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范凝素不斷逼迫自己的大腦抽離現實環境,逼自己做一個旁觀者,讓自己的心沉澱下來。
其實,能不能成功,似乎也不重要,因為,一旦進入飯店,現實因素還是讓她不得不帶上面具,陪著笑臉上工。
機械化地倒著茶水,已工作了一天的范凝素雖然疲憊,但她仍強打起精神來回地收拾著客人用過的餐盤。
「凝素——」領班郭大姐喊了她一聲。
范凝素放下了碗盤回過頭。
「水晶廳的客人指定要你過去服務。」郭大姐的眼裡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
「我?」她皺了下眉頭,不解地道:「為什麼?娟姐不是已經過去了嗎?」
王品娟是六樓最資深的員工,通常由她負責貴賓廳的接待工作。
「剛剛水晶廳的客人透過副理轉達,除了你,他不接受任何人的接待。」郭大姐卻搖了搖頭回應。
聞言,范凝素的眉頭皺得更深。不管對方到底是誰,他這麼做的結果,無異是讓她在同事之間更難立足。
察覺到她面有難色,郭大姐似乎明瞭她心中的顧忌般、拍了拍她的肩頭說道:「凝素,我看你還是過去一趟好了,貴賓廳的客人——似乎不是我們可以得罪得起的。」
聞言,她輕歎一聲,接過了郭大姐手中的菜單,無奈地端起了茶水,往盡頭處的包廂走去。
進入了水晶廳,她遲疑地舉手敲了敲門之後,才打開了門。
坦白說,對於包廂內之人的身份,她並沒有期待與憧憬,她只是質疑對方到底基於什麼動機而指定她。
但,一切不需要開口,門一推開的剎那,便立刻有了答案。一道野性的魔光讓她的血液在剎那間凝結,她想也不想地就欲轉身離去,但對方的一句話,卻令她的腳步頓地停住。
「就這麼退出去的後果你想過沒有?」
「徐中曦,你到底想怎樣?你認為中午對我的屈辱還不夠?」偽裝了一下午的情緒,因他再次的出現而崩裂。
「中午,我承認自己過於急躁,時機也不對,但我不會道歉,因為,那個吻終究會屬於我,我只不過提前索取罷了。」他不急不緩的聲音自她的身後傳過來。
「你以為你是誰?」這番話讓她終於忍不住地轉過身,臉色因激憤而泛白。「你有什麼權利以為……」
「終於願意面對我了?」徐中曦笑笑地打斷了她。接著起身,自角落處拿起一大束滿天星,先湊到鼻端嗅了嗅之後,將花送到了她面前。
「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花,但是,我認為沒有一種花可以配得上你,所以,挑來挑去只有選擇滿天星,希望它能襯托出你的氣質與美麗。」
這番動人的話,一般女孩子聞之,相信再大的怒氣也能消去,但,范凝素卻一把揮開了他持花的手,
「徐先生,你找錯對象了,我不是你這種公子哥兒可以玩弄的對象。」她更加激憤地喊道。
看著地上的花束,徐中曦嘴角的笑容慢慢隱去。他輕悄地靠近范凝素,黝黑的瞳孔散發出一種深沉的光芒,突然,他伸手搶去她手上的托盤,用力將之丟向桌子;隨即,再將反應不及的她一把拉進包廂中,將她壓在門上——
「你憑什麼認為我只是玩弄你?或許我徐中曦在外聲名狼籍,但,誰也不能否認我對每一段感情認真的程度。」他以慍怒的語氣道。
「那是你的事!」看著他那雙微怒的眼睛,她心中緩緩升起的恐懼就像桌面上、那道自歪斜壺嘴中汨汨流出的水,不斷地向外擴張。
「如果我執意讓它變成你的事,你肯接受嗎?」望著她,徐中曦眼中的怒意慢慢消退,換上一種探索的凝視。
不知怎麼搞的,他那雙探索的眼睛竟比他微怒的模樣更令她恐懼,當下,無來由的一股軟弱讓她想逃,但,還未行動,卻被他洞悉般壓得更緊。
