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在不斷刺探
我那原來已成定局的命運
是什麼在不斷呼喚
我那原來已經放棄了的追尋
——[台〕席慕蓉《苦果》
宋宇俯下頭吻她的時候,因為腦海中還迴盪著與林蓉的談話,盂采薈顯得不太專心。
談一場新戀愛嗎……忘記老師,淡一場新戀愛?
她迎和著俊美青年的吻,忍不住藉著微弱的天光打量起他來。
不管看過多少次,孟采薈都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個少見的美男子。
上蒼對他何其恩寵,彷彿精心呵護的童話中的寵兒。
纖秀的眉眼猶如少年般,似乎從未遭受歲月侵襲,清朗一如皎皎星辰。漆黑的發隨著動作傾瀉,在暗夜中劃出流麗的線條;即使在黑夜的陰影中,他白皙的臉龐也鮮明刺目,令人難以移開目光。
在如此接近的距離注視他,感受他冰冷的唇,采薈以為自己也陷身於童話中。
常在打工的店裡聽到的故事閃現在腦海當中:皇后想要一個孩子,有烏木黑的發,新雪般晶瑩的肌膚,花辦般的紅唇……
他確是童話中的人,不是長髮公主夢中心上的王子,而是比公主更纖秀絕美的存在。連歲月都惟恐損傷他絕美的容貌,小心翼翼地不肯讓滄桑和沙塵沾染上明潤的眼眸。
然而,與纖秀外貌截然相反的尖刻毒舌以及糜爛生活卻又明明白白地展示著他與生俱來的劣根性。
她真的能談一場新戀愛嗎?和他?
下意識地把手插進他汗濕的黑髮,赤裸的身軀相擁熱吻,而那個疑問仍然不停地在腦海中搖曳。
聽著彷彿極遙遠的鐘聲,兩人終於沉寂下來,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著身體中的熱情慢慢冷卻。
「宋宇?」
一片黑暗的寧靜當中,她忽然出了聲。
「嗯?」他應聲扭頭,看著躺在身側的釆薈。
極淺極淡的月光中,他澄澈的黑眸似乎帶著幾分迷惑。
也難怪他會意外,過去的采薈從沒有主動跟他溝通的意願,因此總是竭力避免與他說話。接吻、擁抱、做愛,這些肢體語言幾乎是兩人全部的對話。此外就只有每天清晨例行公事的「我喜歡你」。
但是,如果要「談戀愛」的話,就必須有交流和溝通吧。有些覺悟的采薈於是隨便找了個話題。
「你是哪一屆的畢業生呢?」
「畢業兩年多了,你自己算算吧。」
「嗄,那你畢業以後一直沒有回家鄉嗎?」
他遲疑了一下,「嗯,是的。」
「哦。一開始是租房子住嗎?」
「嗯。」他的語氣似乎陰沉了下去,「後來決定不回去了才買的房子。是我父親買的。」
采薈吃了一驚。在非本土的大都市購置住房給兒子,看來宋宇家世還頗為不凡。但,既然她聽出了男人語聲中的不愉,當然就不好再追問下去。只是匆匆換了個話題。
「房子打掃得很整潔,不過似乎沒怎麼裝飾啊。」
「啊。是的。」宋宇沒什麼興致地附和著。
「既然打算長住……這樣吧,」采薈突然來了勁,「我送一幅油畫給你吧。」
即使在黑暗中,她也感覺到了宋字正用奇異的目光盯著自己。
被那雙專注的深黑眼眸直視,她不自覺心跳漏了幾拍。忙用若無其事的語氣笑道:「我是學這個的啊。雖然買不起,但可以自己畫一幅送你啊。這不算什麼嘛。」
視線收回了,良久,聽到他冷淡無起伏的語調,「隨便你吧。」
被他輕蔑的態度惹火,采薈皺起了眉。
對於別人的一番好意,這個時候不是都應該道謝的嗎?
