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上不再有熙來攘往的人潮,風雪大起的寒冷夜裡,行人匆匆來去,拍拍肩上所積厚雪,急忙趕路。
北端盡頭有座占邑麗堂皇的宮闕,在這夜色下看來,竟顯得斑駁而蒼寂。
皇城之外,人民舉著火把為剛駕崩的皇帝守夜。他們的王從三歲登基,直至病入膏肓以前,一直都是位體恤百姓的好皇帝。他在位期間,不但從來沒有加過賦稅,而且還知人善用,為皇朝開闢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無奈這麼一個好皇帝,天生便體弱多病,與先帝一樣勞心勞力、為國為民的結果,年紀輕輕便與世長辭了。
嚴闕一路由最南的城鎮北上,期間聽見不少對辭世帝皇的褒揚。
他本該欣慰,因如曦這些年勵精圖治,成了個萬民景仰的君王。
但自那日司徒蘭托人告知他消息起,他的心就如同死了一般,岑寂了。
在天街轉了個彎,回到昔日的丞相府邸,刻著「相府」二字的牌匾已被取下,經過五年,紅漆木門也變得黯淡蒙灰。
嚴玦雙又翻下馬來,提起簡便行李,打開門就往裡頭去;嚴闕也下了馬,卻一直逗留在外頭沒進去。
「怎麼了,快點進來啊!」玦雙叫著。得知皇帝翹辮子後,她這弟弟就一直板著張如喪考妣的臉,嚴闕平時不笑的時候已經夠可怕了,現下這模樣,出去肯定嚇死人。
「你先進去吧,我往外走走。」他鬆開執著的韁繩,深深歎了口氣後走開。
「搞什麼鬼,爹娘死的時候,也不見你這麼傷心過。」玦雙不解地搖搖頭。
冬裡寒冷異常,門庭前的街道除了一堆積得深厚的白雪之外,就只剩下她家兩匹跑了半個多月,快被嚴闕給跑殘了的馬匹。
玦雙轉了身,打算進屋,忽然兩抹小小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兩個像球似的物體,滾呀滾地滾到了她的面前。
「我爹呢?我們來找爹的!」四歲的元宵和紅豆穿著橙色的棉襖,兩個小傢伙手牽著手,一是男孩、一是女孩,一樣的相貌、一樣的圓潤,看起來就像兩顆連在一起的橘子。
「什麼爹?你們兩個找錯地方了吧!」玦雙望著這兩名逗趣的小孩,忍不住就想笑。
「娘在做薑汁湯圓,要等爹來。爹再不去,就沒得吃了。」元宵鼓著雙頰,他們是跑好遠才來這裡的。
「這個地方是我家,我和我弟弟已經五年沒回來了,裡頭是空的,沒有你們的爹。」可愛的小孩,好想讓人捏他們一把。玦雙忍耐著衝動,別人的孩子是不可以隨便玩的,真可惜啊!
「爹住在這裡,蘭姨帶我們來過!」紅豆也鼓起了雙頰,兩個人拉緊了手,硬是要衝進裡頭。
「喂喂喂,這裡姓嚴,真的沒有你們的爹啦!」兩個圓呼呼的小孩一把撞進了玦雙懷裡,軟綿綿的,樂得她嘴都合不瓏了。
玦雙就喜歡小孩子,尤其是那些看起來無辜又惹人憐愛的。她現下可真希望這兩個孩子的爹就是嚴闕,但哪有可能呢!嚴闕除了五年前那位曇花一現隨即消失無蹤的姑娘外,就再也沒有和誰眉來眼去過了。
突然間一個到手的弟媳,就這麼莫名其妙失去,玦雙實在是恨得不得了。但每回問及嚴闕那名叫如曦的姑娘時,嚴闕的臉就越變越臭,陰沉得讓她不敢再追問下去。
而且當時朝間還有傳言,說什麼皇上有斷袖之癖,覬覦嚴闕,惹得嚴闕最後包袱收拾收拾,帶她往鳥不生蛋的南方逃;後來甚至還索性當起教書先生,荼毒起別人的孩子來。再者,照他那副生人匆近的模樣,哪有可能生出兩個這麼惹人疼的小孩來。
「爹是姓嚴啊,嚴肅的嚴!蘭姨教過我們。」紅豆被玦雙一把抱住,只好在她懷裡滾來滾去,看看能不能脫困。
「啥?你再說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她的耳朵出了些毛病。
「我爹姓嚴,就住在這裡,他叫嚴闕,蘭姨說他長得很凶、很可怕。」紅豆大聲地喊出來。
「放開我妹妹,不然我咬你哦!」見紅豆有難,元宵也奮力想板開玦雙的手,從她懷裡把紅豆救出來。
玦雙順勢將元宵抱了個滿懷,但卻狐疑了起來。「啊!怎麼會那麼巧,我家也有個叫嚴闕的。」同名同姓吧!
