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女人搶在電視前圍定,連陳太太也急急地跑出來擠成一堆。男士們無奈後退,還得小心不要發出太大聲音,以免遭到抱怨。
「別的不說,他這樣子還真帥。」吳燦悄聲對我說。
我剝開一隻橙子,掰下一瓣放在嘴裡,讓開沙發的位置,進廚房替煮咖啡煮到一半跑出來的小姐們看著火。陳冬歎著氣念叨著人與人不一樣,發誓下輩子投胎也要做一個英俊瀟灑的大富翁。
我想尹繪若有下輩子,他說不定想做平凡又幸福的陳冬。可見人心果然不足。
等我煮好一整壺咖啡端出來時,訪談節目仍未結束,不過好像已近尾聲。
女主播笑靨如花,巧舌如簧:「今晚真是有幸,能夠請到尹先生到現場來,好像從沒覺得節目時間過得這麼快,一下子就到了快要說再見的時候。抓緊最後一點時間,我想再問尹先生最後一個問題,希望能得到您的回答。」
尹繪輕輕佻眉表示許可。
「尹先生算是事業有成,一帆風順,不知有沒有遇到過什麼事,是到現在還後悔不應該做的?」
電視外一片譴責聲,女人們喃喃地埋怨:「什麼沒營養的問題嘛,為什麼不問他最喜歡的異性類型是什麼啊?」
畫面上的尹繪目光微凝,我捧著咖啡壺,不知不覺站住了。
「有一件事,一直覺得後悔……」尹繪的眼睛從熒屏上直直地看過來,「我很後悔,當初不該和我太太離婚……真的不應該……」
女主播表情震驚,一時接不上話來。
我的胸口象被棉花堵住了一樣,軟軟的,但很難受,不知該怎樣捶,怎樣打,才能減輕一點那種心酸的感覺。
屋子裡一片尖叫與驚呼聲,我聽不下去,放下咖啡壺又走回廚房。
尹繪那個傻瓜,他真是一個傻瓜。
吳燦跟進來,覷著我的臉色問:「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我搖頭,對他微笑。這個人,曾見過我心臟停止跳動,所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那個繪凌的總裁,看不出來會在意老婆的,到底什麼樣的女人,竟捨得跟他離婚?」吳燦放下心來,閒話家常。
我無語。
什麼樣的女人?瘋狂,不顧一切,想要得到的,不擇手段也要得到。
第二天拿起報紙,財經版頭條竟是昨夜尹繪的驚人表白,大眾口味,實在是不高明。
勿勿大致瀏覽一遍,見大小文章議論紛紛,竟無一個知道內幕的人開口講話,可見鍾未倫手段高明,既不阻止媒體炒作,又絕對封殺真相,連朱歡,也默然閉嘴。
進了辦公室,小姐們正拿著各式各樣的報紙,晨報、日報、郵報、金融日報……翻來翻去找有沒有獨家內幕,結果當然很失望。
「真是的,都沒有寫他前妻是幹什麼的,現在在哪裡,什麼時候離的婚,為什麼離婚,記者們都在幹什麼啊,一點也不敬業!」金小姐發著小小的脾氣扔報紙,一扔扔到我的桌子上。
「對不起啊,」她趕過來收撿,「練經理,你今天還要去繪悅吧?」
我點頭:「要去做設計的效果回訪。」
「那可不可以,」她吞著口水,「打聽一下報紙上沒有登出來的消息啊。繪悅是繪凌的子公司,說不定會有內幕哦。」
「好吧。」我輕飄飄地應著。阿豐跳過來阻止:「別亂答應這群魔女啊,你以為自己是誰,媒體都挖不出來的內幕會被你挖到?」
理所當然他立即遭到一堆粉拳的追打,滿屋子逃竄,可看表情還美滋滋的。
上午的準備工作出奇的順利,小姐們動作極度麻利地幫我印表格,打文件,裝袋,還不到十點就把全份的回訪資料整理的清清楚楚,一群人興高采烈送我和阿豐出門,一直送到電梯口,鼓勵之聲不絕於耳,真算得上盛況空前。
繪悅營銷部的王經理態度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對展示會的效果表示相當滿意,並說有機會還希望再次合作,弄得阿豐非常興奮,全然不管人家可能只是客氣一下而已。
大略填好回訪記錄,我們兩人告辭起身。走在繪悅大樓的長走廊上,根本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在翻有關他們總裁的報道或私下議論,遠遠不及我們這些不相干的公司裡的人激動,阿豐不停地嘖嘖稱許,概歎自己的女同事太八卦,白領氣質不足。
迎面走來一個白領氣質極足的女子,十米開外就在微笑,我目不斜視,仿若沒有看見她,打算就這樣直直地走過去。
「練非,可以跟你談談嗎?」名記者朱歡女士屈尊下問。