「我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你,但……給我一個機會好嗎?」他霸道地攫住她的眼睛,想軟化她眼中的防衛與倔強。
這句話,以往她不知聽多少男人說過,但從沒有像這一刻,讓她如此悸動。這從未有過的感覺讓她的心浮起一種無助,幾乎要刺破她的偽裝。
「求求你,讓我走!」
「除非你願意接受我,否則,我會一直糾纏著你,直到你接受為止。」無視於她眼中的無助,徐中曦搖了搖頭。
他不羈的眼眸彷彿有著無比的魔力,逼得人幾乎要棄守底線。還好,汨汨的水聲提醒了她殘存的理智……
不!他惡意的屈辱不該這麼輕易被原諒;她也不相信眼前這聲名狼籍的浪子會有真心……思及此,她背脊挺直了,她眼中的無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多年來在社會中所歷練出來的韌性。
只見她仰起頭,冷冷地望著他道;「我說過,我不是你可以玩弄的對象,對於你們那種有錢人愛玩的愛情遊戲,我玩不起,也沒興趣玩!」
這樣的反應顯然令他一怔,因為,他以為她就要投降在他強勢的溫柔下……
突然間,他笑了,笑得有些莫測高深。
從沒有女孩讓他約過三次以上而沒成功的,這范凝素算破了他的例,看來,紹堅的話並不誇張,她的確比一般的女孩難纏。
漸漸地,他收起了笑,正色地道:「原來你自始至終都認為我沒誠意,看來,我在外頭的聲名似乎真的不太好。」他自嘲地勾了下嘴角。「不過,相信我,我會向你證明一切的。」說完,他輕輕地放開了她。
似乎不相信他就這麼輕易放開她似的,范凝素眼中反倒盛滿高度的防備與警戒。
見狀,徐中曦的笑容再度湧現,他回過身,將桌上的水壺扶正,接著,盤腿坐了下來。
「對不起,我的肚子餓了,如果你不介意,可不可以請你幫我送點東西上來?」他神情輕鬆地道。
這突然轉變的話題讓范凝素眉頭深鎖,懷疑地瞅了他一會兒後,她未應聲也未作任何表示地默默退出了包廂。
???
天剛亮,沉寂的都市又漸漸活絡起來。如同往常,范凝素六點半就起床,簡單漱洗之後,開始為母親張羅早餐。
由於母親身上的癌細胞已擴散到食道,在難以吞嚥的情況下,只能吸取一些流質食物,是以,每天一大早,她就起床幫母親熬粥,等涼了之後,再親自餵食。
對於這種日復一日的忙碌,她從未怨歎。她從不怪命,也不怨上天的不公,她只知道她要撐起這個家,她不能棄自己的親人不顧;也或許,就是這種信念支撐著她,讓她未被這混濁的社會吞噬。
熬好粥,她先盛起一碗,等待稍涼的當兒,她自浴室捧來一盆熱水,幫母親擦拭身體。
每當望著形容枯槁的母親,她的心就泛起一陣酸楚。曾經,母親是那麼地氣質出眾,一雙眼睛是那麼地明亮動人,而今,那風姿綽約的身影早已被生活壓力,和病魔侵蝕的一點不剩,只留下一具枯槁的軀殼;那雙曾經明亮的眼睛,早已沒有了生氣,只留下對生命的木然與絕望。
熟練地替母親翻身擦背,為了緩和心中一波波湧入的酸楚,她總不斷地和母親說著話,藉著口部的開闔來轉移那種想哭的衝動。
「媽,餓不餓?我替你熬了干貝粥,很香的喔!你等我一下,我去弄一碗來餵你。」替母親換上乾淨的衣服之後,她趴在床邊,像哄小孩般說完話之後,打算端起髒水,到浴室倒掉。
但,才起身,母親骨瘦如柴的手卻抓住了她,「小……素……」
「嗯——」她自然地回過頭,卻意外地看到母親滴落在頰上的淚珠。她一驚,立即回到母親眼前,緊張地問道:「媽,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范母困難地轉動頸骨、緩緩地搖了搖頭,頰上的淚一點一滴地落了下來。她激動地緊抓住女兒的手,發出一道虛弱、不清不楚的聲音道:「媽……對……對不起……你。」
