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一道烤全鴨,這店裡端出來的烤鴨,那皮之酥脆、肉之軟嫩,是她從未嘗過的,怪不得她連筷子都懶得用,心情大好地起了玩心,直接用手抓來就吃。
「怎麼樣,喜歡嗎?」他遞上杯清茶,笑看著她那貪吃的模樣。
「嗯!好吃!」她忙點著頭。
吞下口烤鴨,她吃得也渴了,可兩手指頭都沾了油,只好用手掌想捧著茶喝。
虧她竟然想出這法子,高羿按下她的手,端起茶來湊到她唇邊,輕輕笑著。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我就伺候到底吧!」
「是啊,這才能賓至如歸嘛!」她一口喝光那杯茶,果真不客氣地連高羿拿著布巾擦著她臉龐都不避諱,最後更索性連兩隻手都伸到他眼前。順便嘛,她的手也沾了油,就讓他一起擦個乾淨。
見她美目巧笑賴著他服侍的慵懶樣,他突然興起了安定下來的念頭。一個在家候著他的妻子……或者該說一個調皮搗蛋的妻子,因為她可不是那種會循規蹈矩倚門等候夫歸的平常女子;他相信他若晚歸教她操心的話,她大概會敲鑼打鼓地當做緝捕要犯到處尋人。而她不知會教他的生活增添多少趣味。
「你是怎麼發現這兒的?在這麼小的巷子裡,從外頭看又像是隨時要往人身上倒的老房子,要換作我,根本不會踏進一步。」她老實道,手癢地滑船似的搖搖那吱吱作響的桌椅,想試試它會不會「轟」地散個四分五裂。
「偶然經過這兒就被那香味給引了進來。」他笑道。一雙大手覆在她調皮地忙著敲桌打椅的手上:「手下留情,店家還要這桌子做生意呢。」
「我只是摸摸而已嘛,你瞧,這些桌椅的樣式多有古味,說不定全都是骨董呢。」她開玩笑道,因為那些桌椅看起來真是有點年代了。
「是頗有古味,不過我頭一次帶朋友來這兒,就把桌椅給拆了,我看,以後老闆見了我不躲起來行嗎?」
「你沒帶別人來過這兒?」她心中不覺大喜。眉開眼笑的,卻不知這有何可喜的。
「嗯!你是頭一個。」他的手仍沒放開她的意思。
「是嗎?那算是我的榮幸嘍!」她垂首道。除了感到心頭一陣暖流外,還有點不知所措。
「還記得上次在高家書房,我送你的那塊玉版?就當做是我給你的信物,可好?」
「噓……」余芊瑛趕緊伸出食指抵著唇,心虛地左右張望道:「你怕人家不知道咱們當過賊嗎?小心點兒,隔牆有耳,知道嗎?對了,你剛說什麼信物?」
「我說,那塊玉你可帶在身上?」他笑道。瞧她那煞有其事的緊張模樣,實在可愛之極。
「帶啦,你說這玉是個護身符,要我隨身帶著的,不是嗎?」她偷偷摸摸地從腰帶縫裡掏出一角給他瞧。
說來好玩,這玉就是上回她夜闖高府,卻被他給碰上後,她說難得到此一遊所以要留下點什麼做紀念,結果兩人東逛西闖的,繞了幾個圈後,竟溜進一間書房裡。然後,他也不知打哪個密洞裡找出這麼塊玉來,還硬塞給她要她隨身帶著。
其實這些珠寶玉飾,她哪兒缺過了?真要做紀念的話,她情願在牆上題幾個大字還來得好玩些,可他說什麼都不許!加上這是他給她的第一個禮物——雖然是偷來的,但她還是拿它當寶貝般珍惜。
「那麼我把它當做信物送給你,好嗎?」此時此地,並不是什麼互訂誓盟的好時點,他也不急,但卻認為有必要一步步地暗示她,否則,她真以為自個兒偽裝得天衣無縫,只想當個小哥們教他陪她玩兒。
「信物?什麼信物?」她不解地看著他。難道他要同她結拜嗎?這怎行?她是女的,而且……她才不要當他妹妹呢!她慌忙道:「我可不跟你結拜喔。」
「結拜?」她怎會想到這個,不過……「為什麼?你嫌我出身低?還是一副落魄窮酸樣?」
「不……」她用力地搖搖頭:「英雄不怕出身低,再說我看你也不像沒出息的人,而是,我已經有個嘮叨的爹在身邊,才不要再添個哥哥給自己找麻煩!你不覺得男人都很嗦嗎?」她一副深受其害地警告他。
從小她娘只管把她餵得飽、穿得暖就好,其它的事都隨她去,從不在叨念半句;可她爹就不同了!
