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葉兒口中知道他只簡單的對奴僕們下令要守好她,至於原因為何,沒人知道。反正主子怎麼交代,他們便怎麼做。
這些人中也只有葉兒會追問原因,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她怎麼開口?所以對葉兒的好奇,她無法滿足,只能以夫妻吵架帶過。
生活雖然依舊舒適,但她的心情已大不同,一連幾日的餐食,她都吃得極少,還是葉兒好說歹說,為了肚裡的孩子著想,她才勉強多吃了些。
夜裡,韓晉康沒再進他們的房間,聽葉兒說,他睡在書房,天天忙到半夜才休息。
以兩人之間的默契,她知道要將韓家的綢布莊、還有靖織坊的事做好安排可不是三、五天就能完成,她一直都認為他像是有三頭六臂,才能管理韓家那麼大的產業,而今,還多了靖織坊,至少要花上近二十天的時間,方可將他手頭上的事做移交,然後,他就這麼守著她?!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時序邁入初冬,靖城四季分明,冬季極冷,呼出的氣息成了一團團白霧,樹梢也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還沒下雪,人人都感到刺骨的冰寒,尤其是一對主子,不知怎麼了,明明韓晉康排開了所有的事,與駱意晴如影隨形,但兩人卻相敬如「冰」,連說上一句話,都會讓人感覺冷颼颼的。
沒有人明白究竟發生什麼事,過去那一對恩愛非常的模範夫妻,隨著冬日的來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了孩子,駱意晴即使心情欠佳、胃口欠佳,也會逼自己吃下東西。
為了她及孩子,韓晉康要廚娘每日熬補湯給她補身。慶幸的是,她沒有因為跟他賭氣而不喝,如今已有近七個月身孕的她,氣色圓潤,小腹凸出,但身形仍然相當纖細。
此刻他站在亭台,神情黯然的凝睇她的身影。
很多時候,他與她就這樣相隔五、六步的距離,他則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想像著過去種種,想著她眼裡曾有的決裂神情……
這段日子,他靜下心想了許多,這幾年他帶著濃濃的愧疚度日,幸運的能擁有重生的蘇巧兒,就因為失而復得,愛得更深。
現在要他放手,更難,更痛徹心扉。
但不放手,硬是揪著她不放,她不快樂,他也無法快樂……
跟在主子身邊的葉兒,邊走邊回頭,忍不住的替他說話。「主子,懷孕是要小心身子,但有必須要韓爺住到另一個院落那麼久嗎?連寢臥都不能進?你們是夫妻耶。」
主子沒說話,她受不了的又道:「我親耳聽到有一名管事替爺抱不平,爺卻將責任全往自己身上攬,說一切是他罪有應得、是他咎由自取,不許任何人碎嘴。」
駱意晴仍舊面無表情。
她扯扯面無表情的主子的袖子,「爺到底做錯什麼事?他不上青樓,連咱們駱家的生意也都攬起來做,前些日子一天睡不到幾個時辰,卻總趁著你熟睡時站在窗外靜靜凝睇著你。」
她真的很不忍啊!「主子,或許他真的做過什麼糊塗事讓你生氣,但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夫人不是說過夫妻要相互包容、體諒,才能長長久久,才能幸福?韓爺如此包容你,一切的過錯也該過去了,孩子也要一個爹啊!」
「夠了。」駱意晴淚眼模糊阻止她再說下去。
葉兒咬著下唇,這才發現自己又多話了。
回到寢臥後,駱意晴靜靜的坐了好一會兒,才要葉兒去請韓晉康進來。
其實在震驚,歇斯底里的哭叫過後,她一再而、再而三的回想那日滾滾洪流奔騰而下的天災造成多少死難,包括小親、茵茵還有許多忠僕,思前想後,她無法、也不能繼續留在韓晉康身邊,有另一個原因。
她沒有保護好第一個孩子,錯的不只他一人!如杜玉鸞所言,是她太單純,太天真,把人性想得太過美好,沒有半點防備心,才會讓娃兒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就連茵茵,如果沒去偏宅陪她,會平安長大,會看到如此美好的世界。
相較之下,她何其幸運的死而復生,還忘了過往記憶,快快樂樂的過了五年多,又再次得到韓晉康的深情與寵愛。
為此,她自責、愧疚,而這些情緒已轉化成重重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她不斷自問,她怎麼還有資格留在這裡備受他的愛與呵護?!