一幅油畫再怎麼說也價值不菲,哪怕是學生習作也算是個不小的人情。就這點常識來說,作為接受的一方怎可以這麼輕忽地看待?更何況他本人也是藝術專業出身的。
他到底是愚笨還是清高,不明白現代社會的人情世故嗎?而她,真的能和這樣的他——戀愛?
***
雖然對方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惡劣男人,但既然已經做了承諾,就有義務去履行。
回到家中後她立刻翻箱倒櫃把舊作全部翻出來。其實她的本意不過是隨便找張舊作充數,反正掛在那個惡劣傢伙的屋子裡,只是為冰冷的房間增添一些生氣罷了。
只是,光一想到那個口齒極端刻薄的男人會對她的作品做出怎樣輕蔑不屑的評語,采薈就不禁燃起了全身的鬥志。
猶豫了一下,她從那堆舊作中找出一張小心翼翼收好的靜物畫來。年代已頗有些久遠了,好在塗抹在畫布上的顏料並未顯出於裂的痕跡,那鮮明的色彩在光線不足的室內也顯眼地誇耀其存在……
那是她十八歲少女時代的作品,曾得到老師悉心指點與滿口誇讚的作品,也是堅定自己走上專業美術道路的關鍵性作品。
一直隨身攜帶著,精心收藏著,如今想到要把這種具有特殊價值的作品送給那個討厭的男人,采薈心中自然還滿蘊著不甘心的情緒。不過,只要一想到那個傢伙看到畫時瞠目結舌的驚羨模樣,她就覺得一切都值了。
抱持著這樣的心理,她把這幅畫拿到了宋宇的面前。
「哦。」正在細心擦拭鋼琴灰塵的男人剛開始甚至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似乎在週末的日子大掃除是他一生最大的興趣。
最後拗不過采薈極力的要求,他終於放下抹布轉回身,打量她小心展開的畫作。
明黃色的柑桔,火焰般的紅果,襯著湛藍的桌布……
明艷熱情的色調撲面而來,盡展油畫激情狂野的一面。
孟采薈幾乎是噙著小小的得意斜睨著他,想看到那俊秀臉龐除惡毒譏諷之外的神色。
令她失望的是,有著纖秀優雅外表的男子並沒有與其外貌相吻合的藝術鑒賞能力。清亮的黑眸沒有透露任何的內心訊息,僅以一句「嗯」結束了對此的評價。
在孟采薈氣惱得全身幾欲爆炸的時候,男人施施然又回轉身去,仔細擦拭那架早已纖塵不染的鋼琴。蒼白的膚色與厚重的黑漆交相輝映,甚至比那些個明麗的暖色還要懾人心魄。
被這種熟悉的色調對比再度吸引了視線,當她再度開口時已經恢復了冷靜。也許黑、白二色真的具有安定人心的功效。
宋宇學的專業是音樂,對於美術畢竟只是個門外漢。
何況油畫是「三分畫,七分裱」,在外行人眼中這張沒有裝裱的畫作的確不具備什麼搶眼的特色,他壓根兒體會不到什麼色調的強弱,明暗的對比,更不要說什麼局部細節的細膩傳神。
甚至……采薈深吸了一口氣。也許她還得感激宋宇沒有對她的得意之作大肆展露他的毒舌呢。
想通了這一點,她眉眼便含上了些微笑意。要挽回無形中被削去的面子,她拉住了宋宇的衣服後擺。
「週末出去走走吧。順便一起把畫拿去裱起來。」
男人停止了擦拭的動作,緩緩回過頭來。亮麗的黑髮揚飛了一道微小而漂亮的弧度,明潤的黑眸中浮現出疑惑的色彩。
逛街?
