傭人們忙碌的穿梭在宅院之內,為貴客們送上美酒佳餚,但那些高級香檳和可口點心極少人有胃口取用,大多數的人都忙著四處寒暄交換情報,話題大多繞著即將現身的華康集團未來女繼承人。
身為今晚的焦點,葉妙希非常緊張。
她穿著今早杜雪送來,修改得非常合身的小禮服坐在房間裡,任由造型師撥弄頭髮,用粉撲、粉刷……各種奇奇怪怪的道具為她蒼白的臉加上顏色。
她絞著雙手,覺得胸口沉悶、腹部緊縮,快喘不過氣來了。
上次她這麼緊張是在高一參加演講比賽時,而那時她差一點就在講台上吐了出來。
王媽拿來餐點要她先吃一些,以免一會兒到了宴會忙於應付客人沒空進食,但她拒絕了,她可不想在大庭廣眾下吐了滿身,搞砸這個重要的夜晚。
「把臉抬高。」造型師輕抬她的下顎,左右審視,滿意的點頭,「好了!你看起來就像個公主一樣,漂亮極了。」
葉妙希轉頭看向鏡中的自己,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此刻坐在這兒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鏡子裡與她對視的人兒不是平常熟悉的她。
透過彩妝的魔法,她的眼睛看起來更大,皮膚更為細緻,雙唇水嫩,美極了,但陌生得令她毫無真實感。
「好了,我的任務完成了。」造型師將桌上的工具二收進化妝箱,輕輕擁抱她,「好好享受今夜。」說罷,便哼著歌愉快的走了出去。
「小小姐?」王媽探頭進來,帶著一隻黑色箱子,「哎呀,好漂亮!跟少奶奶年輕的時候真的好像呢。」
「是嗎?」葉妙希緊張的笑笑。
「不過還缺了一樣東西。」王媽在她身邊坐下,神秘兮兮的將黑色箱子擱在腿上,興奮的道:「再配上這個,你就是今天晚上最耀眼的公主了。」
箱子緩緩打開,純淨無瑕的鑽石在光線下反射出七彩迷人光芒,葉妙希雙眼不禁一亮。
「這是……」她的手輕輕撫過靜靜躺在黑色絨布上的各式珠寶首飾,忍不住發出讚歎。「好美!」
「這些都是當年少奶奶戴過的首飾。」王媽笑咪咪的替她介紹它們的歷史。「這個珍珠項鏈是少奶奶訂婚時戴的,這個鑽戒是結婚戒指,還有這一整套鑽石首飾,這是少爺專程請珠寶公司替少奶奶設計的。」
葉妙希試著想像,但她其實早已不記得父母的長相。在她三歲那年,他們便出車禍過世了,這幾年,舅舅、舅媽也極少向她提起他們的事。
也許這是不對的,但她對自己的父母並沒有特別深厚的感情,甚至一點也不感到好奇。
直到此刻——
「為什麼當年我爸媽會離開這裡?」
王媽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老爺是個古怪的人。」她語氣有點困擾的緩緩開口,「我不應該批評自己的僱主,不過他的確是個專制的霸君。」
「無庸置疑……」葉妙希喃喃附和。
「以前老夫人還在時,他那臭脾氣多少還會收斂一點,後來老夫人過世之後,他就完全憑自己的喜惡做事了。」憶起往事,王媽皺起眉頭。「少爺從小就很叛逆,他是那種你叫他往東,他就偏要往西,叫他坐下他偏偏站給你看的人,他對老爺這種霸道的個性很反感,從小父子兩個就吵不停。」
葉妙希大概可以想像,聽起來她的個性似乎是遺傳自她的父親。
「那時老爺本來已經跟生意上的夥伴說好了,反正就是那種商業聯姻,對方也是有錢的干金大小姐,結果……我還記得那天,少爺帶著已經有五個月身孕的少奶奶回來,一開口就說他們已經去公證結婚了,要不要補辦婚宴隨老爺的便,把老爺子氣得半死!」
