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坡邊,一道長長的、高高的白牆不斷向前延伸著,而沿著白牆走到盡頭,入目的是一棟日式豪宅。
豪宅的主人是七十六歲的赤川敏郎,也是京王建設的負責人。在半年前,這棟佔地一千坪的豪宅除了下人之外,就只有他一人孤獨的住在這裡。
對他來說,這裡像是一座高級的、豪華的監獄,而他是唯一的犯人。
但現在,他不是一個人,因為他僅有的一個親人回來了……
時間已近晚間十點,一個頭戴安全帽,騎著重型機車的高大男人回到了這棟豪宅。
下人前來開門,恭敬地喚:「孫少爺。」
他摘下安全帽,露出了他好看的臉龐。他是赤川暮人——赤川敏郎失聯多年的孫子。
他將機車熄火,牽了進去,停妥後,慢慢地步向主屋。
對於這棟佔地千坪的豪宅,他花了不少時間才逐漸適應。在半年前,他住的地方還只是一間小小的舊公寓。
從他出生到半年前回到日本,他一直住在美國。
他的父親跟母親是在美國相識相戀,然後才結婚生下了他。
在他還是懵懂的孩子時,他的母親便因積勞成疾而過世,之後,他與父親相依為命,直到五年前,父親辭世。
自他有記憶以來,常聽到父親提及未曾謀面的爺爺,在父親口中,遠在日本的爺爺是個嚴父,是個強人,對父親有很深的期許。
父親說他無法達到爺爺要求的境界,所以選擇逃開。離開了爺爺,讓他孤獨的生活在遙遠的地方,是他父親內心深處最大的愧疚。
身為人子,他父親對於無法盡孝這件事,始終非常介意。
父親曾對他說過,在他有生之年只希望能再有機會孝順爺爺,但是……就在五年前,他在一場意外中走了。
身為父親的兒子,他一直希望自己能代替父親盡孝,完成父親的還願,但問題是……他不知道自己的爺爺是誰。
建築科系畢業的他待在他最熟悉的美國工作,也有不錯的成績,直到半年前,來自日本的一名律師找上了他,他才發現自己竟是擁有龐大資產的京王建設負責人赤川敏郎的孫子。
爺爺是建築業界知名的強人,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教人震驚的消息。
透過律師的轉述,他知道自己是爺爺唯一的法定繼承人,也知道年事已高的爺爺積極想交棒退休。
這時,他知道完成父親還願的機會來了。
於是,他毅然辭去了美國的工作,離開他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家,回到他從未踏上的土地——日本。
一切都像是命運般,當年父親因為對建築沒有興趣,又不願接手爺爺的事業而離家,卻沒想到生下了一個對建築有著濃厚興趣的他。
他從小就喜歡建築物,孩童時期,他能以積木堆出一間間的房子。少年時期,他開始做精緻的模型屋;高中畢業,他考上了以培育建築人才聞名的大學,並以優異的成績從該校畢業。
父親常說他像爺爺,但當時他並不清楚父親為何這麼說。當他知道爺爺是赤川敏郎時,這才發現……血緣原來是如此的不可思議。
走進主屋,他發現爺爺赤川敏郎還未就寢——
「爺爺,」他趨前,「還沒睡?」
盤腿而坐的赤川敏郎看著他,嚴肅的臉上,有著一抹難得的笑意。「這麼晚才回來?」
嚴肅又拘謹的他,本來就是個不苟言笑的人,而在唯一的兒子離開他之後,笑容更是在他的臉上消失。
幾十年過去,他幾乎忘了該如何笑,直到……暮人回來。
他以為自己到死都得孤獨一人,卻沒想到交棒的強烈念頭,讓他意外的得到了兒子的消息。可惜的是……當他找到兒子,他卻早已一步離去。
這本是非常遺憾的事,但還可慶幸的是……兒子替他生下了一個孫子,而這個年近三十的孫子,竟然是搞建築的。
看著眼前英挺高大、氣宇非凡的暮人,他忍不住想……老天待他還真是不薄。
「別每天忙到這麼晚,小心把身體搞壞了。」他說。
「有些工作得在時間內做完。」暮人說。
「你這孩子像極了年輕時的我,都是拚命三郎的個性。」赤川敏郎撇唇一笑,眼底有著讚許。
「吃飯了沒?我叫人給你做點吃的。」
「不必麻煩了,」暮人一笑,「我有便當。」
