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砂礫般難聽的聲音認真讀著書本上的詩詞。小小的圓桌擺在辦公桌的正前方,上頭擺著一本中文(每日之詩),旁邊厚厚一疊白紙,上頭寫著潦草難辦的字跡。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韋旭日悄悄抬起頭。坐在辦公桌後的費璋雲正與費氏公司的會計師研談年度盈餘的圖表。他應該不會注意到她吧?
那她是不是可以休憩一下?
「下一首。」冷不防的,費璋雲從盈餘問題中冒出不相干的一句,四十多歲的會計師顯然呆了呆,瞟向韋旭日的眼神充滿疑惑。
一星期前,費氏公司正統幕後老闆的辦公室裡多添了一張桌子、一張舒適的皮椅。從此,那女人每天跟著學習中的老闆上班、下班,除了中午長達三個鐘頭的午睡時間外,不時看見她自修著高中課程,固定的星期三是背中國古詩,往往一首接著一苜,完全看她當天吸收能力決定她必須背起幾首古詩來。
韋旭日輕歎口氣,翻過下一頁。繼續念道:「江雨霏霏江草齊……」她心不在焉地邊念邊抄寫詩句。
算她登上賊船好了。想跟著他、纏著他,可沒料到他是個嚴格的老師啊。
當初,她病癒的初幾天,費璋雲是待在陽宅陪著她。而後,他帶著心甘情願的她進公司,一方面他好熟悉公司裡的經營業務,一方面順便督促她唸書——
「願意跟我來嗎?」費璋雲當初軟聲溫語地問她。
她以為他是有一點點的喜歡上她了,讓她黏著他是因為他捨不得她──她是寧願這樣想的。但,事實不然,他懷疑湯宅的成員中有人預稚焙λ𣶹?br />
他不下數次地問她究竟有沒有看到了什麼;而他也沒報警,像心底早有個底。
帶著她回至湯宅後,他的臉色始終冰寒如天雪,懷疑週遭的每一個人。
「咦?」像抱小狗似的,她的身子輕鬆給抱到方圓的桌上,兩片唇瓣又慘遭輕咬。
「癢啦……」
「你的唇是涼的。」他的嘴帶笑,注視她可愛的蘋果臉。她的臉動不動老紅著,不知是被他吻不慣,還是天性害羞使然。
韋旭日貪戀地盯著他的笑臉。
璋雲——很少笑。
出自內心的笑完全等於零。但,現在他在笑,俊期的五官因為歡愉的笑意而年輕起來,完全沒了以往的陰霾、狠辣——
她忍不住摸著他微笑的臉龐。他的身材高昂,即使她坐在桌上,還是得舉高手才能碰觸到他的臉。尤其看見他閉上深邃的黑眸,感受柔若無骨的觸摸,她的迷惘加深。
他像變了個人似的。
「你……最近很快樂嗎?」不想打破片刻寧靜,又忍不住好奇心。從她病癒回湯宅後,他和她可算是連體嬰,幾乎是寸步不離的。是什麼原因讓他的心情變得如此輕鬆,彷彿拋去肩上所有的重擔?
