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經公司門口時已經九點,而她發現大門沒關,裡面的燈也還亮著,顯然地……暮人還在。
真是個拚命三郎,竟然連小週末都留下來加班。難道他沒有約會或是其它的事可做?難道他家裡沒有人等他,就跟她一樣?
她想,他一定還沒吃飯吧。
他一忙起來,經常忘了吃飯,有時見他都已經下午兩三點了,才開始「享用」他那盒已經冷了的便當。
不知是哪條筋不對,她突然興起一個念頭——替他買晚餐。
雖然知道他不會領情、雖然知道他還是會以那唯一的表情面對她,她卻還是毫不猶豫地往附近的便利商店定去。
買了盒微波便當跟飲料,她快步地回到公司。
剛到公司門口,就看見正在關鐵門的暮人,她本能地想跑,但卻已經被他看見。
「你?」準備離開的暮人,訝異地看著早就跟著京極夏彥離開的她。
「赤……赤川先生……」她紅著臉,一臉靦腆。
他注意到她手上提了個便利商店的塑膠袋,而那是他正準備去買晚餐的便利商店。
意識到他的目光,她像被逮個正著的小偷般心虛,立刻將塑膠袋往身後一藏,活像那是偷來的贓物般。
老天,她幹嘛這麼緊張?反正這便當本來就是要買給他吃的啊。
「你怎麼在這裡?」他問。
她應該跟京極夏彥去喝酒了,不是嗎?現在不過才九點,京極那傢伙會這麼早就放她走嗎?
「我……我是……」她該怎麼說呢?說她是為了幫他買便當,才會出現在這裡?
天啊,他會怎麼想呢?覺得感激?還是認為她根本就多事、雞婆?
這時,暮人已經聞到她身後塑膠袋裡所傳來的香味。
雖然微波便當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對肚子餓的人來說,什麼都是超級美食。
不過她怎麼到現在還沒吃飯?難道京極只負責請酒,卻沒讓她填飽肚子?
「空腹喝酒很傷身的,你不知道嗎?」他問,以他一貫的語氣。
「啊?」她一愣,滿臉不解。
「京極沒請你吃飯?」他問。
這會兒,她明白了他的意思。看來,他知道她身後塑膠袋裡藏著的是便當,而且他以為那是她要吃的。
「有啊。」她老實地回答,「京極先生有請我吃晚飯。」
聞言,他挑了挑眉,「怎麼,他沒讓你吃飽嗎?」
「不……不是的……」要命,她要不要承認這便當是為他買的啊?
「京極應該不是那麼小器的人。」提及京極,暮人不知為何就有火氣,不全是因為工作上的衝突,而是因為……因為什麼呢?難道他為京極跟她比較要好而生氣?
忖著,他不自覺地糾起濃眉——
看見他那眉丘隆起的懊惱神情,美紀只覺得不安。
他常常給人一種「我正在生氣」的感覺,而令她苦惱的是……她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
「赤川先生,你……還在生氣嗎?」她試探地問。
他微頓,「我看起來還一副猶有餘怒的樣子嗎?」
「ㄛ……」她怯怯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好吧,」他乾脆地說:「那我應該還在生氣。」
他這個人直來直往,有話直說。他確實是對京極的工作態度及行事作風非常不滿,這一點不需隱瞞任何人,包括她。
「其實京極先生不是壞人。」她試著居中調停,也說出她的看法。
京極不是壞人?那麼她是說……他是壞人嗎?
皺皺眉頭,他睇著她。「我沒說過他是壞人,只是希望他在工作方面能多用點心。」
「……」這一點,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畢竟,他在工作方面比京極夏彥來得認真,是不爭的事實。
「對你來說,他可能是個不錯的同事兼朋友,但對於跟他在職務上有直接接觸的我來說,他非常的不敬業。」他直率的說出他的想法。
「我只是覺得你們可以試著用不一樣的方式溝通。」她訥訥地說。
這些話倒是中肯,但不知道為什麼聽在他耳裡,卻只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她在幫忙緩頰,而且是為了京極夏彥。
這真的不意外,雖然好脾氣、好性情的她跟誰都相處融洽,但他跟她的關係絕不及她跟京極夏彥的十分之一。
儘管不覺得意外,但不知怎地,一把火在他胸口悶悶地燒著。
「溝通?」他冷冷地看著她,「喝酒溝通嗎?」
她心頭一震,表情有些許的難堪。這話……是在嘲諷她嗎?
