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面聖做什麼?少爺早早表明無意入朝為官,官場爾虞我詐、詭詐奸險,好人入了仕,莫不換了副性情,皇上何苦勉強人心。這是第五次了,皇上老愛召見少爺。不是國事繁忙嗎?怎地,短短數十日,皇上召見了五回,少爺不過是個商人,就算是個了不起的商人好了,也不需拿他當愛臣般,時時面見呀!
自宇淵出門,穎兒便魂不守舍。
穎兒、影兒,她一直是他的影兒,不論他定到哪裡,都可以在週遭處找到他的影兒,可獨獨皇宮內苑,那裡她入不得,不能站在他身邊,時時看顧。
淡淡的臉上掀了波瀾,輕咳兩聲,柳眉微蹙,她等得不耐煩。
這當頭,少爺要她學的女孩子家玩意兒,定可派上用場,可惜,她半樣都不會。
站在樹下,一顆心驚栘不定。
人人都說伴君如伴虎,少爺入宮已四個時辰,連梁師傅和司徒先生也不敢輕易離開,大家的心都擔著,深伯又發展出事端。
和寶安公子有關嗎?會否他一狀告到皇帝跟前,要皇上替他討回公道?會嗎?他知道是少爺下的手?
心反覆不已,她轉身進入探月樓,那裡有少爺為她準備的製藥間。
說是製藥,不如說是製毒,她早成了毒物高手,連司徒先生調不出來的毒,她都能做出。先生要她多研習救人的法兒,偏偏她對毒有興趣,一進藥間,便忘了時間。
入製藥間吧!反正她不會刺繡作畫,與其在這裡乾著急,不如替自己找點事情做。
從宮裡回來,宇淵逕往探月樓,那裡是穎兒花最多時間的地方,他猜,她在那裡。
推開門,穎兒迅速轉身——
看見少爺,心放下了,細細的雙眉舒展。回來便好。
「是寶安公子的事嗎?皇上追究了?」迎到他身前,她心絞得難受。
「與他無關。」「那就好。」
皇上找少爺,只是閒聊吧?梁師傅說,皇上喜歡和少爺對弈;喜歡聽少爺對國家大事的見解。皇上和少爺成了忘年交,他說這是好事,往後要是有朝中權貴威脅到少爺,有皇上的偏護,少爺會安全得多。
「今天,做了什麼?」宇淵問。
「做這個。」她轉了身,從桌上拿起一瓶白色霜狀物。
「這是……」
「我給它起了名字,叫作芙蓉雪花霜。」穎兒取挖勺挑了些許塗在臂間,像幻術似地,她的手臂結起一顆顆紅疹,凹凸不平。
「痛嗎?」抓起她的手臂,急問。
「不痛。」
「這毒能傷人性命?」以身試毒是件蠢事,偏偏聰明透頂的穎兒老愛做這等蠢事。
「不能。」見他著急,她笑著從飄浮黃色葉片的水盆裡拿出帕子,擰乾,敷在手臂上,一炷香功夫,紅疹自會褪去。
「只是讓人變醜?」宇淵問,拿起芙蓉雪花霜在鼻問嗅了一下。嗯,有秋桂香氣,若非親眼見到,誰信它竟是毒品。
「那它……有何用?」
「妻妾爭寵。」她玩笑說。
其實,她想把它們送給第二個、第三個菊花,將自己變醜,青樓妓戶就不會買下她們了吧!
