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韓晉康要好友離開,他相信時間會給答案的,只要他耐心等待,再等待。
在送走薛克德後,他來到院落外的一株老樹下,透過窗戶,望向寢室。
葉兒正以鐵熨溫了床,小心的伺候主子上床,再放下垂簾。
「好好睡,主子。」然後離開。
屋內燭火微亮,暖爐也熱烘烘的,帶著許多心緒上床的駱意晴沒注意到,在雪花紛飛的窗外,韓晉康靜靜佇立,他不覺冬夜的寒冷,一雙深情的黑眸定定的看著在重重垂簾下根本看不見她清晰的五官。
不知過了多久,燭火已殘,床上的被褥陡地落了地。
他安安靜靜的走入寢臥,小心拉開垂簾,撿起地上的被褥,輕輕的為她蓋上,卻怕他身上的冰涼寒了室內的溫暖,不敢多作停留,他快步走出,將門帶上。
此刻,天已濛濛亮,下了一夜的雪花仍隨著冷風旋轉飄落。
雪花落下了一陣又一陣,天氣一日比一日冷,但也因此,美麗的院落閣樓成了一片銀白世界。
寢室內,駱意晴坐在窗前,一手撫著肚子暗忖:等娃兒出世,就能看看這漂亮的景致,而且,若真如薛克德所言,多好,她跟第一個孩子再續前緣,就如韓晉康與重生的她再次結褵,這份情緣實屬難得。
而原本千瘡百孔的心,在這幾日時間靜靜流逝下,也在她反覆思及薛克德的話後豁然開朗,奇異地、慢慢地修補起來。
她突然很想韓晉康,然而一連幾日,她搜尋著他卻不見他的身影!
這段日子兩人雖然沒碰面,但葉兒總會多嘴的聊起他的事,所以她一直都知道織坊的大小事,他已全權交由管事去辦,若遇上一些貴客硬要他出面商談,該筆生意他便不要了。
所以他應該沒有出門。她突然感到不安起來。出了什麼事?偏偏愛說話的人,這幾天口風倒挺緊的,連提到他都沒有。
她深吸一口氣,看著刻意讓她喚到眼前的葉兒,發現她不敢對上她的眼,「你有什麼事瞞著我?而且是事關爺的?」
葉兒看天、看地,瞄瞄主子的身後,又瞄瞄她的左右,就是不敢看她,只是用力搖頭。開玩笑!爺可是撂了狠話,要是誰敢多話,就回家吃自己耶!
「你不說,我生氣了。」她難得繃起一張嬌顏,那氣勢可是挺嚇人的。
葉兒很掙扎。主子說話算話,但爺也是啊……在見主子真的眼冒火後,她投降了。「好啦,其實爺不舒服很久了,因為他在冷死人不償命的那一夜,也就是下初雪的當夜站在寢臥外,天寒地凍的看了主子一整夜,同時染上風寒。」
她一怔,「這不是快半個月了嗎?他沒看大夫?!」她急切的問。
「看了,但不知怎地,一向身子硬朗的爺就是好不了──」葉兒說了這句,突然停頓了下來,皺著眉,像是決定要全豁出去似的,又開口,「其實是爺不乖,吃了藥就該休息嘛,可每到晚上,他就拖著病體,又到主子的房外看你,這一看,像木頭人似的,靜靜的站立好幾個時辰,就這麼重複的感染風寒,身子才好不了,連大夫都忍不住鼓起勇氣叨念爺,要他珍愛自己的身子。」
駱意晴眼微紅。傻瓜!他真是大傻瓜!
她起身就要出房門,但葉兒馬上攔阻她,「主子,你別去,這事兒,在日後你也別跟爺提是我說的,爺有交代全府的人誰也不許跟你說他生病的事。」
她喉頭一酸,「為什麼不可以說?」
「主子有孕,他染了風寒傳染給你,因為他不希望你知道後去看他,爺真的好愛、好愛你啊。」
他到底在想什麼?!駱意晴眼眶盈淚。他真傻,只在乎她跟孩子,他自己的身子就無所謂了?
