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費璋雲張開眼,驚覺夢中所見。他的懷裡正抱著瘦弱的韋旭日,她的身子十分輕盈,粉紅似的臉頰熱呼呼的,睡得很沉。
悄悄然地順著床沿下地,確定她蓋好棉被後,無聲無息地走出房門。
「少爺,希裴小姐在她的房裡等您。」老劉盡責地在門外守候。
費璋雲心不在焉地點頭,走向二樓最內側的臥房。
房裡的一切向來是個禁忌;因為他的心始終留在這裡頭。始終嗎?
門扉推開——
「璋雲。」
屋內佈滿灰塵的陳設在一日之間打掃得一塵不染。費璋雲冰冷的黑眸移向坐在桌前的女人。
她——曾是他九年來唯一的記憶,可為什麼此刻她就在他眼前,他卻感受不到他們曾有過的契合心靈?九年的空白真改變了什麼嗎?不,不是的……
「哄韋小姐花了不少時間吧!」花希裴站起來,和煦的笑容如陽。「一整天她待在屋外,任誰勸她也不聽。」她咬了咬唇:「為什麼你這樣看著我?我的容貌改變很大嗎?」
「不,你沒變。」
波浪似的秀髮捲到腰際,淡藍色的睡袍相當保守而端莊,不能說像十五歲的花希裴會選擇的色調,但對於目前的花希裴倒有幾分合她的味道。
同樣二十出頭,顯然韋旭日那小丫頭是先天發育不足,瘦弱乾扁的身子明顯與目前的花希裴是天差地遠,且品味上的選擇更是明顯的孩子氣。
就拿她的睡袍來說吧!同住一房間裡,不免時常瞥見幼稚型的睡袍在他面前晃來晃去,無數的唐老鴨印在睡袍上。
他的嘴角忽然綻出一抹微笑,那丫頭起床的時候老摸著櫃子上唐老鴨的頭道聲早安;很稚氣的舉動,然而八年的空白能讓她成熟到什麼地步?她幾乎是從十六歲直接跳到二十四歲的年齡,是他害慘了她——不,不能用這種說法,他甚至無法確定那丫頭是誰?為什麼纏上他?
她的身子骨差又有滿佈的疤痕,然而她並沒出現在那場爆炸中。疤痕是怎麼來的?為什麼她對那場爆炸知之甚詳?自上回在野餐中發現她令人懷疑的身份,他始終找不出她是誰。
他親手設計的死亡過程,除了老劉之外,定桀是唯一知情的。會是誰告訴她的?老劉,那個變節的叛徒?或是在英國的定桀?
該死!無論如何,初時的確是混合著同情內疚的心態接受她的條件。
除了她,他從沒同情過誰;至少從二十歲以後就不曾。
當年希裴何辜,那裝置炸藥的人何時同情過她?自那以後,他的同情心就教狗給吃了!該狠辣的時候,他連眼也不曾眨過一次;他親手裝置炸藥炸死那兩個老外的手不曾抖過,他的眼目睹焦炭似的破碎身軀卻沒撇過頭去。在夢魘的殷殷召喚之下,唯一因夢驚醒的是支離破碎的希裴,唯有十五歲的她,始終讓他還有點人性。
除此之外,他一度曾是個連心都沒有的男人!
直到瘦弱的韋旭日出現——
「為什麼不問我是怎麼死裡逃生的?」花希裴顯得有些焦躁不安。「湯叔叔說我們是末婚夫妻,為什麼我感受不到你的熱情?你不歡迎我嗎?」
他敏感地發覺她的語病。「叔叔說?」
「他是這麼告訴我的。」花希裴聳聳肩。「事實上,我對你的印象十分模糊,我不知道有沒有私訂終生,但青梅竹馬是事實。我記得我的父親、母親,湯叔叔、湯大哥、二哥,還有你,記憶是片段的,但聊勝於無。在這九年間,我的過去幾乎是一片空白。」她走近他,白嫩無瑕的雙手隔著上衣輕輕貼著他的胸膛。「我們真是未婚夫妻嗎?」她仰起臉,柔媚的眼注視著他。
他未答話,上前擁住她;她的嬌軀豐腴而有致,柔軟地貼著他的身體。他耐心地等待著,等待激戀的熱情、等待狂喜的心情再現;等了大半天,他的腦海只浮現那瘦弱身子的丫頭會不會驚醒過來餓壞了?