有一回她不過是爬到丈把高的樹上,她爹便急得像天要塌下來似的直跳腳;待她平安下得樹來,他又得意地四處嚷著她還不過是個小人兒,就手腳靈活到能「飛天鑽地」了。
還有一回,她瞧她爹整日拿著算盤撥撥打打的,好像挺好玩,她也學著拿來甩兩下;這回他又大呼小叫說了,生了個天才女兒,算盤撥得比誰都快,然後又自言自語歎道:女兒這麼聰明,那將來要嫁誰好呢?天哪!那時她也不過十歲左右,他也煩惱得早了點吧?
類似的例子,實在不勝枚舉,以致她娘早見怪不怪地根本懶得理有關他們父女倆的任何事,否則準被她爹給煩得頭疼。
「男人會嗦?真有此事?」他印象中應該女人較會說三道四吧。
「當然了!像你不就老是管我這、管我那的,這不算嗦嗎?」她指責他道。
「那是因為你不應該……」
「對了!就是這句話,我爹最近的口頭禪就是:你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你看,你們兩人還真像。不行,我才不要給自己找麻煩,家裡有個爹爹候著我;溜到外頭透透氣,又有你在一邊等著,我愈來愈覺得男人好恐怖喔。」她受驚似的縮著頭道。
「好,恐怖就恐怖,你別把話題給扯遠了。記著,這玉是我給你的信物,要一生一世跟著你,別弄丟了。」他明白若同她爭辯這「該不該」的問題,只怕到日落西山還爭不出個道理,而且他肯定遺會被她冠上個「嗦大王」的封號,想到自己會像個女人家的哩嗦?實在笑煞人了。
「可你還沒告訴我,是什麼樣的信物。」萬一糊里糊塗地當了他的義妹,那他可更有一大堆理由管她啦。
「你放心,這不是結拜的信物。」他瞧她被嚇壞的樣子,哈哈笑道。
「那到底是什麼,你快說啊。」
「下回見面再告訴你。」打定主意,一步一步來,操之過急,也許她就像躲她爹似的逃之夭夭了。
「下回?為什麼要等下回?現在不能說嗎?」她抓著他手臂道。男人確實麻煩,做事一點也不乾脆,這會兒還吊她胃口。
「你要學著有點耐心才行。」他捏了下她鼻尖笑道。
「真要等下回?」她翹起嘴來,瞪著他。
「嗯!」他笑著頷首。
「那好,我先走了。」她猛然起身,轉向門口。
「怎麼突然要走?」高羿也忙站了起來。這丫頭生氣了?
「你坐著不許動,我先走,待會兒再過來,那就算是『再次見面』嘍,所以,你就要告訴我答案。」她狡黠一笑,嘻嘻笑著趕在他前頭出門。
只是,不意跑得太猛,竟一頭撞上了人——
「哎喲!」一道嬌俏聲驚呼道。
「對不起,沒撞傷你吧?你等會兒,我有急事馬上回來。」她捂著撞疼的鼻尖,仍不忘要趕緊溜到外頭,可一抬眼卻見擋在她跟前的三人眼熟得很。
細瞧之下,那為首的姑娘,柔媚的眼神、嬌艷的體態,雖然僅是薄施胭脂,但仍不掩其美麗,她……不就是百花樓裡的紅牌姑娘仙兒小姐嗎?
「余公子,什麼急事讓你如此匆忙?」仙兒含笑道。
「沒……沒什麼,只是有點事先走一步。」她訝異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雖然她嫌男人嗦,可是要她跟女人打交道……好像也滿難的,尤其她現在的身份忽男忽女,都不知該以什麼態度應對才好。
「是嗎?那余公子慢走。」她款款欠身,連客氣的寒暄兩句都懶。只因此地既非百花樓,她自然少了些顧慮,也就無須慇勤待客;更何況她今天還有更重要的事。
「好!」她傻愣愣地點頭,轉身欲走。但一回神,她又覺納悶,這位仙兒姑娘怎會出現在這兒?要說在布莊、銀樓碰見她並不稀奇,但在這搖搖欲墜的小酒館裡?她到這兒做什麼?