「光是穿著西裝、吹著冷氣,整天跟經理還有客戶泡茶聊天,而從不親自到工地看看的他,真的懂得什麼叫溝通?」
她真的不知道說什麼好。據她所知,每當京極夏彥的設計或估價跟實際施工發生衝突時,不是靠暮人出面協調,就是京極夏彥以喝酒的方式擺平。
他說得一點都沒錯,這實在算不上是什麼溝通。
「你回公司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他直視著她,情緒莫名的激動。
他想,要不是他太累,脾氣不自覺的暴躁,就是他實在太不爽京極夏彥了。
美紀一怔,「不……不是,我只是……」她不自覺地捏緊手中的塑膠袋。
「他要你來跟我說這些話?」
她用力地搖搖頭。
他眉頭一擰,「那麼是你自己來的?」
她點點頭,然後像是想起什麼,又急忙的搖搖頭。
他眉心聚攏,神情冷肅。「你很害怕嗎?」
「啊?」她一怔。
「跟我說話,你很害怕嗎?」他問。
「我……」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當他的傳聲筒?」說罷,他轉身就走。
看著他漠然的背影,還有他那冷冷的、彷彿利刃般刺傷她的言語,她突然覺得委屈難過。
什麼傳聲筒?他以為她是來替京極夏彥求和的嗎?她又不領京極的薪水,幹嘛那麼做啊?再說,她那麼做有好處嗎?
她只是希望他不要生氣,只是希望他……
他為什麼感受不到別人的善意?來了一個月,難道他感覺不到她對他的友善?難道他看不見她是多麼希望能跟他成為「好同事」?
鼻子一酸,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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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住!」突然,她聽見自己發出這樣的聲音。
她嚇了一跳,而他停住了腳步。她心頭一震。完了,她想著。
她知道他會回過頭來,但她不知道當他回過頭來會是什麼樣的表情,而她又該如何反應。
他緩緩地轉過身,神情依舊淡漠。
迎上他那彷彿說著「你想怎樣」的目光,她膽怯了。
「ㄛ……」她想說話,但所有的聲音都卡在喉嚨,不管她如何用力都出不來。
於是,她心虛地、惶惑地低下了頭。
「還有事?」看著她那不知所措的表情,他不覺有氣。
既然敢替京極夏彥出面,為什麼沒有勇氣直視他的眼睛?
「我……我……」
「有什麼話,叫京極直接跟我說。」他冷冷地丟下一句,轉身要走。
「慢著!」這一次,她勇敢地叫住他。
她不想被他誤會,她不想他以為她是京極夏彥的同路人,她得把話說清楚。
聽見她的聲音,暮人再度停下腳步。
為了替京極夏彥說話,她還真是卯足了勁。再次轉身,他神情明顯懊惱微慍。
看著他那彷彿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在乎的表情,美紀第一次動了氣。
不知哪來的勇氣及決心,她大步地走向了他,而此舉令他驚疑。
來到他面前,她氣憤地直視著他的臉、他的眼睛,大聲地、一字一字地說:「我、不、是、他、的、傳、聲、筒!」
一個月來,他們的對話少得可以數得出來。今天是他們第一次有那麼多的對話,但內容卻充滿著火藥味。
想到這兒,她更覺悲哀。
他一震,怔怔地看著「竟然」發脾氣的她。
不過真正教他震驚的不是她發了脾氣,而是她眼裡閃著的淚光。
他再如何遲鈍沒神經,也看得出那是委屈的、憤怒的淚。
「我出現在這裡,不是為了替京極先生說話或傳話。」噙著淚,她氣憤地說:「我是跟京極先生一起去喝了酒,但我沒有受他之托或自作主張的想幫你們調停,我只是……只是……」
說著,兩行眼淚自她眼眶之中湧出。
他心頭一緊,臉上有了歉疚。
他應該道歉,但不擅辭令的他,只是沉默地看著她。