母親突然的話語將她好不容易隱藏的酸楚又勾了上來,但她仍強作堅強地道:「媽,你別這麼說……」她安慰著母親,同時,也極力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望著日漸消瘦的女兒,范母抬起微顫的手輕撫著愛女的臉頰,心痛與不捨的淚水開始成串落下。
「小……素,求你……讓媽……早點解脫……好……不好?如果……我……死了,就不……會再拖累……你們姐……弟倆了……」她用乾癟的手輕撫著女兒的面頰,像是說著與自己不相關的事般。
聽到這樣的話,范凝素的眼眶再也忍不住地模糊,她反手握住母親骨瘦如柴的手,激動地道:「媽,你不要這個樣子好不好,求求你!」
母親空洞的聲音卻繼續傳來,句句敲擊著范凝素的心坎。
「小素……媽……真的……活得好苦……好累……」
「媽,你走了,我跟弟弟怎麼辦?」這毫無求生慾望的聲音終於讓范凝素崩潰,她投入母親懷中,縱聲大哭。
范母空洞無神的眼似乎也因這句話而重新注入了一點生命力,她微顫的手不捨地摟著女兒,喉頭再度嗚咽。
這陣陣令人鼻酸的哭聲,讓范凝傑睡眼惺忪地自隔壁衝了進來,乍見到痛哭的姐姐與母親,他迅速地衝到床前。
「姐,發生了什麼事?」
情緒已潰堤的范凝素沒有回答;而范凝傑似乎也瞭解了情況,他的眼眶迅速地潮濕。
一會兒,他用力抹去眼角的淚水,張開雙手將床上的母親與姐姐用力攬在自己的護翼中,似在宣誓般大聲地道:
「媽,姐,小傑已經長大了,小傑會保護你們,不會讓你們再受到一點傷害!」
早晨——應該是充滿希望的開始,但范家——卻只是無盡悲傷的延續。
???
由於花了一點時間來平復失控的情緒,等到范凝素終於整理好一切出門時,已剩下十五分鐘的通勤時間。
匆匆地牽出停在騎樓的摩托車,緊迫的時間暫時掩掉了心頭那一份黯然。但,今天似乎是個不順遂的一天,從未故障的摩托車此刻卻怎麼也發不動。
試了五分鐘左右,她宣告放棄地走到了路邊,打算攔計程車到公司。然,才剛走到路旁,一部白色轎車卻像算準了時間似地停到她身旁。
車一停下,車窗隨即被搖下,一雙自信不羈的眼眸同時出現在窗後——
「上車吧!這個時候你攔不到計程車的。」
乍見到窗後的臉,范凝素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但隨即,臉上的驚訝被一抹冷漠取代。她並沒有回話,只是冷冷地睇了他一眼,接著,越過他的車,走到前頭並舉起手,想攔部過往的計程車。
但就如同徐中曦所說的,在這種上班時間,想攔部「空」的計程車根本是不可能的。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地逼近,范凝素眼中的著急實在無以言喻。加班無法配合已讓主管遭致許多的責難與流言,若上班再遲到,她不知同事們又將編出什麼樣惡毒的流言來攻擊自己。
車內的徐中曦好整以暇地盯著她的背影,眼中的自負表露無遺,似乎相信最後的勝利終會屬於他般。
一會兒,彷彿覺得時機已到,徐中曦才笑笑地放下了手煞車,讓車子慢慢滑行到她身旁。
「上車吧!這種免費搭便車的機會,可不是常常有的。」
他話中的蠱惑,讓范凝素著急的眼中,閃過一絲猶豫。
「不要再猶豫了,除非……你想遲到的更久。」
這句話,讓范凝素無法再考慮太多,跨出了遲疑的腳步。
「南京東路,謝謝。」一上車,她立即面無表情地道。
「我知道,南昌大樓對不對?」他向她眨了眨眼。「好巧,我們剛好同路。」