更甚,抱著二十四歲的希裴,就像只是抱著一具女人的軀體;抱著旭日那孩子氣的身子卻要時時擔心她會隨時消失在他的懷裡——更可笑的是,抱著旭日,在心臟的位置會痛,痛她的身子如此薄弱、痛她的身子受過的苦。
他閉了閉眼,退開幾步遠;韋旭日的熱淚尚灼在他的嘴唇上,彷如烙印。
「璋雲?」
「我們是未婚夫妻。」費璋雲淡淡地承認:「如果你沒死的話。」
「我們的感情好嗎?」
「如膠似漆。」
「真的?你見到心愛的未婚妻從鬼門關逃回來,沒有鷩喜?沒有感激?」
「就當我還沒適應過來吧!」也只剩下這種答案。
沒錯,這張臉蛋是他朝思暮想的。九年前在她猝死之際,不肯認屍是因日夜期盼奇跡發生,期盼墳裡的少女不是那愛花愛草的希裴……
是什麼時候開始,他遺忘了這分渴求的期盼?
他的眉頭稍皺了起來。十五歲花希裴的特有味道是淡淡的玫瑰味混合藥味,二十四歲的花希裴卻是淡雅的香水味。
她的肌膚細滑溫暖,與韋旭日的蒼白冰冷相比,更突顯她的女人味。
他的心思飄遠,飄到韋旭日一身的苦藥味……
「你是怎麼逃過那一劫的?墳裡的女人是誰?」這是他唯一的疑惑。
「墳裡的女人應該是半途搭便車的女孩吧!中途我下車解手,誰知道才離幾步遠,車子忽然爆炸……」她瞇起眼回憶。「我記得不多,一瞬間昏厥過去,醒來的時候在醫院……記憶失了大半,進出醫院好幾年,直到最近才有了片段的回憶……」她陳述著近日的生活。
艷紅的小嘴一張一閤,凝視著她的嘴,沒有想吻她的慾望。
他的記憶始終停留在十五歲花希裴的身上,沒有狂喜是因銜接不上她就是花希裴的事實。
她不像希裴!
明知人會變,那個青春活潑的少女不會永遠停留在原地,但她已不是那個會引起他心痛、心憐的花希裴了。他也曾經奢想過她未死,再度相遇會是怎番的激動與狂喜,那是他唯一在乎的事;然則是什麼改變了他?
當初那個寧願換回她生命而折壽的男人在哪裡?
九年來,他始終活在黑夜裡。花希裴是黑幕中的一盞燈,什麼時候開始,這盞燈不再是他的依靠?
「你不再愛我了。」花希裴注視他心不在焉的神色,下個結論。「從你抱韋旭日進屋的那一刻起,我感覺到我們之間的感情並不如湯家人所述。」她扮了鬼臉。「感謝上蒼讓我的記憶沒完全恢復,我對你的感情不曾有過任何記憶,自然就不會有嫉妒之心。坦白說,我怕你;雖然相處時間不多,但你不是我想要的那型,在經歷那場禍事及九年來的後遺症,我比較偏好安穩型的男人。」她看了他一眼,判斮說:「你太可怕了,而我正巧不想要時時讓我記憶那場爆炸的男人。我可以解除婚約。」
費璋雲並不答話,冷冷的眼望入她的。
她短促她笑了幾聲。「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是有附加條件的。」
「你說。」
「把花家的遺產還給我。」她直視他。「這原本是我的東西,我想要回它。」
※※※
在司機小李十來坪的臥室裡,五人小組會議神祕展開——
北岡咳了咳,首先發言:
「其實,作菜沒什麼特別的訣竅,除了經驗外,最重要的是絕對必須餓著肚子去做。」滿意地回視大伙呆愣的表情,補充:「因為餓才能做出最好吃的料理;如果肚子吃撐再來做料理,就如同看到小狗大便,是絕對做不出好的美食料理。」他得意地說。
