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便開始顯現
(一如思想中那些既定的概念)
威脅著要進入一切的容器
然後成為永遠不再改變的固體
——[台]席慕容《光的筆記·假說》
學生餐廳的伙食歷來單調。只是一直心不在焉的孟采薈在排到隊列首位時才來得及想自己要買的菜,因此也頗躊躇了一下。
「土豆燒牛肉啊!要雙份的。」
她轉過頭去,果然看到了隊末正向她揚手的林蓉。
兩人買了飯菜後隨便撿了張桌子坐下,林蓉積極地掏出餐巾紙擦拭前一批用餐者留下的污漬。看了她的舉動采薈才發現自己把飯盒放在一堆魚骨頭上面了。
「你昨晚又沒回來啊。」林蓉一邊擦拭一邊問話,「畫得怎麼樣?」
兩人是油畫系的同學,加上性格相投便走得很近。美術專業到了大三幾乎沒人住在宿舍單,她倆也是在學校附近合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屋子。這樣創作起來更加自由方便。
「哦,還好。」釆薈挖了一勺飯塞進嘴單,敷衍著。
學校今年要舉行一次校際畫展,對即將畢業的大三學生來說,這不失為一個推銷自己的好機會,畢竟屆時有不少書畫界名人到場。而老師……鄒岱的那批人體素描也是為此準備的。
為了老師的緣故,采薈一直積極地籌備著畢業留校的事,既然這樣,畫展時總也得做做樣子。她這些日子可以說是把全部精力投入為畫展準備的作品之中,常常留在學校的畫室過夜。只是……
采薈有點自暴自棄地想,如果告訴好友自己昨天是和一個只見過一面的陌生男人過夜的話,她會露出什麼表情呢?
當然,想歸想,只要稍有頭腦的人都不會說出來就是了。
「嗯,其實我蠻煩惱的。」林蓉耙了耙俏麗的短髮,「我的創作一直沒什麼進展啦。」
「調整狀態吧。」釆薈聳聳肩,愛莫能助。她自己目前都自顧不暇了,何況靈感這東西實在縹緲,很難說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像愛情……
「唉。」林蓉嚼著牛肉歎氣,「有時候我在想自己到底有沒有那個才能。學了十幾年美術了,放棄又捨不得。可是學這個的又有幾個人能出人頭地呢。」
「啊。說到這裡,我真是挺羨慕鄒老師的。」她就是活多,「無心插柳柳成蔭,攝影成名了連帶著其他傳統美術也……不過我要是像他那麼厲害的話,才不會呆在這個破學校做講師。」
牛肉太老,上豆太生,沒融化的大鹽粒混在菜汁裡,很鹹很澀……
「說曹操,曹操就到。」林蓉卻吃得津津有味,而且還分神他顧,一看到那個熟悉身影就跳了起來,也不管眾人矚目地拚命揮手,直到鄒岱走過來為止。
倘若是平時,釆薈也會和她一起揮手吧。但是她現在只能呆滯地僵在座位上,一言不發。
「你們來得早啊。」鄒岱看到兩個得意弟子,淡淡微笑,帶著一貫的溫和,「我可就慘了,現在就剩菜渣啦。」
「這樣吧。」林蓉笑成了一隻小狐狸,「鄒老師給我們的攝影課打『優』,我就把菜讓給你吃。」
「哼。」鄒岱佯怒別過頭,看向采薈,「怎麼可以濫用職權呢。釆薈你說是吧?」
雖然一直裝作若無其事地低頭吃飯,但老師已經開了口,采薈也不好當做耳旁風,她只好勉強笑笑,遞過自己的菜盒:「我正好吃飽了,剩下的菜給老師好了。」
「啊,奸詐!"林蓉翹起嘴指控,「以前你都給我的,現在卻拿去討好老師。」
鄒岱笑得眉眼彎彎,「還是釆薈知道尊師重道。畢竟我是指導她十年多的導師嘛。」
林蓉還是不依不饒,「不管,老師要拿東西交換。這本來可是我的福利。」
笑了半晌,鄒岱這才說話:「這樣吧,我用一個好機會跟你換。」他慈和的目光掃過采薈和林蓉,續道:「學校在畫展前安排我帶隊出去寫生。隊員主要是各系推薦。你們兩個就免薦加入,怎麼樣?」
林蓉興趣盎然,趕忙追問:「是到哪裡啊?」
「呵呵,是安徽天柱山。」
看他兩人交談甚歡,采薈卻意興闌珊。自己對美術的興趣原本就起自那始於童稚的單戀。可是,還沒真正談戀愛就被腰斬了,叫她怎麼設想未來呢?
