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菲爾無可奈何地站在我身後,對面圖書管理員的目光則有些嚴峻,緊盯著我列出的書目。
「陛下,」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您找這些書幹什麼?」
「有嗎?」我問。
「您以為呢,這裡是聖凱提卡蘭的大圖書館,」他驕傲地說,不理會卡菲爾皺起的眉頭,「但您列出的全是不該被翻閱的黑暗之術。」
「找出來給我。」我冷冷地說,國王的權勢不用白不用。
對面的人遲疑了一下,終於不情願地挪動腳步,「請跟我來。」他說,向裡面走去。
我跟在他身後,一路無數高大的松木書櫃的排排莊嚴地排列著,不動聲色地等待著來向它們求教的人們。實際上魔法師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圖書館中度過的。
我熟悉這裡。
這如同墳墓一般的潔淨,由無數知識的書卷堆砌起來的寒香,靜謐的空間可以清楚聽到的布料磨擦的沙沙聲……足以喚起發自任何一位魔法師發自骨子裡的親切與迷醉。知識在這裡被交流和探索著,全然不似外面嘈雜混亂的世界,這才是一位法師靈魂最深處所渴望的安歇之所。
我深吸了一口氣那懷念的空氣,前面的人正在碎碎念著,「《禁咒匯總》、《高級黑暗魔法禁咒篇》、《古代咒術》、《死靈魔法——內向式探索》……這些都是禁書哪,如果您不是國王陛下……」
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停在一列書架旁,猶豫了一下,把手伸向一本黑皮書,封面果然鑲著《禁咒匯總》的手寫體銀字。接著另一列書架,《古代咒術》……
「陛下,這些都是高度機密的禁書,歷來都不可以帶出館內。」管理員說,「而且為了安全,有些上面附有禁讀咒語,您如果想看,得讓大神殿裡的上位的白袍們幫您破解。」最後一句話帶著點慶幸的意味。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上位黑暗魔法陣》,一眼撇到旁邊一本顏色暗淡的書籍。「這一本。」我說,聲音有些不自覺地提高,然後索幸不理會那個慢條斯理的管理員,直接惦起腳尖,抽出書本。果然,上面是用蘸水筆留下的手寫字:《高級暗系魔法——手抄本》。
暗系魔法屬於古咒語,調動的似乎是一位已經早已被遺忘的、消失在諸神系譜中古老神邸的名字,現在在大陸已經很少被提及了。我翻閱著手中的殘本,不愧是大陸最大的圖書館,我激動地想,居然還有這種好東西!
「陛下,我幫您拿著吧。」卡菲爾說。
「不用。」我說,緊緊攥著剛淘到手的好東西,怎麼也捨不得鬆手。
管理員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您看上去和那些拿到好書就不肯放的魔法師一樣,陛下。」
我露出一個苦笑,法師……我的靈魂,都是那個顏色的吧,無論情況如保改變,只有魔法,才是我生命中的唯一。
如果不是急著找資料,我大約會在裡面泡到晚上,我指示卡菲爾把手中的一摞書放在桌上,既然不能帶出館,我是毫不介意在圖書館的書桌上開始工作的。
我拿起最上面的那本《禁咒解讀》,管理員驚呼到,「那本書——」
書的第二頁上寫著幾行流利的鋼筆字:
余一生所成,七十三條古代禁咒解讀,獻於與余同樣為魔法獻出畢生之法師。因其威力極大,望謹慎研習。並令修養不足之下級學徒不得窺探。——法布蘭·迪斯卡羅
「那本書上……附著禁讀魔法……」管理員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我已經翻開第三頁,並且全然沒有感覺到書上的法術波動。——禁讀類魔法屬於任何法師都能施展、卻只能於自己法術級別持平的技巧,對於有足夠法力解讀的人構不成任何阻攔。但我不確定是我本身的法力仍在,還是因為那個倒霉的封印導致沒有法力能在我身上發生作用的關係。
「陛下,您……您是怎麼做到的……」他不可置信地張大眼睛,「這道禁讀咒語據說是作者親自加上的、極高的上位咒!不是最頂尖的法師根本無法翻開書頁——」
「因為陛下是光明之神降世啊!」卡菲爾激動地說,「他的眼睛當然能看到世界上任何他想看到的東西……」
聲音漸漸遠去,我迅速浸入了那個魔法的世界。那一刻籠罩住身體的是一種極度愜意的放鬆,我飢渴地尋找著知識,那是我這些天來第一次感覺到……可以呼吸!只有此刻,我才是活著的,這才是我存在的意義!