變醜以求自保,這時代呵,是怎麼欺凌女人的。
「你會引起許多家庭戰爭。」他莞爾。
「怕家庭戰爭,就別迎來多名妻妾,製造紛爭。」她回話。
是嗎?所以,她是主張一夫一妻,忠誠相待的?眼神黯然,他失去輕鬆。
「少爺?」穎兒叫他一聲。怎好端端的,少爺臉色凝重?她納悶。
他回神,手壓在她肩上,他問:「餓了嗎?」
她不會餓的,但她仍是回答「餓」。
「我們去找東西吃。」
哪裡需要找東西。他的命令是——穎兒在的地方就要有食物,府裡有人負責盯梢她的去處,替她備上點心,只不過,他不在,她無心飲食。
端過桌邊的點心盒,裡面有包谷做的鹹糕,上回嘗了一口,兩人都愛極這滋味,廚房便常常為他們準備。
「要是有一碗鮮魚湯,就再好不過了。」他說。
她偏偏頭,想了一下。他總嫌魚湯腥,不愛碰的,怎這段日子老想喝魚湯?然後,穎兒想透了,他的魚湯,是為她。
他待她好,她知情,微微的笑描上她唇邊,他們不說情、不談意,但對待彼此,總是用心。
牽起他的手,她說:「我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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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他們對坐涼亭,一壺清茶,兩碟乾果,要是她會彈琴,那麼佐以琴聲,肯定更加浪漫美麗。
鍾離全和鍾離平壹已然伏法,或許她該花點心思在女藝上面。
「在想什麼?」宇淵問。
「想以後。」她答得簡單。
「想以後什麼?」親仇已報,往後的人生,她有了權利為自己算計。
「空閒時間多了,我得做點什麼?」在聊天上面,她有了長足進步。「司徒先生希望你能到百草堂幫忙,你想嗎?」她沒想太久便搖了搖頭。去百草堂,以後就不能跟著他進進出出,不能待在看得到他的地方。
「你空有一身好醫術,不助人太可惜。」
話雖如是說,宇淵也一樣,不想同她離開,更不想有朝一日再見她不著,他對她,有著連自己都解釋不清的佔有慾。
「不可惜。」他忘記,她學醫的目的、她要救的人,只有他,只有他的生命是她的責任。
「哪天,你發現行醫救人很愉快,想進百草堂,再去吧!」
她搖頭,這天不會出現的,她一向清楚自己要什麼。望住少爺,她要跟在他身邊,生生世世,即使是當一輩子的丫頭。
忽地,她想起梁師傅。梁師傅說,她和少爺畢竟身份不同,她應緊守分際,不該僭越。
這話兒是什麼意思,她聽不懂,想了又想,神情無辜。
梁師傅說,少爺到了該婚配的年齡,屆時,不管是少爺或少夫人的安全,都是她的責任。
話至此,她才聽出一些眉目。
梁師傅的話句句是理,她本就負責少爺安全,未來有了少夫人,少夫人自是她的責任,毋庸置疑。只是這少夫人……壓得她胸口發疼,說不上來的沉重抑制她的呼吸,令她喘息困難。
「你又發怔了,這回想什麼?」
「想少爺。」
「想我什麼?」
要告訴他嗎?萬一他沒想過要一個少夫人,她何苦來提醒他?她喜歡眼前的日子、喜歡在他身邊跟前跟後,更喜歡聽少爺的生意經,每一句部隱含她搖頭,不確定該不該講。
「穎兒,你這樣不好。」
不好,她哪裡做錯了嗎?若有,她該想想怎生改進,才能讓少爺喜歡。
「有心事,你該試著講出來,不能老讓別人猜測,或許別人會猜不到而誤解你。」
他聽過下人的耳語,知道她在府裡並不受歡迎,即使明白他看重她,暗地裡,他們仍然不把她當主子看待,甚至帶點欺負意味。
或許真的不在意吧,穎兒並沒有發覺下人的態度有問題,所以,僕役不替她整理房間、清洗衣物,她無所謂,反正她習慣自己動手。
旁人誤會?何妨,只要少爺明白她,不誤解她,就足夠了。至於別人?隨便。
「你試著交交朋友吧!」
穎兒笑開,搖頭,她有少爺當朋友就行了。
「有朋友之後,你會發現,許多好玩的事情值得你挖掘。」
她仍然搖頭,有少爺領著,好玩的事情夠多,多到她看不完、聽不盡,這樣的人生,她很滿意。
她老是搖頭,讓他放棄了。好吧,她開心就好,至於其他的,以後再說。他挑起一顆乾果,送到她嘴裡。
「少爺……」她猶豫著。這話,能說嗎?她沒念過婦經,沒學過禮教,可這話,不適宜說吧?
是岔了內力嗎?還是舊疾復發?她雙手抖得不像樣。宇淵二話不說,將她擁進懷裡,手掌貼上她後心,一股暖流緩緩流進。
「少爺,我沒事。」穎兒在他胸間歎氣。果然,少爺總是對的,心事不說,會遭人誤解。
「真沒事?」掌心沒離開,他低頭看懷中柔軟的身子,收攏手臂。
真的沒事。她的臉頰燒辣辣的,耳朵與後頸浮上蓮色,唇瓣幾回掀合,就是發不出半點聲音。
唉,就算沒事,被這樣抱著,也會有事。
吞過幾次口水,鎮定幾回心神,在宇淵將她推開同時,她恢復了說話能力。
「沒事。」
「既然沒事,你來解釋何謂『能不能、就這樣』?」笑紋出現,他露出一排潔白牙齒。
天……她又有事了……奇異的騷動在四肢百駭間竄流,百隻飛蟲在胸口揚翅,她啊,沒練功卻走火入魔。
她斂眉,一股作氣說道:「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不要少夫人、不要大婚,穎兒……陪少爺。」
大瞻呵,這不是女子該說的話。話出口也許失策,也許太孟浪了,可,是少爺說的呀!有心事,不該讓人猜測。
少爺要嘲笑她了?說她沒讀好聖賢書?說她該學學大家閨秀,分辨什麼話能說,什麼話只能藏在胸口?
