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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故事 第五章 作者:亦舒
    我覺得她很美麗,頭髮那麼長那麼乾淨,打理得真好,她常常笑說她花了生命一半的時間來洗頭,但還是值得的,在早上,她看上去那麼美,一臉的迷茫,我想我們還是年青的,還甚有前途。

    百靈真是史麥脫,她喜歡把雙手插在褲袋中走一整街,一整條街上的女子還是數她最出色,臉上洋溢著秀氣,她是屬於城市的。

    在下午,他來了,要訂地方請一百三十五個人吃飯,老闆叫我去擺平他。

    我很客氣,問他要什麼。

    「最好的樂隊,最好的香擯,最好的菜。」他說。

    「我們也許沒有期。」我翻著簿子。

    「你們一定有,我早半年已經訂好了的。」他說,「現在來計劃一下詳情。」

    「當然,生活的每一部分,你莫不是計劃好的。」我微笑。

    他沉默了半晌,「也不是,」他說,「有時候也會失算,你這個人。」

    「我妨礙了你什麼?」我問,「我們先討論菜色。」

    「中菜。」他說。

    「這不是我本行,」我說,「我找中菜大師傅夾。」

    「不用,菜早就定下了。」

    「好的,讓我們討論座位的問題。」

    「當然今天下班你會與我一起去喝杯酒的,是嗎?」

    我們把細節都研究好了,我說:「一百三十五個人,你真是喜歡大宴會。」

    「總要請的,一次請完了,可以心安理得的睡覺。」

    「有錢人太不懂得花錢。」我感喟的說,「這樣子一頓吃,足夠很多一家四口一年的開銷,大觀園吃蟹的奢侈,在今日還是可以看到的。」

    他怔一怔,苦笑說,「我有錢,難道是我的錯嗎?」

    「我想是的,各人命運不一樣。」我說,「我也希望我能這樣子花錢。」

    「對,還有一樣,我不想要女侍,你是知道的,全體男招待。」

    「是,先生。」

    「去喝一杯如何?」他微笑。

    他看上去無懈可擊,深灰色的西裝,銀灰色領帶,永遠白襯衫,他永遠不穿別的顏色,那時候他跟我說:「做我的女伴,最容易穿衣裳。」

    他的衣著給我的印象至深,很久很久以後,在街上看見一套深灰色的外套,我還是會想起他。我很感慨,這些事情他永遠不會知道,我不會說給他聽。

    但是他現在站在我面前,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如果我不能完全得到他,我就完全不要他。

    我們去一間會所喝酒,他說:「啤酒是不是?我記得你是不喝混合酒的。」

    「謝謝。」

    「『粉紅女郎』有什麼不對?」

    「喝起來像蹩腳古龍水加洗頭水,應召女郎喝的東西。」

    「別這樣說,我妻子喜歡喝這種酒。」他微笑道。

    「那又不同,她喝起一定是高貴的。」我說,「對不起。」

    他溫和他說:「你知道我喜歡你,丹,你答應我,去找一層房子,裝修全歸我,你甚至可以買你喜歡的古董,只要我付得起,我們在一起會很愉快的。」

    「你的意思是,我會做一個一流的情婦,是不是?」我說。

    他還是微笑。「你為什麼一定要結婚?我不能與你結婚,離婚會引起大多的糾紛,生意的往來,財產的分割,我妻子一年中有半年在馬來西亞娘家渡過,你不會覺得難堪,她連中文也不會說。」

    「但如果她父親是橡膠王,那又不同了。」

    「你會怪我嗎?我家在星馬的廠沒有她支持,早就關門了。她說:『沒有這些財產,你會看中我?』」

    「你要侮辱自己,我也沒有辦法。」

    「這是事實,」他說,「你認識多少男人?其中總有十個八個想成為你的丈夫,為什麼你不嫁他們,你不是單想結婚,如果我也一朝變成窮光蛋,我對你又有什麼用?我們總得吃飯,而且想比別人吃得更好,是不是?」

