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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上) 第6章(2) 作者:典心
    關靖再次接見官員,已經是刺傷事件,經過一旬有餘後的日子了。

    雖然傷口開始癒合,但是他的頭痛之症,卻尚未好轉。

    在關靖的命令下,她必須時時跟隨在側,即使在他接見官員時,也必須在大廳的臥榻旁,為他焚香止痛。

    這段期間,韓良將政事處理得妥妥當當,而關靖不但讀遍絹書,在清醒之後,更每夜與韓良商討政事,遇到重大事件時,就由他親自下令。

    因此,雖然隔了一旬有餘,關靖才又開始接見官員,但是對休養時的每一件大小政事,都瞭如指掌,與韓良銜接得完美無瑕,彷彿接見不曾中斷。

    當官員們上奏完畢,恭敬離去時,那群在門外等了又等,對著每個進出的文官齜牙咧嘴、怒目而視,踱步到鐵靴都磨掉一層,耐性用盡的武將們,全等不及侍衛宣告,一股腦兒全擠了進來。

    那些碩大結實的身軀,差點要把大廳的門擠破了。

    才踏進大廳,武將們宏亮的聲音,就此起彼落的響起,吵得原本安靜的大廳,瞬間鬧烘烘的。

    「主公,多日不見,您還好吧?」

    「傷口痊癒得如何?」

    「鳴嗚嗚嗚,主公,屬下好想您啊!」

    「屬下更想您,連作夢都夢見您,下令要我掌嘴。」

    「我想得連飯都吃不下。」

    「因為你都吃麵吧?」

    「狗養的,你是質疑我對主公的關心嗎?」

    「主公,傷口還痛嗎?」

    男人們問安的問安、探望的探望,全湊到臥榻之前,包圍得密不透風,差點擠著捧著熏爐的沉香。其中有兩個,還激烈的各自表述,對關靖的忠誠與想念,鼻子頂著鼻子,相互愈吼愈大聲,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被包圍的關靖,閉上雙眼,冷冷下令。

    「住口。」

    簡單兩個字,聒噪的武將們,立刻把嘴閉上,安靜得像是全被割了舌頭。

    男人們的喧鬧聲,讓關靖被焚香壓抑的頭痛,再度復發了。他擰眉揉著太陽穴,又說了一句。

    「後退。」

    穿著鐵靴的大腳們,集體後退三大步,離開臥榻旁邊。

    確定身旁的嬌小女子,不再有被推撞的可能,也不會被武將們的大嗓門,轟炸得雙耳隆隆作響後,關靖才下達了,本該在第一句就說出口的命令。

    「掌嘴。」

    聽見最熟悉的命令,老早預備好的武將們,立刻有志一同的伸手,重重的往臉上打去,不但聲音清脆響亮,節奏還配合得極好,像是預先練習過似的,沒有一個人錯了拍子。

    倒是鄭子鷹,連日來的夢境,終於成真,感動得哭了出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打自個兒耳光,把雙手都弄濕了。

    直到武將們的雙頰,都被打得透紅,關靖才將食指一揮。

    「多謝主公!」眾人這才停了掌嘴,乖乖的齊聲說著。

    雖然被罰,但是所有的武將們,沒有一個人在心裡抱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反倒全都欣喜於關靖,終於又恢復常態。

    啊,多麼熟悉的痛,這才是他們至死效忠不渝的主公啊!