還有采薈無意中做出的,類似撒嬌的動作。
***
兩人相攜外出是相識以來的第一次。對采薈來說,也是生平以來第一次的約會。以前雖然也有和老師單獨外出的經驗,可因為兩人外表明顯的歲數差異,總給人長兄攜同幼妹,甚至兩輩人的感覺。而與宋宇站在一起,年歲相當,男的挺秀英俊,女的也算青春明麗,自然而然就造就了一種約會的氛圍。
拗不過采薈的執意要求而終於同意出門的宋宇,在臨出門特地換掉了打掃時落了灰的衣服。
采薈發現,與其說這個男人注重儀表還不如說他有著近乎偏執的潔癖。他的衣服式樣並不繁複,品牌上也似乎並不講究,大多是簡潔的襯衫和T恤。最常見的搭配是白色的上衣和黑長褲。如果換成別人,美術專業出身的采薈或許會嘲弄對方是個不懂配色的單細胞生物。畢竟如何搭配衣服色調也算美術專業人士的基本審美直覺。自身不講究的畫家比比俱是,但卻沒哪一個可以忽略自己身邊的伴侶。因此,采薈不自覺地用專業人士及女性特有的觀感去看待宋宇的服飾。幾經打量,連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是最適合他的兩種色彩。
晶瑩的白,深邃的黑,如此單調又如此鮮明。週末的街道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獨有他在灰濛濛的場景中凸顯出來,宛如鶴立雞群,令人眩目。
走在他身側,也接收到路人注目好奇的視線,采薈竟不自覺地有些不自在。她暗暗感慨自己經驗太少,偷眼去看宋宇,卻發現他淡漠的黑眸裡也夾著一絲惶惑。
釆薈突然覺得自己對身邊這個美男子一無所知。
她認為他是花花公子身經百戰,偏偏在他俊秀外表下是一張犀利刻薄的嘴,她不知曉他會怎樣甜言蜜語攻克女孩芳心;她明明已經與他相擁結合,親密無比,卻連他的出生年月也無從得知。
兩人之間的距離,看似很近,實則昭遙萬里。
一直在發呆的采薈差點走過頭,還是宋宇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兩人才在畫材店門口停下。
一般來說專業的美術人士對於自己的作品,可以自己親手裝裱,也可以送交畫材店。不過采薈她們身為學生,又是在外地求學,自己裝裱不方便,就索性到畫材店選好畫框再交付店裡裝裱。
「三分畫,七分裱」,說的就是裝裱的重要性。盂采薈既然下了決心要叫宋宇對自己的作品折服,當然要仔細挑選畫框。宋宇對此一竅不通,便閒閒地站在一旁看她挑選。
考慮到自己這幅畫作色調濃艷,采薈正在店主推薦的群英588金和307金之間搖擺不定,一時忍不住隨口問道:「你覺得哪個好些?」
宋宇遲疑的目光在兩種畫框間掃了個來回,分不出太多的差別,只好不說話,呆呆地直視著她。
采薈竦然一驚,心知自己剛才差點把他當成了能幫自己拿主意的老師。一想到這裡,她面色沉了下去。
怎麼能把這個傢伙和老師相提並論呢?
