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嘛,老實說我純粹是愛才。去他媽的,我實在不欣賞我姑媽那撈什子種子考生的說法,讀書就讀書嘛,什麼重點栽培,說穿了那根本是一種金錢暴力嘛。第二點,我觀察過葉子榆,我發現她根本不能適應我們海東高中這種貴族學校的生活,可她還是很倔強的硬撐下去,這點讓我很佩服。反正對我又沒什麼差,可是把我要追她的風聲放出去之後,我發現現在已經沒人敢約她到頂樓談判了,人家這才可以好好讀書嘛。」
「老大,你實在太偉大了,竟然為一個不相干的女孩做了這麼多事。」
「唉,橫豎咱們整天盡幹些蠢事,只有這件事多少還算有點意義。而且,她看起來也還算順眼,最重要的是一點都不黏人,那就意味著不會找咱們麻煩,不是挺好?」
「不黏人?老大,你這話說得也未免太……含蓄了吧,她根本從不甩我們好嗎!」
「她幹嘛甩我們?又不是酒店妹妹,人家是一股清流,不理我們也是很正常的好嗎!」
老羊反覆咀嚼著老大的話。真是沒道理,如果葉子榆是清流,那他們是什麼?一攤爛泥哦。
真不懂老大幹嘛這樣說自己,真是令人費解。老羊不禁搖了搖頭。
哪怕是多年後的現在,老羊還是不懂老大心裡對葉子榆到底有著什麼樣的盤算。
精誠合作社被匯融集團合併的第一天,子榆和所有同事一起結清當日的賬目,揉著有些酸的頸子,走到銀行外的站牌下等公車。
心裡想著今晚的晚餐,提醒自己等會兒得提早一站下車,先到黃昏市場買些菜;還有,家裡的鮮乳也沒了,她還得趕去超市採買一些。
她努力想著家裡還需要採買什麼日常用品,企圖轉移自己糟透的心情,可是這次完全失效!
瑣碎透頂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也無法排除她心裡那種大禍即將臨頭的感覺。
她還不致天真到以為慕風購併精誠合作社是因她而來,也不會可笑的以為他們今天見了一面,她的人生便會從此有什麼重大的改變;可是她心理卻莫名其妙地不安著,卻該死的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感到如此不安。
她明明打聽過了!
精誠合作社除了換個招牌,其餘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改變,所有主管及員工都不會有異動,理事長也親口跟她證實過了。
可她心理還是惶惶然,總覺得有哪裡不妥,不曉得是不是第六感在作怪?
她無計可施,只好相信正面思考的能量會戰勝負面思考的能量,她瘋了似地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要有事早該有事了,她只是杞人憂天,一定是突然看見慕風才會這樣神經兮兮的;可他已經離開了,她也應該立即恢復正常才對,不然豈不是太蠢了嗎?
她不停地在心裡這樣反覆告訴自己。
二十分鐘後,子榆提著大包小包食物回到家門,女兒歡歡撲了上來——
「媽咪!園長今天分了一本漂亮的故事書給我喔。」
「這麼好?你今天是不是在幼稚園裡做了什麼好棒的事?」
「因為今天我是園裡最晚離開的小朋友喔,可是我都沒有哭,也沒有吵老師,祥祥和祺祺卻一直哭一直吵,後來阿祖來帶我的時候,園長就跟阿祖說我是園裡最乖的小朋友,就送我一本故事書啦。」
子榆靜靜聽著,心裡卻有點難受。她的歡歡是最晚離開幼稚園的小朋友嗎?
她蹲了下來,和歡歡的眼睛平視,眼眶不覺有點紅。
「對不起,歡歡,媽咪今天合作社裡忙,忘了打電話給阿祖,請她早點帶你回家。」
歡歡伸出小手抱著子榆的頭。「媽咪,沒有關係,阿祖說,你一個人要賺錢養歡歡和阿祖,所以很忙,很辛苦,我和阿祖會互相照顧,你不要難過。」
子榆眨眨眼睛。「好,媽咪不難過,媽咪有阿祖和你,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幹嘛要難過,又不是傻妹對不對?」
「傻妹?」歡歡復誦媽媽的話,不知怎地覺得好好笑,忍不住彎著腰哈哈大笑。
「發生什麼事啦?你們母女倆在門口笑成那樣。」子榆的阿嬤在客廳裡戴著眼鏡摺著衣服邊問。
「阿祖,我跟你說喔,媽咪剛說她不是『傻妹』,哈哈笑喔。」歡歡奔進屋裡,坐在阿祖身邊獻寶似地說。
劉來好嬸抬眼望了一眼孫女。「今天怎麼忽然買了這麼多菜?冰箱裡還有很多菜啊,是有颱風要來嗎?」
「沒有!就……就黃昏市場新開了一家攤販,賣的菜在特價。」
「唔,這樣啊。餓了吧?我晚飯煮好了,我們去吃飯吧。」
「喔,好啊。」子榆喚歡歡去洗手準備吃飯,卻發現阿嬤扔在忙著摺衣服。
「阿嬤,我不是跟你說過了,我賺的錢夠家裡開銷,你不要再去拿手工回來做了,換不了多少錢,會把身體搞壞的。」
「我知道啦!不過因為隔壁吳老闆的成衣廠正在趕工要出貨,他開口要我幫忙,我是想說我們和吳老闆這麼多年的鄰居了,人家也對我們很照顧,加上歡歡去上學,我一個人在家裡很無聊,而且摺這個衣服也不累,所以才答應幫忙。」
「那等吳老闆這批貨出了,你可不許再去拿新的回來摺喔。」子榆說。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不摺了,我們去吃飯。」
一張圓桌圍坐了三代人卻坐不滿,三個人吃飯已經夠冷清了,偏偏子榆心不在焉的,一會兒掉筷子,一會兒弄倒了湯,來好嬸將子榆的失常看在眼裡,卻不說話,拿著湯匙幫歡歡碗裡的飯菜刮好,讓歡歡吃乾淨。
「阿祖,我吃飽了。」歡歡喝完最後一口湯後說。
「吃飽了喔,好,去客廳看卡通。」來好嬸說。
「好。」歡歡跳下她專用的高椅,乖巧地往客廳走去。