葉妙希聞言微笑。
她開始喜歡她父親了。
「後來呢?」
「老爺子氣歸氣,可是也沒辦法,婚都結了,少爺又愛少奶奶愛得瘋狂,說是葉家如果不接受她,他們也下會死賴著,老爺沒辦法,只得給他們辦了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那為什麼……」
王媽歎了口氣,「也不曉得為什麼,少奶奶從嫁進來就一直鬱鬱寡歡,我很少看她笑,可能是不習慣這種生活吧!畢竟葉家不是尋常人家,很多事都不能隨心所欲。少爺大概是不想少奶奶不開心,才住一年就帶著少奶奶走了。這件事給老爺的打擊很大,他脾氣原本就不好,少爺走了之後,更是變本加厲……」
在爺爺的心裡,她的母親是搶走兒子的狐狸精吧?所以他對自己才會這般冷酷,因為她是那個女人的孩子,即使她身上同樣流著葉家的血也改變不了什麼。
像葉老爺子那般高傲又自負的人,絕對無法原諒兒子的背叛和出走,更不會原諒造成這個傷害的始作俑者。
「唉!這些陳年往事不提也罷。」王媽從箱子裡取出一串珍珠項鏈,「來,戴戴看,今天你是主角,一定要是最漂亮的才行。」
圓潤的珍珠在白皙頸項上閃動柔和色澤,為葉妙希增添溫婉氣質,搭配充滿透明感的彩妝和典雅的小禮服,整個人感覺既端莊又充滿清純甜美氣息。
「這樣就好了。」她拒絕王媽再拿起的飾品。「時間差不多,我該出去了。」
她緩緩站起身,向鏡中的自己投去最後一眼,隨即深吸一口氣,抬高下巴武裝起自己,踩著優雅但堅定的步伐走了出去。
*
門一打開,楊念宇立刻直起身。
「準備好了嗎?」他問。
葉妙希知道他指的不是外表,而是她是不是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去面對大廳裡一堆迫不及待想將她撕裂的豺狼虎豹。
她點頭,好不容易才維持住無動於衷的外表。
「走吧!」
她沒有忘記兩天前那一幕,僕人們看笑話的表情,他冷漠的態度讓她恨不得挖個洞跳進去的困窘,一直不停的在她腦海裡上演著。
她從來沒有覺得那麼羞愧過,那天之後,她一直躲著他,沒有臉見他。
她不願猜想他是如何看待那件事,更不想知道,尤其希望他不會提起。
像他這樣的男人,當然不會看不出來她那時早已意亂情迷,也不會不明白那代表了什麼。
他的反應已經清楚表明了他對她無意,他們之間沒有火花,沒有任何吸引力,就算有,也是她單方面的。
這都要怪她自己自作多情,自從聽見他說了那句話後,她便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一樣,自認為他的保護欲來自於對她的動心。
事實上根本不是這樣的。
他會說那句話,會以保護者自居,或許只是因為他是個高尚的好人,他認為有必要保護一個無肋柔弱的孤女,也或者,他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她看過他和葉老爺子相處的情形,他們一老一少之間有著超乎主僕的情誼。
葉老爺子待他的態度彷彿他才是他唯一的親人,而楊念宇對老人亦是如待自己的長輩那般發自內心的關懷。
所謂愛屋及烏,所以他認為有必要好好保護忘年之交的孫女,她卻蠢得誤以為那是愛情。
想也知道,像他這樣充滿魅力,迷人成熟的男人怎麼可能會對一個十八歲,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動心?
