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聖魔法的關鍵字,我對聖系魔法幾乎稱得上一竅不通,所以它本來可以佔用我很久的時間,但是多有趣,它就刻在我的手腕上。
而弗克爾斯對於不知道我背著他做出什麼事似乎依然不死心,到處尋找幫手。所以在我正在為自己的突破欣喜時,門被打開了,這次站在那裡的卻是白袍飄飄的大賢者,羅西安。
「陛下。」他說,施了個法師禮。「您在寫什麼?」
我冷冷地看著他,擠出幾個字,「滾出去。」
他沒有說話,但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竟然逕自朝我走過來。我無意識地緊緊抓住手中的紙張,他卻並沒有拿走它,而是微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一張我丟棄的稿紙。
藍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緒,也許是因為太遲鈍了——那東西被這個國家的國民叫做深遂,他慢慢把紙放下,微笑。「好熟悉的字體。好熟悉的眼神……」
他的笑容放大了一些,「好熟悉的說話方式……」
我一聲不吭,冷冷地盯著他。
「你……」他遲疑了一下,下面的話最終沒說出來,他把稿紙輕柔地放下,看了我一會兒,然後緩慢地轉身走出去。
門被輕輕關上,我無意識地緊攥著筆桿,羅西安……他是知道這個理論的,在學徒時期我曾有一陣子深迷於此,並向他提起過……
晚上的時候,弗克爾斯走了進來。最近外面的局勢導致他沒有每天過來送三餐,這點從他緊鎖的眉頭和居然有些憔悴起來的外表也看得出來。
他靜默地在我身邊坐下。空氣中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我喜歡寂靜的黑夜,這裡才是屬於我的地方。
「你該睡了,」他說,「已經很晚了。」實際上已經凌晨了,我對時間並不敏感,但感覺得到死靈氣息的變化。
我沒說話,他對聲音和這樣的夜色和諧得像本來就該溶為一體一樣,所以很容易忽略。
「費邇卡,你在幹嘛?」他輕聲問,倒更像在自己和自己說話,「連羅西安都說不知道。」
我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
很像他對作風,我想,我該擔心任何事,卻不包括他。我猜他曾經過了複雜的思想鬥爭,而最後他總會找到一個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做法。很多年來,一直如此。
身側的人緩緩吐出幾個字,「有一件事。」
我轉頭看著弗克爾斯,聽得出他語調中的慎重,他正緊皺著眉頭,「你可能得離開這裡一趟,陛下,外面情況不太好,流傳著一些相當愚蠢的說法……」
我揚眉,他繼續道,「你中毒的事不知道怎麼流傳了出去,我想是有人在故意散佈謠言……」他煩躁地抹了把臉,「甚至有傳聞——而且現在已經快變成民眾相信的事實了——說你其實已經死了!」
我撇撇嘴角,凱洛斯的確早就死了。
他繼續說下去,「現在謠言已經四起,什麼譬如你收服鬼屍骷髏後被天神召回,什麼中了遠古可怕的魔法散失了神力,還有什麼該死的被巫妖詛咒變成了可怕的怪物!外頭人心惶惶,再加上你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民眾面前了,好像在呼應那些該死的傳言似的!我毫不懷疑有些居心叵測的傢伙知道我們的麻煩,所以在故意煽動民眾!那些人的心思……不言自明……」
他盯著我,「你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謠言是多麼可怕的東西!翅膀下長滿耳朵和眼睛的妖魔,一旦它出現,一個國家的根基就會受到動搖,那是叛亂的先遣軍!有些傢伙……正在對這個本就被侵略耗得無比虛弱的國家不懷好意!」
「我要做什麼?」我問。
「你必須在公眾面前露面!國慶的閱兵式上,您一定得出現,無數雙眼睛盯著你的位置,包括我們的民眾和別國的探子!國內的懷疑之情已經達到頂點,所有的人都在等著這一天!」弗克爾斯說,「沒有別的辦法……即使,那是一個圈套!」
我靜默地坐著,沒錯,弗卡羅的又一個圈套。
「那些傢伙想誘你離開這裡,並且刺殺你,但我們會給你最嚴密的保護!」弗克爾斯說,「他們不會因為你出了門就能佔到便宜的——」
不,我想,這個房間的防衛並不像弗克爾斯以為的那麼嚴密,我不知道是不是聖凱提卡蘭的光明力量太過鼎盛了,以至於出現這樣嚴重的衰退,這裡的白魔法防禦我至少可以找到三種以上的入侵方法,我不確定弗卡羅是否能發現,但以他的聖獸血統我更傾向於相信他實際上是有能力突破魔法防禦的。他誘我出去,絕不只是為了尋找機會。
他是想在大廳廣眾之下,聖凱提卡蘭居民無數雙眼睛下,殺了我。
我冷笑,若我渾身流血命絕當場,對這個國家將是極為慘重的打擊,這證明我不是過個會死的普通人,而不是個讓那些人瘋狂信仰、視之為精神支柱的神!