子榆偏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手裡的湯匙不停地攪拌著碗裡的湯,來好嬸握著子榆的手,慈祥地問道:「今天合作社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嗯?什麼?」子榆一臉困惑地望著阿嬤。
「我說,今天你在合作社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來好嬸再問一次。
「沒啊,哪有發生什麼事。」子榆拿起湯仰頭喝著,試著逃避阿嬤詢問的眼神。
來好嬸知道她是怕自己擔心,所以不敢講,可她越不敢講,來好嬸就越擔心,因為她既然想要瞞,那多半是很棘手的事。
「好吧,你不想講,阿嬤就不問了。不過,既然心情不好,那你吃過飯就早點休息吧,今天晚上就不要拜訪客戶拉保險了。」
「阿嬤,我沒事。可能是太閒了,才會連吃飯都胡思亂想。而且今天我和客戶約好了,不能不出去。不過這個客戶住比較近,我應該兩個小時左右就可以回來了,你們早點睡,不要等我了。」
「阿嬤今天有幫你煮了一些枸杞茶,你帶在路上喝,盡量早點回來。」
「好,我知道了。」
看著子榆碗筷才放下,就立即拿著包包出門,來好嬸心裡有好多不捨與感慨。子榆也不過二十五歲,鄰居吳老闆的女兒跟子榆同年齡,可人家天天穿得漂漂亮亮去上班,假日不是和男友出去玩,就是出國走走,而她的子榆卻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樣,別說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捨不得買,整個衣櫥裡最稱頭的就是合作社發的制服了。別人都在享受著她這年紀該有的青春年華,她的子榆卻只能每日辛苦的養家、養小孩;而她也老了,近年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不知道哪天就走了,子榆還年輕,難道就這麼拖著孩子過一輩子嗎?
想到這兒,她的心都給擰緊了。
九點三十分,子榆簽好客戶的投保書,回到家門口,看見歡歡用餅乾鐵盒種在窗口、排成愛心團的綠豆冒出了芽。
歡歡說過,這盆愛心綠豆是要送給她的。
想到此,子榆的嘴角不覺往上彎了起來。這方小小的鐵盒苗圃就是她的全部世界了,她不在意生活過得苦,只怕一家三口分離。
這些年,她從基隆搬到高雄,所有跟基隆相關的人、事、物她全斷了聯絡,就是怕有朝一日慕風會找上門來。只是,安定的日子這樣過了六年,就在她快要忘記和慕風的過往時,他忽然出現,嚇得她整個亂了譜。
經過一個晚上的思考,她覺得自己應該做的事是把自己穩住,畢竟慕風並沒有對她說什麼,甚至做什麼;或許他們這次相遇只是單純一場意外,而他對往事也無意追究,那就讓兩人相遇這件事輕輕帶過,這樣對彼此都好。如果真是如此,那她這一整天的擔憂豈不是白費了?
越想越有道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進屋去,下定決心把這件事給忘了。
慕風站在匯融集團十五樓的辦公室,鳥瞰整個市區的景致。
他的父親慕德坐在沙發裡望著他的背影,久久不發一語。
慕德從煙斗裡吐出一口輕煙,緩緩說著:「我不同意你將辦公室移到高雄的決定。」
「也許你願意給我一個理由?」慕風望著窗外問。
「因為我完全看不出此舉的必要性。」慕德簡單地說。
「爸,」慕風緩緩轉過身來看著父親,繼續說道:「我想您應該很清楚,如果沒有很充分的理由,你是攔不住我的。」
慕德知道兒子說的沒錯,慕風如果以匯融集團總經理的身份做這一個決定,自己是完全無法干預的,因為匯通集團的總裁是他岳父,四年前他岳父已將匯融集體的整個經營權交給了慕風。
「我想,你應該知道你是慕家的獨子,不只匯融集團是你的責任,德興藥業、醫院和海東高中將來也都要由你繼承。難道你對我們家的事業便沒有半點責任嗎?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忽然間說要搬到高雄去住,你奶奶會怎麼想?」
「爸,談到家族責任,對我實在太過沉重。你說過我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我承認。要不是這幾年你身體不好,媽非要我順著你的意思,去做你要我做的事,我是不會插手家裡的事業的。今天既然你都挑明了說,那我也趁此機會表明我的心願——我一點都不想繼承家業。或許你和二叔該討論看看是不是讓慕菲去接手,或者找個專業經理人來經營,這是個比較可行的方向。」慕風淡淡地說。
慕德卻聽得很不是滋味。
「都這麼多年了,難道你真要為了那個賣魚的女人和家裡決裂?」慕德質問。
「爸,那賣魚的女人是我的妻子。」
「就算是,那也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別忘了,她為了兩百萬就離開你了。一個為了兩百萬就背棄婚姻、背棄丈夫的女人值得你眷戀嗎?你豈不是太愚蠢了?」
慕德的話像利刃般刺進慕風心裡,這件事正是多年來他嘴裡說不出的痛。
他不甘願!
是的,在他還沒有親耳聽到子榆對他說明為何背棄他們的婚姻前,他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說法;因為他對子榆並不陌生,他怎麼都沒辦法相信她會為了錢而背叛他。
「我是不是愚蠢不重要,我的決定是不會改變的。至於奶奶,就麻煩你替我去說一聲。爸,我還有別的事,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