他張開眼專注地凝視她。「為什麼會覺得我快樂?」
「我……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旭日,言語是人類最有效的溝通方法,如果你不能清楚地表達出來,是很容易吃虧的。」他深深地看著她。「不論你過去受過什麼傷害,都必須學習保護自己,沒有任何人能永遠保護另一個人。」
「我知道。」韋旭日小聲地說,臉上有一抹困擾。「我才出來半年,我很少跟人交談,剛開始……我甚至遺忘如何組合文字,護士要我吃藥、我就吃,醫生遠弦膊換岣嫠呶業牟Π欏峯𦢈搖峯𦢈搖峯峯彼𧶏患ざ毜紙嶠嵐桶土恕?br />
「我明白,我明白。」他閉了閉眼,將她的頭壓進他的胸壑裡。
半年!她才剛出院半年!那麼她待在醫院多久了?八年?或者九年?他咬牙,熟悉的心痛浮現在知覺中。她渾身上下的藥味混合著肥皂味,不能說很好聞,但已經習慣。
「那家醫院是哪所?」
「嗄?」紅咚咚的臉蛋從溫暖的懷抱抬起,她迷惑著:「醫院?」
「藥,遲早有吃完的一天。必須再拿藥,對吧?」他的語氣平常,像談論天氣似的。
「你在關心我嗎?」她又露出憨憨的笑容,像是他的一丁點關切慰問就能滿足她似的。
「嘖,我以為我做得夠明顯。」他執起她的小手,細吻灑遍她的掌心。「你以為我在做什麼?每天教一個黃毛丫頭念高中的課程是件很輕鬆的事嗎?」費璋雲滿意地看著掌心泛起攻瑰色澤。
「我不是黃毛丫頭,我已經二十四歲了。」她申訴似的抗議。
「那就別像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動不動就臉紅。」
「我沒有。」
他的眉峰好笑地揚起。「沒有嗎?」
修長的指尖徐徐劃過柔嫩的臉頰,瞬間她的臉蛋一片嫣紅。
「我……不習慣男人的碰觸。」她乖乖吐實。
「那很好。」因為不會有除他之外的男人敢碰她。
韋旭日仍然迷惘著。
「你變了。」真正想問的是,為什麼他突然對她那麼好?那個花希裴呢?自從她病癒後,她就跟著費璋雲上下班,算是掌握他所有的活動,晚上除了共進晚餐外,費璋雲幾乎沒跟花希裴談上一句話。以往的深情呢?當初堅決的復仇呢?就連錄音帶的事,他也不再提起了。
她所認識的二十八歲的費璋雲,是會使盡所有的齷齪方法來達成他的目的。不該懷疑他,但還是忍不住——他是不是在耍什麼遊戲?最近連看花希裴的目光都相當冷冽。
「說,醫院在哪裡?」又恢復那倨傲的費璋雲了。
「我有藥單子,前幾天湯二哥幫著我配藥了,嘻。」她很高興他的關心。
他的臉色未變,冷哼了一聲。「什麼時候開始,你跟他這麼親熱?」
她的身子軟軟地貼在他的胸前,他的手掌正握著她的肩,只須輕輕一推,她整個身子就能輕易抱起。
他的眉峰聚起。「你太瘦。我甚至感覺不到女人哺育下一代的部位。」
韋旭日這才驚覺她是完全貼在他的胸前。她的臉如火燒、心如鼓跳,乾巴的十爪勉強推開他一段距離。
「你……」她開始結巴。「你……」
為什麼她臉紅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他反而掛著幸災樂禍的表情?
他很高興她動不動就臉紅嗎?
他的黑眸促狹地打量她的胸前。「十五歲發育不良的身材。」他下結論。
「費璋雲……」她的臉又紅了;不是羞紅,而是氣紅。
「再說,你的唇、你的手腳始終冷冰冰的。一個男人喜歡的是女人溫暖的軀體,很顯然地,你各方面都不合格。」他嘲笑她。
沒錯,他是在嘲笑她,但他語氣中並無惡意,韋旭日當然聽出來了。但,就因為她的體溫比一般人低上許多,所以喜歡靠近他,分享他火爐似的體溫。
「說不出話來了?」他揚起眉,俯下頭當著她睜圓的眼眸前,貼上她涼涼的唇,低語:「我可以使你溫暖,你要怎麼報答我?」溫熱的唇纏綿廝磨她的,熱烘烘的氣灌進她的口腔裡。
這——算不算是調戲?韋旭日迷糊地想著。他真的愛得十分古怪,壓根摸不透他內心的想法。
他吻著她,手指劃過熱呼呼的臉頰,沿著細頸往下輕刮,探進她的毛衣裡,摸到一條細長的鏈子,應該是純金打造,花樣摸起來很素;以往她的穿著十分保守,鏈子始終規矩地躺在衣服裡頭,是以不知道她戴著飾物。
他的手指再順著鏈子往下輕刮,約莫在乳溝處摸到凸起的——
忽然,她氣喘吁吁地推開他,唇是被溫熱了,然而睜大的圓眼寫滿驚慌。
「你……你在胡亂摸些什麼?」她的小手緊抓著胸前的毛衣不放,像在遮掩什麼。
他的眼將她的舉動盡收眼底。「那鏈子配著什麼墜飾?」
「沒有……」
「為什麼不敢給我看?」
「只是……只是小東西而已。」死捉著,就是不放。
他的黑眸凝視著她的舉動。
「旭日,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你在醫院躺了那麼多年,醫藥費從哪裡來?」
「我……爸爸媽媽有錢……」以前他不是漠不關心她的背景,怎麼突然逼起供來?