桌上的白紙上畫著潦草的推算咒符。「離慶典還有多久?」我問。
「七天。」弗克爾斯說。
「哦,」我再次拿起筆,「夠了。」
夠了。我會在肉體被毀滅之前,找到能讓它發揮最大價值的方法!
弗克爾斯皺皺眉,似乎仍在疑惑我究竟在做什麼。「你該睡了,很晚了。」他說,「我不知道法師是否都是如此,但你這樣會把身體搞垮,聽侍從說你昨天整夜沒睡。」
「沒關係,」我說,「這個身體還撐得下去。」
弗克爾斯一愣,用不可置信的語調說,「你在說什麼!你看上去……」他猛地抓住我的手,筆尖在白紙上劃出一條墨跡,我皺皺眉頭,被迫停止了動作,抬頭看著他。
「你不該再繼續了!你看上去……很可怕,費邇卡……」他伸出手,指尖停留在我的臉上,輕輕磨挲,「像……要熄滅的火焰,突然燃燒得那麼……狂烈……」
「放手。」我說。
他愣了一下,眼神突然一凜,像下了一個什麼決定,「我不管你在幹什麼,你不能繼續了,費邇卡!」他說。
我直視他的眼睛,慢慢開口。
「弗克爾斯,我因為你,弄到這個地步。」我一字一字地說,盡量不讓聲線顯得顫抖,「你還想怎麼樣?」
那種痛苦和無奈、空乏和絕望,像是要衝破堅硬的堤坊奔湧而出。我就這麼直視他,我不想移開眼神,因為我厭惡逃避。我曾渴望過這個人,那是一種如非魔法的試煉我甚至無法發現的微弱波動。我自認從未有過為他停留的打算,又總覺得他麻煩,我的人生有無數人試圖傷害和阻止我,但我卻絕想不到他也會如此對我。
他看上去有一瞬間的錯愕,接著露出一種似乎是痛苦的表情,好像惘顧別人意志進行囚禁的是我一樣。
我可以清楚感到覆在我手上的溫度,和指尖的顫抖。
是的,這個傻瓜做不到,我對自己說,那就由我來把一切結束。
「手拿開。」我冷冷地說,覆在手上的溫度終於慢慢離去,我忽略那一瞬間的涼意,握緊筆桿,繼續咒語的書寫。
沒有時間了。
弗克爾斯靜靜地在我旁邊坐著,只是看著我,一夜沒有離開。
***
我記得年輕時做的數學題,最初簡單的式子慢慢伸展開來,像一個巨大的王國,繁雜龐大卻又各司其職,接著慢慢收緊,最後的結果不過是一個數字。
一切原來很簡單。
慶典的天氣很好,天空看上去清晰又遙遠,蔚藍的色彩像是在引誘人去觸摸。金色的陽光灑落下來,空氣中還殘留著剛剛經過的夜的微寒,晨霧大部分已經散去,清新的空氣讓人心情愉快。
這次身上穿著的衣服倒是在簡便宜行為主——雖然仍不失華貴——大約是因為今天的主題是閱兵吧。我信步走上青石的台階,身後跟著一堆保鏢,在我周圍築起愚蠢的防護障壁。雖然很煩人,但我今天心情不錯,我幾乎有些意外自己有這樣好的心情。
至少我可擺脫那一看到自己的臉就想砸鏡子的衝動了吧,我滿意地想,停下腳步。
聖凱提卡蘭,這是一個多麼古老的國家,即使它在這危險的形勢下飄搖,仍無法掩飾那由漫長時間積累起來的沉靜與偉大。一眼望去,也許因為太多了,那些士兵看上去如此不真實,像某群原始叢林裡的螞蟻,黑壓壓的一望無際,雖然微小卻讓人不安。