她不信嚴闕有這麼能幹,一次兩個,而且還長得圓滾滾,可愛得叫人顫抖。
昔日繁華景象不再,冰封街道上的長樂坊失去了熱絡的人潮,緊閉著的水門內燈火俱滅,只留下一片清靜寂寥。
嚴闕繞到一旁巷內,推開當年廚子進進出出的側門。這個地方沒有門閂,無法鎖上,是長樂坊內的小廝帶他來的。
迎面,庭園中只有空無一人的冷清和滿地白雪,往裡頭走去,只見黑鴉鴉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他燃起火折子照明眼前路,發覺桌椅擺設一如往常,從未變過。
來到一張鄰近廚房的木製方桌前,記起就是在這處初次看見如曦的女裝扮相。長樂坊是她的心血,出現在這裡的她,永遠是那般笑容可掬,清新甜美,然後他就像失了魂般,尋了她兩年。
離開京城後的第四年,聽聞長樂坊關門了;或許那時如曦已經病了,但他不知道。
回程的路上他不斷地想著,如果當時留在她身邊、如果這些日子能夠替她分憂解惑,或許如曦不會積勞成疾、或許如曦仍會安在。只是這時候的如果,都已是挽不回的懊悔。
由幾上薄薄的灰塵看來,如曦病了後,還是常到這兒來吧!否則一年前就關起來的店舖,不可能打掃得這麼乾淨。
他的行蹤飄忽,司徒蘭派來的人尋到他時,如曦已然去世,只是他到現在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總會想著在某處、在某天,她會突然蹦出來說,這只是個小玩笑。
京城,喪鐘鳴著,天下大喪,臣民痛哭失聲。嚴闕想要讓自己明白事已成定局,但他就是無法去相信如曦已經離世的事實。
火折子燃到盡頭,燒痛嚴闕的手後墜地熄滅,大廳陷入一片漆黑當中,他在那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耳際,依稀還可聽到當初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的喧鬧聲,小廝們吆喝著招呼客人入座,如曦望著他,側著頭疑惑地問——
你喜歡我嗎,嚴闕?
嚴闕眼眶發熱,深邃的黑眸蒙上氤氳熱氣,在這淒冷的夜娌,悔恨當初不告而別,棄她而去……
一陣細碎的聲音在岑寂夜裡響著,廳堂外頭不知發愣了多久的嚴闕,於聲響持續好些時分後才發覺有異。
嚴闕掀開簾幔往內堂走去,然而迎接他的,卻是場不可思議的景象。
原本應該無人的廚房亮起燈火,灶上大鍋內水咕嚕咕嚕地滾著,搓揉到一半的麵粉團擱在旁邊等待,窗被打開了,刺骨的寒風直灌進來。
「……如曦……」嚴闕心中只有個念頭——是她!但她已經死了不是?在這兒的,或許是司徒蘭吧!
廚房裡,那扇門後,突然發出了些許聲響。
那是如曦的房門,是她在長樂坊的休憩居所。
由這處他能清楚地看見,那扇敞開門內的一切動靜。
床板上被褥凌亂,由下而上,有股力量正拚命往上推著,嚴闕的腳像生了根似的無法挪移,怕若是一動,眼前這景象就會消失不見,完全化為烏有。
「砰」的一聲,門板被推開來,一名身著白衣的女子由底下地道爬了出來,邊拍身上的灰塵邊念道:「蘭蘭,這個地道該清一清了,我剛做好的衣服都被弄髒了啦!」
「糟糕,剛剛走得匆忙,寢宮那頭的床板好像忘了蓋上。」蘭蘭的聲音由地道下面傳來。
「咦,怎麼會忘記?」
「要不是你叫吃湯圓叫得急,我哪會把這點小事都給忽略。算了,反正也不太要緊,我自己去去就回。」蘭蘭拿著火把往皇宮方向而去。
「那我先把這邊的床板蓋住,省得灰塵跑上來!」
「隨便!」
如曦無奈地關上密道入口,順手鋪好床褥。眼角瞥見有個人影,低著頭的她以為是孩子們,便道:「元宵,怎麼只有你一個,妹妹呢?」
那人沒答腔。
如曦邊拍落灰塵、邊感覺有些不對勁,她家小元宵才四歲,不可能一下長這麼大,抬起頭來,她對上了一對通紅的眸子。
「啊!」如曦輕呼出聲,她看見的是一名滿臉驚愕、鬍髭恣生、雙眼凹陷、面容憔悴的男子。
如曦張大了嘴,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極為不解地問道:「怎麼弄成這樣,發生什麼事了?」記憶中的嚴闕是沉穩而自信的,相隔五年,雖料到他會有些改變,但如曦沒想過嚴闕竟會變成這般模樣。
「你……活著……」嚴闕懷疑自己眼花,看見了幻象。
如曦緩步走來,迎向嚴闕,不解的眸子凝望著他。