他的話只讓她挑了挑眉,似乎並不意外他為何知道自己的工作地點。既然汪紹堅是他的朋友,要從他那兒得到自己的資料,簡直就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你常常用這一招對付女孩子嗎?」她忍不住譏諷地道。
「對不起,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
范凝素冷冷地一笑後,抬眼盯著他的側面道:「在你看中一樣獵物之前,你都是這麼處心積慮地打聽一切、佈置一切嗎?」說完,她毫不客氣地打量著他。
今天的他似乎跟前幾次的他有著很大的不同,服服貼貼的頭髮,中規中矩的白長袖襯衫,暗紅色領帶與黑色西褲。雖然他一身上班族打扮,卻仍掩藏不了他眼底那抹天生的狂妄與桀驁不馴。
坦白講,他真的是一個出色至極的男人,天生有著讓女人主動投懷送抱的本錢,令她不懂的是,這樣的男人為什麼要來招惹她?
獵物……這兩個字讓徐中曦先是怔了一下,隨即忍不住地哈哈大笑。他並未對范凝素的話作出回應,卻將口袋中的行動電話遞到她面前。
此舉,令范凝素不解地揚了揚眉。
「遲到通常需要理由,不是嗎?」他為自己的舉動提出解釋。
雖對他的細心感到詫異,但范凝素還是遲疑地接過電話,撥了鍾副理的電話號碼。講完遲到的理由後,她將電話還給了他,卻忍不住延續剛剛的話題。
「你似乎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他將手機收回袋中,不假思索地反問道:「你常常這麼敏感嗎?」在將方向盤打了九十度轉上高速公路之後,他又道:「對於別人的關心與好意,你常常認為別人一定存有企圖嗎?」
這反問刺中她害怕受傷害的偽裝,但她仍故作鎮定地道:「敏感也沒什麼不好,最起碼可以在這個人吃人的社會中保護自己。」
「你就是用這一招來嚇退追求者?」
似乎沒料到對方有此一問,她反倒不知該如何接話。
見她不語,徐中曦反過頭睇了她一眼。「我實在很好奇,到底什麼樣的原因養成了你這種冷漠又多疑的性格?」
這話——是真話,她的確引起了他探索的興趣。
但,他這句意圖探索的話語,卻讓她立即築起一道防衛的城牆。
「你當然好奇,對於你們這種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當然不會明白那種每天為生活奔波、與時間賽跑的艱辛與悲哀。」
「你似乎很看不起我?」這毫不留情的指責讓他嘴角的笑容漸漸隱沒。
雖然她未回答,但輕蔑的嘴角顯然已表露無遺。
見狀,徐中曦寒著臉,突然將車子用力偏向路邊,伴隨著范凝素一聲意外的驚呼,車子刷地停在路邊。在她還來不及出聲質問,徐中曦惡狠狠的聲音隨即傳來。
「我不否認自己是個聲名狼籍的浪子,但,最起碼,我遵循著自己的本性過活,比起一些攀權附勢的投機分子,我自認比他們高尚太多。」
雖不解他話中之意,雖然對方臉色駭人,但很奇怪,范凝素卻不感到害怕,從他激動的眼神中,她似乎看到了另一個被壓抑在狂狷外表下、落寞又孤傲的影子。
這意外的發現讓她瞇起了眼,想看清楚那隱藏在背後的傷痛。
察覺到她的注視,徐中曦立即警覺地撇開臉。
「很抱歉,嚇到你了!」再回頭時,那孤傲的影子已消失。「或許,你說的沒錯,人必須要敏感一點,才能在社會中求生存。」接著,他又略帶嘲諷地補了一句:「但是,有時候,人遲鈍一點也沒什麼不好,最起碼,不用太早去面對一些真相背後的傷痛。」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後,他重新放下了手煞車,讓車子再度滑進了馬路中。
???