    我不響。

    「如果我不能開著車子來接你,我又何必跟著你一起擠公路車?公路車還不夠擠嗎?」

    我不響,我用手支撐著頭。

    「總有一大你會老的,你能做到多少歲?三十歲?四十歲?你的老闆有退休的一天,新老闆也許喜歡用一個年輕的大學生,可是你還得生活,你打算做一輩子?老了誰服侍你?誰照顧你?」

    「如果我是你的情婦——有五十歲的情婦嗎?」我說。

    「至少你會有點錢在身邊。」

    「錢我會賺。」

    「但賺一天花一天,等著發薪水的日子是不是?一點安全感都沒有。每一個人都如此。」我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麼有鈔票。」

    「但是你不一樣,丹,」他說,「你有過機會,我給你的機會,將來說不定你會後悔。」他緩緩他說下去。「從來沒得到過機會是一樣,相信你也明白。」

    我緩緩搖搖頭。

    「不要固執。你對目前的生活難道沒有不滿麼?」

    我動動嘴角。

    「我除了錢之外不能給你任何東西,跟著我或者你會更寂寞更無聊。我希望你是愛我的,這樣你比較會有寄托。」

    「你可以找很多像我的女子,她們對你沒有恨的回憶,她們會比我更適合你。」

    「這點倒錯了,不是很多女人像你的。」

    我拍拍他的手,「謝謝你。」

    「你可以去找房子了。」

    「多少錢一幢的?」我問,「五十萬?六十萬?兩百萬?三百萬?」

    「這樣吧.我去找房子。」他沉吟一會兒,「我不會委屈你的,但這不會是太豪華的一所房子,它決不代表你的身價,只是代表我的心意。」

    「像談一筆生意一樣。」

    他笑,不分辯。

    我有的是考慮的時間。跟著他,每天可以到最好的店去買衣服.可以去蒸氣浴,到歐洲旅行,不消一年,我便是一個貴婦,我可以繼續工作,那時候工作只是為消磨時間,誰都得對我刮目相看。

