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以前和牟老生活的北峰屋子,四週一片寂靜,小時候和福姥姥一同照顧過她的老廚娘朱嬸,替她點上屋內的燈道。
斜陽西峰種了很多各式奇花異草,是「斜陽古城」的重要之地,大多牟老一人打理,西側偏峰「雙月蘆湖」是這一任城主夫人谷蕙蘭的安葬處,每年清明時節會讓谷家人進西峰祭祀,其他時候西峰是嚴守的禁地。
以袁小倪這種「疑似和兇手有關係」的人不能靠近西峰,因此從以前牟老採藥照顧藥草,她只能待在北峰的小屋內。
十七歲前夕,為檢驗她的武功,奉命和三位樓主出朝嵐古洲,奪取紅、黃兩隻天龍,江湖對戰經驗不足的她雖得手紅天龍,卻也中了門毒的險招,據說昏迷了快一個月,需要每天以西峰現采的草藥每二個時辰餵服。
當時為便利照顧,牟老和任老夫人斡旋,才得到任燦玥點頭,安置西峰一角,清醒後,她竟被任為三總管,同時也被命令離開古城,撥給她二十多名少年武護,自居一座廢莊院。
「朱嬸,說好幾次了,別叫三總管,跟以前一樣叫我小倪。」燈一亮,幽暗又寬敞的屋內堆得滿是東西,看得出有人打理,卻依然雜亂。
袁小倪把從山下扛來的上等好酒都放在桌上,牟老就愛喝二杯,而且不是好酒不落喉。
「就讓朱嬸我驕傲的喊你幾聲都不行,真是!」從小看大的娃兒這麼能幹,讓照顧過的朱嬸都感到露臉,偏偏這丫頭就是不喜歡幾個看她長大的老下人這麼喚。
「朱嬸可不是我的部下,這稱呼給部下叫著玩就行了,再說這名銜隨時可以被人拿走,叫得響不如叫得實,還是我自己的名字實在點。」無論環境怎麼變,沒人拿得走她的名字。
「知不知道前頭那群人怎麼說你,陰謀者的女兒、小小年紀就會當兇手,難怪被城主廢你一腳,什麼罪有應得、母女一個樣,母親會勾人,女兒也好不到哪去,幸好女兒得到報應沒得到母親的姿色,否則也是狐媚害人!」朱嬸忿忿說著這幾年聽到的傳言。
「還說什麼你在古城外的私生活不檢點,因為沒人喜歡,所以倒貼了很多男人!」
「嘖嘖,把我傳得太有出息了!」看來她得再努力點才能達到傳言境界,以免害得一堆人說謊。
「還開玩笑,明明這件事和你們母女倆無關,還要被人傳得那麼難聽。」
福姥姥死後,可憐的丫頭被城主廢了一腳,一路艱辛才能站起來,古城內一堆人沒搞清事實就造謠,她說破嘴還被人冷譏。
「胡說八道已經夠過分了,還造謠到你和男人不清不楚,壞你名節!」
「別氣、別氣,朱嬸和其他的老叔伯們瞭解我根本不可能幹下那些豐功偉業就行了。」看到朱嬸臉色氣到漲成豬肝色,袁小倪馬上拍拍老大娘的背,要她順氣。
在「斜陽古城」也就這幾個和母親有交情的老下人照顧著她,讓她在艱困的童年中有著溫暖支撐。
「別成天一身粗布灰衣,頭髮隨便扎,打理一下自己,就算沒灩娘美,好好妝扮一下,應該……」
朱嬸撥開她參差不齊散披的亂髮,看到那右額青一塊,左額腫一包,鼻頭還有上藥的傷痕未消,舊傷好了,印子還沒褪,新傷又添上,總是青紫交疊,幾乎很少看到她乾乾淨淨的臉。