韋旭日仔細地傾聽,拿著筆記猛抄著,歪斜的字體十分難辨,右手抄累了換左手;北岡十分滿意她的認真度。
因為,他打算在最短的時間內創造出一個用雙手拿菜刀的女廚師。
他是耳聞過韋旭日曾出過車禍,導致雙手力量不足,然而為了這丫頭的未來,他——北岡邦郎,破格收了首席女弟子。
「惡!」湯姆受不了他那副臭屁樣。「你也不想想小旭的身體不好,為了當頂尖廚師餓個半死,別跑到醫院吃營養餐就不錯了,還能拜你這自大狂為師嗎?」
北岡拿起隨身攜帶的小菜刀,一刀砍在桌面上。「你是在嫌棄北岡家的廚藝?」凶狠的語氣充分表露出湯姆敢再損一字有關北岡家的聲譽,保證立刻衝上前砍他十刀八刀的。
「北岡大哥,刀……刀先放下,好不好?」韋旭日緊張地拋下筆記,拉住他的手臂。「事情都是由我而起,要怪就怪我好了。」
「怎麼會是你的錯?」北岡、湯姆異口同聲說,互瞪一眼後,湯姆開口:「這絕不是你的錯,只能怪命運捉弄,誰會想到死了九年的戀人會復活?不過,小旭,你要知道,雖然花希裴有湯家父子當靠山,但你有我們!只要你一天不放棄璋雲少爺,我們就當你的後盾一天。」
「對對對!」老劉插上一嘴。「唯有少爺才能給旭日小姐幸福。」
「不。」進屋後一直沉默的小李叼著牙籤,望著韋旭日。「我倒認為幸福不是誰給誰就能輕易得到的,幸福應該是由自己一手創造的。」
「自己創造?」齊聲問。
小李點頭。「台灣有句俗話:『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男未娶、女未嫁,在簽下結婚證書前一律算是單身男女,大家都有機會。目前就花小姐的條件而言,的確是略勝一籌,但小旭想要幸福也不是那麼困難,主動是隔紗,被動隔山,就看你自己啦!」
「我……我要璋雲。」韋旭日像下了決心似的。
從花希裴出現後,她的生活呈現混亂狀態。
原先,她是睡在費璋雲房裡床下的。然而,自花希裴回來後,她就搬至三樓了。
「她當然得搬出去。」這是在幾天前的晚餐上,湯非裔所堅持的。「璋雲,你要知道你的未婚妻是誰!過去大伙以為希裴死了,你另交新歡當然是情有可原,但如今既然未婚妻沒死,怎麼還能跟其他女人同居?」他嫌惡似的瞥一眼正難以下嚥的韋旭日。
費璋雲無所謂地嚼著馬鈴薯。
「我……」韋旭日一雙圓眼始終迷惘、震撼地注視花希裴。真人比起相片中的花希裴是艷麗成熟許多,但她不該出現的,當年她應該已經……
「發什麼呆?」費璋雲強迫式地多將一塊豬扒堆在她的盤子裡,附在她耳邊低語:「吃光才准離開位子。」溫熱的鼻息有些發癢,教韋旭日紅了臉,埋頭拚命地嚼著肉。
湯非裔氣結。「璋雲,你究竟有沒有聽進我的話?」
「當然有。」他慢條斯理地拿起紙巾擦拭自己的嘴。「旭日搬回客房。」
「是的。這是我跟璋雲的決定。」花希裴搶白,堵住湯非裔的抗議。
當晚,老劉幫忙提著行李上三樓。
「幸福是要靠自己掌握的。」她喃喃著。她還有資格獲得幸福嗎?
「小李說得沒錯。」湯姆、北岡直點頭。
以往小李沉默如金,沒想到也會有這一番見解。然而,韋旭日生性羞怯內向,相處融洽一陣子,好不容易才稍為活潑起來,花希裴又死而復生,她那點小小的自信心又給輕易打散了,這要她怎麼主動爭取幸福?