「我回家得經過公司,所以才會……才會……」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在說什麼,「看到你還在加班,我……我就去超商買……」
雖然她說得零零落落,但他已聽出個大概。
她手中拎著的塑膠袋裡,裝著的是為他買的便當?他震驚地看著她。
「你這個人為什麼那麼冷漠、那麼難相處、那麼……那麼……」她哽咽了。
看見她這樣,暮人慌了手腳。
在工地裡跟一海票大男人大呼小叫搏感情難不倒他,但面對女孩子,尤其是像她這樣正在哭泣著的女孩子,他投降。
他努力思索著安慰她的語句,但他想不出來。
「你……我是說……」該死,他是怎麼搞的……
突然,她拾起淚濕的眼簾瞪著他。
他心頭一震,木木地看著她。
她猛地將手裡的塑膠袋硬塞到了他手裡,「拿去!」
她才不管他接不接受、感不感覺得到她的善意,反正便當是為他買的,她不想帶回去。
「便當是買給你的。」她氣呼呼地瞪視著他,臉上還掛著兩行淚,「希望能吃撐你!」
她知道說這種話實在很幼稚、很不理性、很……很沒風度,但是她要個鬼風度!
轉身,她重重的跺著步伐就走——
走了十幾步,她發現他並沒有追上來。
見鬼!難道她還期待他會追上來?追上來做什麼?跟她道歉嗎?就算他真的跟她道歉又怎樣?她心裡會舒服一點嗎?
「可惡,這個烏賊!」
她暗暗在心中下了個決定,那就是……從星期一開始,她再也不幫他倒茶!
走著走著,她發現自己的臉頰好燙,伸手一摸,這才知道她的眼淚沒停過。
為什麼要為這種事掉眼淚呢?他不過是她眾多同事的其中之一,有什麼好在意?
她為什麼會這麼難過?他有什麼不一樣嗎?他在她心裡的份量有比較重嗎?他只是個沒血沒淚、沒心沒肺,再加上沒神經的傢伙罷了!
不要哭!不准哭!不斷這麼想著的她,卻怎麼也止不住淚水。
忽然,她覺得自己再也走不下去。她停下腳步,傷心又氣憤地站在原地。
她今晚是怎麼了?她醉了嗎?不,一杯酒灌不醉她,她的腦袋清楚得很。那麼……她是瘋了嗎?
是的,一定是瘋了,要不是瘋了,她不會對他說那些話,不會哭,不會是這種反應。
正當她決定邁開腳步,一隻大手倏地攫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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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暮人尷尬又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淚流滿面的美紀。
看她大步地走開,然後又停下來啜泣的纖細背影,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般。
他不是個溫柔的男人,不懂得憐香惜玉,更別提討女孩子歡心。但他不是笨蛋,他知道自己的態度及言語傷害了她。
女孩子臉皮薄,哪禁得起他那些夾槍帶劍的話?他習慣跟一群沒神經的大男人相處,卻沒意識到她是個纖細的女孩子——不管是內在還是外在。
他剛才一定是瘋了,才會那麼對待她。一想到她替京極夏彥說話、她跟京極夏彥交好、她跟京極夏彥……該死,他不會是在吃醋吧?
但,怎麼會呢?
此際,美紀恨恨地瞪著他,雖然他趨前留住她讓她有種說不出的驚喜,但她還是無法忘記他剛才那無情又冷漠的傷害。
再說,他為什麼叫她「喂」啊?她沒有名字嗎?沒有姓氏嗎?
「當了一個月的同事,你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她秀眉橫豎。
他一頓。他當然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只是他好像從沒叫過她的名字。
每當聽見京極夏彥親熱的叫她「小美」時,他就覺得刺耳,但他發現她好像還挺喜歡的。難道她要他叫她小美?