上回還頂著一臉傷進城,右頰擦傷一大片,另一邊腫起,臉上常擦著藥,那模樣,要昧著良心說能看,朱嬸怕死後會被拔舌頭。
「算了,容貌不是最重要的,能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怎麼了?」怎麼忽然跳開話了,袁小倪摸著臉頰把頭髮撥好一點。「我的臉好好打扮一下會怎麼樣?」
「你看你,到外邊學得這麼虛榮了,只關心外表是不好的。」
「喔!」
「話說回來,你的地位都比那些人高了,該好好乘機教訓他們才是。」
「教訓?」唉,活在現實中的分寸她可有經驗。「當一個人的貴重輕賤,掌握在給我這個環境的人手中,我的聲音都只是殘喘,講出的話能有多少份量,只在他的決定,人言再可畏,都不如城主一聲輕咳,足以讓人戰戰兢兢。」
「老大娘我說不過你,熬了些雞湯給你,放到你的屋子去了,還準備了些好東西在你的屋內,記得帶下山,聽說你在外邊生活得很刻苦,大總管撥給你那座小莊院的月俸沒多少呀!」
「沒的事,大總管在這方面很公平。」給莊院月俸不多,糧倒給不少。「怎麼這回又有好東西?」
每年三大節日和每半年必有一次,古城三位總管和城主的會議,她固定在那些時間回古城,但這次可是臨時被召回古城,朱嬸怎麼會在短時間內又有這些東西給她?
朱嬸給的「好東西」可不是一般的好東西,一些上等藥材不說,還有雪蛤、燕窩、名貴老參,連珍珠粉也備給她,這些養顏聖品是富貴人家才有的奢侈。
「就、就老夫人,三不五時總會賞我們這幾個在古城待很久的老下人,我老皮、老肉了,不用喝什麼雪蛤、燕窩養顏,還擦什麼珍珠粉,老大娘我沒兒沒女的,當然是留著給你。」
「但是上次那些珍珠粉,光摸著都摸得出是品質絕佳的珍珠去磨的,老夫人真捨得。」
「對、對呀!老夫人對我們這些三十多年的老下人一向這麼大方。」朱嬸認真叮嚀。「一定要好好吃那些養顏的,把自己照顧得……能看一點。」至少臉乾淨些,別老頂著大小傷。
「現在不好看嗎?是哪裡怎麼了?」袁小倪趕忙又摸著臉頰,上次的印子雖然還沒褪去,但應該好多了。
「又來了、又來了,就跟你說不要這麼虛榮重外表。」
「對呀,不要這麼重外表,那是沒用的。」袁小倪放下手,怎麼今晚一直在講臉,但是臉摸起來應該還算滑嫩的。
「知道就好了,記得要喝那些雪蛤、燕窩,讓自己不要這麼難看。」
「不要這麼難看!真的很難看嗎?」才要再摸臉頰,又看到朱嬸的眼光,她再次放下手。「對不起,我太虛榮了。」
「好了、好了,我還要去前頭忙呢。」朱嬸一副還有事,不多說了。「明早出城前,別忘了跟你娘和福姥上個香。」
「我會的,謝謝朱嬸替我打掃那棟小屋。」
「跟我客氣什麼。」朱嬸拍拍她的手後離去。
二年多前,被命令離開古城時,她以為和娘與福姥所居的小屋大概不保,沒想到任燦玥讓那棟小屋留下,娘和福姥的骨灰甕安置在小屋後,每當她到古城,小屋成了她的落腳處。
她曾想將娘和福姥的骨灰甕帶出古城,在外邊另覓地方安置,一盡人子之道,沒想到她要離開古城前,被召喚到任燦玥的書房。