盔甲在陽光下反射著金屬製的光亮,我不喜歡那種質感,可下面一張張戰士的臉孔在看到我時變成了狂喜。竊竊私語以及快的速度轉化成了震耳欲聾的歡呼,升騰狂熱的氣氛像能直衝雲霄,我不禁有些小小的驚訝,我站在這裡,我不是他們的國王,我從不想拯救什麼,但我只是站在這裡,卻能讓如此之多的人得到希望,甚至拯救一個國家。
多麼偉大的花瓶,我失笑著想,如果這個軀殼裡不是我,那還真是皆大歡喜。
我知道每一個人都希望我留下,但我仍固執地不肯做任何動搖,我從很久以前就在和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了。所以我一直被排斥,但是我不在乎。
我靜靜地站在高台上,下面的閱兵式已經正式開始。我對士兵的兵種毫無興趣,不過看上去確實壯觀,像一堆會自己移動的神奇拼圖。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這個角度觀看這個場面的,我露出微笑,也好,就讓我放鬆一下,好好欣賞一場閱兵式吧。
我並不擔心。身邊的魔法障壁比起在房間裡時更加破綻百出,弗卡羅不會讓我失望。
弗克爾斯因為是國王軍總司令,所以這會兒不在身邊,這讓我很放鬆——他的身材比起那些巨人族之類的傢伙可小多了,可是他一出現,總會讓人呼吸困難,好像加重了大氣的壓強。
我就這麼平靜地站著,下面正在演習著一場場極為規整的熱鬧場面,太陽漸漸爬到中央,這種寧靜讓我想起當我被蠍子咬傷時的感覺,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靜謐,和外界無關。
我等著死神的到來,既不期盼,也不畏懼。
從這麼高的地方看弗克爾斯,雖然很威風,也只是一個不大的點,可就是這個人把我迫到如此地步。但也許是因為我心情不錯的關係,他現在看上去唯一討厭的部分也只是出於我的職業偏見。
「有弗克爾斯在,」我輕聲說,「聖凱提卡蘭總會有辦法的。」
身後的大臣點點頭,「陛下說得是,但也全仗陛下的辟佑。」
我歎了口氣,「這個國王當的真沒意思,他深愛聖凱提卡蘭,我可沒那份閒心。」死靈法師並沒有國籍,因為踏入黑暗便已注定被大陸所有的人類驅逐。我們彼此獨立,不只在於法師之中,在人類——或任何我們本身的種族前也是如此。
身後的幾人愣了一下,不知道我的話是什麼意思。我瞇起眼睛,遠遠看著天邊那一片空曠的寂靜,輕聲開口,「你來了,弗卡羅。」
耳畔傳來低低的笑聲,近得像能感覺到他拂過的氣息。「您好,陛下。」
身邊據說是我的「保護者」們露出驚訝的表情,防禦魔法正受到來源不明的衝擊,搖搖欲墜。我可以清晰地感到空間另一端的強大力量,不愧是弗卡羅,果然找到了魔法陣最薄弱的一處,而且這會兒還能氣定神閒的說話。
「是什麼東西!」有人驚恐地大聲叫,脆弱的空間被衝撞著,幾個魔法師們被震得倒向一邊,他們感覺得到那溢出的不屬於人類的氣息。
多麼讓人著迷的生物,我想,這已近絕滅的遠古聖獸,身體的每一寸都浸潤著那逝去時代的強大魔法,滲出讓人心醉的力量。
身邊的空間突然被撕裂出一條縫隙,像用刀子劃開的布帛一樣,我看到那只冰冷野性的金黃色眼睛,眼中滿溢出屬於遠古獸類的殺氣與狂野,大約是因為過多使用魔法的關係吧,遠沒有往日的陰冷與平靜。