我甚至忘了尋覓那些咒術的解法,只是沉迷在魔法的世界中。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我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想去翻下一本書時,才注意到他們已經點亮了燈。
一個黑影被光線映在桌上。我抬起頭,弗克爾斯不知何時站在對面,毫無表情,綠色的眼睛緊緊盯著我。
我看了他幾秒,他先是一愣,左右看一下,似乎剛剛發現天已經黑了,氣急敗壞地叫道,「卡菲爾!去宮廷晚宴上告訴他們……陛下有些重要的事待辦,希望他們玩得愉快!」
後者領命離開,弗克爾斯轉向我,「我是來找你參加晚宴的。」他說,綠色的雙眸在照明光球下閃耀著複雜的光芒。「可是我看你看書,看得忘了時間……」
他看上去並沒有準備拿起我的書把它摔出去的意思(這些劍士的舉動一向野蠻),也沒有要求我立刻回去,反倒在我對面坐了下來,接著是一道緊盯著我的視線。我不知道他想幹嘛,但考慮了一下覺得還是手中的書比較重要。
視線的感覺很快消失了,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這裡,天地像無限制地延伸開去,萬物都如同虛無,陷入彷彿可以持續到永恆的舒適靜寂。
我有時會想,我是誰呢?但這並不重要,我坐在這裡看書,我是活人還是幽靈,是費邇卡還是凱洛斯,是個灰袍還是白袍,都不重要。我只要坐在這裡,思考,或是解讀,就是我存在的意義,就是我的幸福。
但像以前那樣沒日沒夜的看似乎還是不可行的,我坐在回宮時的馬車上想。雖然被強行拉回來並不高興,但至少比前一段時間好多了。——只有今天我才真讓我有了真正活著的感覺,雖然也越發顯出其它每一分鐘煎熬的事實。弗克爾斯坐在我對面,陰晴不定地看著我。
「魔法師看起書來都這個不要命的樣子嗎?」他突然開口,有些譏諷地挑眉,「我聽說你以前身體不好,想必就是用這種方法摧殘的。」
我不理會他,雖然現在已經是凌晨,但我很不喜歡別人在做研究時打斷我,那比性騷擾更不能容忍。但換個角度想,他同意我再摸書本已經是頗為意外的事了,必竟他的目的是想把我塑造成一個拿著劍的國王兼救世主的蠢樣子。
弗克爾斯對魔法並不瞭解,大部分劍士都是如此——作為法師,我承認我對拿劍的傢伙有著根深蒂固的偏見——那些武夫們永遠不理解憑暴力什麼也得不到,人類統治世界的力量是與知識溶為一體的,和力氣大小沒什麼關係。
所以他似乎以為只要阻止了單純法力的使用,作為一個法師我就只能乖乖束手待斃,再無危險了。
我不屑地撇撇嘴角,我並不太擔心他會注意到我試圖逃走的蛛絲馬跡,對於劍士,書本倒更像會讓人變得軟弱的無用之物。
但還是小心為上。我不得不承認弗克爾斯是劍士裡比較聰明的,不然我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
我閉上眼睛,回味著剛才讀到的魔法知識,並把它們匯總分類,消化有時比通讀更重要。
「費邇卡。」對面對的人突然開口,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睛,有些驚訝他居然會叫我的名字,我還以為他在自己的計劃裡自我陶醉到忘了我是誰呢。
「法師,」他說,念得很慢,像是在唇齒間慢慢品嚐這個單詞,「劍士裡流傳著一句話,『法師沒有信仰』——那是很嚴重的指控。我以前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後來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流傳的話了,是說法師只專注於魔法,除此外什麼也不信。」他搖搖頭,「當然現在並不那樣了:那些白袍倒更像牧師,黑袍們竟也開始討論行事準則……」他抿住唇,似乎發現這並不是自己想說的,停了一會,他繼續道,
「我去找你時看到你在看書,你的樣子好像只要你能在那裡看書,世界毀滅也無所謂一樣,我就突然想起那句話。我當時想,也許我弄錯了什麼,你知道……」他自嘲地笑起來,「你研究魔法的時候,簡直讓人不能直視……像把平時收斂起的東西全部展開了……我該把那個叫做……魅力嗎?」
我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他苦笑,「我無法移開眼睛!那時我想,你不會變成凱洛斯,因為沒有魔法,你什麼也不是!但,那時你抬起頭,冷冷的看著我。你的眼神……費邇卡,你那看著我的眼神叫不耐煩!所以我突然想,『不管怎麼樣,都比被這個人完全無視要好!』」
他牢牢地盯著我,用一種近乎癡迷的語調說,「費邇卡,你就什麼也不是好了,至少,我不會再有剛才被你那麼看時……的痛苦……」
手指的觸感落在髮絲上,輕輕磨挲。
「拿開。」我冷冷地說,他猛地扣住我的下巴,唇牢牢地覆在我的唇上!馬車內的空間十分狹小,他的身體用力擠進我的雙腿之間,車輪一點小小的顛簸都預示著更大的危險!