「有錢到足以負擔你多年的醫藥費?照理來說,是我害慘你,他們應該要求索賠。把電話給我。」他的神色間察覺不出任何的不對勁,就像一切出自他的口是那麼地理所當然。
韋旭日緊張的心猛跳動。「我想……我想,他們不介意……」
她不是說謊的料子,向來都不是。費璋雲冷冷地轉著她拚命找著蹩腳的理由圓謊,沒打算要戳破她。
他輕笑,抱著她瘦小的身子回到舒適的皮椅上,自己雙臂環胸地靠在辦公桌前。
「璋雲……」她完全摸不透他的心思。
「上課時間還沒結束,我再教你一首李白的古詩。」他突然轉開話題。
「嗯。」她用力點頭,悄悄鬆了口氣。現在就算要她背個上百首,她都心甘情願。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烏鴉似的漆黑睫毛半掩,低沉吟道: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李白的敬亭山,很好背的。」他的眼始終瞟向她,密切注視她細微的反應。
她先是驚愕,而後她的圓眼大睜,被吻紅腫的唇逐漸泛白。
「怎麼啦?旭日?」
「我……我……」她似乎喘不過氣來。
「旭日?」他的眉皺起來,疾步上前及時扶住她的肩。「你想說什麼?」
「我……」她咬著唇,急促的呼吸,圓圓的眼眶裡是霧、是水氣「對不起……對不起……」她的焦距有些渙散。「我……」她捂著痛心的胸口,低低呻吟著。
「旭日!」他的手臂及時接住跌落椅子的韋旭日。
他知道她的身體不好,但沒想到會差到這種地步。
「對不起……」即使是半昏迷狀態中,仍重複囈語著。
費璋雲抱起她瘦弱的身子,吼叫外頭的人——赫然,他的胸前忽感一片濕意。
昏沉中,她的淚線珍珠一顆又一顆,像流不完似的滾落臉頰,滲進他的襯衫中,撞進他的心臟。
一顆、兩顆——直到淹沒了那顆逐漸復活的心。
※※※
「我說過,她不能受刺激。」湯定桀的聲音隱含著噥噥的指責。
當韋旭日急送到醫院,他委實驚嚇不小。一個星期前才出院,轉眼間又躺回病床上。
「她究竟是受到什麼驚嚇?」
費璋雲沉痛地看著他。「她到底有多糟?」
「何不讓她來告訴你?」
「要我聽著她蹩腳的謊言,不如由你來說。」費璋雲坐在病床邊,凝視雪白的臉蛋,咬牙。「我無意驚嚇她,我甚至無法理解她不肯與我相認的理由。」
「相認?」湯定桀眼裡閃過一抹驚悸。
費璋雲的目光游移至他的臉上,若有所思地說道:
「你曾經愛過一個女人……愛到她如軀殼裡的血液一樣,一旦被活生生地抽離,就再也無法生存嗎?失去,一次就夠!再來一次,我連自己會做出什麼事都不知道……旭日的病情有多嚴重?」
「最好趁早開刀。」
「開刀?」費璋雲已經往最壞的方向打算了。但開刀?憑她這麼弱的身子?
「我明白目前她的身體狀況並不是處於最佳。」湯定桀讀出他的想法。「如果要問我的建議,我會賭它一賭。旭日的心臟不好,拖是可以,但我不敢保證能再拖多久,也許下一次的驚嚇足以致命。」
費璋雲的拳頭緊握,而後放鬆。他的臉色發白。「機率呢?百分之百?」
「五十對五十。」湯定桀沉穩地說,發現費璋雲的臉色泛青。「璋雲,百分之五十是估量最高的成功率了。你放心,我的恩師是心臟科方面的權威,由他執刀,我們可以掌握百分之六十的成功率。」
費璋霎咬緊牙根。百分之六十?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他也不願下賭注。她以前是曾有過心臟方面的毛病,但並沒有現在這麼嚴重,是因為時候未到?還是當年那場爆炸案使她變成現在這樣子?