下面的軍人似乎也發現了不對勁,有些小小的騷動傳來,但我已經管不了那些了。
裂縫在迅速變大,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抬起我的下頜,唇角帶著戲謔殘忍的笑意,「您今天尤其俊美,凱洛斯,是因為要迎接我嗎?」
我微笑,「你今天看上去也是越發誘人呢,弗卡羅。」簡直讓人把持不住。
他一愣,笑得更加溫柔,「親愛的,你看,我非得這麼做,我很愛你,但我更愛變成屍體的你。」
「那麼,可不可以給我一個人情。」我說,旁邊的侍衛們被空間的力量排斥開來,無法靠近,聖獸的魔法確實強大,不是隨便可以對付的。
他揚眉,我遠遠看向前方,「讓那支箭,對著這裡射!」我指著自己的胸口,「給我個乾脆的。」
他笑起來,「可以,但你該把身子站正點。寶貝,我是特地來向你告別的。」順便轉移衛兵的注意力,我想,這招談不上很妙,但那班愚蠢的侍衛竟然全不知道聲東擊西之類的刺殺常識,只盯著跟前突然冒出來的傢伙。
他俯下身,一個吻落到我的頰上,舒適的魔法波動將我包圍,我瞇起眼睛,卻感到那醉人的氣息迅速抽離——他正準備離開。我猛地伸出抓住他的長髮,他沒想到我的動作,被拉得打了個趔趄,我緊緊盯著他異色的雙眼。「漂亮的聖獸,如果我不死,一定會去找你的!」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一下,大約我的眼神讓他想起了那些總在試圖捉到他死靈法師,「但你會死的!」他惡狠狠地說,這個態度虛假的人第一次對我如此說話,這讓我有些驚訝,他眼中閃耀著讓人心驚的憤怒和憎恨!
我放開手,空間在我面前慢慢閉合。
身子猛地一震!那瞬間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只是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推了我一把。直到我看到一把銀尾的箭,深深貫穿了我的胸膛,可我仍沒有什麼實在的感覺。
一般的劍士大約會在被射中前有個預感,可是作為法師我從沒那種東西,我晃了一下,吃力地站穩,手無意識地撫上箭身,指尖是冰冷光滑的觸感,它就這麼貫穿了我,加持著魔法的銀箭,用銀尾鳥的羽毛加過速,浮動著淡淡魔法的波動。
它從另一個空間射來,一定是個很優秀弓箭手的傑作,但我猜是弗卡羅出的主意——在誰也料不到的高空,遠遠避開偵察魔法的探詢,製造了一個小小的空間門……
弗卡羅消失了,只剩我獨自一個站在那裡。是的,我微笑,事情終於回到了我可以獨自掌握的情況。
我聽到遠遠弗克爾斯的聲音,身後的人亂成一團,似乎想扶住我。
「天哪!陛下,你怎麼樣……」「快去叫御醫——」
「別碰我!」我大吼道!
侍衛們有些畏懼地退後,鮮血因為激烈的動作更多地湧出,已經把胸前的衣服染紅了一大片,並繼續漫延開去。但我知道這還不夠,力量已經蓄勢待發,在體內衝撞著,渴望更加瘋狂的奔流!
