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兒緊抱著那一套衣衫,咕噥著道:「一定得換上嗎?為什麼就不能脫掉呢?我喜歡被水包圍的感覺……」
「不行。雖然這裡人煙罕至,可若是真有人經過,瞧見了你……」閻仲羿斬釘截鐵地道:「反正你一定得穿著衣服。」
「那等我弄濕了身上這套衣服再換吧!」悠兒不懂得身上衣衫的價值遠勝於向農婦買來的,不等閻仲羿說明,她衣服一遞,便蹦進了溪裡,一瞬間淹沒在水面下。
「悠兒!」閻仲羿無奈地看著她隨意塞至他懷裡的替換衣服,微微一笑,她還真是孩子氣。
好半響,悠兒都不曾冒出水面,閻仲羿悠哉的表情漸漸凝肅,眼底蒙上擔憂,卻還是鎮定地盯緊了水面,想尋找她的蹤跡。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臉上的線條愈來愈緊繃,她怎麼能沉潛在水裡那麼久呢?或許她真的曾經是條魚,可現在她可是活生生的人哪!
一想到她可能發生了意外,他心裡一急,隨即涉入水中,惶急地竄入水面下,搜尋她的身影。
自水面上向下望,只見一片深不可測,一旦進入水面之下,倒覺得溪水清澈明亮,閻仲羿心裡暗讚這之中的奧妙,只是……他依然沒瞧見悠兒的蹤影。
他浮出水面,再深吸一口氣,然後潛得更深,這才看見悠兒雙目緊閉,四肢平伸,彷彿……死去般地沉寂。
他的心口緊緊一抽,當他快速地游向她時,她感應到水波震動而睜開了眼,四目交接的剎那,他心裡頓時有絲異樣的感受,卻再不遲疑地抱住她,將她帶出水面。
「你怎麼了?」悠兒驚訝地望著他。
「你不想活了嗎?居然在水裡閉氣那麼久!」閻仲羿必須咆哮,才能壓抑適才竄上心頭的不安。
「我……」悠兒頓了半晌,才道:「很久了嗎?」
「非常久。」他加重語氣。
「可是很舒服,我好想再待久一點。」悠兒的語氣裡淨是對水的眷戀。
閻仲羿倏地抱緊了她,緊得讓她訝異,直到胸口漲得難受、無法呼吸時,她才試著推他,他卻文風不動。
「你……真的是條魚,你沒騙我,是嗎?」他不願鬆開手,聲音黯啞地在她頸間喃語著。
「我本來就沒有騙你……」她不明白他怎麼了。
「方纔……你睜開眼的瞬間,讓我覺得你我之間的距離……好遙遠……」他發現自己的聲音裡滲入了一絲顫抖,「好像你就是屬於水裡的,那樣的你顯得如此平靜安適……與我格格不入……」
「魚本來就屬於水裡啊!」她理所當然的口吻讓他著惱。
「不,你屬於我!」閻仲羿低吼著,「我不應該如此不安的,可是你總讓我覺得你隨時會離開。」
他的惶然不安讓她動容,於是她輕聲道:「我也不知何時會離開……」
她的回答讓他駭得六神無主,沒來由又是一陣緊抱,像她就要瞬間消失似的,他急吼吼地咆哮:「不准離開!」
「唉……」一聲悠悠歎息溢出悠兒口中,她眷戀地撫著閻仲羿的濕發,柔聲道:「以前沒什麼事能讓我覺得不捨,我喜歡水,因為魚待在水裡是天經地義的事,離開了可能會死,可現在你總那麼強烈地想留下我,看你這樣……我的心就疼了起來……」
悠兒的話,透露了她對水與對閻仲羿的眷戀程度並不相同。對水,是一種想延續生命的依存關係;對閻仲羿,則是情感的依戀。
他想起他曾問過她的蠢問題。他怎會要求她因為他而放棄她因生為魚兒而對水所產生的那一種情感呢?
有很多事情,都無法簡單地以二分法來區分的。無法二選一,不代表對某一方的在乎就少了點。
「悠兒,答應我,若真有一天,你來不及與我道別就離開,一定要想辦法找我。因為,踏遍天涯海角,我也會尋到你!」閻仲羿這番話說來沉重,卻也十分堅定。
悠兒清亮的眼瞳浮上一層霧氣,莫名傷感地望進他眼裡,輕輕頷首。
閻仲羿釋然一笑,柔化了心中的感傷,「瞧我們多蠢?還不見得會離別,就已難過了起來。」
「就是嘛!」她綻出笑靨,覺得剛才的一切好傻氣。她唇一噘,嗔道:「都是你啦!有一點兒風吹草動就緊張兮兮的,連帶著我的心情也受到影響。」
「有時想想,你若真是條魚也好,我一定幫你蓄個大池塘,給你最好的一切,照顧你。」話才說完,閻仲羿又否決了方纔的想法,「不,這不好,魚兒哪有人好?我希望能一直這樣抱著你。」
「都是你說的,我什麼都沒說。」她甜笑著,自己何嘗不眷戀被他擁在懷裡的感覺呢?