並沒有,他沒回答,也沒戲嘻,他只是輕輕鬆開穎兒,起身走到湖邊。她……說錯話?
端起杯子,慎重地,喝光茶水。茶喝光,解不去喉間燥熱,凝睇少爺頎長背影……她真的說錯話。放下骨瓷茶杯,再三尋思,終於被她尋出一個好話題。
「昨日寶安公子來訪。」她不喜歡談這個人,連想都不愛想。
「我入宮時?」
「是。」
「他有何事?」
「我沒見他,只知他很生氣,大約和皇上封少爺為御史有關吧!」
生氣是必然,他不是科舉出身,破格拔擢讓許多人不服氣,尤其是肅親王,若非昨日堂上,一篇慷慨激昂的說論,讓百官服了他的才氣,恐怕背後的耳語早壓垮他的靖遠侯府。
早說了,不想為官的,官場是世上最最齷齪污穢的地方,官場待久,不免心胸狹隘。
「下次他再來,你也別出面接待。」
當然不,面對那麼令人憎恨的男子,她控制不了自己。品福樓的事兒,著實數她擔心好一陣子,往後,她不教人有機會尋少爺不是。
「少爺……」
「怎樣?」
「你真的要出任御史?」她記得,少爺說過,官兒越做越大,人的心眼兒會變得越來越小。
「是。」
「為什麼?」
「皇命不可違。」再不久,她將知道另一件不可違的皇命。
歎氣,他環起穎兒的肩。
「這……沒辦法的,對吧?」
「穎兒?」甩開煩悶,張起笑顏,他問穎兒。
「是。」
「我們來練練輕功好不?」
「好。」
說著,他縱身飛上屋頂,穎兒微微一笑,跟在他身後,飛身上躍,不久,兩道人影在屋頂上飛奔追逐,輕輕地,銀鈴笑聲傳出。
今夜,月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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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兒靠坐在樹下,微風徐徐,幾朵紅花讓風吹亂了裙擺,枝頭小鳥啁啾不已,多麼吵雜的夏季。
少爺又進宮了,皇帝肯定很欣賞他們家少爺,二不五時召他進宮,害得穎兒孤伶伶,只能拿來詩譜,學著旁人傾訴相思。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朝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這相思真磨人,男子不歸,女子便是衣帶漸寬,人比黃花瘦,心心唸唸會面日,這苦,透心。
幸而,少爺與她不會各自天涯。生別離,同他們無緣無分。
她讀不少詩,一句句「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這麼多辛酸詞,讓穎兒把情愛歸於苦楚,既是情苦、愛慟,怎千古萬年,代代有人專心追求?
她不懂,也不想懂,最好,所有男女都像她和少爺般,不苦不悶,無淚無愁。
放下詩集,從腰袋裡拿出一物,越看越覺好笑,她想,她真的不適合當女子,花三天繡出的荷包,看起來不倫不類。
前日,她隨少爺到米店,少爺和掌櫃先生談事時,心血來潮,她走到對面繡莊,看著溫婉賢靜的繡娘們,低著頭,一針一線繡出雙對鴛鴦,那水磨功夫,比她練武還要難上千倍。
但在老闆的鼓吹下,她還是選了塊秋香色錦緞和幾色絲線,試著替少爺做個荷包。
穎兒皺眉,眼前這東西哪裡像荷包?上面繡的字縫縫補補,勉強看得出是個淵字,可歪七扭八,不成筆法,更別說那只翠鳥了,說是團亂七八糟的綠線都不為過。
這樣的東西,送出去,未免難堪。
低頭,抿唇笑開,想起什麼似地,她走到相思樹下,撿起滿地豆莢,剝開,一顆顆鮮紅色的心形豆子跳出來。
她第一次見到這種豆子時,驚艷,感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居然將果實刻成心。那是母株的愛心,她要她的孩子們散居各地,成長茁壯。
後來,穎兒見婢女在樹下撿拾收集,她們叫它相思豆,要把它們送給心儀男子,聽她們說起這事兒,臉紅撲撲地,開心快意。
和詩裡的相思不同,她們的相田心帶著濃郁甜蜜。
學著婢女,穎兒把相思豆裝進荷包裡,反正荷包是送不出去了。
一進侯府,宇淵就四處找尋穎兒,探月樓沒有、錦繡閣沒有、清風樓也沒有,他走遍侯府,終於在花園尋到她的身影。
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東西裝進袋子。
在做什麼呢?他放輕腳步走近,只見穎兒正把相思豆裝入錦袋中。她也學起婢女們,做些女孩家的玩意兒?