我後退兩步,靠在冰冷厚實的城牆上,腳步有些虛浮,身體很痛,無力的感覺並不好受,但我知道很快就會結束。
我握緊手中纖細的箭身,白皙手指被鮮血染紅了,那看上去絲毫不像我的東西,伴隨著即將到來的死亡有一種異樣的妖艷。
弗克爾斯的身影闖進了視野。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俊美面孔因痛苦而呈現的扭曲,他絕望地停下腳步,作為一個熟悉死亡的軍人,他顯然已經瞭解這一次就算他跑得再快也已經無能為力。
他不惜一切想留住我,但是那又怎麼樣?我嘲諷地揚起嘴角,冷冷看著他,看清楚弗克爾斯,你真的以為你留得住我嗎?
「不!」我聽到他的聲音,絕望得像瀕死野獸的嘶吼。
「我已經找到離開的答案了。」我喃喃地說,抓緊箭身,然後用盡全力,把它拔了出來!——原來另一個關鍵的素材,僅僅是決心而已。犧牲的決心!
「不——」弗克爾斯大叫道,似乎想跑過來,可是他猛地頓住腳步,張大的雙瞳中露出不可置信地神色。
一隻血紅的觸手,正慢慢從我胸前的傷口探出,因為太久的雌伏,接觸到外界的空氣讓它有些不確定,但它很快狂喜著接受了自由的事實!它迅速從我的身體裡爬了出來!經過刻意的培養,這只咒妖幾乎已經失去了原本固定符字的形態,但那並不重要,這些離開我仍能單獨存在的傢伙便是我發揮所有法力的媒介!
是最後了,我微笑,銀箭落到地上,周圍伴著一串淒冷的血跡。我伸出手,腕子上的象牙鐲正散發出冷冷的光暈。
「我是,費邇卡·帕法斯·狄斯唯爾。」我一字一字念出咒語,「我不希冀光明,我不畏懼死亡,我從未背叛自己的靈魂。」
巨大的咒妖猛地竄出,在高空頓了一下,發出尖利地嘶叫,重重地朝冰冷的象牙鐲撞去!
「我不懼怕光明,亦不逃避生命,我從未離棄過自己的信念。」
它像落在堅硬地面的水滴一樣四散濺開,消失無蹤!手上的鐲子絲毫未動!可是另一隻蓄勢待發咒妖已經衝了出來!
「現在,請賜予您的子民永恆的寧靜和虛無,無起無始的靜謐與黑暗。我是,費邇卡·帕法斯·狄斯唯爾,現在我向您請求,放棄您賜予我的——生命!」
又一隻咒妖像撲向火光的夏蟲般狠狠撞擊著,然後消失!聖器卻一動未動,可這時另兩隻咒妖急切地同時竄出,尖叫著撲了上去!
接著是同樣四濺的毀滅。
這近乎悲壯的自我犧牲讓身邊的人發出驚呼,可是我感覺到了,手腕上的東西微微的鬆動了一下。第六隻咒妖重重在鐲子上消失,我露出微笑,那不是我的錯覺,鐲子確實鬆動了!