他的一隻手緊緊拽著我的金髮,另一隻手狂亂地試圖扯開我的衣襟,膝蓋牢牢地抵在兩腿之間。
「我想要你……」瘋狂的男人語調沙啞地說,「費邇卡……」居然沒叫凱洛斯。
這些天這種戲碼實在上演的過於頻繁了,也許因為將要到達臨界點的不只是我,還有他。
我向視線中搖晃的車頂冷冷開口,「弗克爾斯,這可真蠢。你幹嘛不殺了我?」
他的動作停了一下,溢滿慾望的綠眸近在咫尺地看著我,喘息未定。
我露出微笑,「你看上去快被自己的一廂情願弄瘋了,幹嘛不停止那些幼稚拙劣的把戲,像個男人一樣,給我個乾脆的呢?」
他的眼睛猛地睜大,接著露出一種極端痛苦的表情。「費邇卡,死靈法師們……都是這麼殘忍嗎……?」
「殘忍?」我冷笑,「我嗎?還是你!」
他火熱的身體仍緊貼著我,但我猜他的靈魂這會兒大概沒這麼暖和。
我不屑於戀愛,但不代表我不知道。我的存在讓這個人發瘋,卻又不敢殺我,因為他怕失去那個讓他瘋狂的唯一理由。因此他懦弱的在情慾之間徘徊,而無力選擇任何一條路。我冷哼,愚蠢的戀愛,為何我這個年紀要捲到這種事情裡來!
我看看自己不整的衣衫——這些天裡我從沒擺脫過這個……我被一個年輕人迫到如此地步,他還想如何?
「我……想要你……」他說,聲音低得像不希望我聽見,「為什麼……你從不看我……」
「抱歉,」我攤開手,「我活到這歲數,一路上總少不了遇到阻礙,但我從沒有和枷鎖交流的習慣。」
他愣了好一會兒,然後用極其緩慢的動作離開了我的身體。我坐起身,冷冷地整理好被弄亂的衣服,不看他一眼。
我必須加快動作。
***
有些意外地,那以後弗克爾斯對我的政策似乎寬鬆了一點,允許我出入大圖書館,也許是深知迫得過緊沒有好處。他似乎在竭力裝作馬車上的事沒有發生過,反正戀愛少不了自我欺騙的戲碼,我不屑地想。
人世間的癡纏,對我來說,永遠不及手中的東西更真實。
我又翻過一頁《禁咒殘本匯總》,禁咒留下來的資料並不多,托聖凱提卡蘭是個古國的福,這裡有大陸上最全的魔法類限制書籍,我居然找到了很多以前從沒看過的傳說中的法術。可惜這個國家——實際上整個大陸也是如此——以白魔法為主導,其它袍色少得可憐,再加上圖書館禁制森嚴,所以一堆寶貝放在那裡乏人問津。
這本書雖然是收集殘本,但看得出作者著實下了一番功夫,可以說是目前我所看到的最全的殘本集了。我愣了一下,視線重新掃回剛才看到的兩行,上面寫著:
高級死靈法師之血被譽為黑暗聖水,古時曾有十克重的一級星辰石(當時可兌換100金幣)換一滴血九級死靈法師鮮血的天價。當然那個時代已不復存在,因為黑暗聖水雖是極為重要的施法藥材,那些強大的古咒術現在卻多已失傳。而「時空逆轉」需要的重要素材之一卻是「死靈法師的命」,那是——
我急急翻到後面一頁,卻看到原書作者的「資料到此為止,下面三頁已被燒燬」的字樣。
我愣愣地看著書本,「命」……原來死靈法師的命,真的是可以做為一種施法材料而存在的嗎?
那麼,那又是通過什麼方式起作用?或者是與冥王的契約交換嗎?還是是存在在我體內的某種失去了足以致命的物質?