「便當?」赤川敏郎皺皺眉頭,「你在外頭吃便當也就罷了,回到家裡還吃便當?」
「同事已經買了,不吃就浪費了。」說著,他腦海裡浮現美紀的身影,還有她那帶淚的臉龐。
發現他有一瞬的恍神,赤川敏郎試探地問:「哪個同事這麼熱心,還幫你買便當?」
「是工務部裡的一個女職員。」他誠實地回答。
「女職員?」赤川敏郎續問:「你在談戀愛了嗎?」
暮人微怔,蹙眉一笑。「我現在哪來的時間談戀愛?」
「那麼她為什麼……」
「她是個好好小姐,像……像天使一樣。」
赤川敏郎微怔,「天使?」
「她沒有脾氣,對誰都一樣親切客氣,不管別人要求她做什麼,她能不拒絕就不拒絕,不過今天我……」像是驚覺到自己說得太多,他突然收聲。
他平常話不多,跟相認才半年的爺爺也幾乎不聊私領域的事,怎麼一提及她,他竟一口氣講了這麼多話?
赤川敏郎沉吟了一下,唇角一勾。「看來你對這位像天使一樣的好好小姐頗有好感。」
意識到他似乎在暗指著什麼,暮人濃眉一叫,「不是您以為的那樣。」
「就算是,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赤川敏郎一笑,「你也到了適婚年齡,要是有喜歡的、合適的對象……」
「爺爺,」暮人打斷他,「我現在好像沒有時間去想這種事吧?」
「這種事佔不了你多少時間的。」赤川敏郎以一種過來人的語氣說著,「我都快八十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希望你動作快一點。」
「我會盡快做好接班的準備。」他神情認真而嚴肅。
赤川敏郎蹙眉一笑,「我是說結婚。」
他微皺著眉頭,露出了「結婚?再說吧」的表情。
暮人當然知道已七十六歲的爺爺不只急需可以交棒的繼承人,也希望他能盡快替赤川家傳宗接代,不過他真的沒想那麼多。
他做事一向專心,也慣於一次只做一件事。
眼前他只想做好萬全準備,期待自己在正式接班的那一天,他的能力及成績足以讓所有人心悅臣服。
至於結婚那種事,唔……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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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西新宿工務部。
兩天的休假,暮人把腦袋放空,專心的休息,什麼事也不想,包括那個叫音無美紀的女孩。
但是今天一進公司,她的存在又讓他莫名的心神不寧,而平常一見到他就會大聲道早的她,也變得有點不自在。
他想應該是因為前天晚上,他們之間起了一些不知道能不能稱之為衝突的「衝突」吧。
為了避免尷尬,他急著想離開工務部到工地去。
「赤川,」工頭三宅走過來,「今天要開會,晚一點再去工地。」
他一怔,「是。」
在公司裡,沒有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也因為這樣,他才能深入公司的各個層面,對京王建設有更徹底的瞭解。
如果一開始就以赤川敏郎的孫子、京王建設接班人的身份出現在大家面前,大家對他一定會多所顧忌,而在許多事情的運作上,也會對他有所保留及隱瞞。
再說,他不想當空降部隊,他希望自己有基層的經驗,也希望能藉此機會瞭解日本建築業界的文化及生態。
「音無,」三宅回到自己的位置,大聲地喊:「幫我泡杯茶吧。」
「喔,好。」尷尬坐在座位上的美紀應了聲,站了起來。
今早的氣氛真的很奇怪,但似乎只有她跟暮人感覺得到。也對,那天發生的事,知道的只有她跟他。
走到茶水台,她從櫃子裡拿出茶包,再拿出寫有「三宅」兩字的杯子。
將茶包放進杯子裡,她將茶杯往電熱水瓶底下擱……
她恍恍惚惚地按下給水鈕,腦子亂七八糟、毫無頭緒的思索著。
經過了前天晚上那件事,平時就跟她沒有交集的他,似乎比往常更加冷淡了。
怎麼辦呢?他對她是什麼感覺?以為她跟京極似有「私誼」的他,又如何看待她那天所說的話,所做的事?