「你在忙啥?」他出聲,她驚得將荷包捏在掌問、藏到背後,那東西,見不了人。搖頭,她但笑不語。
「來,我給你一樣東西。」他抓起她沒握東西的手,將青色瓷瓶放到她手中。
「這是……」
「你猜。」
穎兒打開瓶子,一股香氣迎面撲來,靜靜嗅聞,那是……不會吧?這麼珍貴的東西。她抬眉瞅著少爺,滿目疑問。
「是什麼?」他追著她問。
「冷香玉露丸?」這要採集十五種鮮花和數十種中藥材,七蒸七曝製成,這藥除了數十種是件簡單的事。
冷香玉露丸對女子而言是最佳聖品,每年,後宮受寵的嬪妃能得上兩丸,便要焚香沐浴,大謝皇恩。
「你很厲害。」他知道她猜得到。
今日他同皇上談及鳳凰蠍,便連同穎兒為他試菜中毒的舊事說了,皇上聽過大為感動,賜下冷香玉露丸給穎兒,還說他日一定要帶她進宮面聖。
「這藥,皇宮內苑才拿得到。」
一般尋常人家的地窖,保存不了十五種鮮花,更別說昂貴藥材,來自長白山的珍口叩已屬難得,更別說從北方運來的金穗草。
「是,皇上知道你為我中毒,特賜藥,你每日服食一丸,連服十曰,十日後,宮中御醫會到府中為你診療。」他說得興高彩烈,穎兒的身子是他最擔心的事。
看來皇上對少爺,真心偏愛,否則,怎會愛屋及烏?只是,這樣好嗎?她很難不杞人憂天。
「要按時服藥,知否?」
「是。」她再三忖度,皇上的厚愛,別無所求?
「穎兒,你不開心?」
「沒有。」穎兒忙著否認,但願,只是多疑。
「我替你帶回禮物,你是不是也該還贈禮物?這叫禮尚往來。」換了口吻,他湊近她,低柔道。
「我沒有禮物……」
「誰說,你手上握著的是什麼?」說著,他伸手奪開,拿走她上不了檯面的荷包,倏地,紼紅炸翻她雙頰。
眼光閃過,他動容。這是她第一次做的女紅吧?不發一語,宇淵把荷包收進腰間。
「少爺,那個……」她支吾其詞。還能比此刻更難堪?
「我喜歡,送給我好嗎?」嘴巴問人「好嗎」,動作卻霸氣得不聽人說,言行不一呵!
「下次好不?我再做個好些的。」下次她會找槍手,才不把醜東西拿來惹人取笑。
「不,就要這個。」
「可是……」
她還想搶,他制了她的雙手,將它們環在自己身後,這是擁抱……糟,壞事,她這臉紅,恐怕別想消褪了。
「陪我去杜康樓,我餓。」
不容她推卻,宇淵拉起她往外走。
說不上為什麼,她醜到不行的荷包撞到他的心,她紅紅的雙頰紅了他的眼,不該在穎兒身上出現的女子羞怯出現,讓他的心,雀躍不已。
握住她,他心跳加速。
她的手不柔軟、不細緻,掌心因長期練劍磨出厚繭,她不似一般女子,會在臉上塗脂抹粉,她身上找不到花粉香,只有淡淡的草藥香,說她迷人,未免牽強。
或許她容貌過人,但她欠缺溫柔、欠缺女人味,這樣的女生很難勾引男子吧!可一個荷包,撞翻了他所有認定。
「少爺。」穎兒連喊了好幾聲,才喊回他的意識。
「怎麼?」
「我們不是要到杜康樓?」
杜康樓很有意思,所有菜名全是從詩詞上節選下來。
少爺說,杜康樓的掌櫃是個落拓秀才,當初留下他,是希望引他發揮長才,到善學堂指導學子,誰知,他對客棧營生更有興趣,現在他已能獨當一面,把杜康樓經營的有聲有色。梁師傅沒說錯,知人善任是少爺經營成功最重要的要件。
「沒錯,我們要到杜康樓。」
「那……大門在那裡。」穎兒指了指相反方向,宇淵聽見,忍不住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