這問題倒也沒讓她在費心思去猜想,因為那仙兒已立在欲隨她出去的高羿面前,柔聲道:「高公子,仙兒就知道一定能在這兒遇見你。」
一定?余芊瑛雙眼圓睜怔愕地看著他倆。
「你知道他常到這兒來?」她指著高羿。
「是啊,這兒清靜些,我們偶爾會在這裡坐坐。」
「這麼說……你們很熟嘍?」她的聲音愈來愈小了。
「面是沒見過幾次,但仙兒卻覺得與高公子……一見如故。」仙兒含羞帶怯地垂首道,對余芊瑛與高羿兩人的錯愕表情視若無睹。「對了,你知道這兒的招牌名菜是什麼嗎?既然來了,不嘗嘗真是可惜了。」一回身她更貼近高羿身邊,狀甚親暱地含情脈脈看著他。
像捱了記悶棍的,余芊瑛氣得雙拳緊握。
這個渾蛋竟然敢騙她!什麼她是他頭一個帶來這兒的朋友,那「她」算什麼?她看著嬌笑的仙兒,還有那一臉無辜的高羿,他可真會裝。
「謝了,我不會那麼不識相,兩位慢聊,我走了。」這次她是真要走了,而且打定主意絕不回頭。
「等會兒,我跟你一道走。」
高羿趕緊說。看她醋意滿溢,高羿在欣喜之餘已覺不妙,不解釋清楚,下回教她碰見了,她非拿桶胭脂朝他當頭倒下不可!若他戲弄她,那麼自是他罪有應得;但冤枉的是,他不過同那仙兒姑娘在此巧遇過一回,她為什麼要把兩人的關係說得如此曖昧?可又不能當面否認,畢竟,那仙兒說的也有部分是事實。
至於他和仙兒兩人的關係?這本就是見仁見智的問題,各人感受不同,雖他覺得不過是點頭之交,但若仙兒要覺得一見如故,能說她錯嗎?
「高公子,你等等,仙兒有點事想請教你。」她忙攔住他。
「哼!」玉首一偏,余芊瑛理都不想理他,掉頭就走。這天底下的男人就是全死光了,她余芊瑛也不會再理他。
而高羿,眉峰高攏地為這意外的插曲,煩惱著該如何跟她解釋清楚。但眼前更大的麻煩是,這仙兒姑娘到底想做什麼?看著她那傲氣,他著實不懂。無奈的是,這麻煩,還是余芊瑛幫他招惹來的。
☆☆☆
出了店門口,繞出那彎彎曲曲的小街道,只見那打翻醋罈子的余芊瑛,這一路竟連氣都沒喘兩口,三步並兩步,雙腳像蜻蜓點水般動得飛快,那副「擋我者死」的氣勢,可嚇呆了不少打她身邊經過的小老百姓們。
而從未見過主子如此嗔怒的小嵐,更是嚇得連喘口氣都得分兩口慢慢吸著,一顆腦袋垂得都快貼著胸口,悶著頭,連在看余芊瑛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走過那熱鬧大街,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府裡好好發洩一番的余芊瑛,在瞧見自家錢莊門口圍了個水洩不通後,一股責任感油然而生。她就是再氣,可也不能漠不關心她爹爹的事業。而從店門前這推擠情況看來,錢莊裡該不會發生什麼大事了吧?怎麼說還是自個兒的爹爹好,雖然嗦,可卻是真心真意地疼她哩。
「小嵐,去看看那群人圍在咱們錢莊看什麼?」她毅然地停下腳步道。
「是!」小嵐絲毫不敢怠慢地往錢莊門口擠去。
只是以她那嬌小的身材,費了番工夫還擠不進那堵人牆中,她急得眉頭都打起結來,苦無方法可又不能空手而回,她的太上小姐還等著聽消息呢!無奈,她只好忍辱地施展「鑽壁功」,蹲下身來從眾人的腳縫中穿了進去。
喲!是她家老爺貼出的告示呢!冒著被人賞一腳、踏成肉餅的危險鑽到最前頭,小嵐抬起頭來看著。
怪了?她家老爺不會是在發賑銀吧?否則這些人怎麼個個面帶「撿到銀子」的笑容?要真是這樣,那她也來湊一腳吧,反正不領白不領,老爺家當多得是,應該不會在乎她這個小丫環也來湊熱鬧,何況,她也是一級貧民呢,否則又怎會到余家為奴?