愈想愈覺得困窘,葉妙希的腳步也愈走愈快。
她只想趕快走完這該死、長得好像走不完的長廊,盡快擺脫這尷尬的情況。
楊念宇毫不費力的追上她,「我們該談一談。」
她已經可以想像他會說什麼了——
像是,對不起,如果你對我有任何期待,最好趁早死了這條心。或是,在我眼底你只是個小女孩,我受托照顧你,如此而已,這類的。
她不認為有什麼好談的,她只希望他走開,讓她自己舔舐傷口,而非雪上加霜的在上面抹鹽。
「我很想。」她言不由衷的說:「但是時機不對,晚點再說吧!」語畢,她加快腳步走向光亮的大廳,將他遠遠甩開。
*
「看看這群人的嘴臉。」葉老爺子冷哼。「就像一群餓狗搶肉一樣圍著她,真難看啊!」
站在他身旁的楊念宇默不作聲,黑眸緊盯著被一群人包圍的葉妙希,臉色陰鬱。
雖然名義上這次的宴會是葉老爺子的壽宴,但實際上的主角其實是她,從她出現的那一刻起,便成為全場注目的焦點。
她一支舞接著一支舞跳,身旁從不缺男伴,多的是年輕有為或是英俊富有的企業少東爭著對她獻慇勤。
他們全使盡了渾身解數想要博取她的好感,而從她巧笑倩兮的模樣看來,對這種情況似乎樂在其中。
「那天的事我聽說了。」葉老爺子觀察他好一會兒,才愉快的開口,「聽起來我孫女似乎已經愛上你了。」
楊念宇將目光從大廳中收回,看向身旁的老人。
「我不這麼認為。」
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對男人毫無經驗,容易陷入情網,但卻可能連自己真正想要什麼都分不出來。
他不會自欺欺人的說看下出來她為他心動,為他意亂情迷,但他懷疑她是否明白,那不是愛,只不過是一種感激、一種依賴。
他是她到葉家之後唯一接觸過的年輕男人,他們朝夕相處,他為她處理一切大小瑣事,在這種情況下,她會對他產生猶如初生動物認定第一眼看到的生物為母親般的情愫並不奇怪。
「重點是你愛不愛她,願不願意娶她?」這才是葉老爺子關心的。「我的提議仍然有效,我依然認為你是我孫女婿的最佳人選。」
「婚姻對我來說是神聖的許諾,不是一樁買賣。」他避重就輕。
「這世上所有事都是買賣、都是利益交換。」葉老爺子嗤笑。「難道你以為下面那些人是真的喜歡她?哼,還不是看上了她背後的財富!」
楊念宇不答腔。
他雖然尊敬老人,但是有時候真的受不了他那種勢利、刻薄的態度,即使是面對自己的親孫女,依然不改算計。
眼角瞥見嬌小身影隨著一名男子走出大廳,他匆匆向葉老爺子告退,連忙追了上去。
*
遠離了大廳的燈火,葉妙希臉上的笑再也掛不住。
「累了嗎?」她身旁的男伴察言觀色,體貼入微的道,「那邊有個涼亭,我們去那兒坐坐吧!」
晚風微涼,她環著雙臂站在涼亭下,遠眺葉家主屋。
「很悶吧?」男人站在她背後,輕快開口,「一群人掛著假笑,說著言不及義的話:心裡想的其實是要算計你,表面卻裝得很和善。」
聞言她轉頭,像是現在才發覺有這個人存在一般的看著他。
「你是?」
剛剛她迫不及待想逃出那兒,聽到有人提議到外頭定走便忙不迭的答應了,根本連對方是圓是扁都不曉得。
「啊!」男人搗著胸口,做出心痛的表情,「你居然連我是誰都不記得,從來沒有女人這樣對待過我。」
葉妙希被他滑稽的模樣逗笑了。
「現在認識也不太遲。」
他行了個誇張的禮,「劉彥旭,等候你的差遣。」
「劉先生……」
「叫我彥旭就好。」他綻出陽光般笑容,「老實告訴你,我奉命來接近你、討好你,讓你愛上我,好接收你繼承的財產。」
葉妙希驚異的看著他。
不是因為他說的話,而是訝異他竟能如此坦白,毫不避諱的將它說出來。
「這是反向操作嗎?」她半開玩笑半嘲弄的問:「你以為說出來能改變這骯髒的動機?」
「如果你已經愛上我,那我必須向你道歉。」劉彥旭正色道:「我約你出來只是因為如果不這麼做,姨媽和我爸媽會宰了我。何況……」他聳聳肩,「我看你在裡面好像待得很痛苦,所以才開口邀你出來?這樣我不但能跟家裡人交差,你也能逃離裡面那一群餓狼。」
「是嗎?」葉妙希並不全然相信他的話。
畢竟,她很清楚自己的身價,更明白那對其他人而言是多麼大的誘惑。他也許只是想用和其他人不同的方法,來取得她的信任和好感。
「富有不見得是一件好事,是嗎?」劉彥旭從她的眼中看出了猜疑,「每個接近你的人你都要小心翼翼的提防,心裡想著:這個人對我好是因為我的錢還是只是單純喜歡我這個人?」