身體的力量一絲一絲被抽乾,但不是那種經過休息可以恢復的疲憊,而是生命被抽空時的無力,隨著咒妖的離去,靈魂像慢慢被切碎消耗的能量石般慢慢被耗盡。好像如果閉上眼睛,便會沉沉進入無夢永久的睡眠,再不會被打擾……
接連著三隻咒妖狠狠撞上了象牙鐲,聖器上出現了一絲不明顯的裂痕,接著迅速變成肉眼可以看見的一條細線。
我的笑容越來越大,就快了……我就快可以擺脫那緊縛著我的可惡東西了……
「費邇卡!」有人在絕望地大叫,「住手!」大概是猜出了我在幹什麼——至少知道後果是什麼。「別這樣——!」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了,象牙鐲的聖魔法壁越來越薄弱,而且弗克爾斯那種痛苦絕望的表情實在太可笑了。
他衝上來似乎想阻止我,可我知道他阻止不了,沒有人阻止得了。但我不想死在他懷裡,太噁心了。
在他觸碰到我的一瞬間,我大叫道,「弗克爾斯!夠了!讓我安靜呆著,我已經被你迫到這個地步,你還想侮辱我到什麼程度!」
他的身體僵在那裡,表情絕望得像是下一秒就會哭出來,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表情。
束縛上的裂痕已四散開去,像細細密密的蜘蛛絲,我可以聽到那東西發出可笑的清脆碎裂聲,這讓我無法抑制胸中那近乎瘋狂的大笑。
「求求你,別這樣……」對面的男人說,像在哀求,「我……放你走!求求你,別這樣!」
第十三隻咒妖衝了出去,在重重撞上鐲子的瞬間裂成碎末!
寂靜突然降臨了下來,我已經沒有咒妖了。但我清晰地聽到象牙的鐲子在這靜謐的空氣下,發出一聲清脆的「喀啦」聲,接著,它碎成了碎片,從我的腕上滑落,掉到地上,濺開滾動著,變成一堆無用的殘餘。
弗克爾斯愣愣地看著我,我彷彿可以聽到鮮血流出的汩汩聲,和它無聲滲開的腳步。但那已經不重要了,它們失卻了魔力,像無用的冷水。因為我已奉獻出自己肉體用以維持生命的東西。
靈魂的力量在迅速消減,我只有靠著牆才站得住。
弗克爾斯試探著邁動步子,似乎想走過來。
「別過來,」我虛弱地說,「弗克爾斯,我早說過,我不屬於這裡,我的屍體也不會呆在這裡。」
他愣愣地看著我,嘴唇顫抖,好像喪失了反應能力。我歎了口氣,這是讓我撐到現在還沒有倒下去的動力。
空氣中傳來翅膀拍打的聲音,一個侍衛的聲音打破了城樓上的寂靜。「龍!」他尖叫著,聽不出是恐懼還是欣喜。
下面傳來巨大的喧嘩,我的銀龍正從遠方飛來,它拍擊翅膀的聲音如此巨大,帶著讓人心醉的力量。我的唇角忍不住揚起,太好了,我可以回到空中,沒有人可以與我比肩的最高之處。那裡清寒而濕潤,有清晨的薄霧和稀薄的空氣,我可以安靜地呆在那裡,沒有人打擾,靜靜地睡去。
龍爪落到城牆上,從沒有預備給龍族著陸的脆弱城牆被抓得掉下一角,它張開翅膀平衡了一下,站穩。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驚駭地看著這一幕,這古老的種族總是具有足夠的威懾力。
我慢慢站起身體,朝他走過去,它把頭垂下,讓我蹬上去,這次我爬得比上次更加困難,但心情卻要愉悅的多,因為我知道接著我不會再迎接任何我厭惡的事情了。
隱隱聽到有人在後面叫我的名字,但我沒有理會,那些糟糕的日子已經過去,我該靜靜地坐下來,享受一下自己的時間了。
下面繼續喧鬧著,但多奇怪,那些變得一點也不討厭,也許因為我的靈魂已經足夠寧靜。我知道現在再也沒有人能試圖主宰我何去何從了,為了這一刻,付出生命,又有什麼關係呢。
「走吧。」我輕聲說,不去看身後的混亂,一陣失重的感覺傳來,它帶我高高飛到了天上。
高空的風獵獵吹打著衣襟,揚起我的頭髮,我扯開緊窒的衣領和袖口,然後躺下,用力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讓它流遍我的全身。
我終於再次取回了我的生活。這裡只有我一個人,這種沉寂和孤獨,這無於倫比的高空,這無可比翼的龍背,這肆無忌憚的自由感覺讓我大笑起來!鮮血隨著身體的震動更加快速地流出,身下白色的鱗片已經被血染紅。
疲累慢慢爬遍四肢。我累了,我想,而在這裡我可以放心睡下。我閉上眼睛,伸展開四肢,強烈的困意落了下來……
最後模糊的意識裡,降臨在腦子裡的是我還很年輕時的畢業舞會,紅髮的女孩在我面前轉了個圈兒,「這首華爾滋多浪漫啊,費邇卡,來和我跳支舞吧!」我不情願地站起來,心中不屑地想著:浪漫?我這輩子也不要和那麼蠢的東西扯上關係。
浪漫……
我露出了一絲微笑,輕輕舒了口氣,能這樣在高空的遨翔中孤獨死去,倒真是……挺浪漫的……
***
當我再一次發現自己擁有「意識」時,我第一個反應是:難道那個咒語有什麼問題?或是我理解錯誤,所以我現在還能處於另一種存在狀態?