「這點小事還不容易。」司機小李從沉封已久的箱底裡翻出一本書來。
「『李氏出嫁記』?」老劉大聲念著封面的草書字體。「好字、好字,就可惜太秀氣了些。」
「這是我曾祖母寫的。」小李吹了吹上頭灰塵,驕傲地交給韋旭日。「這本書向來祖傳家中女性,輪到我這一代是獨子,始終沒看過這本書,現在我把它送給你。」
「啊?」韋旭日受寵若驚。「我不能接受……」
小李微笑。「這本書擱著也沒用,我把你當妹妹看待,這本書你當然也能看。」
「我……」韋旭日眼眶紅紅的。「我一直是一個人的……」
「這是在幹什麼?」不知何時,門扉無聲無息地打開,費璋雲佇立在門口。
五人小組同時彈跳起來,望向門口。
「少爺?」老劉尖聲道:「您……您不是陪著那個花希裴出門逛街?」
「花希裴?什麼時候你連名帶姓地稱呼希裴?」費璋雲眼一瞇,專注地凝視韋旭日。「過來。」
「好……」韋旭日吸吸紅通通的鼻頭,正想過去,忽然被北岡拉住。
「等等,我就是這樣什麼都依我老婆,才會落到離異的下場。」北岡難得吐露過去灰黯的歷史。「你又不是小狗,為什麼要任他呼來喚去的?」他附耳說道。
「可是……」韋旭日早想飛奔到他身邊,圓圓的眼貪婪地吸收他所有的一切。
他的臉色並不是挺好,有些精神不濟的樣子。這兩天見到他的機會是少之又少,白天,他在公司跟著湯競聲學習打點公司;晚上,他睡在原有的二樓臥房內,唯一見到面的是晚餐時刻。
以往,他的晚餐是送到臥房,兩人一塊吃是最幸福的時刻;如今他改在飯廳用食,是能見到他,但談話的機會不多。
好不容易今天是星期日,他卻陪著花希裴逛街……
費璋雲沉下臉,跨進房裡。「什麼時候開始,你跟司機的交情足以進到男人房裡?」
「我叫李正忠。大伙叫我小李。」司機小李刻意強調著,笑容滿面地拉起韋旭日的小手。「事實上,少爺,我們正打算下午去野餐。」
「野餐?」
「對對對,就像上回一樣。」湯姆猛點頭。「小旭也要去。少爺,您就去陪希裴小姐好了。」
費璋雲盯著北岡與小李拉著她的手。他默數三聲,抿緊著唇拉過韋旭日,一時用力過猛,「碰」地一聲,她的鼻樑撞到他的胸膛。
「好痛。」她含糊不清地低喃,深深吸口氣。很久沒聞到他的味道了,幾乎貪心地不想離開他的懷抱。
她的眼莫名其妙地刺痛起來,喉口像梗著東西……地想他、好想好想他,即使他的心放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對他仍然死不了心。
「旭日?」費璋雲抬起她的下巴,盯著她泛紅的眼。「你哭了?」
「我沒哭……」她吸吸鼻。「你要一塊去野餐嗎?」
「旭日小姐,你這話是白問的。說不定少爺跟那個花希裴小姐另有節目呢!」老劉瞪著費璋雲。
「老劉!」費璋雲喝止。這究竟是怎麼了?
希裴死而復生,最高興的除了他,應該就是老劉了,是什麼原因讓這個從小看著希裴長大的老人排斥她?他承認,對於花希裴他是再也激不起原有的熱烈感情,但費、花兩家原是世交,沒有道理因而拒絕她的友誼。他是費家之子,理應對花希裴多方面照顧;而老劉是花家元老級的忠僕,更該擁護她才是!如今他排斥她的原因在哪裡?
是旭日的緣故嗎?這個瘦弱病懨的女人多像十五歲的希裴,雖然太過羞怯,雖然身子比起希裴更弱不禁風,然而他對希裴的熾情狂愛似乎轉移到她的身上了。
他想要旭日。
是很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如此。
在花間,在林間,噥情蜜意的少男少女似乎真的走入歷史。
對於花希裴所有的深刻愛戀,自韋旭日出現的那一刻起,便成了過往雲煙。
換句話說,對於二十四歲的花希裴,他算是負心漢;但過去的九年相思與所作所為,算是對得起她了。
是什麼原因讓九年刻骨銘心的思念在見到韋旭日後得到解脫?