老師是在專業領域擁有很高造詣,恬淡謙沖的君子;而他只不過是個拿著所學專業苟延殘喘混口飯吃的平庸之輩啊。
光是把兩個人拿來相提並論地比較,就近乎是對老師的一種污辱了。
宋宇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注意到她神情乍變,於是把內心想法坦然表達:「與其花錢裝裱,我們不如買一幅現成的回去吧。」
想當然爾,他對畫框材質一無所知,見采薈一付難以決斷的樣子,就隨口說出最省麻煩的方法。
可能他說話時有口無心,沒有惡意。但聽在采薈耳中,又是一番滋味。
像這類小型的專業畫材店,除了畫框當然也出售一些成品裝飾畫。但落在專業人士眼中,這些畫純粹裝飾,不具備多少藝術價值,自然是不值一提的。多半是外行人看著畫面好看,買回去掛在家中裝飾,也就是圖個風雅,價錢也相對便宜。
孟釆薈一心一意要把自己的得意之作送給他,這番好意不但沒人領情,如今在他眼中還不如這種街邊庸品,這口氣叫她如何嚥得下。
正在她和店主都神情尷尬的當兒,也算「屋漏偏逢連夜雨」,鄒岱竟出現在店裡,還對采薈打了個招呼。
「采薈,你也在啊。」
這時,店主正笑得尷尬力圖扭轉宋宇認知,「這位先生,要裱的畫這麼……當然裝飾畫也不錯,價廉物美。」
采薈看見老師,不自覺身子有些僵硬,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老師。」就不再說話。
宋宇一貫地沒什麼表情,逕自站到一旁,又不說話了。
「在挑畫框嗎?」雖然氣氛有點冷場,但遲鈍的鄒岱根本無從察覺。他熱心地湊過來,就瞧見了采薈那張熟悉的舊作。
抬頭看了看一邊沉默的宋宇,鄒岱溫和地笑了,建議道:「還是用588金吧,更能襯出畫面的熱情。」
這個時候的采薈為他的突然出現震驚得心臟都快要麻痺,哪裡還有心思挑選畫框。她下意識退了一步,離老師遠了一些,才匆匆忙忙地答話:「是啊。那就用588金吧。店主拜託你了。我過段時間再來取。」
轉身拉了還在沉默的宋宇,生怕他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來,讓老師知曉他們的關係,趕忙告辭:「那老師我們先走了。還有事呢。」
鄒岱雖然覺得她這麼急速離開有點古怪,但溫和的脾氣令他什麼也沒說,客客氣氣地揮手道別。
宋宇那張臉本來就鮮有表情,因此對於孟采薈略顯怪異的舉動也沒表示什麼,隨她走了出去。他甚至根本沒去注意那個引起女伴神情大變的人。也許這世界對他來說,只是無關緊要而又不可避免的背景。存在,然而不具任何值得重視的價值。
踏著匆匆步伐的孟釆薈則與神色平靜的宋宇大相逕庭。她沒有想到,會在這樣一個場合與老師相遇。光是因為告白被拒的事就讓這個不在預期中的見面理所當然地變得尷尬起來,更何況當時她還和……宋宇在一起。
想到這點她順理成章向他望去,沉默的臉上一派漠然,長長的瀏海半遮了眼睛,很難看出他的神情。可就是他頂著這張漂亮的臉沒大腦地說出買裝飾畫這種話語,落在老師這種美術大家眼中著實顯得愚蠢可笑,恐怕連懂行的店主也會在心底嘲諷。和這種男人走在一起,簡直丟盡了她身為美術系高材生的臉。
而且,不知道老師會怎麼猜測他們之間的關係。
把得意之作裝裱後送給他,也許不過是采薈一時心血來潮的衝動。但偏偏這一幕落在了老師眼中,事件朝著不可扭轉的方向複雜起來。更何況,要送的人居然還是個對美術一無所知的門外漢……
想到這裡,孟采薈不可抑止地感到了惶惑不安。
老師會怎麼想呢?
老師會猜到我和……宋宇之間已經有了關係嗎?
老師會不會認為先前我對他的告白只是一個玩笑?
種種揣測猜想不斷地在腦海中盤旋著,孟釆薈不由得煩躁起來,她忽然站定了腳步。
快進入初夏的季節,陽光明媚近乎刺眼,彷彿內心深處的黑暗及污穢……一切都無從遁形。
采薈極度地憎惡起自己來,
把老師的事反反覆覆地記掛在心上,總是擔心著他的想法他的目光……但其實自己已經被拋棄了啊。
老師不再是專心照顧她、寵溺著小女孩的溫柔天使。
在冰冷糜亂的都市中,他拋下了自己翱翔而去,只剩下形單影隻的自己沉溺在夜色當中無法自拔。
心的窗扉關閉了。陽光不肯再照射進來。每遇見一次,采薈心上的傷口就再痛一次,都已經被太陽徹底拒絕了又怎麼能找到白晝呢?