這個想法讓我精神一振,但緊接著的一陣疼痛讓打消了我進行現狀探索的念頭——那來自胸口的痛感,分明是還有肉體時的感覺!
我睜開本以為再也用不到的雙眼,映出眼簾的是一間十分簡陋的房子,有點像山中獵人臨時搭建起來以供歇腳的小屋,不同的是這裡沒有皮毛和臘肉,卻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草藥味。我呆了幾秒,轉過頭,一個咖啡色長髮的男子正站在桌邊整理藥材的,我皺起眉,驚訝於剛睜開眼就看到了一個最麻煩的傢伙。
「你醒了?」暗精靈轉過身,放下手中的藥粉,「我走後發生了什麼,費邇卡?你拿著劍去和人決鬥了嗎?」
「我還活著。」我陳述,這簡直不可理解!我迅速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法力,雖然微弱,可竟讓人欣喜的沒有消失!也就是說……我脫離了禁錮,可是還活著,連肉體都不曾失去!?
「你當然活著,」迪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雖然我看到你時你傷的跟打精靈分裂戰時空掉落過來的騎士一樣。我本來想讓你直接爬上烈士紀念碑算了,但看來禍害遺千年。」
我哼了一聲,「如果我是個騎士,足可以起訴你怠惰公職。這是什麼?迪安,這麼爛的治療魔法連初級學徒都有權表示鄙視。」我感受著胸口的疼痛,顯然他沒法治好它,索幸給我敷草藥了事。
他挑起眉,「但我的攻擊魔法很不錯,要試試嗎?」
「病人有權不欣賞會引起胃部不適的蹩腳表演。」
「但顯然現在我這個三流學徒不幸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你準備怎麼報答我呢,偉大的法師?」他冷哼,接著換上一副認真的表情,「你幹了什麼?又是那些複雜的古魔法嗎?你知道你現在能活著簡直比你死了更奇怪。」
「好像我們之間有一些法術牽絆。」我說,感受那細微的波動,「你有初步構想嗎?」
「我想是我的血,」他說,「我上次幫你解除詛咒時的血有一部分殘留在你體內,所以當你的靈魂即將消失,需要肉體的支持時,它感應到了屬於我的力量。於是你留下了那麼點兒微弱的靈魂,接著你會恢復,會活下去,也就是說,現在你還能在這裡諷刺我,是因為我救了你!」他看看自己纖細的手指,「精靈血統好像對救人特別有效果。」他嘲諷地加了一句。
「可是顯然不能拯救精靈法師本身三流的白魔法。」我低聲說。雖然活著很好,但被迪安救實在讓人鬱悶,他看看窗外,露出嚮往的表情,「你那只龍簡直有獵狗一樣的鼻子,我三天前剛到這裡時,它就飛來了,它是怎麼找到我的?」
「它可以感應到你身體上的法力——如果你說的靈魂支持方面的話是真的話,」我淡淡地說,「它是我的一部分,所以能找到支撐我靈魂的法力來源並不奇怪。」
「哦,」他說,「我以為我們很有緣分……」
「就算它對你一見鍾情,我也不會把它送給你的。」我冷冷地說。
他哼了一聲,回到桌邊整理草藥。
我看著天花板,感受這難得的寂靜,但桌邊傳來的味道讓我忍不住開口,「你把白晶放在死魂草的旁邊想幹嘛?會加快揮發的。」