他的話擊中了她的要害。
她想到葉老爺子對她、對那些親戚的觀感,再想到現在的自己,驀然感傷了起來。
「金錢容易腐蝕人心。」她喃喃道,「不管是擁有它或是覬覦它的人都一樣。」
「沒錯。」劉彥旭同意,「處處生疑,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固然不對,但太過天真,相信週遭的人都是無害的小綿羊一樣愚蠢。所以我一直信奉一句話:日久見人心。」
葉妙希微笑望向他,「我想我開始喜歡你了。」
「可惜你不是我喜歡的型。」他狀似遺憾道。
聞言她忍不住笑了,鈴聲似的笑聲隨著夜風傳進了不遠處的楊念宇耳中。
他放慢腳步隱身陰影之中,看著湖邊涼亭內的兩人有說有笑,好不快樂的模樣,胸口不覺一緊。
察覺到自己緊繃的身軀和身側緊握的雙拳,他蹙起眉。
早在一開始他就知道這一天一定會到來,身為華康集團的未來繼承人,她一進入社交圈必定引來眾多黃金單身漢的追求,而她也勢必會在這些追求者中挑選一個喜歡的男子當夫婿。
他始終明白,也為那一天做好準備。
當她可以獨當一面,或是找到了歸宿,她的新婚夫婿可以幫助她打理華康集團時,便是他功成身退的時候。
只是……為什麼一切順利的照著計劃走,他的感覺會是這麼痛苦、鬱悶和……失落?
遠處不斷傳來談笑聲,他看著男人脫下身上的外套為她披上,兩人肩並著肩在石椅上坐了下來,背影看起來就像一對愛侶。
楊念宇倏地雙眸一黯,頭也不回的轉身走開。
*
宴會散場,老屋再度恢復原來的死寂。僕人們忙進忙出收拾殘局,空氣中瀰漫著熱鬧過後的蕭瑟氣氛。
楊念宇坐在角落抽煙,一看見她走進來,隨手捻熄香煙緩緩走上前去。
「玩得開心嗎?」
葉妙希一見到他,立即加快腳步往樓上而去,「我今天好累,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他不輕易放過她,長臂一伸,將她困在樓梯上。
「只是說幾句話,花不了太多時間。」
見幾名僕人經過,故意放慢了腳步,伸長了耳朵凝神細聽他們的談話,讓葉妙希又回想起兩天前自己鬧的那個笑話。
她困窘的漲紅了臉,伸手推他,「走開!」
楊念宇沒有堅持,順著她手的力道往後退開。
「我們應該談一談。」他重申,語氣裡有著不容拒絕的霸道和堅持。
她瞪著他,聽出了那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一直都是這樣,他提出命令,她乖乖遵守,就像老師對學生,或是大人對小孩,她痛恨他這種態度,那明白表示在他眼中,她不是一個女人,而只是個孩子。
「我是這兒的女主人,而我真的不認為現在有什麼事比我的睡眠更重要。」她傲慢冷淡的揚高下巴,「楊秘書,請你讓開,我要回房了。」
語畢,有那麼一瞬間,葉妙希以為他會對她動手。
她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過那麼陰沉、那麼嚇人的表情,那讓她心驚,並且產生罪惡感。
這些日子以來,他對她或許算不上親切,有時嚴厲、有時嘲諷,但始終為她設想,無微不至的照顧她。
她簡直就像個忘恩負義的混蛋。
葉妙希後悔了。
感情是不能勉強的,他不愛她不是他的錯,她卻為此遷怒,只因自己的自尊和感情受了傷害。
天啊!她真幼稚。
她開口想道歉,但他接下來說的話讓她的話全梗在喉間。
「看來你已經學會如何運用財富所帶來的權力了。」楊念宇開口,語氣和眼神一樣冰冷,「那麼我就不打擾你了,大小姐。」
他走了。
如她所願。
看著修長身軀消失門外,她知道自己已經成功達到目的,他不會再來煩她了。
他方纔的反應和臨走前最後那充滿鄙視與憤怒的眼神,葉妙希懷疑這將會成為永遠。
他看著她的樣子彷彿她是一條毒蛇。
有那麼一瞬間,她有股衝動想追上去向他解釋道歉,求他原諒,但她很快便把這荒謬的念頭壓了下來。
她的自尊不允許她這麼做,即使她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你這個大白癡!」她狠狠咒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