    受日常生活瑣碎的折磨慘了,這種引誘是不可抗拒的,是的,我渴望環境可以轉變。

    他說:「至少你可以對人說:我愛他才為他做犧牲,我本身也有高薪收入。」

    但是月薪與銀行存款是兩回事。

    「我會考慮的。」

    「好的。」他說,「越快告訴我越好。」

    我與他去吃了一頓很好的晚飯。

    坐在他黑色的賓利裡,我覺得有一種安全感。

    我想起來說:「車牌,我的車牌掉了。」

    「這麼麻煩?」他笑,「到英國去重考一個吧。香港太慢。」

    「如果我自己不想開車?」我猶疑地問。

    「請個司機。」他簡單的說。

    他可以幫我解決一切問題。一種虛榮侵襲上心頭。很少女人可以拒絕他,能幹的不能幹的,受過教育的。沒受過教育的。

    路上那麼多人在等車,再美的美女在車站上吹半小時的風,染著一身的灰塵,再也美不起來了。

    我不是太年輕了,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一代代成長,我們的機會越來越少。

    他給我一小盒禮物。

    「什麼?」

    「還不敢送戒指。」他說,「是香水。『哉』。」

    「我不能搽這個上班。」我坦白的說,「一里路外也知道是『哉』,這是太太情婦們用的名貴貨色。」

    「你可以做我的情婦。」他簡單的說。

    說完之後,他向我眨眨眼,我不說話。

    車到門口,百靈正在用鎖匙開鐵閘。

    她的長髮在風中揚起,一隻手放在袋中,另一隻手在拉鐵門。

    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頭,先看到我,再看到我身邊的人,呆了一呆,然後笑了。

    「這麼晚?」我問。

    「是,去看了場電影。」她看我一眼。

    他並沒有問百靈是誰,說:「如果你們結伴上樓,我就告辭了。」

    「再見。」我說。

    他等我們進電梯,然後彎一彎,走掉。

    在電梯裡我們有一刻沉默,然後百靈問:「那是他嗎?」

    「是的。」我說。

    「你還在等什麼?如果你不能有一個有錢的父親,你就得去找一個有錢的情人,你在等什麼呢?」

    「人們會以為兩個舞女在交談。」

    百靈笑,「舞女才是最純情的,動不動為情自殺,你我可做不到。」

    「他的確除了有錢,還有點其它的東西。」我承認。

    「他看上去有種孤芳自賞的書卷氣,你知道有個男明星叫鮑方,他在銀幕上有那種味道。」

    「他比鮑方漂亮。」我說。

    「你是怎麼認識這種人的?」百靈問。

    我放下手袋,「我想一想。許多年前了,我在一問酒店裡工作,他來訂一百三十五人的酒席……」

    「就是那樣?」

    「是的,」我說,「我曾經一度非常愛他,倒不是為了他的錢,像他那樣的人才,很容易找到月薪一萬八千的工作,可以生活得很豐裕,現在也不是為了他的錢,他實在是與眾不同的一個男人。」

    「至少他會選你做情婦,越是能幹的男人,越會不起眼,他們的情婦只需有女人的原始本錢,男人喜歡有安全感與優越感,你說是不是?」

    「我們可以去休息了吧?」她問,「你看上去精神好像很好。」

    「你一個人去看電影?」

    「不,」她但白的說,「是張漢彪約我的,他對我很客氣。」

    「真的嗎?他真的會約會你?太棒了,喂,你覺得他怎麼樣呢?」

    「他如果沒有什麼毛病,早就結婚了,我如果沒有什麼毛病,我也早就結婚了,我們總有點不對勁的地方。我並不想結婚,不是每個人可以彌補我生活不足之處。」

    她換了睡衣,在床上看武俠小說。

    我想去買點傢俱,十多二十歲的時候坐在地下是蠻好的,夠新潮的,幾個墊子搞掂,但是年紀大了,蹲下地簡直起不了身,還是坐沙發比較好。

    沙發……請他來吃飯……

    電視閃來閃去,強烈的光芒。

    嫁給他,做他的情婦,到歐洲去旅行,不必工作,不用擔心將來,一天天可以有時間呻吟寂寞。穿最好的衣服去喝下午茶。

    這些並不見得有多吸引,但是可以出一出怨氣——你們以為我一輩子完了嗎?並不見得呢。

    錢,大量的錢,隨帶而來的舒適,不必擠公路車,不必在灰塵處處的街上行走,不必自己去交水費電費,不必把存折拿出來研究。

    我一大只有二十四小時,我願意把家務交給傭人,我願意放棄這份工作,把時間拿來逛古董店,去字畫店,學刻圖章,練書法,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做一間小黑房,拍照片,沖印。