「把你的能力好好發揮,古城栽培你這麼多年,就要得回相同的代價,記住,古城安然,這兒就會是你母親和福姥的安樂地。」
這時她才清楚,親人的骨灰甕也是任燦玥握在手中整治她的籌碼。
「還有,離開古城,粗麻布衣是唯一符合你身份的衣物。」
對方伸手抬起她的下顎,端詳她的神態很特別,爍亮又專注,專注到像要從她眼中挖掘什麼,讓袁小倪不自覺的垂眸,任燦玥卻握緊她的下顎,逼她迎視。
「珠玉寶飾只要上你的身,你身上看到幾件,身邊就會消失幾個人。」
他的話是警告更是威脅,雖放她出古城,但一切還是掌握在他手中。
「真有那麼一天,小倪會謹記擬張親疏名單,方便城主下手。」
她努力平靜回應,不知自己的眼到底透露了什麼,只見眼前的人忽然面色一沉,放開她的下顎。
「三總管,記住本城主給你的一切和限制,一旦忘了,失去的,任你如何哭喊,也抓不回來。」
袁小倪提著燈火來到屋後,屋後是另一個不亞於屋前的空間,知道牟老除了是武學癡,更熱愛鑽研醫術,因此老城主給的居住環境不但依山傍水,連屋子內外都很寬敞。
站在一張佈滿斑駁黑點的桌子旁,桌下還有一張只到膝蓋的矮桌子,矮桌上有幾隻木碗。
「就知道牟老頭嘴硬心軟,連這些都還留著。」袁小倪回憶的摸著這張小矮桌。「難怪每次來看老頭,都不讓我到屋後,原來想隱藏老男人的溫情。」
竟然會在她離開古城後,又把這矮桌拿出來,擺明是想念她嘛,何必每次都嘴硬說一點都不想她,叫她少回古城。
「只有狗才會趴在地上吃東西,我只教人不教狗。」嚴厲的聲音,毫無情分可言。「不站起來,你就等著餓死吧!」
當年在牟老力保下,腳筋剛斷的她,失親又重創的身軀,高燒幾天幾夜,渾身癱軟,情況一度嚴重到朱嬸這幾個來幫忙看顧她的老下人們都憂心的認為她撐不過去。
最後還是在牟老的救治中活下來,腳筋雖接不了太完整,卻也恢復到牟老所能醫治的極限。
清醒後才是她艱苦的漫長路,斷筋的腳初時劇痛到讓她不敢站起,幾乎可算失去一腳功能的她,更無法平衡身軀立起的感覺,總是跌倒,撞得自己更痛,牟老絕不出手幫忙,也不准其他老下人幫她!
她怕了這種痛,到最後,站這個動作她連試都不敢試,只敢坐或趴伏在地上,下床乾脆也用爬的,連吃飯她都想放到地上吃,被牟老氣到把她的食物全踢翻,大罵她侮辱先人血統,不准她吃,除非她站起來,坐到桌邊吃!
最後強撐巨痛站起,跌撞出更多的傷,幾次之後,雖然還無法好好坐著,卻再也不怕站起,只是坐著用飯還是痛得無法撐久,這時她看到桌邊多了一張矮桌,那段時間,牟老頭坐大桌,她拖著傷腳在旁邊的小桌吃。
牟老是個嚴師,訓練她適應自己的殘足,還有教導她武學,嚴苛又不愛說話,會有大反應只有她完成他設定的目標時會激動的抱住她,接著老淚縱橫,大哭喊著「師父,放子一定照顧好您老人家這唯一血脈,師妹……你可以安心了……嗚嗚嗚……」
牟老只是中壯年,那張臉卻生得比真實年齡還老邁,老男人真性情一來,哭號完就是喝酒!