如果她的身體能再養好些,或許就夠狠心送她上手術檯。
「下賭吧!」湯定桀急於說服他。「我可以馬上安排機票,送她到英國去。」
費璋雲注視他略為急切的臉龐。
是什麼原因讓定桀急著想將旭日送走?因為這裡有預稚彼𧪽娜耍炕蛘呤且蛭㝃勒𤆥抗誩ゾ拍昀矗姙𠁨縲惺𤦩呷獍愕幕鈄牛𤉸斂還匭耐飩縉淥𠁨說乃闌睿𦴪踔撂勒湙拿𤩺涎菟畊鋅梢傻氖攣錚姙耨材𢸍還匭摹?br />
一直到他睜開了眼,看清週遭的世界。
他想接手費氏公司,然而他向來尊敬的湯競聲有如黃鼠狼似的到處防他……是的,防他。他沒說出口並不代表他愚鈍得不知湯競聲強烈的反應。一間小小的費氏公司讓湯競聲死命地抓權不放,為什麼?
當年,湯競聲繼承花希裴泰半的遺產外,尚接手花家兩間子母公司,為何獨獨鍾情於費氏?
理由十分簡單。花希裴的遺產早已散盡,子母公司成了他人的囊中物,僅剩費氏;在短短約九年裡。
不發威的老虎仍然是一隻老虎;然而天生是只病貓,任憑如何想像,也永遠無法化為一隻蓄勢待發的老虎。湯競聲曾是三間公司的老闆,也曾投身在商場的爾虞我詐中,可惜他所擁有的資產中,並沒包括投資的眼光;就算九年前拿遺產來彌補公司的虧損,如今也因其他投資失敗而賠掉花家子母公司。
而費氏公司正一步一步走向子母公司的後路。
湯非裔更別談。完全承襲父親投資的眼光,自行開業的公司已瀕臨破產邊緣。
九年前,他們都曾靠著花希裴的一半遺產翻身,迄今呢?還想靠誰的家產來二度翻身?
他的眼蒙蔽太久,瞧不清擺在眼前的真相。
湯氏父子是不是有可能為了挽回公司而害死一條無辜人命?如是,是誰?湯兢聲?湯非裔?
「璋雲,你可以考慮看看。早一刻決定,成功率愈高。」
費璋雲頗含深意地注視著湯定桀。「這項賭注足以影響我的一生。當年,我下錯賭注,導致八年來我懵懵懂懂地活著,我不打算賭旭日的生命。」
「下錯賭注?」隔著薄薄鏡片看著這個繼弟,一時之間不由自主地掉開目光。他不敢直視費璋雲。「你是說……你後悔動手為希裴報仇?」
「不,我從沒後悔過。」他的手握住韋旭日的冰涼小手。「我只後悔當年沒找出真正的兇手。」剎那間,精銳的目光仔細收盡湯定桀臉龐上心虛慌亂的變化。雖然只有須臾間,卻足以看出當年之事,湯定桀也有一份。
費璋雲閉了閉發熱的黑眸。
這世界上究竟還有什麼是他可以信任的?
連最信任的繼兄都背叛了他。錢財真能腐蝕一個人最基本的道德?
「璋雲,呃,真正的兇手?」湯定桀嚴肅的臉龐出現不安。瞄了一眼昏睡中的韋旭日,侷促地開口:「你是說,除了那兩個老美,還有人倖存?那個花希裴……找是說希裴既然逃過一劫,我們放棄報復吧!中國有句俗話不是說:『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們放棄報仇吧!?」
「她真是希裴嗎?」他淡然說,冷冷地注視湯定桀慌亂地撿起滑落的聽筒。
「怎……怎麼不是呢?」
費璋雲抿起唇,面露疲憊。
如果連相處二十年以上的親人都無法信任時,在這個世界他究竟還能相信誰?