這樣下去,她對韓晉康的愛只會減少,怨懟增加,到最後兩人都不會幸福的,更甭提她肚子裡那個無辜的小生命,唯有離開他,對大家都好。
「葉兒說你有話跟我說,正好,我也有話跟你說。」韓晉康走進房便道。
「是嗎?那你先說。」她沉靜的看著他。
「我知道你現在過得很不快樂,只要能讓你快樂,你想走、想做任何決定都可以。」他一臉誠摯的表示,但聲音沉啞得令她聽來都感到心痛。「我只要知道你在哪裡。當然,如果你願意留下來,生完孩子再離開,我絕不會出現在你的視線內,絕不靠近你,好嗎?」
如果委屈?!為什麼?他這樣會讓她更走不開身啊!她再度哽咽落淚。
他直覺得伸手想為她拭去淚水,但在察覺不對後,連忙放下。「對不起,」他重重吸了一口長氣,強抑下想擁她入懷的想望,「你想跟我說什麼?」
駱意晴搖頭。他都把選擇權交給她了,她還能說什麼?但有一件事,必須讓他明白。「上一次孩子沒了,不全是你的錯,所以我會留下來,至少讓你看到孩子,我再帶孩子離開。」
他滿懷感激,眼眶微紅,「謝謝你。」
接下來的日子,韓晉康信守諾言,總是離駱意晴一段距離,不曾出現在她視線內,自然也不曾逾矩。但每一日,他仍會盯著她的三餐用量及營養,他還要求大夫固定一段時日就得為她診脈,確認胎兒平安。
他更不忘提醒葉兒,每日要帶她到院子走走,日後生產才會順利,只是天氣寒冷,別忘替她多添些衣物披風。
於是,一個過去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韓晉康,現在成了一個只守在家裡,遠遠望著妻子的孤獨男人。
直到這一日,韓府來了一個久違的老朋友。
「一切還好嗎?」側廳裡,薛克德難掩憂心的看著消瘦許多的好友。
「好。」韓晉康苦笑,但眉頭糾結。
「好個頭!」他受不了的搖頭,「商場上都傳言韓晉康成了一個守妻奴,到底出了什麼事?在你成親當日,看到樣貌像蘇巧兒的駱意晴時,我就覺得詭譎、頭皮發麻,這段日子你我都忙,一南一北也難聚會,這會還不說清楚?」
韓晉康著好友。是啊,心中的苦,也只能對他說了。
於是,他娓娓道來這段日子發生的一切,薛克德的表情卻很逗,甚至用一種他是不是瘋了的眼神瞪著他。
他搖頭歎氣,「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能說,聚寶盆的確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所以,當時韓家的家業紛紛倒地,最後只剩一家老店舖,真的是因為聚寶盆破了才走壞運,但也好在韓晉康是真材實料,靠著一己之力,一手將韓家財富再掙回來。
「但我不懂,你對她的心,她沒感覺嗎?你身邊只有她一個女人啊!」薛克德忍不住為好友抱不平。
「過去的傷痛需要時間治療,我只能等待。」這一點,他倒是看得開。
「我還是不懂,你走過這悲傷的幾年才等到一個奇跡,為什麼要抓著過去的悲傷不放,寧願當個不幸的人?」白白浪費時間。
「因為是我讓她不幸,所以沒有逼迫她的立場。」他喉頭像梗了東西似的,說出來的話變得乾澀無比,「但是,我仍謝謝她願意留下來。」
也是,薛克德想了想。「我跟她談談,」一見好友搖頭,他卻直點頭,「有些話也許她不好跟你說,那麼,就由我來聽吧。」在他看來,兩人明明都還深愛著對方,只要把心結打開,幸福並不遠。
韓晉康在好友的堅持下,也只能叫來葉兒,讓她帶他去找駱意晴。
小丫頭不改嗆辣個性,但對薛爺的認同顯然極高,一路往主子住的院落走去時,嘴巴還碎碎念,「對我家主子說話可得斟酌點,她懷了身孕,要是怎麼了,管你是不是爺的朋友,我是不會客氣的!還有,勸勸我家主子,像爺這樣的夫婿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了,別自找麻煩,把他推得遠遠的……」
冬季的天空灰濛濛的,駱意晴無精打采的坐在亭台,桌上放著針線活兒,她一雙眼眸就癡癡的瞪視著竹籃內已經完成了大半條的圍巾。
她原本是要織給未出生的孩兒,沒想到織著織著,竟織了一條大人用的。
「主子。」
葉兒輕喚一聲,她茫然抬頭看過去,就見一名似曾相識的男子,再定睛一看。身材魁梧但斯文的薛克德,她是有印象的,那是韓晉康唯一的摯友。
「薛公子。」她隨即起身。
「別忙,坐下,小心肚裡的寶貝。」
她點頭再度坐下,看著他,想起大喜之日,他闖進洞房的事也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而已,怎麼一切都變了樣?