他沒回頭,嘲諷地說,「你的鼻子比你龍還靈!病人幹嘛不好好躺著呢!」
「這是哪裡?」
「喀卡靠西的邊境,我來這裡採藥的,」他說,「這裡可真是法師的天堂,因為離那些天殺的黑精靈村落很近,草藥只能空長。」
「有銀葉草嗎?」我勉強坐起身。
「有,幹嘛?」
「碰上個糟糕的醫生,只能自力更生,」我說,「你給我治傷居然不用銀葉草,你上魔藥課都在幹嗎?練習睜著眼睛睡覺嗎?」
一棵根部還拖著泥土的銀葉草被粗暴地扔了過來,「如果我是你,我每科全A的優等生,」他惡聲惡氣地說,「我會先學習一些生存技巧,知道身邊這個只會『睜著眼睛睡覺』的人隨時可以要了你的命!」
「你不會那麼做的。」我說,拿起那根粗糙的草,它的個頭倒是意外的大,野生銀葉草很少能長到這麼大,看來這裡還真是塊寶地。
精靈危險地瞇起眼睛,「我不喜歡你這種篤定的語氣。」
「放心,我還不至於對你人身攻擊——說你像個騎士,」我說,一邊撕下細窄的葉子,「因為你顯然沒偉大到因為爭論失敗不惜丟掉生命。」我抬頭看他,「我們兩個的命現在連在一起,對嗎,老對頭?」
他歎了口氣。「你很聰明,」他轉過身繼續折騰草藥,「我們現在同用一條命,不過只要你的靈魂完好,肉體就會慢慢恢復,所以分開是早晚的事。」他說,一邊鬆了一口氣。
「那太好了,」我由衷地說,「我可不想下半輩子整天和你呆在一起。」
他怒氣沖沖地回過頭,「別搶我的台詞!」
我吸了口氣,不再說話。這簡陋的環境和藥材的氣息讓我懷念,我靜靜坐著,感受著這解放束縛後的輕鬆和快樂。雖然未來的一段時間要和迪安呆在一起有點悲慘,但是作為那危險法術所付出的代價,已經非常合理。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這麼樂觀,」精靈清澈的聲音傳過來,「雖然我的身體莫名其妙成了支持你靈魂的存在,你的靈魂莫名其妙和我的『核』開始一起支持我的肉體……」他痛心疾首地說,「但你靈魂力量仍十分微弱,你最好快點想辦法加強它,不然你出了事,我們一起倒霉。」
「我知道,」我說,「所以你那些黑精靈表兄如果來找你麻煩,我會幫忙。」
「我才沒有那種表兄弟,」他冷哼,「雖然聽上去比底綠比斯山下那群傻瓜好多了!我是想建議……去找那只聖獸怎麼樣?」他轉過身,兩眼發光地看著我,「他的血肉會讓你迅速恢復,法力也會大有長進!我們一人一半!」
「你真大方。」我冷哼,伸了個懶腰,但牽動傷口,只好中止動作。「也許吧,但我現在想安靜呆一陣子,最近這幾個月實在太混亂了。」我說,他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
我靜默地研好手中的藥材,打從我被刀劍劃過喉管,來到這個年輕人的體內後,經歷了幾個月可算跌蕩起伏的生活,但現在回憶起卻全無真實感覺。這會兒我呆在簡陋的小屋內,受著傷,研磨著藥草,我可以去任何我願意去的地方,隨意拿起我的魔法卷軸而不會擔心被奪走……我滿足地歎了口氣,幾個月來我第一次確實地感覺到,我是真真正正的,重返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