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歡神色一肅,抓住我的胳膊:「練非,你的心臟沒問題吧?」
我甩開她的手。那隻手以前曾輕輕撫摸過我的臉,引導我說出所有內心的感受。可第二天這些話就改頭換面上了頭版,配上一些我根本不知道的所謂事實,用我這個無知的純潔少
年,來對比強烈地映襯出我家人的惡,害他們像一只只被逼到絕路的落水狗,死的死,瘋的瘋。
圍觀的人群傻傻地看著這場與他們毫無關係的好戲,有幾個貌似女權主義者的人向我邁近幾步。
就在此時,一個穩定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響起:「這是在敝公司一年一度的產品發佈會上,朱小姐不是想來鬧場的吧?」
朱歡聳聳肩,回轉身:「對不起,鍾先生,我只想關心一下舊相識而已。」
鍾未倫未置可否,只是看著她,少傾,她長吐一口氣,理了理挎包的背帶,拍拍超級助理的肩,淡淡道:「好吧,改天我再找他聊,再見。」
女記者迤邐而去,人群仍未散,阿豐氣喘吁吁趕過來,看見鍾未倫,嚇了一大跳:「鍾先生,展場有什麼問題嗎?」
我說:「展場沒問題,我有。現在可以輪到我去吃飯了嗎?」
阿豐怔怔地點頭,沒等他點第二下,我已向門口走去。
下午我蹺班,直接回到家裡,洗了個澡,倒在床上就睡。
睡著了,就可以忘掉很多事情。
所以,我喜歡睡覺。無論發生了什麼,只要我強迫自己睡,總能睡得著,這是我唯一可以逃避煩惱的方法。
可是除了一去不返的長眠,睡著了總會醒來。
有人說,最可怕的事莫過於美夢醒來天已大亮,不得不面對現實。
我想,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沒有嘗過惡夢醒來仍是漫漫黑夜的滋味。
睜開眼睛,室內仍是一片漆黑,額上冷汗猶存,我喘息著,看看桌頭櫃上的夜光表。
凌晨兩點。
咬了咬手指,我知道一牆之隔的客廳沙發上,一定坐著一個人,吸著煙,等我叫他。
因為過了午夜,就是整整一個月。
我打開燈,看見夜光表旁放著一杯水,喝在嘴裡,是恰到好處的溫熱。
那個溫度,就像我剛剛流出的淚水。
「尹繪……」我喃喃低語,聲音輕的連自己也聽不見。
臥室的門被猛地打開,那人旋風一般地來到我的床邊,將我整個兒揉進他的懷裡,鼻間繞著淡淡的男性體味與尚未散去的煙草味道,他發燙堅實的胸口不停顫動著。
「非非……非非……你嚇死我了……」他捧起我的臉,印下膠著纏綿地吻,像在確認我仍在呼吸一樣,沒有任何技巧,只是不斷地吸吮我的舌尖,獲取我的溫度。
我想,若是我死,這個男人是否還能活下去?
近來我常有這樣殘酷的想法,我想看看如果失去我,他會怎樣,常常想。
睡在尹繪的懷裡,我一般很少做夢,然而那一夜,我卻夢見自己死掉了,像輕煙般飄在空中,用冷淡地眼神看著他痛苦崩潰,心裡一片漠然,仿若這人世間的愛恨癡狂,已變成了一個笑話,激不起心頭的任何一點動盪,就像從未愛過這一場。
歎息著醒來,他撫著我的臉,溫柔地道著早安,那眼中滿漾著愛意,如何可以看不見?