「沒興趣。」我腳下分毫不停,阿豐吃驚地看看她,再看看我。
「小非,」她一把拉住我,聲音柔柔,竟略帶哽噎,「你不要這樣,你這樣太辛苦,所以他才會後悔……」
我生氣地瞪著她,這個女人想在我的同事面前說什麼?朱歡朱歡,在所有聲稱愛我的人中間,她算是第二狠的。
「非非,朱小姐是你的朋友嗎?」阿豐悄悄問。
「不是。」我斷然道,「你先到車上等我一下好嗎?」
阿豐滿腹疑惑,但也只好揮揮手先走一步,一直到走廊盡頭還在頻頻回首,想要看出點什麼端倪來。
「小非,」等阿豐走遠,朱歡掛上關切的表情,握住我的胳膊。
我甩開她,摸出手機,飛快地撥了一個號碼。
「非非?」鍾未倫立即接了電話。
「請讓你女朋友離我遠一點,別再來搔擾我,我已經受夠她那張臉了!」我對著話筒大吼。
朱歡在一旁無奈地耙了耙頭髮,而鍾未倫遲疑了一下,才不確定地問:「你是在說……阿歡?」
我冷笑:「你有幾個女朋友?」說著掐斷電話,向樓梯口走去。
謝天謝地,那個女人總算沒有再跟上來。
下午下班後我去了一趟銀行,把除了本月必要生活費以外的金額轉到療養院的帳戶,那個瘦長臉的銀行小姐一面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一面向我介紹一種高額信貸消費的最新優惠舉措,我給了她一個微笑,表明自己帳戶空虛,根本跟這種消費方式沾不上邊。
銀行小姐吃驚地抬眼看我,細聲細氣地說:「不會啊,個人帳戶存款額在五十萬元以上就可以參加啊。」
我失笑:「我的帳上可從來都沒有超過十萬塊的,這次轉帳後就只剩五百啦。」
「先生真會開玩笑,你的卡上面明明還有七十萬呢。……還有啊,你每次打到這個帳戶上的款隔幾天就會如數退回來,為什麼你還是每個月都要轉一次呢?」
我眼皮一跳,急忙控制自己不要當場變臉色,勉強笑道:「這筆錢不是我的,是別人寄存在我帳上。你能不能把最近幾個月的轉帳明細打一份給我?」
銀行小姐甜甜地笑著,利落地打出水單,用信封裝好遞出來,服務態度真是一流。
一出銀行大門,我立即摸出手機接通尹繪,簡單地叫他今天晚上到我住的地方來,連回音也不聽就掛了。
回家後備覺腳步沉重,沖了個澡,窩進沙發中打開電視,穿著粉紅色套裝的主播小姐正用圓潤的聲音播報著整點新聞:
「……接下來是一條本台剛剛收到的消息,原定今晚七點在凱樂大酒店舉行的繪凌集團與赤峰電子新項目合作的簽約儀式,因繪凌集團總裁尹繪身體不適而臨時取消,變更後的簽約時間未定。由於此前尹總裁一直沒有出現健康方面的問題,故而有人推測可能繪凌對與赤峰合作有遲疑態度,所謂身體不適僅是借口而已,而此類傳言對赤峰股價的影響……」
無聊的媒體。我啪的一聲關掉電視,門鈴也同時響起,響了三聲後,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
太陽穴兩邊隱隱作痛,我把整個頭倒裁著埋進沙發墊子裡去。過了一會兒,有溫厚的手掌摩挲著我的肩胛骨,一隻順著背脊輕撫著,一隻轉移到冰涼的臉頰上。
「非非……身體不舒服嗎?哪裡不舒服?」尹繪將我攬進懷裡,檢查體溫和心跳。
我直起身子,推開他,舉起手向他頭上打去,因為太用力,喘起氣來。
他沒有躲,就這樣受了幾下,溫柔地看著我,就好像看著一個亂發脾氣的孩子。
一陣氣苦湧上心頭,雙肩象承了巨石一樣的重,我倒在沙發上,把身體縮成一團,再也不肯理他。
尹繪伸手過來仔仔細細地摸了摸額頭的溫度,再測了測脈搏的速率,才輕輕吐一口氣,拿毯子蓋在我身上,自己悉悉索索的開始查找我為什麼生氣。
蜷在毯子底下,心裡酸酸地聽他左翻右找,後來估計是看到了我丟在地板上的銀行帳單信封,突然安靜下來。
「非非……」他低低地叫著,聲音顫顫的。
我把毯子裹的更緊,用力閉上眼睛,卻沒辦法把淚水完全關在眼瞼中,被它細細地流了出來。
尹繪又擔心又著急,拿了家中準備的氧氣罩來想讓我吸一點氧,剛湊上來,我就一把扯掉了管子。最後沒辦法,他只得跪在沙發邊,把紙巾裹在手指上,柔柔地給我擦眼淚,另一隻手,有節奏地拍撫著我的胸口,嘴裡哼著模糊的聲調,想要哄我把情緒穩定下來。
頭髮絲粘在濕濕的臉頰上滑進口中,我咬了兩下,扎扎得讓人有反胃的感覺。尹繪立即察覺,小心地把它們撥到耳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