一堆問號在腦袋中炸開,我迅速站起身,走向最角落的一間書房。——聖凱提卡蘭大圖書館建館已久,似乎自人類開始有書這種東西存在時它就在這裡了,間中經歷過數次大型戰爭,包括這個城市在精靈分裂戰時遭受到過的大批龍騎士肆虐。當時全城可說盡毀,而大圖書館卻都奇跡般地屹立不倒,難怪民間傳聞她有著神氏的保護。
從古到今,圖書館也經歷了數次的翻新(幾乎每屆新政府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圖書館),館內有一部分早些時候被開僻為單獨的書房,供身份高貴者或極上位的魔法師研習之用,現在有很多已經廢棄了。
那本《時空類禁咒殘本匯總》就是我在一個書房的角落裡找到的,曾經的研讀者似乎對禁咒興趣極大,房裡彙集了極多的珍貴禁咒書籍,想必是戰亂後圖書館忘了整理,所以一直亂糟糟地丟在那裡。
「死靈法師的命」……我在心中默念,這個「命」在禁咒中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呢?我翻找著亂七八糟的書櫃,因為大圖書館裡加持了大量的書籍保護咒語,且到處散發著防腐薰香的味道,即使這個小小的角落也沒有逃脫,所以這些古老珍貴的書籍才沒有早早腐壞成一堆碎末。
我跪在地上,把書一摞摞分好,看過的放在左邊,待查放在右邊。最近還被弗克爾斯嘲笑說「魔法師們看書的英姿比搬運工好不到哪裡去」。我則回答,「那要多謝這身搬運工的服裝。」——劍士的衣服運動起來確實比法師袍方便,這是我目前發現的這個職業唯一的好處。
書櫃的角落露出一角泛黃的羊皮紙,我吃力地把它們抽出來,上面潦草地劃著一些手稿,我迅速地掃過它們,看上去是書室某任主人的閱讀心得,用法師速記字符寫成,我愣了一下,幾行字就這麼毫無預兆地跳入了眼簾。
古時的魔法師將那種材料叫做「死靈法師的命」,那也確實是他們的命:和靈魂的「核」對應,那材料是肉體的「芯」。死靈法術是魔法中入侵肉體最為嚴重的法術,死靈法師如果失去了那個,甚至連靈魂都無法保留……
我愣愣地看著手稿,慢慢放下它。連靈魂都無法保留……?
指尖突然傳來陣細微的麻痛感,我一愣,黃色的羊皮紙下,一個指尖大小的黑點快速地在我手邊的書架上移動著,那是一隻通體漆黑的蠍子!
麻痺的感覺像突然罩下的網,爬遍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瞬間剝奪了對軀體的控制權。
我慢慢地倒在地上,眼前的景色轉了半圈,然後靜止不動。
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知覺一點一點地消失,像被細小的毒牙一絲絲蠶食,眼前的光影開始跳動,像一道道不安份的火焰,燒蝕著大腦。
弗克爾斯驚慌失措的臉突然衝進視野,他緊緊抱住我,看上去正大聲喊著什麼,我卻一點也聽不見,好像一切被消了音一樣。很安靜,我想,如果我死後看書的地方可以這麼安靜,就太好了。
黑暗緩慢地降臨下來,我閉上了眼睛。
***
感覺到疼痛時,我確定我還沒死。
沒死的感覺很糟糕,肉體像有無數針尖在刺著一樣的疼痛,但幸好沒死,我必須得在死前找到解開封印的方法。如果我要死,那麼我也只該是為了解開封印死的,那樣至少我的靈魂可以得到自由——即使那是徹底消失的自由。
我吃力地睜開眼睛,然後歎了口氣。雖然在我那堆滿法術卷軸和藥材的小屋裡醒來,並發現這荒唐的旅程是場夢不太可能,但當真正睜開眼睛,幸福的夢想被華麗的房間無情地打碎還是有點沮喪。我歎了口氣,還好陽光無法穿透天鵝絨的窗簾射進來,所以房間裡是相對較為舒適的幽暗狀態。
弗克爾斯正在睡覺,一隻手握著我的手,頭枕在床上,長髮散亂,眉頭微皺,看上去睡得不太安穩。
我醒來後,他像有感應魔法一樣動了一下,似乎也準備醒來。
我並不想花時間和他說話,於是閉上眼睛開始總結我知道的情況。——看樣子老師一直在研究禁咒,他留下的法術讓我的靈魂與肉體相分離時,可以順利進入另一個肉體——我確定當我離開後,費邇卡的身體已經喪失了死靈法師血肉所應擁有的力量。
也就是說老師的法術把靈魂的核和肉體的芯綁合了,但我不覺得當我把其中一方作為施法素材徹底犧牲掉後,它還能再次幫上什麼忙……
(一般情況下,死亡後我們會被召入冥府,但肉體的「芯」也會在那種情況下被帶走一部分,這是基於靈魂和軀體的結合程度,但若「芯」徹底消失,那相依相存的另一方勢必會一同失去)
那麼……我苦笑,我除了把命賠上去,難道就沒有離開的辦法?