他的目光移到她捧著的兩本書。
「『李氏出嫁記』?」他拿到眼前沒翻閱,引起注意的是另一本小小的筆記本。裡頭寫的淨是一些做菜的妙招,字體如當初她寄的那封信般的難辨,密密麻麻的,足足寫了十頁以上,愈後頭的字跡愈顯潦草,幾乎難以猜出是什麼字。
他的眉頭皺起。「你想學做菜?」
「嗯……」她紅著臉點點頭。
「你的手可以嗎?」
「我可以雙手拿菜刀。」
「對啊。」老劉忍不住又補上一句。「上回您吃的餅乾就是旭日小姐做的,右手不成,還有左手可以啊。」
「你是左撇子?」
她含糊地點頭。
「我去。」費璋雲盯著她半垂的臉。「野餐,我去。」
湯姆愣楞地。
「但是我們沒邀請您啊——」戛然而止。
老劉正掐著他肥肉似的臀部,阻止他沒經大腦的抗議。
而後,湯姆發出殺豬似的叫聲。
※※※
無月的黑夜——
湯宅靜悄悄地。整棟宅子除了走廊點著暈黃的燈光外,幾乎沒看見哪間房點著燈。
房門悄然而開,沿著樓梯上爬,經過二樓費璋雲的臥房時,停下腳步聲仔細傾聽房內的聲響。半晌,滿意地點頭後,繼續往樓上爬。
三慺共有四間客房,其中兩間分別是韋旭日與湯定桀的。
腳步停在韋旭日的房前。
門,鎖得很緊。自從那丫頭獨自搬到三樓後,每晚睡覺前一定將門鎖緊。
他冷笑,拿起鑰匙輕輕地開鎖。那丫頭一直是他心中的忌諱,找今天當她的忌日,絕大部分的原因是今天的野餐應該會讓費璋雲及那些忠僕睡得像死豬一樣。
他輕巧地開門,無聲息地踩在地毯上。
「誰?」韋旭日幾乎彈跳起來;空氣中一絲的不對勁都足使她驚醒過來。
在黑漆漆的房裡,她才喊出口,房門口熟悉的身影倏然撲上前,沾有麻醉劑的帕子摀住她的口鼻。
「嗯……」韋旭日拚了小命的掙扎,昏昏然的意識模糊深沉起來,隨即軟趴趴地倒在床上暈厥過去。
「嘿。」他拿起準備好的密封瓶子,先摀住自己的鼻,而後打開瓶子,一股怪異的刺鼻味迅速蔓延在冰冷的空氣中。
他滿意地笑著,輕悄悄地反鎖著門,退出房外。
※※※
惡魔!
費璋雲猛然驚醒,冷汗流了一身。
他喘著氣瞪視著屋內。就在先前,他夢見支離破碎的韋旭日。
「這不是夢……」他的心糾緊,如萬般的針頭狠狠刺進。
與希裴向來是心有靈犀,當年她被炸死在無人公路上的那一夜,他一夜惡魘,淨是支離破碎的希裴,隔日便接到她的惡耗。九年來,那場夢境夜復一夜地折磨他,直到旭日出現,夢境不再是血淋淋的,如今——
他再度夢到支離破碎的畫面,是韋旭日的。
他的冷汗一直冒著。完全靜謐的夜晚裡,急促的呼吸聲明顯可聽,還有——
吱啞……吱啞……十分輕微的腳步聲,緩慢輕巧地踏著木製的樓梯。
這棟大宅的歷史足有二十多年之久,紅木製的樓梯雖還有足夠的安全性,但其中幾個階一承受重量,會發出微弱的響聲。
是誰會在半夜裡走動?
是旭日那個丫頭嗎?可不可能餓了而溜到廚房?
冷汗仍是撲簌簌地流下,心中那股不可名狀的不安如毒蛇般盤旋著。
他掀開被子穿上拖鞋,輕悄地推開房門。
從二樓往下望,沒半個人影
他佇立在那兒好半晌,最後決定走上三樓。
「旭日?」他輕敲著房門。這丫頭相當敏感,只要一點動靜,足以使她驚醒過來。「旭日?」他的聲音稍大了些。
他的心不安地鼓動著。
今天的野餐氣氛還算融洽,她幾乎是黏在他的身上,興奮得結結巴巴的。
有可能會是累壞了嗎?