    「調查刺客的事情,有新的進展嗎?」關靖伸手端起,桌几上的茶碗,以碗蓋拂去茶葉,慢條斯理的輕啜一口。

    雖然,身旁濃香陣陣,但是奇異的是,他的嗅覺與味覺都未受影響,茶湯的香氣一如往常,芳香宜人。

    趁著鄭子鷹還在擦眼淚,吳達趕忙回答。

    「連日的追查,已經查出,刺客先前曾經進出過,禮部侍郎陳淵的住處。陳淵對外人說過,那名刺客是故鄉的遠親。」

    擦乾眼淚的鄭子鷹,哪裡肯放過表現的機會,搶著往下說。「我親自去陳淵的故鄉查過,那個刺客跟陳淵不是親戚,根本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陳淵,是禮部尚書黃門恩的學生。」關靖又啜了一口茶。「黃門恩與石玉是多年好友,而石玉與賈琥是親家。」

    南國的官員不論大小、資歷、乃至於彼此之間,複雜的敵友關係、交情牽連,他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只是聽到「賈」字,武將們的臉,就像是包子般揪了起來,個個表情都兇惡如修羅夜叉。

    「媽的,又是姓賈!」

    「這件事情,肯定跟賈欣那老頭子脫不了關係。」

    「主公,我這就帶人去,把賈欣給宰了。」提出這個建議的人,又被懲以掌嘴之罰。不同於先前的合奏,這回唯有他一人獨響。

    一旁的沉香,靜靜的聽著眾人談論。

    她早有聽聞,以賈欣為首的賈家一族,不論明裡暗裡,用盡各種手段,想要除去關靖這根眼中釘,卻始終沒有得逞。

    而眼前的所見所聞,全都證實了,傳聞不假,關家與賈家的關係,已是水火不容的狀態。南國雖然戰勝了北國,但是朝中內鬥不休,比戰前更激烈。

    「陳淵是怎麼死的?」關靖問著,早就預料到,陳淵只是一枚棋子,暗殺不論成敗與否,都會被犧牲。

    「回稟主公,是自縊身亡的。」

    「留有遺書嗎?」

    武將們沉默下來,個個腦袋低垂。

    「怎麼都不說話了?」關靖側身,手臂倚靠著臥榻的扶手,淡然一笑。「陳淵到底是個官,密謀刺殺我後又自縊身亡,可是一件大事,賈欣不會放過,這宣傳的大好機會。」

    「回稟主公,」鄭子鷹的聲音,變得像是未出嫁的小姑娘般小聲。「陳淵的確留有遺書。」

    「上頭寫著什麼?」

    堂堂大將軍,縮著腦袋,大臉憋得通紅,一個字也不敢吭。

    關靖閉上雙眸。

    「念。」

    「主公,這個……」

    「我說,念。」

    「是!」

    不能違抗命令的子鷹,只能豁出去了,從懷中拿出,萬不得已才必須拿出的陳淵遺書,大聲的朗讀。

    「蓋聞明主圖危以制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

    宏亮的聲音,迴盪在大廳之中。

    那是一篇極盡貶抑羞辱之能事的文章,用詞遣字,比刀劍還要鋒利。

    ??狡鋒協,好亂樂禍。

    承資跋扈,恣行兇忒。

    卑侮王室,敗法亂紀。

    所有人都知道,陳淵這遺書通篇言論,全都是在指責詆毀一個人,只有一個人——關靖。

    大聲朗誦的子鷹,愈是念著,身上愈是滴下豆大的汗水。在場聽聞的人,也屏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整篇千餘字的文章念完後,寂靜的大廳裡,才有人開口。