在她的未來裡,在她心底構想的未來裡,不論做什麼都是要和老師在一起的啊。
就在不久之前她還在為留校任教,創作好作品拚命努力,可知道老師有了意中人之後,連這份熱忱都消失了。覺得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切像個小丑,亂七八槽,可笑至極。
太陽消失了,整個世界一片黑暗。
***
走在黃昏的街道上,望著兩旁次第亮起的黃暈燈火,孟采薈忽地停住了腳步。
夕陽太紅太美艷,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該如何繼續。
現代人是頑強的。夢碎了,被匆忙的都市快節奏碾成齏粉,但第二天地球照常轉動,因此她也必得行若無事,心都掏空了還有什麼所謂?只要一具軀殼便已足矣,靈魂,本屬累贅。
不再作畫,不再執著夢想,學會麻木的笑容,學會漠視傷口,學會適應都市叢林的生存規則,盂采薈決定,要學會成為這迷亂繁華的大都市中的一員。
推開房門時她武裝般地堆出了滿面笑容。
幾乎成了一種習慣,她在下午的打工之後就直接到「男友」家去。雖然沒什麼共同話題,但會共進晚餐(往往是由他準備),之後,上床。
這種關係已經維持了兩個星期。孟釆薈對他的瞭解,僅限於他的姓名和職業。
宋宇。某夜總會駐唱搖滾樂團的鍵盤手。
對他的名字,采薈沒表示任何訝異。這只能說明即使是超級美男子畢竟也還是會取個普通人的俗名,並不會因為長相優秀就會有個優雅動人的名字。畢竟名字只是代號而已。
至於職業,她有點小意外。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宋宇這個本來和她的過往扯不上任何聯繫的男子居然也有了一絲,是的,僅僅是一絲的牽絆:
他居然也是中藝高專畢業的學生,只不過比她高了四屆,因此算是素未蒙面的學長與學妹。
當然,他是音樂系的學生,據說專業是鋼琴。
看到這男人淒慘的現狀,釆薈就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藝術是高雅的學問,不過前提是你得從那幾千幾百個想成名成家的同類當中脫穎而出,屆時你自會既功成名就又財源滾滾。只是剩下灼那九百九十九個只能苟延殘喘,無人搭理。
學鋼琴的可以去酒吧駐唱當鍵盤手,學畫的難道要當街幫人畫肖像?
釆薈光是想像那幅景象就覺得不寒而慄。
因此她想自己作為一個極能隨機應變的都市女子,定能豁達地另擇他徑吧。
不會像這個男人,坐吃山空地住在大都市的繁華地段,時不時接受家人的接濟,彷彿賣笑般在酒吧玩著所謂的「搖滾」,還趾高氣揚以為自己會成為大明星……
雖然放棄夢想一無所有很是悲哀,但至少——還有比自己更淒慘的人存在。只要和這個惡劣差勁的男人在一起,采薈就會從心底浮上一種優越感。這種感覺是支持自己在這個糜亂的都市生存下去的惟一力量。
光想到這點,她臉上虛偽的笑容也會變得更接近真實。
只是,有點遺憾的是,她似乎白費了氣力。燦爛的笑容全沒派上用場,宋宇似乎還沒回到家中。
她發了一會愣,逕自走到房間坐下。晚飯素來是宋宇準備,口味和菜色還相當不錯,因此她也無意代勞。
知道他一定是在夜總會表演,而不紅不紫的樂團並沒太多演出場次,所以采薈很放心地等他回來再吃飯。
等待一貫比較令人乏味。所以采薈環視房間決定找點事情來打發無聊。
她目光游移,終於停在屋角的鋼琴上。
出入於這間屋子的時日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了。只是,她從沒見過宋宇碰過鋼琴,但有時卻會擺弄那架電子合成樂的電子琴。她想這架鋼琴大概只是他科班出身的一個證明罷了。
走近撫摸,深黑的漆面幽幽反光,光潔無塵,倒是頗為符合宋宇執著潔癖的作風。
深吸一口氣,她在琴凳前坐下,打開琴蓋。黑白的琴鍵色彩對比極為鮮明,令她有一度的失神。
試著回想童年時代學會的指法,采薈深吸口氣,舒展手指,隨意彈奏起來。
是有感而發吧,她彈了一曲老歌——日劇《東京愛情故事》的主題曲《突然發生的愛情故事》。儘管記得殘缺不全,依稀也還似模似樣,眼前也彷彿出現了那個堅強女子的模樣:
有著可愛笑顏的麗香,板臉嬌嗔的麗香,淚水縱橫的麗香,以及……多年後看見完治和裡美後仍然溫和淺笑的麗香。