「你活著?」嚴闕粗糙的手掌撫上如曦素嫩的臉龐,當他碰觸到她,發覺她有著暖暖微溫,他迷惘了,再也分不清楚何謂真、何謂假。
「我當然活著,你到底是怎麼了?幾年不見,原以為你不在朝為官,會長胖些,誰知道反而更瘦了。」為伊消得人憔悴,如曦手指畫過嚴闕兩頰的深陷,也清楚地觸碰到他未干的淚。
「司徒蘭說你死了,要我回來奔喪。」癥結肯定是出在那個女人身上。
「奔喪,然後呢?」如曦猜想,準是蘭蘭搞的鬼。
「沒有然後。」嚴闕還是有些恍惚,他只能藉由觸摸如曦,感受她緩緩綻開的苦澀笑容,來確認自己真的不是在作夢。
「蘭蘭在宮裡可能真是累瘋了,她自八歲進宮到現在就沒一天休息過,所以才會弄出這種事來。」如曦心疼嚴闕,望著他泛紅的眼眶,就能猜想當他得知她那謊報出來的死訊時,會是如何傷心欲絕。
眼眶有熱氣上湧,化得濕潤,如曦道:「她一定也沒告訴你,皇宮裡傳出的死訊,是為了掩天下人耳目才設下的計謀。我是女兒身的秘密絕不能公諸於世,加上元宵和紅豆也大了,蘭蘭看準那兩個小鬼比我聰明得多,春天一到就要讓元宵正式登基。她說我辛苦了二十多年,也該退位讓賢了,所以才發佈我的死訊,昭告天下……」
「等等,元宵和紅豆是什麼?」他不解。
「你忘了嗎?我們是從薑汁湯圓開始的,然後第二次是冬瓜蜜紅豆,所以他們一個叫元宵,一個叫延見……」
「我是問……」
「別打斷我的話,繼續聽我說就對了。那個蘭蘭居然連這個也不肯告訴你。」如曦失笑。「他們兩個是我疼了三天三夜才生下來的,當初連葉鞠都以為我會因此而提早下去見父皇母后,但好在最後一切順利,然後我就沒事了。」
「我……我兒子!」嚴闕恍若置身夢中,不敢相信。
「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整天活蹦亂跳的,瞧,這會兒又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我方才聽見他們兩個在密商,說要去你家找你,怎麼,你沒碰見他們嗎?」想起那兩個孩子,如曦的心就甜了起來。
嚴闕不在的這段時間,她倒也沒太辛苦,但蘭蘭就不一樣了。
發覺她懷孕了之後,蘭蘭立即對外宣稱因度止厄大鬧朝堂拆下簾幔,她不慎受污穢之氣入侵而臥病在床;孩子呱呱墜地之後,除了沒法子餵奶,蘭蘭把屎把尿樣樣自己來;待元宵和紅豆稍長,蘭蘭又得教他們怎樣講話,好讓外頭的人相信他們真是蘭蘭所生;而如曦這個生母,在旁人面前則是要叫作「父皇」來著的。
因為孩子還小,蘭蘭怕他們記不住她的叮嚀,所以每天早上如曦都會聽見蘭蘭對兩個孩子說道:「在外人面前,你們兩個只得叫我母后,然後叫娘做父皇。」
「那沒有外人的時候呢?」孩子們總會問道。
「當然是叫蘭姨,叫你們的娘做娘!」
蘭蘭真的很辛苦,要幫她處理應付不來的朝政,還要當照顧孩子的奶媽,不僅管她一個大的,也要顧及底下兩個小的。
所以蘭蘭會捉弄嚴闕,十成十是累瘋所引致。
「我到函陽城沒進門就往長樂坊來,沒見到他們。他們……他們今年應該四歲了吧!兩個這麼小的孩子自個兒出去,不會有危險?」他有一雙兒女,他嚴闕居然已經有個兒子和女兒了,這種既歡喜又震驚的滋味真是令人百感交集,無法言語。「放心啦,那兩個小鬼精得很,三歲起就在函陽城內闖蕩,不會有事的!」如曦甩了甩手要嚴闕放心。
「你呢,這些年過得如何?」嚴闕問道。
「還不就是那樣,平日批批奏折,有空陪孩子們玩玩,過著搞不定的事找蘭蘭商量,只有這長樂坊,你不在之後,也少來了。」
「那個司徒蘭!」嚴闕咬牙切齒地道。「恨也不是、愛也不是,實在是令人頭疼。」雖然她幫如曦甚多,但這女人也實在是足智多謀得叫人很想拿把刀砍她。
「你別怪蘭蘭,她這些年為了找你,什麼方法都用盡了;但你卻從人間消失,她找到最後實在已經快發狂。後來怕觸景傷情,我不再來長樂坊,蘭蘭也乾脆關了這裡,讓那些見過你的小廝,一個鄉一個裡地去尋你。」如曦好久沒見他了,發覺他凝視著她的專注神情,不但濃意未減,反而更加熾烈。
原來他們兩人都和以前一樣,始終沒變過,都還深深愛著對方。
嚴闕將如曦緊緊地摟進懷中。「是我不好,我不該什麼也沒說就離開,讓你獨自一人將孩子扶養長大。」
「別這麼自責,這件事你又不知道。何況孩子們都很乖,從來沒讓我操過心啊!」她想念他寬闊的背,小手自然而然地攀附而上,回應他的思念,柔柔環抱住了他。
五年的時間有多長?