葉兒隨即送來茶水,但他直言有些話想跟她私下聊,駱意晴向葉兒點個頭,葉兒便靜靜退下。
「我跟晉康剛剛聊過了,他看來不太好。」他邊說邊拿起茶杯啜了一口,一邊觀察她的表情。
駱意晴眼眶微紅,卻無言。
「我知道那件很不可思議的事,」她訝異的看著他,他點頭。「但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我覺得身為他的摯友,我必須跟你說,然後,請你在聽完這些事後,再決定要不要這個男人。」
她淚眼看著他,聽他訴說近六年前,韓晉康就愛上當時的蘇巧兒,但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一直到她只剩下一口氣時,他徹徹底底的明白了,卻也來不及了。隨後的五年,他沒有任何女人,但老天爺又把她送回來給他,慶幸的是,她失憶了,對他的愛卻沒有消失,很快的愛上他,但她義父、義母卻不願將她的一生交給他。
於是,他發揮商人本色,挖了個坑,施了恩,成功的贏得她。
「什麼?!」聽到這裡,她是震驚的。
「我相信,對駱意晴而言,她嫁給晉康是幸福的,但變成蘇巧兒卻不是,因為她的心傷痕纍纍,但當年痛到椎心斷腸的人,絕不只有蘇巧兒。」
「我知道……」她哽咽不已,「我也知道他並非全然的無動於衷,但孩子何其無辜?是我的疏忽、他的沉默,讓孩子連來人世的機會都沒有,我怎麼可以像沒事樣的在這裡備受呵護,我沒有資格過得這麼幸福!」
原來!薛克德總算明白問題的癡結點。
說來了是好友倒霉,駱意晴那時候沒有想起過去,偏偏就在懷孕時記起過往,依他的經驗,孕婦愛胡思亂想、鑽牛角尖的能力根本就不是常人所能想像的,程度與低能無異。
於是,他耐著性子跟她說:「如果,是當年那孩子回頭來當你的孩子呢?那未免也太可憐了,一連兩次選擇你當娘,結果,你全辜負肚裡孩子對你的信心、期待和堅持,因為孩子也一連兩次選擇了晉康當爹啊!」
她淚眼婆娑的看著他。天啊,她從沒想過這一點。
「我知道你感到自責,晉康也是,他始終認為是他沒事先警告你,才讓杜玉鸞有機可乘,當你心死,要求離開,他因為不放手,只得逼你搬到偏宅,所以,你的死,他認為罪魁禍首就是他。」
「老實說,這幾年起起落落,他心裡的那道傷口又深又長,從不曾結痂,也是因為他跟你一樣,覺得自己已經喪失幸福的資格,所以他會再次成親,我的震驚是你難以想像的……」
她的眼淚叮咚直落,從不知他的自責也那麼深。
「用你的心來看他,過去已是過去,未來的幸福,你的、他的、還有你們的孩子,取決在你,懂嗎?」
這一連幾句話猶如醍醐灌頂,將她點醒了!
「最後一件事,他並不希望我說,但我認為你是當事人,應該知道。」
薛克德定定的看著她,想著這女人也不知積了多少善緣,才能擁有這奇遇,只是過程辛苦了些。
「晉康為了你這名眾人眼中的妾,不惜用家傳的聚寶盆來請求上天,只為了讓你起死回生,所以,你應該知道你在他心裡的重量了。」
她怔愣住了,至於薛克德何時走,她不知道……
薛克德回頭去見了韓晉康,將兩人的對話跟他說了,他只是沉默。
兩人共用了晚餐,薛克德見他心不在焉、不時回頭,像是盼著駱意晴能否想通了原諒他,但她始終沒有出現。
此時,天空飄下了瑞雪。
「今年的第一場雪。」韓晉康喃喃說著。
「給她時間,她會明白的。」薛克德只能這麼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