因為她執意要去看他,葉兒沒轍,見外頭雪花又再飄落了,只得替主子披上麾袍,再撐把傘,小心的扶著她走過院落,穿過迴廊,來到一處精緻院落,也就是爺近日來屈身的地方,而屋內的燈火仍亮著。
主僕走過清過積雪的路,來到門口,葉兒收了傘,再扶著主子小心跨過門檻,走進廳堂後,為主子解下袍子,再往裡面走就是爺的寢臥,丫鬟輕聲的敲了敲門。
門未開,她們已聽到裡面傳出的咳嗽聲。
接著,小廝開了門,一看到駱意晴,驚愕到都忘了要行禮,待回神時,她示意他走出房外,小心的關上門,走到方廳。
「爺的情形如何?喝過藥了嗎?有沒有好一點?」
「只能說還好,因為爺一到晚上就會──呃──但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昏昏睡睡的,昨天好一點,但今天又發燒,藥服了,就看爺安不安分了。」小廝說得吞吞吐吐、語意含糊,因為他邊說還得邊偷瞪夫人身後的葉兒。不是說不能讓夫人知道的嗎?!
她看見他的不悅,忙為葉兒緩頰,「是我逼她說的,我也會跟爺說,你們可以先離開了。」
「咦?!」這一驚愕聲同時來自小廝跟葉兒。
「我來照顧他。」她說著,就轉身要往房間去。
「不、不成啊,主子有交代,對不對?葉兒。」小廝可急了,連忙阻止。
葉兒更急著追上前,「不行啦!」
駱意晴語氣堅定的看著兩人,「我說行就行,這段日子,我身子溫補得極好,不會有事的,如果有需要,我會叫你們,讓開!」
不讓成嗎?兩人互看一眼,只得左右讓開,看著她走進去,將門給關上。
屋裡很舒適,放置了幾個暖爐,然而明明很溫暖,感覺卻很落寞,而躺臥在床上的男人看來分外的憔悴,她站在床邊凝睇,心都擰疼了。
「對不起……」他喃聲囈語,「對不起……巧兒……對不起……意晴……」
韓晉康額頭上還冒著冷汗,神志不清,卻重複說著最深的歉意。
她眼眶含淚,回頭看了小廝留在桌上的銅盆跟毛巾,連忙走過去,擰了毛巾,回到床邊,輕輕的為他拭去額上及兩頰的汗珠。
好好一個人怎麼會弄成這樣?!
「巧兒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將自己完完全全的交給我……好嗎?我會以生命來愛你……我會讓你感到……幸福,只求你再一次的信任……」他斷斷續續的又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她坐在床緣,晶瑩淚珠一滴一滴落下,冷敷的動作也沒停過,她衣不解帶的照顧,他則昏昏沉沉的說了好多對她的愧疚,就這麼過了一晚,直到他退了燒,安穩的熟睡。
天剛泛魚肚白,韓晉康即緩緩的睜開眼眸,他坐起身來,身子酸疼,視線也有些模糊,然後他看到她。
淌著燭淚的殘火忽暗忽明的照著趴在桌上的駱意晴。
還是不敢置信,他搖頭,再看向她。她還在,沒有消失!
他怔怔的看著她眼眸下方的黑眼圈,還有眉宇開的疲累。她徹夜沒睡?!
視線再往下,看著她已然凸起的肚子就抵在桌子下方,他頓時清醒過來,很快的輕手輕腳下了床,緩步走到她身邊,原想將她抱到床上好好的睡,沒想到他剛碰觸到她,她便驚醒,他急急的放開手,屏息的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卻沒說話。
驀地,他轉身就往房門口走,可他身上連件外袍也沒穿。
「你要去哪裡?」她連忙起身喚住他,一邊去拿他的衣袍。
韓晉康停下腳步,但頭也不回,「我不能跟你這麼近,外頭冷,你在這裡好好睡一覺──」
話剛說完,「一件溫暖外衣已披在他肩上,他胸口一暖,眼眶幾乎要泛淚。曾幾何時,這樣的溫柔變得如此難得,而他竟因她變得如此脆弱?!