心有了缺口,眼眶便略有些濕,正是感傷的時候,卻聽到房門被很重推開的聲音。
釆薈詫異抬頭,就看見站在門口劇烈喘氣的宋宇。
那時太陽早已下山,光線不是太充足,但他的臉龐依舊清晰到刺目的地步,以至於很久之後孟釆薈都對他的神情記憶深刻。
烏黑的頭髮從額頭搭下來,以至在眉間形成了一層陰影的輪廓,眉頭輕蹙著,目光如流離失所的孩子,閃爍著,浮動著,良久卻還是緊抿著唇不說話。
在內心最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痛楚,孟采薈站起身來,扭開了吊燈的開關。
吊燈猛地亮了,昏黃的燈光驅散了瀰漫在空氣中的某種曖昧難言的東西,宋宇眨了眨眼,碎金般光芒揉入烏黑眼底,清冷的眼眸中殘留著迷惘,也因此他說話的語氣極為溫柔,「剛才的琴聲,是誰……」
孟采薈驀地醒悟,自己也許觸動了某個塵封已久不容觸碰的樞紐。偏偏與他漆黑的眼眸乍一接觸,便說不出謊言來欺瞞。在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她只得乾笑幾聲,說:「是我彈的。」
見他沒動,又續下去,懼怕這突來的沉靜,如暴風雨來臨之前,海面罕見的平靜,「好久沒彈過琴,大概都跑調了。」
接下來的沉寂相當短暫,以至於采薈懷疑是否是自己的幻覺。宋宇大踏步走了過來,大力合上了琴蓋。
「怎麼會跑調呢。」是他一貫的冰冷口吻,「根本都聽不出是什麼調子了!」他轉過頭直視著她,眼睛裡閃動著固有的惡意嘲諷,幾乎令采薈不敢置信——
就在數十秒之前,她還以為自己看見了受傷的天使,因為雪白的羽翼受了傷而露出無助眼神的天使。而轉眼之間,他又露出尖利的獠牙恣意撕咬著因同情而放鬆警惕的人們。
「外行人就不要自曝其短,免得丟臉!」他輪廓優美的側臉掩映在昏黃的光線中,神色陰晴不定,「好在聽到的只有我罷了。要是讓別人知道,還不知會怎麼嘲笑呢。」
孟釆薈並不清楚這種犀利尖刻的語言到底是他刻意所為還是下意識的反應。但很明顯,兩種都極為惡劣。
呆在他身邊的人怎麼會愉快呢?成天只能聽到這種足以用尖酸刻薄來形容的言辭,即使有再堅硬的外殼也受不了他!
她站起身來,一言不發,拿起包出門離開。
在門口看到落在地上的背包,知道裡面是他的演出服裝。想必是他急切進門扔下的,這個死鴨子嘴硬的傢伙!明明剛才不知道是什麼環節觸動了他,他卻口是心非的選擇用惡毒的言語來掩飾……他以為自己是誰,別人又有什麼理由要一直對他忍氣吞聲?!
她根本不愛他啊!
因為受氣的心情無從派遣,她一把抓起背包,隨手扔進樓道間的垃圾通口。
看到背包無聲地落進黑洞洞的垃圾通道,采薈覺得所有的抑鬱憤懣彷彿也隨之被一齊丟棄掉了。
站在暖熱晚風吹拂的街口,她笑出聲來。
***
雖然沒吃晚餐,釆薈也決定一切回家再說。和她合租屋子的林蓉是個細心的人,應該不缺泡麵或餅乾一類的應急食品。畢竟她們這類搞藝術的通常都是夜貓子,創作勁頭一上來便會晝夜顛倒,方便食品也就成為了必要的消耗晶。
一進門她就聞到香味。循香而去她發現林蓉正窩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茶几上則有一碗熱騰騰的泡麵。
太熱了不必要客氣,盂采薈直奔泡麵而去,端起就吃,惹得林蓉抱怨連天,最後還是她再泡一碗了事。
隨意瞟了一眼電視,心知肚明她創作也不順利,采薈知情知趣地不提不問。
只是天下之大無巧不成書,電視上卻是人氣最高電視劇的娛樂訪談節目:主持人——美女夏熙瑜。
有關夏熙瑜的傳聞太多太廣,幾乎家喻戶曉。采薈瞪著電視上的她,言笑晏晏,秋波流轉,不愧號稱衛視第一美女,風頭還蓋過當紅女星。
她正在採訪金牌製片人朱逸雷。女的艷麗男的俊朗,就著新片《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細枝末節、花邊八卦不著邊際地東拉西扯,倒也令觀眾津津有味相當入迷。
沒辦法,這城市太空虛太寂寞,每個人都行色匆匆無從顧及心靈,倒是這些個沒營養的話題最對胃口:夠速食也最易遺忘。
嚼著還沒泡軟的方便麵,林蓉隨口閒扯:「衛視的『才女三人組』風頭真勁,只是好像每一個都和朱逸雷不清不楚。娛樂圈的人夠風光,但也恐怕是最骯髒的。」
采薈聽在耳中,只能冷笑不答。
是啊,骯髒……只是這個城市已經是黑暗泥沼,想要立足其中又如何潔身自好?