「我沒有辦法像京極那樣叫你小美。」他直言。
「小……小美?」她羞惱,「誰要你叫我小美了……」
他以為她喜歡京極夏彥那麼叫她嗎?她聽了也覺得渾身不自在啊。問題是……他就喜歡那麼叫,她又能怎樣?總好過叫她什麼寶貝或甜心之類的吧。
他沒想到她反應這麼大,看來……她並不希望他像京極夏彥那麼叫她,也或許「小美」這樣的暱稱只屬於京極夏彥。
她跟京極夏彥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她說她不是他的傳聲筒,那麼總跟她走得那麼近,又總親熱的叫她小美的京極夏彥到底是她的什麼?
如果她到公司來不是為了替京極夏彥說話,那麼是為了什麼?
她為什麼要買便當跟飲料給他?就算她回家會經過公司,也沒必要特地跑到超商幫他買便當吧?
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難猜,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難道說……這只是基於單純的同事情誼?這也不奇怪,她可是西新宿工務部的微笑女孩兼好好小姐。
「便當,」他頓了頓,「謝謝你的便當。」
看著他那連說句話都覺得很為難、很艱巨般的表情,美紀真不知自己該繼續生氣,還是就這麼原諒了他。
「除了謝謝,難道你不該說聲抱歉嗎?」她問。
他皺了皺眉頭,露出猶豫的、掙扎的表情。
「難道你不覺得自己有錯?」她的語氣近乎詰問。
他忖了一下,定睛看著她。
迎上他深邃而幽沉的目光,她莫名的心悸。儘管臉上的淚未乾,但她已不似剛才那麼生氣傷心。
「我要為哪一件事跟你道歉?」他問,神情是誠懇的。
「什……」看他的表情,她知道他不是因為高傲或冷漠而這麼說,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惹惱了她。
「因為我說你是傳聲筒?」他直視著她,「如果是,我向你道歉,我不該那麼說。」
「……」是嗎?她是因為那個而生氣、傷心、委屈嗎?
不,那件事沒嚴重到讓她失控地在他面前掉淚,真正讓她難過的是……他從來感受不到她對他釋出的友好及善意。
為什麼他不能像其它人一樣呢?她不要求什麼,只希望他至少給她一個微笑。
她不是空氣,但他卻總像是感覺不到她的存在般。
突然,一條警覺的神經將她用力一扯——
老天!希望他感覺到她的存在,希望他看見她,希望他……這根本是……
不是吧?她喜歡上他嗎?
忖著,她不自覺地滿臉通紅,甚至不敢抬眼看他。
見她臉上的表情一變再變,時而氣惱、時而驚愕又時而羞紅的,他不覺困惑。
「你怎麼了?」他盯著她。
「啊?」抬起頭,迎上了他直射向她眼睛深處的目光,她下意識地退了兩步。
看她一臉驚慌地連退兩步,暮人不覺又叫起濃眉。她就那麼怕他嗎?而他真有那麼兇惡嗎?
「我很抱歉。」他眉頭一擰,「很抱歉弄哭了你,很抱歉讓你覺得害怕。」
發現他誤會了她此刻的表情及反應,她想解釋,但話到嘴邊卻又硬吞了回去。
天啊,怎麼解釋啊?她此時的心情是如此的複雜紊亂,甚至連自己都厘不清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有點無奈地說:「總之,謝謝你的便當。」
她皺著眉,低頭不語。
她不是在慪氣,只是苦惱著不知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及表情面對他。
暮人沒那麼細的心思,只覺得她是在生他的氣。
人家在氣頭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離開她的視線範圍。
「再見。」說罷,他提著裝著便當的塑膠袋,旋身走開。
看著他的背影,美紀又急又氣。急著是她並沒有趕他走,沒有要他立刻消失在她眼前的意思;氣的是……他根本是個沒神經、粗線條的呆頭鵝。
「笨蛋!」她一跺腳,氣惱卻又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