎感到有某些事實在她的腦海裡成形,只差最後的一個確認。
他的眼中閃過避退的狼狽,推開她,轉身欲走。
她伸手攔住他的去路,「東方離,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愣了片刻,冷然大笑,「我是這世上最冷酷無情的人。」
一連數日陰雨,天氣難得才放了晴。
一大早,安淮王府中便有嬌客登門,正是掛著准王妃身份的相府二小姐蘇宛然。
當朝左相蘇雲年乃是東方離幼年時的老師,同時亦是當朝國丈,長女十八歲入宮,如今已貴為皇貴妃。
其實當朝的形勢瞧起來十分明了簡單,蘇雲年門生遍佈朝野與各州府,算是這王朝之中最有威望的人。皇帝納蘇家長女為妃,為的就是拉攏蘇雲年。而於安淮王這邊,亦是不會放過拉攏恩師的機會。
東方離年長蘇家二小姐蘇宛然八歲,幾乎算是看著她長大。蘇宛然十五歲及笄之年,他便上門求娶,順利地定下了這門姻親。
同為蘇家的女婿,表面上蘇雲年不偏不倚,但私底下卻是同東方離走得很近。無關識時務這一說,他看重的,其實是東方離的睿智與抱負。
當年若非安淮王年幼,在朝的皇帝不一定能穩穩坐上九五至尊的位子。
尤其當今聖上在位這些年,並無任何卓越功績,庸碌無為且心胸狹隘,軒轅王朝風雲政變之日怕也只是朝夕間的事。
蘇雲年對東方離十分看好,才會將自己最心愛的小女兒許配給他。
而於蘇宛然自己這裡,她卻是絲毫也不樂意。
雖然自幼她便同東方離感情甚好,但他年長她整整八歲,甚至比她的哥哥還大一歲,在她眼中,他亦是如同兄長一般,再無其他感情。
小時候還不太知道理會姻親這檔子事,這兩年她漸漸長成,不免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將來。她既是不願嫁給東方離,就一定要找個機會同他把話好好說個明白。
安淮王府她經常來,早已經是熟門熟路,且因為與東方離太過熟稔,通常連通報也省了,她都是直接過去找他。府中僕人都拿她當未來王妃看待,誰也不敢微詞些什麼,小心侍候著便是。
一路直闖東方離的書房,管家林忠則是小心地隨行在後。
「你家王爺確定是在書房,不是在臥房嗎?我這麼早來,還當他在睡懶覺呢。」
因為每回他爹上完早朝回來,都會回房中補眠幾個時辰。
林忠這麼多年來自然也習慣了這位小郡主的快言快語,笑回道:「王爺上完朝回來通常都是在書房處理事務,不到中午不會出房門。」
蘇宛然點點頭,神采飛揚地加快了腳步。
只是中途穿過花園,腳步卻又突然頓住,還後退了好幾步,側身望了過去。
花園臨著水榭,那是一名身形纖細的女子,一襲錦緞衣衫,此刻正沿著水榭旁的迴廊散步,賞著春日裡的清晨景致。
看她舉手投足間的氣度,便知不會是下人身份。
「那姑娘是誰?模樣生得好漂亮。」讚歎是由衷的,雖然她自認自己也生得俏麗可愛,但遠不及那黃衫女子那般眉眼靈動。
「是蒙族來的玉哲郡主。」
蘇宛然開心地道:「原來她就是那個在圍場上勇救小皇子的蒙族公主啊,我原以為她會是一身蒙古裝扮,卻不想會是眼前這副模樣,可是瞧起來真是好看。」
今日難得有機會相見,待她辦完正事,一定要找她去敘上交情。而且說不準,她的出現還能替自己解圍呢。
這樣想著,心中也已經有了初步的計劃。
「走吧。」收回打量的目光,她忍不住粲然一笑,加快腳步朝前行去。
林忠緊步跟上。
書房中,東方離正伏案閱著公文。
蘇宛然比了個安靜的手勢,示意僕人不要高聲稟報。她自己悄悄地探頭朝門裡望了望。
書案後的人頭也未抬,低聲笑道:「既然來了,為何又躲在門外,進來吧。」
蘇宛然見自己被發現,便大方地邁入房中來,語氣裡頗有幾分遺憾:「雖然你是習武之人,可是耳力如此好,也太離譜了點吧?」
東方離擱下筆,抬頭看了過來,「依你那閒不下來的性子,會特地跑過來找我,想必是有十分重要的事。別站在那裡了,過來坐。」
蘇宛然也不同他客氣,走到一旁的高椅上坐下,露出十分苦惱的神色。
「就是上次我想同你商量的事,只是這段日子你一直都那麼忙,害得我一個人在那裡乾著急……」
東方離見她滿腹牢騷,不免一笑,問道:「究竟是什麼事,會讓天不怕地不怕的靜陽郡主為難成這樣?」
蘇宛然眉頭一蹙,十分頭疼地回道:「還不就是你和我的婚事。」
原來如此。
東方離何等聰明,自然知道她苦惱的原因。在她眼中一直視他如兄長一般,相識至今也未生出什麼男女之情,她顯然是不願嫁他的。
只是即便她不願意嫁,他也是志在必得非娶不可。
於是他裝作不懂,笑回道:「皇上一直說你年紀還小,才遲遲未肯賜婚。再過半年你就滿十八歲了,到那時我定當八抬花轎迎娶你過門。你等著嫁入王府做我的王妃便是,又有什麼可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