一想到可能有銀子賺,小嵐瞧得更仔細了,可再細瞧下去她心裡開始大叫不妙!因為……她那天才老爺的「天才頭腦」這回顯然天才得更厲害了,竟然想出這主意,還當真實行起來的連告示都貼出來!
慘了!慘了!這……這對正在氣頭上的小姐來說,無異是火上加油呀……
她跪在地上匍匐地爬出人群,面帶懼色地跑到余芊瑛身邊。這下……有好戲可看了。
今日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她與余芊瑛一早出門時還晴空萬里,但現在……可不是烏雲遮日就可形容,簡直就是平地刮起陣狂風暴雨,但不知倒霉的是她家那自作主張的老爺,或是那看似耿直卻是多情的高羿;總而言之,只要不是她,他們倆隨小姐去,總有一個得要負起責任,當小姐的出氣筒就是。
「怎麼了?看到妖怪啦!瞧你臉色白得像從麵粉堆裡滾出來似,你倒是說話啊!」她瞪著她催道。不管小嵐看到什麼,肯定是樁天大驚人的消息,既然跟她余家有關,她當然急了,也就對小嵐欲言又止的溫吞樣更覺不耐。
「小姐,是……是老爺貼了張告示,要幫你……『買』個丈夫。」小嵐瞧著那人牆,同情地靠近余芊瑛耳旁低聲道。然後迅速地退開三步,靜候著余芊瑛的反應,並做好隨時閃邊的準備,以免遭到池魚之殃——她相信余芊瑛很快就會開始打雷了。
可憐,真是可憐!雖然咱小姐貴為蘇州首富餘家的獨生女,可是「丈夫」卻必須用買的……小嵐深感遺憾地望著她,她這個小丫頭也只能打心底地掬一把同情淚了。
「你說什麼?買?丈夫?」
看到余芊瑛雙手緊握,白細雙手上青筋凸現,可見其力量之大。
小嵐摸摸自個兒脖子,困難地點點頭,兩隻眼更是緊盯著余芊瑛的雙手,隨時注意她的動靜。就怕余芊瑛那手一不小心就擱到她脖子上,到時她恐怕連「哎呀」叫兩聲的時間都沒有,就得一命嗚呼地找閻王老爺子報到去了。
這事跟她無關,小姐不會遷怒到她身上吧?可是小姐那驚人的難看臉色,教她站也不是、躲也不是的,那身子是駝得是更凶了。
她霍地推開站在錢莊前那群老少男子。難怪,難怪在此圍觀的都是些男人,原來她爹真玩起這把戲來。
一抬眼只見那大紅紙上洋洋灑灑寫道:
本人余翰林,育有一女余芋瑛,今為獨生女擇一佳偶良婿,特公告本城各家未婚男子,凡家世清白、身強體壯、識詩書者,皆可參加本月十五日之公開比試;最後之優勝者,極有可能成為余家女婿,婚禮由余府全權主辦,習俗禮數仍照舊。總計小女之嫁妝計有:黃金千兩,白銀萬兩,珠寶首飾十二箱,水田百畝;但若能入贅者,嫁妝加倍。謹望有緣人能來一會。
余芊瑛看著這張無聊至極的告示,差點沒氣得吐血!她老爹這回竟然當真了,還公告周知?太過分了!此事簡直比建樓閣偷窺還要過分千萬倍!
「小嵐,我們回家!」甩頭離開,余芊瑛只想回去找那擅作主張的余翰林算帳。而今兒個,她肯定蘇州城裡的男子全有志一同地存心跟她作對。
而戰戰兢兢地跟在余芊瑛身後的小嵐,則不時同情地遠眺余府大宅祈念:
老爺,小嵐祝你還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
「爹!出來,快出來!」一路衝回家門,余芊瑛馬上奔向前廳,但不見余翰林蹤影。
她啥也不管地打開她見著的每一道門。
想躲?現在躲不嫌太遲了嗎?即使躲得了一時,也躲不了永遠!除非他打算一輩子消失在她面前,否則她絕對會和他把帳算清楚的。
前廳、花園、帳房、書房都不見余翰林蹤影,他只剩下最後一個地方可躲,余芊瑛站在他爹的房門前冷笑著,看他還能跑哪兒去。
「爹!開門,快出來!」扯著嗓門、使盡吃奶力氣地宣告她的到來,閒雜人等最好閃避一旁。
沒一會兒,門就開了一小縫鑽出個人來,原來是管家劉豐。
「劉叔,我爹在裡面吧?你走開,讓我進去。」
往前一跨,可那劉豐仍硬挺挺地直站在門口;這樣還不打緊,竟然伸手攔阻她的去路,一副捨命護主的模樣。真要來當個盡忠職守死而後巳地當個「替死鬼」嗎?