山澗裡一陣涼風徐來,閻仲羿恍然回神,撫著她身上濕透的衣衫,「這樣會著涼的。」
「不會的,我以前……」話未說完,她就覺得鼻頭一陣麻癢,隨即打了個噴嚏。
「你瞧你!還說不會?」他蹙起了眉,「先把這身濕衣服換下來,我去升點火取暖。天色漸暗,氣溫會愈來愈低的。」
「我可不可以再待一會兒?」她祈求地望著她,眼神無辜極了。
閻仲羿望著她,怎麼也說不出反對的字眼,只能無奈的道:「就只能再待一會兒,等火升起後你便得上岸,知道嗎?」
「好!」悠兒開心地抱住他,對著他的唇一啄,「謝謝,就知道你最好了!」
不給他機會加深這個蜻蜒點水般的吻,她身子一溜,一眨眼又潛入水裡去了。
閻仲羿抿了抿唇,讓自己回憶那甜蜜的味道,隨即微微綻出縱容與寵溺的笑,不再遲疑地跨出水面,尋找柴薪升火。
夜晚的黑像墨似的愈來愈深,慢慢地只餘星光點點,還有河邊那一團怒張的火焰,為這闐黑燃起一絲光明。
「該上岸了。」閻仲羿昂然挺立在溪邊,對著水中快樂自在嬉玩的悠兒發出最後通牒。
「哦……」悠兒不太情願地應了聲,「怎麼那麼快?」
「天都黑了,一點也不快。」他是個大男人,承受著涼風不至於受寒,而她可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女人啊!
「可以再待一會兒嗎?」她泡在水裡,就露出一顆腦袋。
「不行,方纔已經說好的,不准食言。」他嚴正地拒絕,由不得她推托。
「好嘛!」她咕噥著,總算爬出水面。
被水浸透的衣衫半透明地緊貼著玲瓏的身段,悠兒一出水面,閻仲羿便覺得一陣暈眩,強迫將目光移向他處,將原先擱置一旁的村婦服遞給她,淡然的道:「把衣服換上,然後過來取暖。」
「哦……」悠兒接過衣服,小心翼翼地瞧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換好了嗎?」隔了一會兒,他什麼聲音也沒聽見,忍不住發聲問著。
「還沒……」悠兒望著手中折疊整齊的衣衫,一臉的沒轍。
事到如今,她還是不懂衣服這玩意兒怎麼穿,若沒人幫她,她還真是不知所措。
「為什麼?」他著實想回頭,又怕她身無寸縷。
「就……我不知道要怎麼換上去,以前都是小寶幫我的……」悠兒囁嚅著,總覺得他似乎在生氣,要不怎麼一直背對著她?
「你……」他怎麼也沒想到她連這事也不懂,只好先問:「你原先的衣服還在身上嗎?」
「在。」她委屈地應著,像個小可憐似的對著他回過身的眼眸。
「穿衣服是最基本的人類行為,你總要學會的,不能太依賴別人幫你,知道嗎?」他義正嚴辭的訓誡著,她的頭也垂下了。
「你又生氣了?」她哪兒懂得他心內的轉折,光聽他的表情和口氣,就覺得他「又」生氣了。
「我不是在生氣,我只是……」他根本不知從哪兒解釋起。
「我只是想多待在水裡一會兒,你別生氣了,好不好?你背轉過身不理我,讓我好難過……」悠兒咬著唇,不適應他的匆冷匆熱。
「我不是在氣你,」他抿緊了唇,沒好氣地道:「我是在氣自己。算了,別提了,說了你也不懂的。」
單純的悠兒怎會懂得男人對心愛女子的渴望?他不想嚇壞她。
「為什麼氣你自己?」聽見他不是生她的氣,她又好奇了。
「以後再告訴你。」他岔開了話題,接過她手中的衣服,抖開來,「這樣子,你看得懂怎麼穿上去嗎?」
悠兒瞧了半晌,挫敗地搖了搖頭。