剛開始她想盡徒弟的安慰,但牟老勃然大怒,斥令她不准喊他師父,或任何敬他為師的舉動,否則會害他成了大逆不道的人,最後袁小倪只能陪著他喝酒,因此從小被鍛練出好酒量。
入夜的秋涼在山上更重,袁小倪乾脆取上一壺酒,躍上屋頂,看著天上弦月,一效古人邀月共飲,遠跳前方古城內,壯闊的屋宅樓宇被圍繞其中,一座最為威嚴偌大的宅院還燈火通明,可想而知那是誰的所居。
她仰首感受帶了微寒的涼風,讓風洗去一身的疲憊,被風撤底拂揚開的發,是一張完整露出的清秀容顏,雙目一斂白日的散漫,幽凝秋夜。
她和娘有三個承諾,其中一個承諾終將到來,想到此,袁小倪忍不住笑,笑得苦也笑得悵然,感到雙眼泛出的酸意,不禁深深吸口氣,抑回一切的情緒,望著天際弦月。
她,沒有眼淚,因為還不到她流淚的時候,仰首再入口的酒,已百般滋味。
「夜風離魅殺了門毒中的副手毒荊棘,此人身中十多劍,由現場看來,毒荊棘連回手之機都無,褐、灰兩隻天龍已落入夜風離魅手中。」言常陵將各地傳回的消息攤開給任燦玥過目。
「能讓陰殘的門毒副手無還手之機,夜風離魅的劍術果然不容小覷。」任燦玥思忖。「靈穹劍舞、犀蒼雲逸、化雨納氣引濤鋒,都是雲濤劍仙的成名劍法,此人定是雲濤劍仙傳人了。」
近幾年專奪「雲濤劍仙」寶物的夜風離魅,身份、來歷和「雲濤劍仙」流傳在江湖的寶物一樣吸引人,因為對方能使出「雲濤劍仙」的劍招,一個超過一甲子前的江湖神話。
「雲濤劍仙退隱後收過三個徒弟,據傳最後三個徒弟都被他趕走,依時間和年歲推算,夜風離魅如果不是雲濤劍仙後來的傳人,就是其他徒弟的後人。」
「夜風離魅」雖戴著鐵面具,但從外在的身形和動作推斷,對方應非老邁之人,那三個徒弟按年歲,也該年近半百。
「當年曾太爺爺以任家劍法對戰雲濤劍仙,一招之誤敗於他手,雲濤劍仙有後人,那麼我將討回任家劍法的顏面。」
雲濤劍仙,天縱的劍術奇才,成名極早,任家先人對戰才二十多歲的少年劍客,連續二天的對戰,最後一招落敗,此事傳遍江湖。
「斜陽古城」之主竟輸給初出茅廬的少年,此事讓任燦玥的先人感到羞辱,最後抑鬱而終!
「想為先人報仇雪恥?」
「這種無聊的情操我沒興趣,純粹想挑戰贏的感覺。」
「若敗呢?」
任燦玥看著直言又大膽的屬下,放在桌上的手閒散的點著桌面。
「當我贏時,就是寬大為懷的正道中人;當我敗時,殘忍、暴戾的黑道手段,會替古城重新揚名!」因為他一定會殺了敗他的人!
言常陵以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臉道:「那麼真有對戰的一天,我得想辦法讓你贏,我的志向是正道中人。」
「正道是被找麻煩,黑道是專找人麻煩,你這個志向,沒有未來呀!」
「我只需要志向、目標,其他不重要。」
「你的無趣,多年不變。」他品飲婢女剛送上的酒,蹙眉問:「這是……哪裡的酒?」濃醇味沉,是好酒,但不屬於古城。
「白日三總管帶來的女兒紅,這罈女兒紅是晶餒軒所出,據說不外賣,想來是三總管的好友所給。」
「品餒軒的好友,向憐憐嗎?」任燦玥記得這位衣著美艷的富家千金,與古城有生意往來,但此女對任家似乎不具好感。
「這酒獨特,帶它們上古城的人更是獨特。」言常陵道:「三總管不只武學天賦不俗,這幾年益發機伶的處事手腕也頗令人刮目相看。」
一般人豈能在短短幾年領略上乘刀法,名震江湖高手,連身手輕功都敏捷得讓人幾乎看不出她一腳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