「小姐,老爺他才吃了藥,剛剛睡著而已,你還是別去打擾老爺,大夫吩咐要讓老爺好好休息。」看得出來余芊瑛的忍耐已到極限,還沒對他動手只是念在他年邁的分上。但他若再不閃開,難保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知道誰也擋不往這小姐,而他現在,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盡到身為管家的職責罷了。
「吃藥?我那精力旺盛、花樣百出的爹也需要吃藥?啊!我懂了!是吃治療妄想症的藥吧?或是……再增強他臉皮厚度的藥?」她斜瞪他一眼,沒心情再聽他瞎扯下去。「好啦!別再跟我扯這些閒話,你再不走開,別怪我不體恤你那一身老骨頭。」
「小姐,是真的,老爺真的病了,他……中風了。」見余芊瑛再次迎上前來,劉豐拚死命地抓緊門扉,堅不退讓。
「中風?我爹中風了?」她當然不信天下會有這麼巧的事,她正要找她老爹算帳,他就先病倒了?
想騙她?哼!他忘了她是誰的女兒嗎?
「小姐,是真的!上午老爺派人四處去張貼告示後,就高興得坐也坐不住,直說要幫你挑個好丈夫,好了了他這生最大的心願。等張貼告示的僕人回來報告轟動的程度,他就更快樂了,拿了酒就一個人獨飲起來,可能是喝太快、情緒又太激動吧,突然就『砰』地一聲倒地不起,嚇得我們手忙腳亂地趕緊請大夫來為他診治。大夫說,還好老爺的身體向來硬朗,所以這回中風的程度還輕,復原的希望較大。不過短時間內還不能讓他受太大刺激,否則要再發作一次,恐怕就不是那麼樂觀了。所以小姐,你要進去可以,可是腳步聲得放輕點,別讓老爺受到驚嚇了……唉,我跟了老爺幾十年了,別的忙幫不上,至少守護老爺還做得到。」堅決的聲音,好像誰敢造次,他就跟誰拚命。
不能讓他受刺激?難道教她去向他磕頭以示感激涕凌?呵!想得可美!不論她爹爹是真病還是假病,都休想叫她就範!連那個高羿都敢騙她,這天下的男人還能相信嗎?
「好!既然我爹病了,照我看也不適合太勞累,你去教人把外頭的告示統統撕下來,等我爹身體好點,並且與我『仔細商量』後再作打算。」
「這……可是老爺……」劉豐為難地愣在原地。
「我爹怎麼了?他不是病了嗎?大夫不是囑咐他要好生休息嗎?既然如此,要讓他看到那麼在人搶著當他女婿,萬一樂得血液直衝腦門又中風了,那怎麼得了?所以你快去取消這場『勞師動眾』的挑婿大會。」
正當劉豐進退為難的當兒,房裡的余翰林突然咳了起來,「啊啊」的喃喃語調好像滿痛苦的,是在叫人吧!