「旭日!」下意識的舉動讓他使勁敲著房門。
「璋雲?」湯定桀打開另一頭的房門,穿著睡袍走出。「怎麼啦?」
「該死!」費璋雲扭動門把,猛力撞擊門板。「旭日,說話啊!」
湯定桀一看不對勁,連忙清醒過來,朝樓下喊道:「老劉!老劉!把鑰匙拿來!」赤著腳跟著費璋雲一塊撞門。
撞了三下,門就蹦裂開來。一股刺鼻的異味飄出——
「這是什麼怪味道?」湯定桀一吸進鼻腔,頭昏昏然的……他猛然一驚!「這味道有毒,璋雲,小心……」沒說完話,發現費璋雲早奔步進去。
床上躺著瘦弱的韋旭日,顯然昏厥多時。
「抱出去!快抱出去!」湯定桀冒險衝進去,把窗子全都打開。
費璋雲立刻抱起韋旭日,腳步有些不穩,異樣的味道幾乎讓他的意識模糊起來。
「少爺,怎麼啦?」外頭燈火頓時通明,北岡正要進房查看,費璋雲蹌跌地推他出去。
他的焦距勉強集中在北岡身上,把韋旭日塞進他懷裡後,乾澀的嘴發出求救:
「送醫院、醫院……」雙腿一虛軟,隨即不支倒地。
※※※
昏沉沉的。
像回到過去幾年來進出醫院的時候。
她恨醫院的氣味、恨躺在手術抬上的無助感。半年前最後一次走出醫院時,曾暗地發誓再也不願回到這個地方的,她為什麼又會在這裡?
韋旭日虛弱地睜開眼,刺眼的白——
「好些了嗎?」迎面而來的是湯定桀關切的眼神。
他一身的白袍,身後跟著護士。
「我……」她的聲音乾乾的。
「為什麼會在醫院嗎?」湯定桀拿著棉花棒沾濕她的嘴。「你中毒了。」
「我中毒了?」她的腦海渾渾噩噩的,想了好半天才想起那個熟悉的人影。
「是他——」
「誰?」湯定桀湊近臉龐,帶著一絲緊張。
「我……」韋旭日的眉間打起細褶。「我……」
「定桀,旭日醒來了嗎?」費璋雲推開病房門,走路有些顛簸。一見韋旭日清醒,疲憊的神色振奮起來。
他大步跨到病床邊,感謝上帝似的吐出一口氣;他撫著韋旭日白得發涼的臉蛋,閉了閉眼睛。
「璋雲……」她蒼白的臉蛋擠出嬌憨的笑容。「你在擔心我。」
「我是在擔心你。有人進了你的房間都不知情,睡得跟條迷你豬一樣。」他又氣又擔心;並不是有意諷刺她,而是太久不懂柔情是什麼樣子。
如果當時他再晚一刻,是不是要他再經歷一次天人永隔、陰陽兩別?
「我……」韋旭日想說些什麼。及時改了口氣,皺皺鼻子。「我恨醫院。」
「那就回家。從現在開始,你搬回我的臥室。」
「真的?」她眨著晶亮無比的圓眼。
「等等!」湯定桀喊暫停。「旭日必須住院,我打算給她來個全身檢查。」
「她會做,但不是現在。」費璋雲冷眼看著他。
在韋旭日房裡的味道是夾竹桃燃燒後的氣體,輕者昏迷、重者足以致死;懂得園藝知識的,除了湯姆不作第二人選。
他問過湯姆。直率的湯姆著實嚇呆,不像是想存心置韋旭日於死地的人。那,會是誰?誰也懂著這類的知識?
「我抱著小旭的時候,聞到麻醉劑,會不會有人先用麻醉弄昏小旭?」就在數分鐘,北岡私下找上他密告。
麻醉劑!除了湯定桀外,湯宅上下還會有誰輕易拿到?
「璋雲,你也得留下。」湯定桀沒注意他冰冷的神色。「我們得看看你有沒有吸入過多的氣體。」
「你……也中毒了?」韋旭日緊張地問。不可能吶,當夜璋雲不在場,怎麼會吸進毒氣?
「我沒事。」他的指尖不自覺地來回玩弄她的瀏海。這丫頭初到湯宅的時候,秀髮才至細白的頸旁,如今已過肩了。
兩個多月!
不知不覺,她來到湯宅已超過約定的時間。他沒趕走她,因為捨不得。這些年來曾以花希裴未婚夫的身份捨去許多有形的、無形的,他的良心、他的正義、他的道德善良,甚至他捨去了一個人類最基本的純潔靈魂;還有什麼是他捨不得的?