我聽到弗克爾斯起身的聲音,以及他緊盯著我的、燒灼般的視線,半晌,吐出一句話,「你醒了?」
我歎了口氣,裝睡在和軍人打交道中果然行不通——對於軀體方面的技巧,他們比我們專業得多。
我睜開眼睛,正迎向他的目光,一瞬間我幾乎懷疑他也許是會魔法的,因為那於其說像道視線不如說更像道禁錮類咒語,彷彿能把我緊緊綁在他的視線之內一樣。
「你醒了?」他說,接著像是確定了這一事實般,他突然露出一個笑容,那種由衷的真心使他的笑容太過燦爛,幾乎顯得有些孩子氣了。
我動了動嘴唇,卻沒說出話。「你醒了,」他的手落在我的臉上,「是熱的,太好了,」他說,「太好了……」
我感到渾身不自在起來,被一個人用如此專注的眼神盯著,而且面臨如此久的、只能聽見彼此呼吸聲的沉默誰都不會不好受的,幸好他像突然醒悟過來般跳起來,「我去叫御醫!」然後跑了出去,我鬆了口氣。
當帶著醫生出現時,他似乎冷靜了不少,但仍難掩眼中的欣喜,只是緊緊盯著我。
「我很擔心,」御醫走後,他輕聲說,「很害怕……我這輩子很少有這樣的感覺,嚇得手腳冰涼,怎麼也沒辦法讓它們不再發抖。」
他眼中的一些東西讓我不太舒服,他接著說下去,「你不能再去大圖書館了。」
我閉上眼睛。雖然並不意外,可是當那句話以前它所代表的事實進入大腦時,還是引起了難以忍受的痛苦和失望。
「想想我有多難受!」他咬牙切地聲音傳過來,「認識這是什麼嗎?」
我無奈睜開的視線中,是他手中的一個水晶盒,盒子裡是一隻指尖大小的蠍子。我歎了口氣,「開法爾蠍子。」
「它還有一個名字,叫『黑色裹屍布』,只在離這裡足有半個大陸遠的開法爾城陰濕黑暗的墳地才能生長!」弗克爾斯陰沉著臉說,「你知道你多幸運才能留下一條命嗎?如果不是我當時站在那裡……」他停了一下,似乎不太願意去想那個可能,「從現在起你不能離開這個房間,直到我們找出兇手為止!我已經把這裡徹底檢查過了,外面有法師們布下的法術陷阱,這裡對你是安全的。」
我靜默地看著他,沒有反駁。
這就是你送我的禮物,弗卡羅?我想,看來他很體貼地考慮到了我的身體目前對大部分魔法免疫,所以特地準備了物理攻擊。但也許它最糟的用處不再於差點殺了我,我看著弗克爾斯陰冷的臉色想——是讓我再次、並且更加徹底地,失去了自由。
為了那個該死的什麼安全!