「老……老爺醒了,我進去瞧瞧。」
有了借口,劉豐趕緊轉身躲進余翰林房裡,卻又「順手」地想把門給合上,可惜余芊瑛哪會給他躲避的機會?早一腳踩入門裡,就看他有沒有這個膽敢挾她的纖柔玉足;而那惡狠狠瞪向他的眼神,教劉豐無奈地打開了門。
哼!諒他也沒這個膽。余芊瑛趕在他之前靠近余翰林的床畔。
床上那個嘴角微斜、手抖得不停的就是她爹嗎?微黑的眼眶看來是滿憔悴的,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呢,他不會真病了吧?不不!她不相信,這簡直太巧、也太怪異了,她那個自小看到大,沒病少痛的爹會突然中風?不試他一試,休想她會相信,照她猜測他是怕她興師問罪,故意裝出來的。
「爹,聽說你為了你那個偉大的計劃高興得中風了,是真的嗎?唉!這大概就叫樂極生悲吧!可是人家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看那件事就算了,也許這一來你的病就好了呢。」余芊瑛抓起余翰林抖動的手、使勁捏揉道。
「瑛兒啊……爹……就你一個女兒,沒見你有個歸宿,我死……都不放心,誰知道爹這病……還能撐多久,所以我……拚死……都要幫你做這件事。」余翰林斷斷續續煞有一回事地說道。
那表情不像是假的,抖起來也滿有一回事,而且段落也選得好,不是死就是病的,好似隨時提醒坐在他床沿的余芊瑛,他——可是個病重又快死了的人,她絕不能違背他最後的心願,更不能刺激他。
「可是……爹,你病了,我哪還有心情忙我的終身大事?再說……就算你死了,我也還有娘啊!」說著,她輕快地瞄他一眼,好像他的死活與她無關,然後又臉色微慍地擺出算帳的語氣:「你哪是幫我招婿,根本是在幫我買丈夫——不,是把我賣了!外頭的人還以為我有什麼隱疾,所以只好出此下策賣給一個肯一輩子照顧我的人。爹啊,我難道就只值黃金千兩、白銀萬兩,還有良田百畝嗎?照這個條件,你不怕那些來參加招婿大會的人看中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那些金銀財寶嗎?你想他們會真心疼愛你的獨生女嗎?你難道真要我嫁給這麼個窩囊廢?」
說著說著,余芊瑛的雙手不知何時竟已移到余翰林的襟領處,高高地提了起來。
「小……小姐,老爺還病著呢!」劉豐急得生怕一場弒父慘劇就要展開。
他急得滿頭大汗,卻只見余芊瑛輕鬆地拍拍雙手。「我只是怕我爹的被子蓋得不夠厚著涼了,摸摸他脖子夠不夠暖,你急什麼?」
「不……會的,天下……男兒何其多,總會找到個……配得上你的人,你放心,爹會……細細挑選,那些阿貓阿狗,上不了檯面的人物,早在報名時爹就會先把他們淘汰掉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看起來道貌岸然的人,骨子裡又是如何?」那個高羿就是教她認清這點的人,她備覺委屈地努嘴不語。不過……她生什麼氣呢?也許高羿的意思是,她是他第一次帶到酒館裡的朋友,而不是紅顏知己,畢竟,他還不知道她是女孩家啊……不行!不能就這麼原諒他,不管怎麼說,他「好色」總是事實。
不過她爹裝得還真像,那氣若游絲的模樣教她就是想「狠下毒手」好好地算帳,終究還是有所畏懼,不過,她才不會這樣簡單就屈服,任由他玩這把戲去,她倒要看看她那一向生龍活虎的父親能在床上躺多久,到時……她絕對會討回個公道!想要裝病唬弄她?好!那就看誰撐得久。
只是數日後……她卻大歎失算。
因為那余翰林不知真是病了或是變懶了,竟在床上躺了數日動也不動,連余芊瑛徹夜在門外偷偷候著,都逮不到他的狐狸尾巴,讓她無計可施,不過山不轉路轉,一向鬼主意特在的余芊瑛也不是省油的燈,既然余翰林執意要舉辦這場選婿大會,那麼她就由著他辦去,可心中卻己有個主意……
一抹狡笑已浮上她的紅唇,她非給那些貪財好色之輩一點顏色看看不可。
☆☆☆
「公子爺,要不要絕妙詩詞書畫,過來看看,包你過兩天可以派得上用場,說不定還能幫你贏得美人歸。」那賣字畫的販子湊近余芊瑛曖昧道。
又來了,就沒個地方能不談論這件事的嗎?