緊緊咬著嘴唇,她不肯讓自己落下淚來,舌頭嘗到了微微的腥味。
天空下熾熱的陽光極度刺目,空氣中的灰塵分子在張牙舞爪,晦暗的視野裡他的瘦高身影挺秀佇立,眼角餘光映出那張麻木的俊臉。
時間幾乎停止了流動,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開口:「走不走?」
條件反射般,她沉聲吐字,一字一頓,「你在店裡說的話,顯得你是個毫無藝術品味的爛男人。」
憑心而論,她只是找不到發洩的出口,只得將滿腹的鬱悶化成利刃飛箭射向身邊親近的人而已。對於從小便習慣了如此平衡心態的采薈來說並不算太突兀的舉動。
反倒是她一直以來為了避免過多糾葛而與宋宇毫無交流的行為才有些古怪。
但現在的情況是,說話的對像不是溫和包容的老師而是尖銳犀利的宋宇,習慣了她的無聲順從的小氣男人真的能忍受這種正面的對抗嗎?
采薈咬著血色漸淡的唇,揚起眉看著他,帶著挑釁。
周圍的溫度急劇下降,他站定了腳步,直直地瞪著她。意外的是,並沒用他引以為傲的毒舌加以反駁。
對於他意料之外的反應,釆薈有些應付艱難。想了想,搖頭解嘲地笑笑。把手插進長褲的口袋裡,她大踏步走開,想了想,又過了斑馬線。
到了街對面她再回頭,宋宇還是站在原地沒動,大小車輛與熙熙攘攘的人群從他們中間流過,他隔著人群沉默地望著她,素白清秀一張臉,明亮雙眼烏黑冷傲,白襯衫黑長褲顯眼無比。來來往往的行人們好奇地看他。
彷彿從那張淡漠的臉上看到了一種無以名狀的動搖,只是那微妙的神情一閃而逝,釆薈無法準確地將之描述出釆。
兩人對峙良久。終於各自背轉身去,揚長而去,把淡漠的身影湮沒於芸芸眾生當中。
***
不歡而散。
大約是從昨天傍晚起淅浙瀝瀝下起了小雨。早晨起來的時候采薈很是掙扎一會兒,終於還是決定到學校去上課。
一上午的課她都憂鬱地望著窗外的雨絲,只是到了中午雨反而大了起來。覺得自己真是失策的采薈心知抱怨也與事無補,只好懶洋洋地踱向學校食堂。
穿過半個校園她終於踏進熱鬧的大廳,褲腳不可避免地濺到了泥點,在淺色的長褲上很顯眼。她彎下腰擦了一陣子,立起身的時候覺得一陣眩暈,眼前的景物顯得很朦朧,彷彿她仍在室外透過雨幕去看一切。
這種突如其來的眩暈令她下意識地在喧鬧的人群當中尋找那個色彩單調但極為鮮明的男子。費了好大勁她終於壓制下這種荒謬的慾望,結束了這場徒勞無功的搜尋。
這裡是學校,怎麼會找得到那個人的身影呢?
她到底是怎麼了,一心唸唸地想著一個膚淺刻薄的惡劣男子?明明昨天他們還不歡而散啊!