※※※
我愛他。
我愛他!
我只是想待在他身邊而已!
求求你,別帶我走!
「我不走!」
韋旭日大叫,掙扎睜開眼,一雙漆黑的眼正離她一吋不到的距離注視著她。
「嗄……」心臟差點蹦出胸口。「璋雲……你嚇到我了。」她的心狂跳著,分不清是驚嚇所致,還是仍被夢魘困擾著。
「比不上你嚇到我的程度。」費璋雲徐緩地說,雙手支著她的兩側,完全沒撤開的打算。
嚇到他?韋旭日的眼角瞄到四周慘白的牆。是醫院嗎?她又回到醫院。渾沌沌的腦袋瓜模糊地想起在公司裡忽然倒下的情景。她的眼怯怯地溜了一圈,終於不得不正視一吋遠的費璋雲。
「為什麼要這樣看我?」紅暈在慘白的雙頰浮起。開口說話的時候,嘴唇有些刺痛。
「誰想帶你走?」他的聲音低沉。「沒有人能從我身邊帶走任何屬於我的東西。
她的眼睜圓。「我……我屬於你嗎?」霸道的宣言的確是該抗議的,但心裡還是忍不住雀躍著。
他說,她是他的。嘻。
費璋雲揚起眉。由他身上傳來一陣陣的溫熱。「你想抗議?」
「才不。」她怯生生地笑著:「我不會說我是屬於自己的,因為我……寂寞好久了。知道能屬於某個人的感覺真好。」
「我也能屬於你的。」他低語,臉埋進她的髮絲,頎長的身體傾貼著她瘦弱的身子。「我會恨重嗎?」
「不……」韋旭日臉紅心跳地,悄悄從被單伸出雙手,嘗試地環住他寬廣的背。
他沒反應?好極了,嘻,今天是她的幸運日嗎?悄悄地用力抱著他的背。他很暖和,韋旭日閉上眼貪戀地享受這一份溫暖的軀體。
「我喜歡你,璋雲。」她滿足小聲地咕噥著。
就在先前,她作了夢。夢裡四週一片黑夜,黑夜中像有人拖著她走,冰涼的身體感覺不到一絲溫度,走過的路結成冰,呵出的氣成霜,如同數年前那一夜,在燒灼的疼痛中死神拖著她走渡奈何橋。那一夜,她逃過死神的追捕,現在呢?如不是夢中忽然的溫暖熱氣讓她的呼吸順暢、手腳發熱,她還跑得掉嗎?
熱氣?
韋旭日眨眨眼,小心地舔了舔紅腫刺痛的嘴唇。是他——趁著睡夢中親吻她嗎?思及這個可能性,她的臉紅咚咚的,喉頭為之抽緊。
她愛他。她真的好愛好愛他。
如果有一天……她再也醒不過來,再也見不到他……
「旭日,你在哭嗎?」費璋雲感覺到她的抽搐,支起身體俯視著她。
她的淚如珍珠,滾落枕邊——
「我……我愛你,璋雲,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她哽咽地嚷著。
「我知道,我知道。」費璋雲捧住她梨花帶淚的臉蛋,衝口:「想繼續愛我,就必須養好你的身子。我可不接受短短幾年的感情,懂嗎?你懂嗎?」
韋旭日啞然,傻傻地看著他。繼續愛我?接受?