將范凝素送到南昌大樓後,回到了任職的銀行,此刻,徐中曦的心情是沉重的。
以往,面對過無數的女孩,掌控權向來都在自己的手上,沒有一次讓他如此的狼狽。這女孩……真不簡單。
今早的交鋒,雖對她有了不同的評價,卻也強烈地勾起他心中那抹不服輸的因子。或許,他必須改弦易轍,換一種方式來接近她。
他若有所思地踏進辦公室,卻意外地發現一位精神抖擻的老者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凝重地看著自己。
一見到他,一抹戲謔的笑立即浮上徐中曦的嘴角。
「徐董,真是稀客,怎麼突然有空光臨我們這家小銀行?」他帶上門,走到了酒櫃旁,悠閒地自其中取出一瓶只剩一半的酒,逐自灌了一口之後,才回過頭道:「真對不起,我們這兒只有這種陳年的嗆辣威士忌,沒有徐董喜歡的輕鬆小品,恕不招待。」
連番戲謔的話語讓徐志北原本緊皺的眉頭更加繃緊,但他仍極力忍耐地來到他的身旁勸道:「不要一大清早就喝酒,對身體不好。」
聞言,徐中曦卻誇張地揚了揚眉、一臉古怪地看著他,「徐先生,你是在向我展現一個做父親的威嚴嗎?」漸漸地,他眼中的戲謔慢慢轉為冷漠。「很抱歉,我似乎無福消受。」
「中曦,父子之間講話一定要這樣夾槍帶棍的嗎?」徐志北的忍耐似乎已達極限。
「父子?」徐中曦的神情更冷了。「我們算嗎?你又配嗎?」說完,他狠狠地又灌了幾口酒後,走到了窗旁。
徐志北深深地吸了口氣後,慢慢地踱了過來。
「中曦,都這麼久了,為什麼你還不肯原諒我?到底要我怎麼做才能彌補——」
「太遲了!」他大聲地道。
這毫不留情的三個字像一道利刃,猛地刺入徐志北的胸口。
徐中曦冷冰冰的話語再度傳來——
「徐先生,對於你當年不屑一顧的兒子,現在你卻反過來用『彌補』兩個字,你不覺得很諷刺嗎?」
「對於你,我從來不曾不屑一顧過。」徐志北誠懇地道。
「是嗎?」他嘲諷一笑。「那我請問你,當你的兒子發高燒哭著找爸爸的時候,你在哪裡?當你的兒子坐在蛋糕前,失望地看著蠟燭時,你又在哪裡?甚至,當你的兒子不惜放下自尊,哭著求你來看看病危的母親時,你又在哪裡?當我和母親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曾出現,難道這就是你所謂的『不曾不屑一顧』?」
從小,「父親」這兩個字對他而言,就只是個名詞而已,自他懂事以來,冷冷清清的家以及母親鬱鬱寡歡的面容,就是他記憶的全部。
印象中,父親出現在家中的畫面是稀有的。
小時候,他不懂自己吵著要爸爸的哭喊,為什麼總換來母親的淚眼以對;他也不懂,為什麼別的小朋友唾手可得的父愛,對他而言竟是那麼地遙遠……他永遠忘不了自己過十歲生日時,坐在蛋糕前苦等失約的父親,直到蠟燭熄滅的情景……
那時,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父親要如此對待他們母子。直到年歲漸增,他才瞭解,原來這些年來,自己渴求、期待的父親,早已在外頭有了另一個「家」,也瞭解了父母的婚姻,原來只是利益結合下的犧牲品,而自己——也只是父親喝醉酒後,意外下的產物。
這樣的事實狠狠地衝擊了他,也從此毀掉了心中那一絲對父親的憧憬與渴望。