「不要!」她凶巴巴地一口回絕。
在日不曾外出,可今日一出門,她才知道,那些以往生意清淡到門可羅雀、一整天見不到兩、三個客人探頭的書畫攤子,近日來竟是搶手得很,隨便哪個攤子前無不擠了堆人,挑挑選選的;那認真欣賞的態度好像個個都是文人雅士,而這番時來運轉,全拜她余家所賜。
她要選婿不是嗎?既然家世比不上余家,那麼為了凸顯自己,什麼玩意兒都使上了,詩詞書畫、琴瑟箏笛只是其中較正常的;更可怕的是,她還瞧見有人向那路邊表演雜耍的學起雜技、吞劍來,光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而一切只為了博得余翰林的好感,好一舉魚躍龍門、飛上枝頭變鳳凰地成為余家女婿。在看盡這千奇百怪、無所不用其極的現象,她還能不倒盡胃口嗎?她若真要敢這麼嫁人,那才是天下奇聞。
兜著懷裡準備大展身手的整人玩意,她悶著頭憋著滿肚子氣往回走;雖然沒人知道她就是引起這場轟動的主角,但她仍覺得丟死人了,以至於連頭都不敢抬起。
而盯著地上看的結果,雖然不怕踩到狗屎,但若真要撞上人,卻是想當然耳的事,果然,才不過穿過條街,就直挺挺地撞上個人了。
「對不起。」她一聲驚叫,下意識地摸摸自個兒腦門。還好她這回是低著頭走路,否則她那俏挺的鼻子又要遭殃了。不過這人還真高,她結實地這麼一撞,似乎只撞到他胸膛而已,但此刻她實在是沒那精神研究這人是何方神聖,是以道過歉後她拐向一旁繼續走她的路。
只是她罪也賠了、路也讓了,他還想怎麼樣?余芊瑛看著那根又移回她面前的人肉大柱子,不論她左拐右拐,他就是擋在她前頭,這個人真的很煩耶!
「你是瞎了眼,還是怎麼著?路這麼大,你就非得擋在我前頭不可嗎?」惱極了地怒道。她那大小姐性子一使,指著那人鼻子就大罵起來,一點兒都不留情。只是話才衝口而出,認出那根大柱子後,她就覺得這人不但瞎了眼,他簡直就是不知死活!
「我只是想試試,要怎麼樣才能讓你抬起頭來,這麼垂頭喪氣的,一點都不像你。」他帶著種奇怪的表情看著她。
「誰說我垂頭喪氣了?我只是想事情想得出神罷了,誰要你在管閒事,你還是快回去陪你的仙兒姑娘吧!少在大街上閒逛,看了就礙眼。」她捏緊懷中包裹氣呼呼道。愈是不想那日之事,就愈是想起他倆那滿佈私情「眉來眼去」的模樣,想來就教人覺得噁心死了,更忍不住那尖酸語氣,醋味四濺。
「我和她不過是在很偶然的機會裡在那酒肆裡碰過一次,連同那日再見屈指算來不過三次罷了,既無交情,何來陪不陪的問題?」他耐心解釋。
「是嗎?我看你們倆挺熟絡的,不過那是你們倆的事,與我何干?」她抬頭挺胸地往他跟前一站,凶悍道。
她又不是三歲小孩,哪那麼好騙?反正她瞧他倆就是一副有「姦情」的模樣!看來,余芊瑛是早被妒意沖昏了頭。
「若真無關,但我瞧你怎麼氣得像是只要拚個你死我活的鬥雞般?這實在很難教人相信你真的不在乎。」他也不是故意要洩她氣,只是見她那兩片鼓鼓的腮幫子,心裡就起了陣笑意。而這丫頭這幾日又悶在余府裡,教他心裡老掛記著跟她解釋這事,如今見著面了,不逗逗她,可太不公平了。
「我當然氣了——」她一急差點被他給激得說溜嘴,忙改口道:「誰說我氣你來著?我只是感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呀!天底下真沒兩個好人,不是重色,就是好財,粗俗得教人光看就作嘔!你要不信,回去自個兒照照鏡子,包你看了鏡中倒影后,三天三夜吃不下飯。」罵完,她頭一偏,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正因為人心不古,才更要張大眼睛明辨是非,但憑那日仙兒姑娘的三兩句話,就視我為重色輕友之人?你說,算起來是誰受了委屈?誰又該生氣?」他神色一凜,直瞅著她,因她可也欠他一個公道。
「我……」她支支吾吾起來,總不能說她打翻醋罈子吧?「那是因為……仙兒姑娘她沒必要說謊。」
「那麼,我就需要編織個謊言來欺騙你?」他歎氣反問:「若是以往,旁人對我的看法,對於我來說並無差別,只要我清楚自個兒在做什麼就行,可是今天……」他無奈地幽幽道:「若你要我起誓才相信,那我就照你的意思。」
「哼!你的誓言值幾兩銀子?誰又要你賭咒發誓來著?再說,你跟我發誓做什麼?我又不是你什麼人……」頭一垂,她喃喃自語般,但已不再那麼冷漠,因為這個事實挺教她難堪的,既然她什麼也不是,那對他發這麼大的脾氣,就顯得莫名其妙了。
「無妨,現在不是,不過以後就是了。」他一副大人大量地寬宏道。瞧她赧紅著臉,那清秀臉龐下透露著無限委屈,他似也有所決定。
「以後?現在都顧不得了,哪還管得著以後!再說將來會怎麼著,誰拿得準?說不定你今天不是大色鬼,可改明兒個就是了,哪還須等『以後』呢。」一番爭辯,她認清了自己似乎沒吃醋的道理,神情不再那麼地咄咄逼人,但還是耿耿於懷地瞥了他一眼,似是不甘之至。
雖然她仍心存芥蒂,但至少平復了點,那麼,該可以同她商量那件要緊事了吧?老實說,打她那天掉頭就走,他隨後追出,沒追著她,卻見滿城那貼在余家大大小小產業上的招親告示後,那從未有過的坐立難安,便攪弄得他夜不成眠。又想上她家找她問個明白,又怕這倔丫頭還在氣頭上,不把他掃地出門哪能消她心頭怒火!何況,她這會兒還是那余翰林遠房親戚的身份,若他戮破她偽裝,也許又教她惱羞成怒,那他豈不弄巧成拙?