大概就幾個春去秋來的日子吧!
但她的思念有多深?
大概有一池撩不動的湖水那般深吧……
嚴闕低頭吻住她,她報以一絲滿足歎息。
她的江山,她已責任全了;她的愛情,直到此刻,才終於撥雲見月,澄澈清明。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他們躺進柔軟舒適的床鋪,輕柔地擁抱彼此,耳鬢廝磨,絮語萬千,傾盡這些年未說出的想念,填補這些年空度而過的歲月。羅衫盡褪,肌膚與肌膚相觸引起顫慄,如曦緊緊地攀著嚴闕的背,讓他盈滿了自己的身軀。
「……」
被遺忘的司徒蘭看著密道出口,因規律震動而不斷掉落的灰塵,雙手環胸筆直地站著。
但等了很久,還是沒人發現她就在下面。
「真是夠了……」她面無表情地念道。
當滿手咬痕的玦雙帶著元宵和紅豆來到長樂坊時,廚房裡三個滿臉通紅的人正坐在桌子旁僵著。香味四溢的薑汁湯圓盛好上桌,但是連一口都沒被動過。
兩個小傢伙掙脫玦雙,跑到了嚴闕面前,仰起頭問他。「你就是爹爹,對不對?」
嚴闕怔愣了一下,但元宵和紅豆沒有停下來,一骨碌地就爬到他身上,分別坐上他左右兩條大腿,半點兒也不怕生。
「爹,你要留下來,不能再走了噢,元宵和紅豆沒有爹,會寂寞的。」紅豆拉拉嚴闕的衣襟。
「爹不走了,爹會留下來。」嚴闕仔仔細細地端倪這兩個孩子,摸摸他們的頭莞爾一笑。幸好長得跟如曦一個模樣,半點也不像他這般嚇人。
「好耶好耶,爹要留下來了。」元宵高興地手足舞蹈,但卻看見了他娘與蘭姨神色怪異。「娘,你們怎麼了,臉好紅噢!」
「廚房太熱了。」蘭蘭低頭喝了口甜湯。
如曦緊張地站了起來。「對,太熱了。我方才在雪裡埋了些祖火的冰糖燕窩,現在也涼了吧!有誰要的,我去端。」雙頰燥熱,她實在坐立不安,於是往外走去。
「天這麼冷,不好吧!」玦雙一眼就認出如曦,對她報以微笑。
「你是……」如曦感覺好像見過這個人,仔細想了想後叫了出來。「對了,你是嚴闕的妹妹。」
「姊姊!」雖然聽得很樂,但玦雙還是糾正了下。
「大姊,我有個怪習慣,天越冷、食越冷,天越熱、吃越熱,積勞成疾,改不了的!對了,有誰要啊?」
嚴闕點了點頭。
蘭蘭也說:「順便給我一碗。」她才是最需要降火的人。
這一夜的相見雖有些突兀,但還是順順利利一家團圓了。
如曦整晚都低著頭不敢看人,蘭蘭則是望著窗外風雪驟止後露臉的十五圓月,嚴闕攬著兩個孩子不讓姊姊伸出的魔爪侵襲,總之是人月兩團圓了。
隔年新春,帝「元朔」登基——
改年號「鴻樂」,天下大赦,四方來歸,再有前朝丞相嚴闕復職佐政,助新王將皇朝推入另一個太平之境,自此歌舞昇平、萬世永昌。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