閻仲羿深吸口氣,道:「我示範給你看,你待會自己把它穿上。」
說著,他試圖將那小小的一片布放在身上比劃著,嘴裡邊說:「就是這樣,把兩隻手放進去,這裡拉過來,然後這裡再……」
「等一下!」悠兒頭昏眼花,趕忙叫停,「慢一點說。」
閻仲羿實在是又急又氣,他一心擔憂她著涼,可這一磨蹭,她還是得著涼哪!他索性將她拉近火光處,替她保持一點熱度,才捺著性子將穿衣服的方式慢慢敘述了一遍。
他對女裝也不甚懂,可不過就是穿衣服嘛!有什麼難的呢?只是,女人穿的服飾相較之下是複雜多了,也幸好這套衣衫只是鄉野村婦慣常穿的樣式,比一般大戶人家女子的服飾來得精簡許多。總之,難不倒他便是。
「聽起來不難嘛!」悠兒笑著,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
「你懂了?」閻仲羿頗為懷疑。
「懂。」悠兒一個勁兒地頷首,拿過衣衫便要往身上套。
「等等!」閻仲拜喊道:「你得先把濕衣脫掉哪!」
「對哦!」悠兒又是一陣傻笑,隨即愣在原地,吶吶地說道:「這要怎麼脫?」
閻仲羿差點要兩眼一翻向後蹶倒,他沒好氣地道:「難不成要我幫你脫嗎?」
悠兒兩眼一亮,顯然覺得這是絕妙好計的直點頭,「可以嗎?你會脫嗎?」
他簡直是哭笑不得,「這不是會不會的問題,而是……」
「而是什麼?」她不懂他的難處。
「你……」閻仲羿本想說明男女之間的禮儀,可轉念一想,他既早已認定了她,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況且這些繁文縟節縱使說了,她說不定又有一堆問題想理清,他倒不如別說了。
「怎麼了?」她瞧著他臉上陰晴不定的表情。
「沒什麼!」他望定她,「你要記得,以後得學會自己著衣,再不然也只有我能幫你,別人都不行,知道嗎?」
「那……小寶可以嗎?」她偏頭想了想後,問了個讓他蹙眉的問題。
「她也不行,只有我可以。」他斬釘截鐵地說完後,又補了一句,「不許問為什麼。」
「為……」悠兒的話硬生生地被打斷,她咬緊了唇,委屈地一聲不吭。
見她如此,他覺得自己似乎過分了些,才緩下語調試著解釋,「你或許不懂,身而為人有很多的規矩,這些規矩也許沒什麼道理,可就是前人流傳下來的,若不遵守,很可能被視為離經叛道,大膽狂妄。」
「為什麼呢?那些規矩一定是對的嗎?」悠兒問。
「也不能說一定是對的,可是,當所有人都這麼做的時候,他們就會認為這是『最好』且是『對』的,一旦你反對,他們就會認為你是『不好』而且大錯特錯。」閻仲羿苦笑。
「不管他們怎麼想就行了嘛!」悠兒覺得麻煩極了。
「怎麼可能不管呢?人活在世上,很難完全摒除他人的眼光,為了不受到責難,只好選擇和大家一樣。當然,這也不全然是壞事,總得有個規矩來約束人類的行為,否則豈不天下大亂了?」閻仲羿無奈地道出身而為人的矛盾。
「真是太複雜了。」悠兒實在難以理解,還是當魚兒自在多了。
「是很複雜,但是,日子還是得這麼過下去的。」閻仲羿做了結論。
「為什麼要這麼無奈呢?這世界那麼大,一定有很多好玩兒的事,如果把自己局限住了,那多無趣啊?難道就不能不理會他們嗎?」悠兒單純的心思陡然震懾了閻仲羿。
「不理會他們……能嗎?」閻仲羿喃喃道。
「不能嗎?」悠兒反問。
閻仲羿失了神,兀自思索著。
能嗎?