    甚至帶張小凳於到彈棉花店去坐一個下午,夕陽下一邊吃冰淇淋一邊默然看人家工作,這樣的享受,我會喜歡的,我會很喜歡。

    但是除非有很多錢,否則這種自由不輕易獲得。人們對於這種奢侈的自由見解不一樣,如果那個人沒錢,他們說他不上進,如果他有錢,他們說他會享受。

    住在香港不外是因為人擠人,大眼對小眼,成名容易,往往提鞋也不配的人可以有知名度,但是要去一個像樣的公園,最近的地方是英國。

    可以逃走,可以到外國去住,可以完全置身度外,可以從新再活一次,這些——可全靠張漢彪了。

    其實我已經決定了。

    只有他才能幫我,只有他。

    我在安樂椅上睡著了。

    天漸漸亮起來,我睜開眼睛,百靈睡得很穩,奇怪,我並不疲倦,我燒咖啡喝。

    今天還是要去上班的,一定要去。

    我到酒店的時候很早,破例去吃早餐。

    吃的時候我說:「看,有誰夠興趣,可以寫一間酒店的故事。」

    「有人寫過了,」大師傅說。

    「別掃興,可以重寫。」我白他一眼。

    「咖啡如何?」

    「酸掉了。」

    「亂講!」他說,「亂講。」

    有人來請我,「周小姐,牛排間說,你好久沒去,帳簿是否要交給會計室?」

    「我又不能做帳,交會計室去。」

    「是,銀器咖啡壺掉了兩個,要重新訂貨,周小姐最好去看看。」

    「是是是。」我說,「我一會兒就來。」

    「杯子破壞的也很多,索性買一批,數目也請周小姐去看一看,是三倍還是四倍。」

    「先要申請,這是一筆大開銷,不容忽視。」我說。

    「請周小姐快代我們申請。」小職員說。

    大師傅說:「我們的杯子也要換——」

    「你少見風使帆!」我瞪他一眼。

    我跟那個人上去檢查杯子,在士多房我想:現在我應該去逛摩羅街,太陽淡淡的,穿一雙球鞋。可以留長髮,有大把時間來洗。

    我還不是很老,如果再工作下去,很快就老了。很快。

    打開瓷器店的樣板,挑了兩隻樣子,算了價錢,把樣傳閱各人,跟上次一樣,誰都不表示意見。去老闆那裡申請,老闆批准,叫我關注那些人,洗杯子當心。下訂單,交給採購組,樓上樓下跑了五次,絲襪照例又勾破了,一日一雙,十塊八雙。

    喝一杯咖啡,沒有吃中飯,下午時分有點倦,伏在桌上一會兒,老闆嘀咕,說他的夥計晚上都在做賊,累得爬不起來,不去睬他。

    下午,廚房跟顧客吵了起來,顧客說:「等了三十分鐘,等來的食物貨不對板。」要見經理。

    不肯下去,老闆哀求再三,於是允承。顧客是一個年輕洋人,剛到貴境,口帶利物浦音,以正宗的牛津音問他:「有什麼事?」代廚房出一口氣,無中生有的客人很多。禁止領班說:「我就是經理。」

    酒店大堂中的打手也可以說,「我就是經理了。」

    只覺得自己是一個女秘書,老闆喜歡把所有重要的事務攬在一身,雜差漏下來給我。

    我也可以幼稚的說:「請經理出來!」當不必再做夥計打工的時候。

    我會覺得很高興。幼稚往往是快樂的。

    放工放得早。

    門口放一束花,百合花。

    大束大束的鮮花有種罕有的魅力。

    美麗的鮮花。

    我憐惜地捧著花進屋子,把花插在瓶子裡。

    我開始抹灰塵。熨衣服,鐘點女工把我們忘了,三天不來。

    把咋日的煙灰缸消除,杯碟洗掉,女傭做的工夫並不符合我們的要求,屋子從來沒像今天這麼乾淨過。

    或者不久就要搬離這裡,很快很快,我會擁有一層房子,一層可以裝修得十全十美的房子,有朋友來坐,喝咖啡,吃我親手做的蛋糕。

    朋友走了,他會來,他如果不來,他的鮮花也會來,永遠充實,做情婦連心也不必擔一下子。

    我坐在地下吃多士。

    電話鈴響了,我轉過頭去,多麼愉快的鈴聲,有情感的鈴聲,是他,他來約我看電影或是吃飯,像多年之前,他又再進入我的生命。

    我拿起話筒,不是他,是張漢彪,我並沒有失望,很是高興,「張?你又來約百靈?她沒下班。」

    「是的,如果你有空,也一樣。」

    「不,我沒有空。」我說,「百靈很快就回來了,你要不要遲些打來?」

    「也好。」他無所謂的說。

    愉快的人盡力要把愉快散播開去。

    「怎麼?香港住得慣嗎?」

    「很寂寞,大都市往往是最寂寞的。」

    我說:「又來了,人家說寂寞,你也說。」

    「是真的,我不是沒有朋友,見了他們卻老打呵欠,我想朋友們都是靠不住的,所以人人要找情人。他們——很幼稚,真的。」

    「幼稚?」我說,「覺得別人幼稚的人才是最幼稚。」

    「胡說,」他很固執,「如果他們是原子粒收音機,我是身歷聲。」我必須承認他很坦白。

    我沉默了半刻,「你幾時發覺你自己是身歷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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