我突然覺得可憐。
自己可憐。
他更可憐。
不理會他想要一個早安吻的暗示,我披衣下床,開始洗漱。做為一個上班族,好像就是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必須振作起來,乖乖到公司貢獻自己每天最精華的八個小時,掙得一些物質和精神上的滿足。
這對我尤其重要,因為我必須努力在經濟上脫離尹繪的支持,否則將永遠無法和他徹底分手。
我渴望與他分手,在我活著的時候。
母親去世,必須支出的醫藥費減輕了一半,然而就算只剩一半,也遠非我現在看起來算高薪的收入可以負擔。何況還有我自己,時不時進醫院小住,花錢與掙錢的速度差異,彷彿不是同一個次元的。
尹繪在廚房弄早餐,動作很快,我從衛生間剛走出來,就直接被拉進了小飯廳。
看著我吃他煮的東西,好像是他莫大的快樂,就算以前那樣甜蜜相愛的日子裡,也未見他如此珍視過我。
也許他心裡也明白,總有一天,我將離他而去。一去,不再復返。
今天是展示會的第二天,我卻沒有去現場,躲在公司的設計室裡,描著新案子的鉛筆草稿。
有人敲了敲根本沒關的門,一抬頭,是林總。
心裡覺得無比的詫異,我這個愛激動的上司,什麼時候變的如此懂得禮貌。
他走到桌邊,摸摸這個,看看那個,最後搭訕似地說:「練非,這次繪悅的案子,你做的很好,業界的評價也相當高,都說你是一個很有靈性的設計師。」
我站起來幫他拉來一張椅子放在我座位的對面,比了一個手勢邀他入座:「林總,有什麼話,不妨坐下來慢慢談。」
他微皺著眉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坐下,把手指放在下巴上:「練非,……我聽說昨天在展示會上發生了一些事……」
「是,」我點頭,「我打了朱歡。」
林總似乎很吃驚我這樣直接,一時接不上下一句。
「不過請您放心,這是我與她私人間的事情,不會牽連公司。」
他擺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提醒你,你是一個設計師,應該知道設計界有個龍頭老大……我指的是……你當然明白,我提的是沛大師,他一句話可以捧紅一個人,也可以毀掉一個人,這個人脾氣天生護短,而朱歡恰好……」
「是他的乾女兒。這我知道。」
林總直直地看著我。
「謝謝您為我擔心,事情已經發生了,他若是計較,我會立即遞辭呈,絕不連累公司受池魚之災。」
林總表情有些生氣:「練非,我一向視你如子,怎麼這樣看低我?」
我淡淡一笑低下頭。我知道林總欣賞器重我,但他畢竟身在商場,若被人惡意打逼至死路時,為了自己心血基業,什麼都會丟棄的。我親身親歷,血緣關係尚不能保證,其他的情誼又算什麼。
他還想再說,手機鈴聲突然大響,忙忙接起,喂了一聲,聽對方剛講得一句,已是臉色如土:「…沛……沛大師……是…是……練非是我旗下的設計師……您老人家聽我解釋,他年輕人脾氣就是……啊?他現在?……」林總看了我一眼,百般為難後,還是坦白招認,「他現在就在公司……什麼?您要他接電話?不……你聽我先解釋……啊?啊,好的……好的……」
擦擦額上的冷汗,他把手機遞給我,小聲叮囑:「你趕緊道個歉,千萬別頂嘴啊。」
我接過手機,遲疑了一會兒,放到耳邊。
「非非,你手機為什麼關機?打你辦公室電話也不接?」話筒裡傳來精力充沛的聲音,好似在用吼的。
「我在畫圖,不想接電話,所以把電話線拔掉了。」我乾巴巴的解釋。
「非非,你聽我說,歡兒為人犀利了一些,但她對你沒有惡意的,你不要計較……」
我不說話。我不想談她。她是沒有惡意,別說昨天,就算是當年也沒有惡意,只是我神經構造與她不同,在整個事件上所處的立場位置與她不同,感受當然也截然不同。她手執利刃,刀刀毫不留情,自以為在為我手術,促我痊癒,卻不知我血淋淋的傷口被越劃越深,痛徹心肺,如何忍得住不呻吟出聲?
「非非,」鍾沛在話筒那頭歎氣,「好了,不提也罷,未倫說你這一向消瘦,找時間來鍾伯伯家裡一趟,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不想多說,只輕輕答一個是字。這個父執輩一向待我過於憐愛,而與我父母的關係卻未見有何特別親密之處,莫名受寵,常覺擔當不起,只要不是被鍾未倫捉住親手押解,我是不會自動上門的。
斷了線,將手機還給林總,他急切地問:「沛大師說什麼?發脾氣了麼?他打算怎麼對待你?會不會很嚴重?……」
我淡淡回答:「沒事了,他說這次放過我,叫我以後不要再這樣就行了。」
「就行了?」林總狐疑地看我,「練非,若是有麻煩……」
「我一定會向林總您求救,您是我的老闆嘛。」
胖老頭這才滿意地點頭,負著手繞著我辦公桌轉了一圈,拉長了聲調道:「沒事就好啊,你忙吧,我再去繪悅的現場看一看。」
無言地送走老闆,我靜一靜心,繼續畫草圖。朱歡也好,鍾伯伯也好,我無意因為他們浪費時間多增添困撓。所謂天性涼薄,想來就是我這樣的人。
繪悅的產品展示會順利結束,我分得不小的一筆花紅。除卻清償舊債,我咬牙拿出一部分買了輛二手的日本車代步,近來常會胸悶氣短,擠公車已非我能力所及。
會計部陳冬在千金滿月之際拿到獎金,心情大爽,向來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突發奇想要請客,雖然只是在自己家裡讓大伙吃吃火鍋,但已算百年難遇,大部分同事都呼三喝四地去了。
陳冬家的客廳不大,十來個人一擠進去,愈發顯得熱鬧非凡,小嬰兒被幾個未婚小姐蹂躪一番後沉沉睡去,她的爹媽都在廚房忙著做飯。客人們自娛自樂,有的聊天,有的下棋,有的看電視,吵吵鬧鬧,穿梭來去,害我連書都讀不下去。
正快活時,秘書金小姐突然大叫一聲:「靜一靜!靜一靜!」
眾人嚇得一跳,見她直愣愣盯著電視熒屏,也跟著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