如果能,他又何嘗不希望如此呢?如果能,他想拋下爹親交付給他的重責大任,帶著悠兒遊山玩水,自由自在地過一生;如果能不顧身為兒子的道義責任;如果能無視於旁人認為他是不肖子;如果能……
「也罷,先別提了,」閻仲羿收回思緒,「總之,其中的一項規炬,便是男女之間的禮數。你是個女子,我是男子,男女之間不能太過親密,否則……」
「否則什麼?」悠兒好奇了。
「否則,那女人就該屬於那男人,一輩子都得在一起。」
「怎麼可以這樣?」悠兒嚷嚷著:「好像女人一點都不重要,為什麼不是男人屬於女人呢?」
「悠兒,這是個父權社會哪!」閻仲羿說道:「這就是規矩,大家都以此來規範行為舉止,你說它一定對嘛似乎也不見得,可若是你違背了,眾人就會指責你……」
「真討厭。」悠兒蹙起了眉,唇兒一撅,道:「當人還真可憐。」
閻仲羿一笑,伸手揉開了她眉間的結,柔聲道:「也不是全然那麼可憐的。說了那麼多,只是想要你瞭解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幫你更衣,你得學著自己來,或許也可以找個丫鬢幫你,只是……我實在不願別人瞧見你,才會說不可以的。」他的佔有慾強烈得不可置信,是她讓他更進一步地瞭解自己。
「那……如果你替我更衣,我就屬於你了嗎?」悠兒問著。
閻仲羿溫柔地望定她,「在我心裡,我渴望你永永遠遠屬於我,只是……你願意嗎?」
「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只是可不可以別屬於你?因為這聽起來好奇怪,好像我是個東西似的。」
「那只是個比喻。對我來說,這代表我們兩人之間的誓言。」他從不曾如斯溫柔,目中只有她。
悠兒一聽,心裡不禁一暖,含羞帶怯地點了點頭。她從不知害羞為何物,只是這一刻,這氛圍……就是讓她莫名地發窘。
誓言呵,聽起來好美……
得到了她的允諾,他輕柔地解開她的衣帶,褪下那幾乎緊貼著她肌膚的布料,沉著氣,不妄動雜念地替她更衣。
悠兒只覺得身體莫名地火熱,她始終低垂螓首不敢瞧他。她不懂男女間的事,可這樣的感覺就是讓她覺得尷尬羞窘。
都怪他灌輸了她一些觀念,讓她漸漸有了「人類」的價值觀。更重要的是,他過於小心翼翼的態度,也帶動了她的緊張。
他幾乎是不敢過於仔細瞧她的,他怕她的美麗會讓他失了理智,會想不顧一切地就此要了她。
然而,她又太過單純與美好,聖潔得讓他淡忘了那份綺念。不知不覺中,他以膜拜的心情褪盡她的衣衫,溫柔地將乾淨衣裳披上,最後在她腰間繫下結……
「穿好了。」閻仲羿深吸口氣,緩緩吐出再簡單不過的三個字。
「謝……謝謝。」她臉兒一片緋紅。
「過來取暖,免得著涼了。」他將她抱入懷裡,一同坐在火堆旁。
「仲羿……」她望著燃得劈啪作響的火堆,「你對其他人也是這麼好嗎?」
閻仲羿將下顎抵在她頂上,沉吟一會兒才道:「恐怕沒有。記憶中,我似乎不曾對人那麼好過。」語畢,他忍不住低聲笑著。
「那……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呢?」悠兒總有疑惑。
「為什麼?」他微微攬緊了她,「要聽實話嗎?」
「嗯!」她點頭。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閻仲羿一笑,「就是想對你好。」
「那我該怎麼做呢?我也想對你好。」她抬起臉望著他。
「你不需要做什麼,只要和我在一起就好了。」有她在身邊,他覺得心房一片寧靜美好,她著實不需要特別做些什麼。
他是個習慣將情緒藏在心裡的人,也一直堅強地承受著一切,因此她只要能陪伴在他身邊,讓他感到安心就足夠了。
「那怎麼可以?不公平。」她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
「哪需要什麼公不公平呢?我想對你好,也願意對你好,這比什麼都重要,如果你心上有我,凡事會想到我、惦念著我,自然就會對我好不是嗎?」他輕聲說著。
「那……你覺得我對你好嗎?」她擔憂地覷著他的表情。
「很好啊!」他笑。
「怎麼會?」她驚呼著,「我什麼都沒做。」
「誰說的?」他握著她的手,擱到自己的胸口上,「可是我這裡感受到很多很多。」
「真的嗎?」她盯著他的胸口瞧,掌心可以感受到他心房有力的跳動,不確定且納悶地問著。
「真的。」他堅定地點頭,語氣不容置疑。
「那……你想去哪兒玩呢?你喜歡些什麼呢?」她迭聲問著。「你帶我來這兒,我真的好高興!那你呢?你想去哪裡?我也帶你去!」她一心想為他做些事。
「哪兒都不想去。」他笑著,又將她攬緊些,「在這兒就很好了,只要有你的地方,不管哪兒都好。」
她覺得很是感動,眼眶一酸,承諾道:「那我哪兒都不去,一直都跟在你身邊,你說好不好?」
「當然好!」他輕撫她的頰,「不過,若你想到哪兒去也可以說出來,我們一起去。」
「嗯!」悠兒微笑頷首,以頰輕輕磨蹭他的掌心。
望著她甜美快樂的笑靨,他的心既溫暖又踏實。
直到一輪明月悄悄的攀上天邊,他們兩人仍緊緊相依地說著貼心話,直到夜更深了些,這才心滿意足地準備返回閻府。
卻沒想到,一場家庭風暴正悄悄成形,將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