「你知不知道想殺你的人已經深入到什麼地步了!」對面的人叫道,「他們居然知道你平時常去的書室,還能把一隻開法爾蠍子弄進去——」
我疲憊地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我對他說的並不感興趣。弗卡羅想殺我,有很多人想殺我,為了他們的利益,但那至少比全面的監禁更讓我容易接受。
我知道接下來的將是什麼。我躺在床上,被褥很柔軟,房間裡的每一個小飾品都價值不菲,包括飄浮著藥用薰香味道的空氣。我是這個國家的國王,民眾的偶像,我將承受這個俊美年輕人該享受的一切。
生命,我冷笑,如果它能被當作施法藥材的話,那將會比這乏味空洞的生活要來得有價值的多。
「你有頭緒嗎?現在想殺你的也許是弗卡羅,」弗克爾斯繼續說著,「他將從凱洛斯的死亡中得到很大的好處……」
我歎了口氣,也許是中毒的關係,突然覺得極其疲累。從我離開亡靈森林開始,這段日子可算過得跌蕩起伏,可是現在回憶起來,卻只有一大片讓人窒息的空白。那些俗世沒完沒了的聲音,在我頭腦深處吵鬧著,讓我心煩意亂。
「弗克爾斯,別說了!」我說。
他愣了一下,止住聲音。
我不再說話,沉寂的空氣一向是件愜意的事。我用雙手蓋住臉龐,靈魂深處彷彿又響起那寧靜中的書面翻動的聲音,長袍磨擦時的沙沙聲,又或遠處法師們的交談,沒有無聊的派系之爭,每一句壓低的爭論都是對知識虔誠的朝拜。
也許因為擁有過,所以失去也變得越發無可忍受。我想起昏迷時那一刻發自靈魂深處的靜寂,如果能那麼一直躺下去,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這種聖器封印是近年來聖系魔法的加強品種,而禁咒卻是遠古時光的陳舊書頁。弗卡羅提到的禁咒應該是傳說中那款能解開一切封印的禁術,但早已失傳,這些天的查閱並沒能讓我找到其更具體的蹤跡,何況最近我連任何想看的書都沒辦法得到了。
我坐在桌前,用蘸水筆在面前攤開的紙張上熟練地劃著各種古老的魔法字符,在畫到最後一個字符時我停下筆,皺了皺眉,把它揉成一團丟掉,然後拿起旁邊另一張未動過的白紙。——現在整個房間已經被我堆滿了紙張,還好國王用紙的錢可以直接從國庫裡拿。
這種徹底的囚禁最大的好處大約就是不需要參加各種無聊的體力活動,可以安靜坐著沒人打擾。而且托這個封印的福,雖然我的稿子上有不少威力強大的魔法陣,卻全不需要像以前的工作室一樣加上大量的防禦咒文了。因為這款封印的作用方法是把我和魔法的聯繫隔開——我說出的話語和我寫出的咒符不能啟動任何法術力量,彷彿在我與魔法之間隔開了一道堅固的牆。
蘸水筆的筆尖流利地劃過白紙,一個魔法陣躍然紙上,無數遠古的咒符在紙面上密密麻麻地沉睡,我把它丟開,急切地接著新的紙張繼續書寫。
我現在在幹著魔法界最繁複、邏輯性最強、而且最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法術推算。
這個位面的魔法像一個巨大的立體拼圖,環環相扣,生生不息。理論上知道某些被稱為「已知數」的法術,便可以推導出另一種全然不知的咒語,即「未知數」。但那只是理論上。——這款原理屬於遠古被遺忘的理論之一,因為它實在太過繁雜,再加上現代很多法術已經失傳,推算更可謂難上加難——過多的未知數是無法推導出結果的。
而我要做的事,就是在完全禁閉的環境下,推算出一個完全不知道的法術。
我苦笑,如果說我這對一個法師全然殘疾的身體還有什麼資本的話,那就是我的腦子——那裡面裝滿了所有我所能看到的、被大部分法師視為無用之物的古魔法典籍。
弗克爾斯走進來,手裡端著餐盤。
他靜默地站在我身身,看著我的工作。「你到底在幹嘛?」他輕聲說。
我繼續演算,這個理論還有另一種好處——大概就在於它實在是沉入時間之河太久了,以至於現在聖凱提卡蘭的魔法師們居然全不知道我在做什麼。
「你到底在幹嘛?」身後的人提高聲音,大約是在其它法師那裡找不到答案,所以再次回來找我興師問罪。
我不理會他,他冷冷拋出一句,「不管你在幹嘛,也許我該阻止你。」
我皺起眉頭,「你不允許我使用魔法,但不要連寫字都管。」
「如果是普通的字隨便你寫多少,你現在寫的這些……如果沒弄錯的話,全是力量強大的咒符,有很多甚至是早已失傳的古咒語……」
「但我不能施展。」我說,「你想讓我怎麼樣?每天喝下午茶賞花聊天嗎?」
他抿著嘴不說話,好一會兒,想起手上的餐盤,有些粗暴地擱下它。「至少你得吃飯!」
以前研究時忘了吃飯是常有的事,但現在可由不得我。我勉強放下筆,把餐盤端過來,食物頗為豐富,放在嘴裡卻味同嚼蠟,一心只惦記著沒算完的題目。
太多的「已知數」我不知道,這便需要新的推算,而這樣一去二來,變成了十分龐大的工作量。
弗克爾斯在我旁邊坐下,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真的不太想讓你繼續,」他輕聲說,「但有時候,你工作的表情……會讓我覺得平靜……」他歎了口氣,「為什麼,能那麼專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