這麼弱小的身子彷彿一碰觸就會消失,即使單單觸摸著她,也能感覺到心中悸痛如烈火蔓延。他幾乎無法想像,如果沒那場惡魘鶭醒他,沒有因而心悸撞門,現在她是不是還能活下來?
費璋雲閉上沉鷙的眼。他想重頭來過,與她攜手從零開始——有這種可能性嗎?他是這麼的骯髒污穢,身上揹負著兩條赤裸裸的生命。如果花希裴沒有死而復生,如果沒有這場中毒事件,他不會認清自己的感情,他會繼續執著報報復下去——
「璋雲?」細瘦的冰涼小手撫過他的眼、他的鼻,冰涼的指尖如聖水洗滌他黑色的靈魂,十分的熟悉如同那一天野餐……不,應該在更久以前,那種既心痛又憐惜的感覺是如此的刻骨銘心。怎會忘記?怎會忘記?
人再如何變化,觸摸的感覺永遠是不變的——他一直忽略了這項鐵證!
他倏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韋旭日的小臉,她的眉、她的眼、她關切的眼神!
臉蛋變了、眉變了、眼變了,但那熟悉的眼神應該是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
他怎能忘記?
他的心驚詫地痛縮。有這可能嗎?有這可能嗎?
「怎麼啦?」被狂熱地盯視看得有些忐忑不安。韋旭日想縮回小手,卻狠狠地被他捉住。
這些日子以來,他的眼究竟是看到了什麼?復仇蒙蔽了他的眼、他的知覺。
九年來的第一次,他強烈地感受到他的心臟不止為活著而跳動著;他的心如跳亂的樂章鼓動著。
「璋雲?」韋旭日不知所措地,求助地望向湯定桀。「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是不是有什麼症狀——啊——」軟綿綿的身子忽然被莫名其妙地抱坐起來,隨即又塞進一個寬廣熟悉的胸懷裡。
「璋雲?」她心跳不已地抬起臉蛋,想告訴他沒法子承受這麼大的驚嚇,但小嘴才張開,聲音還來不及發出,圓眼驚詫地望著他俯下頭狠狠地吻住她。
就在大庭廣眾之下。
她的心猛然地撞擊著。冰涼的唇任由他粗暴的蹂躪著,溫熱的舌如鰻蛇蠻橫地吸吮唇裡的蜜汁,幾乎要擠壓光她所有的氧氣。她的臉蛋迅速通紅起來,分不清害羞還是缺氧,小手抵著他寬闊的雙肩,想用力推開他,他卻狠命地抱住她瘦小的身子,差點沒把她的骨頭抱斷。
「嗯……」勉強擠出聲音抗議,他的吻忽然改為和緩,輕輕啃囓她的下唇,火辣的舌沿著她的唇形繞行,一圈、兩圈……
「癢……」終於推開他。不是她力量突然變大,而是他自動放開。韋旭日用力咬著紅腫的下唇止癢。
他漆黑的眼眸呆然地凝視著她孩子氣的舉動。
「咳,璋雲,這裡是醫院,多少收斂些。」湯定桀的嘴邊帶抹淡淡的笑意。
韋旭日臉紅心跳的,身子還是虛弱無力,卻與先前病懨懨的理由不同。她的睫毛如同一排小扇子努力地掀了掀,偷偷瞄著他含意頗深的目光
「啊?」她小聲地叫著,不自覺地伸出手拭去他額上的汗。「璋雲,怎麼你淨冒冷汗?」
費璋雲捉起她柔若無骨的小手,深斂的眼勉強移開她酡紅羞澀的臉蛋,轉至她的小手。她的小手是細疤滿佈,也顯得澀白些,圓潤的指甲修剪整齊——他的臉色愈來愈沉,是什麼理由讓他遺忘了許久以前的記憶?
事實與假象混亂而教人摸不透。如果他的猜測屬實,許多存在浮現的事實將潰碎於剎那。為百分之一的希望……
「璋雲?」她不安地叫著。
「我的女人。」偏著頭親吻她蔥白的小手,他的眼閃過一抹深沉的激動,注視粉紅色澤迅速爬上她柔軟的掌心。
「璋雲?」隱約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他的女人。
無論韋旭日是誰,她的背景如何,這一輩子——
他,費璋雲,要走了韋旭日。
這是他永遠不變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