真是的,她那天幹嘛替他買便當?買便當也就算了,她還激動得在他面前哭……
天啊,這真的好糗。
「唉……」她懊惱一歎的同時,拿著杯子的手也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灼痛,「啊!」
她驚叫一聲,這才猛地回過神來。
一時閃神,她沒注意到杯子的熱水已經滿了出來。低頭一看,她發現自己的手已經漲紅……
忽地,一隻手伸了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往水龍頭底下放;!
她一時沒了反應,直到水龍頭的水嘩啦嘩啦的流出,冷卻了她發燙的手。
「你在發什麼呆?」抓著她手的人說了話,而她驚覺到……是他。
「ㄛ?」轉過頭,她看見他就站在她身後,而且為了抓住她的手,他的身子幾乎貼著她的背。
一股沒來由的火熱從她腳底往上急竄,不一會兒,就燒到了她的頭頂。
「真是的!」他濃眉一叫,「你在想什麼?」
看著她被熱水燙得紅通通的手,他心頭湧上一種沒來由的憐惜及不捨。儘管說話的口氣還是一如平常的冷肅,但卻聽得出其中隱隱約約有著溫柔。
「我……」
迎上他憂急懊惱的目光,她心頭一悸,飛快地把臉轉了回來。
她發現自己在發抖,她的身體、她的心都因為他的靠近而顫抖著。
想到她剛才進到公司時,他那冷冷的、淡漠的目光及態度,再對照他此時的憂急關心,她的心更亂、更慌了。
「三……三宅先生的茶包不能浸太久……」她一臉著急。
聞言,暮人眉頭一擰,瞪著她。「你還想著茶包?」
「浸久了會澀的……」她怯怯地說。
聽她這麼說,暮人一臉的難以置信。他真想不到她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擔心茶包浸久了不好喝。
「你是太盡職,還是……」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說她。
「我……」看見他懊惱的神情,她羞紅臉。
這時,有人走了過來,他反射動作地放開了她的手,腳步一跨,走到了旁邊——
「ㄟ?」走過來的是三宅,看見美紀站在水槽前衝水,他疑惑地問;「音無,你在做什麼?我的茶呢?」
「你的茶……」她關上水龍頭,打算跟他說明。
這時,已經退到旁邊的暮人,突然一個箭步上前。
他重新扭開了水龍頭,以近乎命令的口氣說道:「繼續。」
「啊?」美紀一怔。
「繼續沖水。」他說。
見狀,三宅一臉迷惑,「到底是……」
不待他說完,暮人把茶杯裡的茶包跟茶水一起倒掉,然後將空茶杯塞給了三宅。
三宅接下了空茶杯,滿臉狐疑。
「她燙傷手了,要喝茶自己泡。」他一臉的懊惱不悅,頭也不回地走開。
三宅一臉茫然地看看空茶杯,再看看乖乖地繼續沖水的美紀。「這……他……這小子吃火藥啦?」
美紀聳聳肩,露出「別問我,我也不清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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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美紀一個人,因為其它人都進了經理室開會。
看著自己還有點紅、有點灼痛的手,她不自覺地想起了他。
在她被熱水燙到的當時,他的語氣、他的眼神、他的表情……那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他。
她從來不知道像他那般冷漠的人,居然也會有那樣的神情。在那一瞬間,她有一種被呵護著、寶貝著的感覺。
但,可能嗎?總是惜字如金,甚至連正視她一眼都吝嗇的他,為什麼會在那時候露出了那樣的表情呢?
「唉……」不自覺地,她又盯著自己的手看。
真是奇怪,怎麼被他抓過的地方比被熱水燙到的地方還熱、還燙呢?如果那時拉著她的手到水龍頭底下衝水的是別人,她會有這樣的感覺嗎?