他的意思是……他的意思是……她的整個身子忽然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冷嗎?」他拉好毛毯。
「我……我……」她的牙齒打起顫來,結巴:「你……的意思是……」
費璋雲皺起眉頭,輕拍她熱呼呼的臉頰。「我可不希望在我表態的時候,讓你心臟病發。」他的神色未變,心臟之下的位置卻在發痛。
「表……態?」
「對。你再發顫下去,我就吻你。」他的手從薄薄的毛毯上順著她的曲線滑過。「這次我可就不止吻你的嘴。」曖昧的語氣一時讓韋旭日分了神、紅了臉,也止了顫。
「我一直沒表態過我的心意。」費璋雲的神色趨於嚴肅正經,眼底蓄著悸痛。「我,費璋雲,娶定你,旭日。」
韋旭日呆住。嘴唇微微啟著,小鹿似的眼珠震撼、驚喜地望著他。
「娶……我?」
「我娶的是旭日,不是病罈子。我會為你找最好的醫生,散盡所有家財,也要治癒你。」
「不……」事實將她剛剛還在天堂的心打入無邊地獄。「不可能治癒的……不可能的……」
「你愛我?」
「我愛你、我愛你,我真的愛你。」她急促的語氣表露了她的真心真情。
「你想嫁我?」
「想……」想極了。日日夜夜的美夢,因為是夢,所以才知道沒有實踐的一天。
「那就給我信心。」費璋雲果斷地說,如炬的目光灼灼地望入她的眼。「我只打算娶一個妻子,如果你只能陪我十年、二十年,或者更少的時間,我是不會要你。想嫁給我,必須給我信心。」語氣中沒有半絲柔情。
「信心?」連她自己也沒有了,怎能給他?
「是的,信心。信心起於你的保證。我要你當著我的面發誓,無論如何都得活下去,就算到了絕望的地步,也得給我有活下去的信念,我要的是一個能陪伴我五十年的妻子。」從他的嘴吐出的每一個字是這麼的鏗鏘有力,彷彿……彷彿一旦她答應成為他的妻子,她一定會活過五十年的。
五十年……多漫長的日子。如果,如果她真的能朝朝暮暮地守著他五十年……有這可能嗎?他可知道每一回她病發,從渾沌中的黑暗裡掙醒過來是多麼的艱難?他可知道每一回昏厥過去的剎那,她好怕好怕這是最後一次看見明亮約世界?
要承諾誰都會給,但誰能真正實踐它?
「回答我。」
她有資格許下承諾嗎?
「我……要想想。」她小聲地說,否決真心的吶喊。她要的、她要的、她一直要的。她想毫不考慮地就許下承諾,她想立刻成為費璋雲的妻子,她想陪著他五十年,好想好想的。但是她不敢,因為她沒有把握她的心臟會不會隨時停止。
費璋雲沉默半晌,才開口:「也好。我可以給你時間,你先把身體養好。什麼事情都可以往後延。」
韋旭日注意到他的意味深長,彷彿他發現了什麼重要的事……
「怕我嗎?」他的嘴角倨傲地揚起。「不論我做任何事情,都無須怕我;你可以信任我的。」
「我一直是信任你的。」她脫口道。
黑漆的眼專注地看著她。「我呢?我能能信任你嗎?你有足夠的誠實讓我信任嗎?沒有欺騙?沒有謊言?」
「我……」她不安地垂下眼。她沒有——她一直沒有誠實。
「我以為再也沒人能撩撥起我的感覺,然而遭到相處二十年的親人背叛,還是感到心痛,如果連他們都無法相信,我還能信任誰呢?」
韋旭日睜圓了眼,心中忐忑不安。「你……為什麼這麼說?」他知道了嗎?他知道了嗎?