唉,在她家門口守候數日,到今日才見她蹤影,就不知她對這事的看法又是如何。
「你該聽說了你那遠房親戚余翰林要為他千金招親的事了吧?」
提起這個,她又是一臉憤慨,還帶著些許心虛地看著他。
「你問這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想聽聽你的看法,你覺得這麼做好嗎?」
站在余翰林的立場,他這麼做也無可厚非,兒女的終身大事由父母全權作主是天經地義,更何況余家就她這麼個獨生女,余翰林弄個轟動的招親大會,精挑細選自是人之常情,在以往,這般絮聞他頂多是聽聽就算,但招親的主角是余芊瑛,這回他哪能視若無睹地置身事外?儘管他們高余兩家向為競爭對手,但他相信,他能說服他的父親,同意這門親事;但現在余翰林弄了個如此轟動的大會,他反而難以啟齒了。
「喝!賣女招婿,有什麼好的?真不知那個老頑童心裡在想什麼!到時招個凶神惡煞,看他怎麼收場。」她癟嘴斥道。
「是嗎?那就好。」他笑,只要她不贊同,那麼自可想出個解決之道。
「好什麼好,簡直就是丟人現眼!喂,你問這幹什麼?你該不會也想去湊熱鬧吧?」她威脅地看著他。
「那要看你……希望我去嗎?」不論比文比武,他對自己都極有自信,只要她說一句。
「我?」她懷疑地打量起他來。
他好像很在乎她那……余芊瑛心裡不禁一陣喜悅。若他去了,而且也贏了,那不就什麼問題也沒了?她也不必玩那些把戲,也順了她爹的意思,一舉兩得豈不美哉?然後……她當然還是繼續瞞著他,直到成親的那天掀開頭蓋中時狠狠地嚇他一跳,想他那看到新娘竟是她的表情,一定逗趣極了。
她想著,倒也有點心動,雖覺羞怯,但仍決定就叫他也去參加比試。
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遠遠地,就聽見一陣嬌滴滴的呼喚聲,一個身影快步朝他倆而來。
「高公子,可找著你了。」那仙兒身旁的婢女喘著氣道。
「你……找我有何貴事?」高羿心頭驚道。不是他作賊心虛,只是怕那小丫頭不知又要胡思亂想些什麼來,果然,見她臉色一沉,唇兒又嘟了起來,不過克制著不發作就是。
「這點心是我家姑娘親手做的,請高公子嘗嘗,還有……」她戒慎地瞧了余芊瑛一眼,方靠近他耳旁輕聲道:「裡頭還有封信,請高公子務必親閱,別教旁人瞧見了。」說罷,她欠欠身,巧然一笑地轉身離去。
「不得了,人家親手做點心讓你嘗嘗呢!雖然見不著面,但還捎了封情書來,這就叫做只見過兩、三次面的交情?你這個大騙子!」她口氣極酸地說道,最後終於忍不住地放聲大吼,也不管這音量引來多少注目。
然後,在高羿開口辯解前她已甩頭忿然離去,讓那高羿大歎:這下他豈止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恐怕就是跳到長江泡個二十年都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