不,不會。這答案是肯定的。
就因為是他,她才會如此的慌、如此的羞、如此的……
她無法形容這種感覺,也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她幾乎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心被他攫住了。
突然,經理室的門開了,與會的人魚貫地步出經理室。
她不敢轉頭去看,因為她知道暮人也在其中。在這之前,她總可以自然地、自若地面對他,但現在……她心慌得連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小美。」此時,京極夏彥來到她桌旁,一臉關心地問:「聽說你燙傷了手?」
她抬起頭,訥訥地回答:「嗯,是啊。」
「唉呀,」他一副憐香惜玉、百般不捨的模樣,「真是太可憐了,我看看……」說著,他自然地拉起她的手。
她一震,連忙將手抽回。「沒……沒什麼。」
京極夏彥的反應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但此刻,美紀卻莫名的覺得渾身不自在。
她想,一定是因為暮人。看見京極夏彥拉她的手,他是什麼想法呢?
「京極先生,」這時,三宅跟幾名工地主管都挨到她桌旁,調侃著:「很心疼吧?你的小美燙傷手了。」
「是啊,我真是捨不得啊。」京極夏彥搗著胸口,一臉憂仲。
「京極先生,三宅先生,你……你們在胡說什麼?」美紀尷尬得想找個地洞鑽。
她知道暮人還在,也知道他一定都聽見了,看見了。
「瞧瞧,她害臊臉紅了。」大剌剌又沒神經的三宅哈哈大笑,「怕什麼羞?誰不知道你跟京極先生要好啊,哈哈……」
「三宅先生……」美紀羞惱地瞪著嘴巴像大喇叭般亂說的三宅,卻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其實他們不是第一次拿她跟京極夏彥開玩笑,但從來沒有一次讓她如此難堪、如此羞惱。
事情根本不是他們以為的那樣,所以她也就不曾認真地否認過。她想,大家應該也知道她跟京極不是那種曖昧的關係,這麼說只是為了捉弄她。
同事之間說說笑笑,大家高興就好,她也從不計較,但現在她……
「小美,」在大家的起哄下,京極夏彥像是配合演出般地笑說:「既然大家都知道,我們就認了吧。」
「什……」她氣呼呼地說:「京極先生,怎麼連你也……」
突然,一陣椅腳拖地的尖銳聲響打斷了原有的喧鬧——
那聲音來自暮人的座位,而大家也不約而同地轉頭看他。
此時,他一臉冷肅地站起身來,「我先去工地了。」說罷,他像一陣風似的離開了辦公室。
大夥兒狐疑地看著他。
「他今天是怎麼了?」三宅先生疑惑地問。
京極夏彥挑挑眉,滿臉不以為然。「他那個人本來就怪怪的。」
「才不是,他今天特別奇怪。」三宅先生說。
「誰理他?」京極夏彥哼聲,話鋒一轉對著美紀說;「真不巧,我得立刻去拜訪一位客人,要不然就陪你去看醫生。」說著,他看看手錶,「我該走了,各位。」
「我們也得去工地了,今天的事可多著呢。」三宅先生說著,也轉身走開。
不一會兒,原先聚在她座位旁的人統統走開,而這也讓她有種終於得以喘息的感覺。
只是,那樣的感覺稍縱即逝,因為很快地,暮人離開辦公室時那種冷漠的神情浮現在她的腦海。
不知為何,她覺得他那神情有種說不出的殺傷力——對她。
他知道她跟京極夏彥不是大家所說的那種關係嗎?他會不會將大家的玩笑話當真呢?
她覺得好懊惱,為什麼她沒好好的說清楚,為什麼她不當著大家的面,鄭重地、嚴肅地、決絕地澄清她跟京極夏彥的關係?
從前她覺得在職場上當個好相處的人,是件很重要的事,所以只要在她可以容忍的範圍,在言語上被佔便宜或吃點小豆腐,她是可以一笑置之的。
可是……這是對的嗎?當她開始在乎某個人的想法及觀感時,她漸漸地懊悔、討厭起總是樂當「好好小姐」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