連清心寡慾淡薄名利的老師也會迷上夏熙瑜這種女人,她還能指望誰會出淤泥而不染!
「話說回來,『才女三人組』也算是類型不同的美女。」
林蓉沒聽倒她的搭話,逕自閒聊,「夏熙瑜是艷光四射的自然美女;魏心嵐則成熟嫵媚,最具女人味;馮薔卻是氣質出眾的知性美女。這三個人加在一起,比明星還要搶風頭,也難怪她們花邊新聞不斷。真是讓人又羨又妒。」
她吞下一口面,無限嚮往地接道:「如果我爸媽也給我一副好皮相,我就不用每晚熬夜畫畫,餓得前胸貼後背卻只有泡麵充飢啦。」
采薈卻啞然失笑,「好皮相有什麼用。」她眼前彷彿浮現了那個差勁至極的男人。若是單論長相,有幾個人能出其右?
只是——
「有好皮相的人未必遭際極好,還得憑手腕,憑本事,憑運氣。也不定混出個什麼模樣來。」她悄悄補充:也有那種愚蠢惡劣到極點的傢伙存在呢。
林蓉聽出她語氣中的嗆辣味,抬起頭來望她。
昏暗的光線中,孟采薈臉色蒼白,神情說不出的漠然,嘴角卻掛著不可思議的優美弧線,眼睛明亮得幾乎懾人。那樣的笑容極美也極為詭異。
林蓉下意識地機靈靈打了個冷顫,總覺得近在咫尺的好友忽然變得十分陌生。
隔了半晌,她小心翼翼地試探,「采薈,你知道嗎?老師他……」
「嗯?」采薈挑了眉,眼睛更深更亮,而嘴角那絲微笑不自覺間帶上了譏消和悲哀的味道。
「沒,沒什麼。」林蓉欲言又止。
采薈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無暇細思好友的異樣。
看著屏幕上明艷照人的夏熙瑜,再回想那張滿目繽紛的單色素描,老師和夏熙瑜……上過床了吧。一向筆觸清新的老師難得畫出那麼性感的素描……
她無法控制地自我厭惡起來。我到底在想什麼啊?!
釆薈覺得滿腦子都是老師的自己真是一個白癡。自始至終只是一場暗戀,無人知曉的藏在心底的戀慕,明明已經決心放棄卻還是牽腸掛肚……真是不甘心啊!
她下意識咬緊了嘴唇。自嘲的笑容也落人好友的眼中。
這時她的意識卻縹緲起來,想到之前在宋宇的屋裡彈起的那支曲子。
因為父母都是所謂有教養的文化人,所以她從小上遍了各種學前才藝班,也請了不知多少藝術門類的家教。
芭蕾、書法、鋼琴……惟一堅持到現在且有興趣的只有繪畫而已。
手碰到琴鍵的時候實際上已相當生疏,但仍是憑著記憶彈起了《東愛》的主題曲。
多年之後,面對成雙成對的完治和裡美,曾那麼嬌憨縱情的麗香也能溫和地笑出來。
那麼,換了她,換了她面對老師和夏熙瑜,她可不可能做到這樣?
失戀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在這個繁華空虛的城市,每天都有不計其數同樣遭際的人……只是,一旦落到自己身上,畢竟也還是非常痛苦的……
愛得愈深,痛得也愈深啊,連那本來自信滿滿的女性尊嚴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前所未有的打擊……
「我不想再偷
勉強的溫柔
至少到傷透了心以後
生命不會因此而掏空……」
屏幕上換了女歌手淒愴哀婉的歌聲,不斷反覆低歎。
不知不覺中時間飛逝,夜色已深。瑟縮在沙發上,采薈不敢開口,恍惚中她用力吸氣,感到胸膛之中空空蕩蕩,靈魂早巳離體而去,只留下行屍走肉的軀殼……
林蓉偎依在她身旁,彷彿兩隻依傍取暖的雛鳥。
離黎明還有很久。
狹窄的廳室裡流動著冰冷的空氣。黑暗君臨大地,主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