    「這全是譭謗之詞!」吳達怒喊著。

    「對!」

    武將們憤恨難平,子鷹更是把那篇遺書,用大手撕成碎片。

    「什麼遺書,根本是胡言亂語。」最可恨的是,他還不得不念完整篇。早知道有今日,他當初就不該為了討主公歡心,去學著識字了。

    被譭謗得一文不值的關靖,臉上卻不見半點怒意,反倒薄唇微彎,表情如沐春風般,淺笑說道:「這篇文章,寫得還真好。」

    瞬間,咒罵聲全停了,子鷹更是驚慌的蹲下來,收集剛剛親手撕碎的遺書,努力拼湊回原形。

    「可惜,這人卻死了。」關靖惋惜著,再度端起茶碗。

    一直站在角落,身穿青衣的魏修,直到此時才開口。「這也是賈欣之罪。」他說得一針見血。

    「沒錯,賈欣罪該萬死!」子鷹好不容易,把碎片都拼好了,才敢站起身來。「主公千萬別放在心上,您身上有傷,就讓幽蘭姑娘好好照顧……啊,你為什麼踩我?!」他咆哮著。

    吳達臉色鐵青,對著怒氣沖沖的子鷹,使了個眼色。

    霎時之間,子鷹醒悟過來,大臉刷白,砰的就跪下,用力的猛磕響頭。「子鷹腦袋糊塗,一時口誤,請姑娘恕罪!」磕頭還不夠,他還自動自發的掌嘴,恨不得把這張嘴打爛。

    眾人同情的看著,卻都不敢出聲求情。

    事實上,沉香的樣貌,讓他們都分辨不出,她與幽蘭的不同。只是,親眼見證過,沉香為了關靖重傷而落淚,焦急的以血混藥,才解了關靖的危險,他們全都對這個女子心悅誠服。

    眼看子鷹把自己,打得滿嘴是血,還不敢停手,眾人正在不知所措時,滿頭灰髮的韓良,恰好踏進大廳,筆直往臥榻走來。

    瞧見關靖身旁,那窈窕的身影時,他與旁人不同,雙眸陡然一黯,卻沒有對她現身在大廳中,作出半句評論。

    「主公,有急事。」他直接切入重點。

    距離關靖最近的沉香,陡然感覺到,原本意態慵懶的他,在聽到韓良的話語時,全身頓時緊繃。雖然,他的姿態不變,但是強健的身軀,已經蓄勢待發。

    「說。」

    「剛收到八百里加急傳來的消息,沈星江以北十六州,因為大雪封路,糧食不濟,有數座城池,已經斷糧半月。」情勢緊急,韓良言簡意賅。

    沈星江以北十六州。

    這句話,讓沉香心中狠狠一震。

    沈星江以北,原本全都是北國的領土,是在關靖舉兵之後,才成為南國的領土。

    那些土地上,每一寸、每一寸,都流有北國人的鮮血。

    她咬緊牙根,強忍心中的憾動,但手中的熏香爐,卻不受控制,微微的顫抖著。

    所幸,關靖並沒有察覺。

    他神色一凜,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踏去,高大的身軀離開,濃香無形的箝制,在邁步的同時,還能有條不紊的下令。

    「挪派全數的北國奴,除去積雪,疏通道路。」他的命令,務實而簡潔。「另外,將士全出,負責運糧。」

    沉香望著他的背影,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是聽見了什麼。

    「傳令下去,三軍戒護,如同戰時,若是糧食延遲送達者,一律斬首示眾。」那低沈醇厚的嗓音,雖然逐漸遠去,卻還是那麼清晰。

    他要派兵去救援,那些斷糧的北國十六州?

    她聽得明明白白,心中卻困惑不已。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那些,不全是他曾經親率著鐵騎,蹂躪過的地方嗎?

    既然當年屠殺過,那麼多的北國人,為什麼現在,他又要動員軍隊,去救那些人呢?

    「子鷹!」關靖揚聲。

    滿口鮮血的子鷹,這才敢搖搖晃晃的起身。「屬下在。」

    「由你擔任先鋒,三日之內清出道路。」

    「是!」

    她目睹一切,卻難以置信。

    甚至就連這些文官武將,都聽命而行,被分派著去救援,因積雪而斷糧的十六州,每個人都積極得彷彿,救助的是自己的家鄉,而不是曾經以謀略侵略、以大軍屠殺的異地。

    而統御這一切的人,就是關靖。

    他踏出大門前,最後疾聲說了一個字。

    「快!」

    眾人齊聲應和。

    「遵命!」

    隨即,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偌大的大廳裡,只剩下被煙霧層層鎖住的沉香,無法動彈的站在原地,深深愕然著、不解著。

    這個男人,心中到底在想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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