之後的狀態一直宛如夢遊,直到林蓉向她招呼為止。
孟采薈神色複雜地注視著眼前大嚼土豆和牛肉的女伴,不知道該不該提醒她有飯粒粘在臉頰上。
白色的飯粒大約是浸泡了牛肉湯汁的原因,目前呈醬色粘附在少女粉紅的臉頰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放懷大吃的林蓉則看來心思簡單得多。她大口扒飯、大口嚼著食堂中最富盛名的美味,臉上是一付單純到極點的幸福表情。
「我昨晚在畫室遇見鄒老師了。」
吃完飯刷著飯盒的兩個人很自然展開了交談。林蓉率先開啟的話題頗有些敏感。
「是嗎。」采薈含糊地應付著,擺出了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
但平素一向知情識趣的林蓉卻偏偏打算把這個話題堅持到底。
「我聽他說你昨天去裱畫和他在畫材店遇到了。」
來了,來了……
采薈在心底思忖。
老師果然有注意到那個惡劣的男人,不管怎麼說美男子就是美男子,就是有吸引別人視線的力量。
「聽說你打算把那幅《燃燒》裱好送給一個帥哥?」林蓉不由分說地湊過頭來,一臉狡黠。
孟采薈低下頭,沉默著。
「找到新的戀愛對象了?」林蓉卻窮追不捨。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采薈由唇中吐出微不可聞的低語。
「戀愛啊……」
怎麼能說是戀愛呢?兩心相契才是戀,生死相許才是愛。可他們兩人中有一個根本麻木得不懂得配合,另一個則受傷後心創未癒,怎麼能稱得上是戀愛呢?
「對方是怎樣的人?聽說長得很帥,唔,老師說是很酷。」林蓉仔細回想。
采薈不由嗤鼻。說到宋宇,如果說他低調淡漠面無表情的樣子很酷,倒不如說很青澀。因為對現代社會的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他就像個鴕鳥般把頭縮回窩裡不去面對。
說是很酷其實不過是不成熟的青澀少年的自閉反應罷了。所以儘管他的毒舌犀利刻薄,卻往往只對身邊的人發洩。
她的沉思落人林蓉眼中又是一番含義。隨後林蓉用緩和的語氣勸慰說:「其實也不用太急。可以慢慢來。反正是談戀愛,放輕鬆。」接著她笑了,「其實老師不說我也猜你戀愛了。」
「呃?」采薈抬起頭,滿眼詫異。
「看表情就知道啊。」林蓉俏皮地眨眨眼,「別忘了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聽著這樣的對話,采薈感到胸臆中又有怒氣緩緩蘊積。
談什麼戀愛?你什麼都不瞭解憑什麼妄加臆測!怎麼輕鬆,怎麼慢慢來啊……一切追求的、企盼的、依賴的全部在一日之間崩塌了,光是受挫的情緒和自尊就不知如何才能彌補得了,受傷的心又怎能復原?
「他外表是挺不錯,但膚淺、自私又刻薄,是個沒用的男人。」那個鮮明刺目的身影浮現在腦海中,采薈流暢地說了下去。
「戀愛是沒有理由的。喜歡就是喜歡,並不一定因為他有很多優點才喜歡啊。」林蓉處變不驚,淡然微笑。
「才沒有什麼喜歡。」采薈的語氣不自覺帶上了嗆辣的味道,「只是你情我願的成人遊戲而已。」
「我現在很悶很空虛,我想找個人陪。他正好是個經驗豐富的玩家非常適合。不需要時就一拍兩散各走各路。」
「我跟他接吻,擁抱、上床,但是決不談心、交流、講感情。這種事現在社會上多了,誰也不欠誰,沒什麼大不了。」
盂采薈像開閘放水般把心底的話傾瀉而出,等待著最好朋友的怒斥或不屑。
心口有某個地方撕裂了,痛得極為尖銳,像是針刺般鋒利。溫熱的血液噴湧而出,身體卻覺得乾渴難當,像一條曝曬在沙漠上的魚。
她莫名地期待著林蓉的訓斥,等到的……卻是林蓉溫暖的笑容。
那麼溫暖的、從容的笑意,像是……沐浴在陽春三月最為舒適的柔和日光之下,偏偏叫人心底最柔軟的那個角落,隱隱作痛。
「放輕鬆,接受新戀情吧。」她那樣笑著,伸出手來,撫去採薈臉上的淚珠,「不要這麼緊張。愛上老師以外的人並不可怕。」
「我只是跟他在一起,並不是喜歡他啊。」采薈強調著。
對著好友倔強的眼,林蓉淡淡微笑,不再說話了。
看著她那樣溫存的笑容,采薈不甘心的淚水泉湧而下,再也止歇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