「既知外頭寒冷,你去哪裡?傷寒未癒不是?快回床上躺好。」
他深吸口氣轉過身來,卻是將身上的外袍穿回她身上,「那你快回去,別待在這裡。」雖然他好想問她為什麼會來?為什麼願意守候著他?她肯原諒他了嗎?
她欲言又止,但一想到他需要休息,她只能點點頭,只是走了幾步,她身後卻沒半動靜,她不由得再轉過身,果真見到他仍杵在原地,「怎麼不上床躺著?」
他沉著嗓音道:「我好像有幾天都沒看到你,所以──」
「即使是背影,也想多看幾眼嗎?」她眼眶驀地一紅。
被她洞悉想法,他感到狼狽,但黑眸卻掩飾不了對幸福的卑微渴望。「是,但這是我的報應,因為我已喪失幸福的資格。」他苦澀的說。
她搖頭,雖然從薛克德那裡得知他為何不能得到幸福,但她還是開口問:「為什麼沒有資格幸福?」
「沒有你就沒有幸福。」他黑眸裡有著深深的凝盼。
駱意晴哽咽,必須更用力的呼吸,才能止住盈眶的熱淚泛流。
這六年來,他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生活?她為他感到好心痛。
「別哭,這些話我不該說,我讓你難過了,你快回去,別留在這裡太久。」說是這麼說,但黑眸裡的渴望太強,深情太濃,他好想擁抱她。
她搖搖頭,眼眶裡的熱淚撲簌簌的滾落。
他再也忍不住上前,以手背溫柔的為她輕拭淚水,「我還是像當年那樣壞,總是讓你哭,」他神情淒苦,「也許,我真的該離開你。」
她心底酸澀,只是搖頭,淚水因而崩落得更凶,「你離得開我?」
「離不開也得離,我只在乎你快不快樂?你不快樂,一切都是枉然。」他話說得痛楚卻真摯。
她聽了淚如雨下,喉頭酸澀,想起薛克德曾說的話──
「當年痛到椎心斷腸的人,絕不只有蘇巧兒……」
她深深的凝睇著他,其實她嗔恨的心緒早已隨著他的體貼、包容逐日漸少,有些事在經過磨難後,更見真情,過去求不到的幸福,他現在拱手奉上,要他一人獨受煎熬,她怎麼忍心?!
何況他們還有孩子。她一瞬也不瞬的凝著他,「其實,是我讓憤怒、憎恨還有悲傷佔據我的心,是我將你推得遠遠的,拒絕你有心的補償,我們之間,錯的不只有你,我也有錯。」
韓晉康一怔,絕望的心燃起了一絲絲的希望之火。
「我的心裡仍然很在乎你,我想老天爺讓我重生,讓我跟你還能共同擁有一個小生命,絕不是要我緊抓著過去的事不放。」對一個願意改過的人,沒有什麼不可以原諒的,這點,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太多的自責讓她無法釋懷。
她淚水盈眶的繼續說:「我知道,我也願意相信,一旦我放下了,我的幸福跟你的幸福、還有孩子的幸福都將是唾手可得,是不是?」
他又驚又喜的看著她,內心充滿著感動,「是!因為我會以幸福來做補償,讓你跟孩子的未來只有喜樂!」
駱意晴深情凝望,不再保留。他們走了好長好長一段坎坷情路,藏在心底的深刻情懷早已滿溢,她不該再折磨彼此了。
他亦深深的望進她眼裡,「我真的、真的好想擁抱你,可是我的風寒──」
她微笑的主動上前,主動依偎。
韓晉康收緊了雙臂,緊緊擁抱懷裡的人兒。
終於!終於她回到他身邊,而且真正的,連她的心都回來了,他的幸福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