但,那個時候,父子之間雖已形同陌路,卻不像如今這般地關係緊繃,是後來父親對母親的絕情,才讓他真正感到絕望。
他想不到,真的想不到,父親對結髮妻子竟然可以狠心到這種地步,母親自診斷出罹患癌症之後,得到的不是丈夫的關愛與疼惜,而是一張已簽好字、蓋好章的離婚協議書……
從那一刻起,他開始憎恨父親的薄情寡義,也開始抗拒他的一切。有好幾次,他想不顧一切地衝到「他的家」,為母親討回一點公道,但,這樣的衝動卻每每在母親的淚水下軟化。
兒子語中所透出的強烈恨意,讓徐志北有一剎那的啞然……良久,才見他無力地道:「我知道我愧對你們母子,我想彌補,我希望你能給我機會……」
「我給過你的!」他淒冷地一笑。「我甚至還發過誓,只要你肯來見母親最後一面,我會原諒你的薄情寡義,但……」他的眼中射出一抹恨意。「你竟然還是辜負了一個直到瀕死的那一刻,還在等著丈夫回頭的傻女人……」
他搖搖頭續道:「徐志北,她是你結髮的妻子啊!你竟然連她最後一個心願也吝於給!」最後那一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他永遠忘不了母親嚥下最後一口氣時,眼中所浮現的那股遺憾與失望,那目光鞭笞他至今,每每想起,就讓他心痛不已,也讓他更加憎恨父親的無情無義。
雖然母親嘴上不說,但他知道,她一直在等,等父親回頭,等父親意識到她的默默等待。
但,可悲啊!她從年輕等到白頭,從睜開眼睛等到她永遠無法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她還是等不到丈夫的愛,帶著遺憾撒手人寰。他所加諸在他們母子倆身上的這種痛,是累積了多少的光陰與歲月啊,豈是他區區一句「彌補」就可了結的!
徐志北的唇掀了掀,似乎想解釋什麼,但,最終還是化為一聲長歎,消逝於空氣中。因為,兒子激動的眼神讓他知道,再解釋也只是徒勞無功。
其實,那一天在接到兒子的電話時,他的確想放下一切,趕到醫院見前妻最後一面。但,或許是上天弄人,懷了第二胎、離預產期還有兩個禮拜的妻子凌雪,卻剛好在那時候破水,傳來了難產的消息……
一時之間,他面臨了抉擇的矛盾。雖然他最後選擇奔向難產的妻子,卻也讓他留下了終身難以平復的遺憾。
望著兒子那酷似自己的側面,徐志北發出一聲輕歎,「中曦,我對不起你的母親,我知道再怎麼解釋也沒有用,但,我們畢竟是父子,你無法抹滅掉那股血濃於水的親情……」
「對,我無法抹滅,就像我不『徐』這個姓氏,卻又無法有骨氣地甩掉你對我的供養。」徐中曦眼中浮現一絲痛苦。就因為他無法否認、無法脫離徐氏的庇蔭,他才會痛苦萬分。
他恨他對母親的不義、對自己的絕情,卻又接受他金錢的供養,享受這種揮霍不事生產的日子。
這樣的處境令他矛盾,令他痛苦,卻又無力脫離,所以,他只有藉著行為的放浪形骸,以及高濃度的酒精來麻醉自己。
「你知道我從來沒有那種意思。」
這話卻讓徐中曦更痛苦地閉上眼睛。「徐先生,如果你到這兒的目的,是想提醒我自己被供養的身份,那你已經達到目的,可以走了。」
見他一再偏激地曲解自己的話,徐志北的眼中慢慢浮現一股疲憊,一顆心——再次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