她讀不透二十八歲的費璋雲的心思。即使,她是這麼地愛他。
費璋雲的嘴角掛著無奈的笑容,撫著她的髮絲。「閉上眼休息,我要你蓄養所有的體力。從現在開始,你不只為你自己而活,你還多一個使命;如果真如你所言的愛我,那麼就不要讓我再一次行屍走肉地過日子。」他的指尖撫過她冰涼的眼皮,逼得她不得不乖乖閉上眼休憩。
再一次?韋旭日有些不安地沉入夢鄉。璋雲是別有玄機嗎?他自始至終都未提起湯宅裡的花希裴……對,還有花希裴的事要解決。他發現有人背叛他嗎?諸多混亂的思緒盤旋在她心上,很亂也有些痛,但還有甜甜的。
璋雲要她當他的妻子。他要的是她韋旭日。
在沉入夢鄉之際,忽然響起他低沉的聲音,一時間分不清是現實或是夢中——
「當一個男人遇上所愛的女人,無論時間沉澱多久、無論何種形勢相遇,始終會變上對方的,只要她擁有那男人所愛的特質,一定會愛上的。我的心只有一顆,一顆心如何能分成兩分愛?你懂嗎?旭日。」
※※※
「北岡?」繞過花圃,沿著小徑走進陽宅前,司機小李發現北岡站在陰影下窺視花園的某個角落。
大廚北岡迅速回過頎長的身軀,顯然鬆口氣。「原來是你。」
「當然是我。」小李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身體,越過北岡身後望向花園,某個熟悉的人影正巧消失在另一轉角處。
「這些天你都到哪裡去了?」北岡拿著透明的小袋子,裡頭是粉紅色的花瓣和香料。
小李聳聳肩。「我有點事——」他的眼瞟視袋子。「這是什麼?」
「菜單上的新作料。」北岡掩不住臉上風采。「一般廚師拿花當裝飾,要不就是弄個花茶什麼的。但在中國雲南的某些部族以吃花聞名。我打算以花當主菜。」
小李怔了怔,脫口道:「你懂園藝?」
「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有些花能吃,有些則連碰也不能碰,將來要開店的人怎能讓客人食物中毒呢?」
小李含糊幾聲,正想上樓見費璋雲,北岡叫住他。
「小李……我很懷念那幾回野餐,真的……」北岡意味深長地喃道,走回廚房。
小李望著他的背影半晌,上二樓。
※※※
「進來。」費璋雲陰沉的聲音響起。
門扉推開,小李環視房內。
「小旭那丫頭剛從醫院出來,沒跟著少爺嗎?」這可是天下奇聞唷。
「老劉陪著她上醫院復浴!狽諺霸頗托牡氐茸判±鉍x上房門,才問道:「七天的假期有收穫嗎?」
「有。」小李的臉仍然有些困惑。「是有韋旭日的存在。但,她的父母是為一對退休的老夫婦做事。我在英國親眼見過她。」
「見過她?」
「就在昨天。一臉雀斑的混血兒,頭髮是金色的,身高六呎。家庭背景算不上富裕。」小李頓了頓,道:「湯老爺曾私下請人調查過小旭,但私家偵探那裡似乎有人掉了包。」
「查出旭日的家庭背景嗎?」
「是的。那對退休的夫妻是從台灣移民至英國的。姓韋,九年前領養一個女兒,就叫旭日,沒有照片,因為她長期住在醫院裡……」
是了,就是旭日。
費璋雲握緊拳頭。
那對韋家老夫婦曾是花家患難之交。他曾聽去世的花伯父提過一次,僅此一次。因為是患難之交,所以不常擺在嘴上說,只擱在心理。就連湯競聲也不清楚在英國還有那對家財萬貫的老夫妻。
如果不是他偶然間想起,對於旭日的身世之謎始終還有所疑惑。
是他們救了旭日嗎?
「少爺,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撲朔迷離大概是湯宅最佳寫照。
「一個人怎能跟過去的容貌完全不同?」費璋雲喃道。
「整容。」小李一開口,立刻招來他的注意力。「少爺,你脫離這世界太久,資訊永遠在跑。」
整容?怎麼沒想到——但,為什麼要整容?
小李退出房間後,他靜靜地思考……
混亂的頭緒在抽絲剝繭後,逐漸明朗化;就因為明朗化,所以每發現一件真相,就愈心驚。
真相始終在他的眼下九年,卻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這間屋子裡,除了旭日、老劉,小李是他唯一嘗試信任的。
在被最親近的人背叛後,如果不嘗試付出信任,他會變得猜忌、疑心。一旦開始猜忌,那種負面的情感會永無休止地糾纏下去。他不想要,因為他想給旭日幸福。一個日夜猜忌的男人連自己也無法得到幸福,如何能給所愛的女人幸福的生活?
他的目光停在櫃子上的唐老鴨,嘴角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他站起身,拿過手掌大小的唐老鴨。
他像這只唐老鴨嗎?暴躁而不滿?
「像嗎?」他微笑,細細打量它,而後微笑消失。
唐老鴨的縫製十分精緻,唯有背部的車工有些粗劣,像是手工縫製。
他掂了掂重量,隨即沿線拆開。
唐老鴨的內部儘是白色的棉絮,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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