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深心裡她明白,去賀家是想碰到另一個人,家傑會不會在?
家傑不在,一直到吃完晚飯他都沒有出現,她雖與嬤嬤、明玉言談甚歡,心中卻一直若有所掛,若有所失.
家傑對昨夜約的事是否仍不釋然?
「家俊呢?」祖母問:「他怎麼不去接你?」
「他一定有事.」卓依答:「昨夜我們一起吃晚餐,還有他的朋友.」
「他打過電話回來嗎?」祖母問明玉.
「沒,有我問過工人.」明玉說:「他一定忙,否則不會不接卓依.」
「結婚的事辦好了吧?」祖母又轉問卓依.
「都辦好了.」卓依笑就是沒法笑得更自然,「我喜歡簡單.」
「不能太簡單.」祖母說:「家俊是賀家長子,還有他自己的名氣、地住,婚禮絕對不能簡單,要愈隆重愈好.」
「放心,嬤嬤.」小家珍笑,「大哥訂了君悅,要不隆重也不行.」
「家俊這孩子做事就是有頭腦,我對他有信心.」祖母笑逐顏開.
大門響,進門的是家.啊!家傑.
家傑向所有人打招呼,最後視線落在卓依臉上,黑眸中彷彿有些什麼.
「家俊要我來接你.」他說:「他等你.」
「他在哪裡?為什麼自己不回來?」祖母懷疑.
「他有很重要的事在辦.」家傑神色不變,「他打電話叫我來的.」
卓依心中怦然,家傑說的是真話或謊言?家俊真要他來接?可能嗎?
「那──我現在就去.」卓依站起來,心中的跳動加劇,有著莫名喜悅.若不是家俊要求他來,那麼,可是他自動來的?
他來接她去哪裡?莫非他的心意與她相同?不不不,不可能,家一直當她是朋友,一直對她斯文有禮.
「你會再回來嗎?」明玉的聲音追出去.
「不.」家傑已伴著卓走進電梯.
坐上他的車,一聲不響就開出去,速度很快,不是他平日駕車的方式.
「他──在哪裡?」她問.
「警署.」
她吃了一驚,難道是為家俊來接她?那絲模糊的喜悅消失.
「為什麼?」她臉上失去笑容.
「陳警司發出拘捕令.」
「啊──」她大吃一驚.拘捕令?那表亍家俊真的犯法?
「他的拍文件羅渣在美國打電話向警方自動投案,在警方的保護下秘密引渡回來.」家傑完全沒有一絲表情,「他說了些與家俊、陸世龍集團有關的事.」
「那──為什麼要我去?我什麼也不知道.」她倒吸一口涼氣.
「是陳警司要我接你,我不明白什麼原因,在電話裡他說得很急.」
他們煩亂不安地到了警署.燈火通明的大辦公室裡人頭湧湧,很忙的樣子.
陳警司接見他們.
「卓小姐必須再一次接受保護,還有賀先生.」他說:「我們擔心陸世龍集團的人騷擾你們.」
「我──們?」卓依指自己又指家傑.
「是.現在由便衣警員從後送你們離開,到安排好的秘密住處.至於你們的工作,警方會安排.」
「根本與我們無關.」家傑皺起眉頭.
「只怕對方不這麼想.」陳警司說:「你們離開後,賀家已完全接受警方保護,他們很安全,你們放心.」
「到底是什麼事?家俊呢?」卓依問.
第二次接受警方安排躲藏,她覺得很莫名其妙.
「他不能見你們,正接受問話.」
「他──犯法?」家傑問.
「現在還不能肯定,但有嫌疑.」
男女警員各一人進來報到,陳警司示意卓依和家傑跟他們走.
「我會隨時跟你保持聯絡.」他說.
「要住多久?」卓依問.
「也許很快,三、五天,也許很久,不知道,要看賀家俊合不合作.」
「陸世龍集團犯什麼法?」家傑忍不住.
「毒.」
家傑與卓依對望一眼,臉色都變白.正向外走,陳警司忽然問了一句奇怪的話.
「你認識松田佳嗎?」
「誰?松田佳?日本人?」卓依搖頭.
陳警司望了她好一陣子,才揮揮手.
「再見.」
@@@
在密籠警車後座,兩個便裝警察伴著他們,誰都沒說話,卻看得出,他們都在思索陳警司的問話,和他問起的松田佳.
這是個從來都沒聽過的人名,姓氏分明是日金人,與他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問他們?而且問得這麼突然.
難道這人與案有關?
汽車駛入新界,四十分鐘後進入一個有氣派的私人別墅,有花園和鐵閘的.
屋子裡面有看更、有女傭人、有花王,像富豪的度假屋一樣.他們被安置在二樓對面的房間.
「樓上除你們之外,還有兩個(夥計)住.」其中一個便衣警員說:「我們住樓下,這兒有很好的防衛設備,你們絕對安全.」
「要打仗嗎?」家傑半開玩笑.
「沒人知道會面臨怎樣的情形,陸世龍不是善男信女,他的兒子已被請來警署.」
「陸小鳳?」卓依吃驚.
警員笑起來,彷彿在說「你們也知道他.」
卓依回到她的臥室,見到居然有為她預備好的衣服鞋襪什麼的,警方辦事竟然這麼細心.
她的臥室是套房,浴室、廁所一應俱全.她很舒服地洗了澡,想休.
床頭櫃上的電話響起來.
「睡了嗎?」是對面的家傑.
「還沒有.」心中一動,睡意全消,「事情的變化令人措手不及.」
「生命中許多事的發生、變化也令人措手不及.」他說得奇怪.
「你猜──家俊現在怎樣?」
「我想不,出因為全不瞭解他.」家傑沉默一陣才慢慢說:「他是哥哥,從小──他離我很遠,或者說我們活在兩個世界中.」
「你認為──他會不會犯法?」
「私心裡我希望他不會也不曾,但目前的情形──我不知道.」
「如果真犯法,將會如何?」她再問.
「我──不能想像.」過了一陣,他又說:「你想我怎麼說?」
她說不出話.
她是在想:如果家俊犯了法,要坐牢,那麼他們就不會結婚,那麼她的問題、她的矛盾、她的不安不就全解決了?然而這話又怎麼說得出口?尤其對家傑.
「主要的是你對他有沒有信心.」他再說.
「我──很難過.」她吸一口氣.
「你認為他犯了法?」
她不想答.的確她「感覺」家俊犯了法.
「你會原諒他?等他?」步步進逼.
「我不知道,事情太突然──」
「其實不突然,我們一早知道,只是不想面對,不肯對自己承認.」家傑說.
「家傑──」卓依難堪,更看不起自己,明知家俊背景有問題,可能犯法,她還一頭衝下去,她分明只看上他的條件.
「我只想知道,你會等他嗎?」他追問.
「不知道,沒想過.」她有透不過氣之感,「希望他吉人天相.」
「請勿敷衍我.」他語氣堅持,「我想知道你的回答.」
「這不重要,是以後的事.」她頗狼狽,「而且是我和他之間的事.」
電話裡一陣沉默,只有他的呼吸聲.
「是.這是你和他之間的事,我沒有資格問.對不起!」
「家傑.」她急叫,不想他在這個時候掛斷電話,「那這麼說,你是好朋友,一直支持我,關心我,但這問題我實在不知道.」
只聽見他在深深吸氣,一口又一口,他──為這事激動?為什麼?
「剛才在警署,你並不緊張也不難過,他是你未婚夫.」他說.
她嚇了一大跳,他發現了什麼?
她是不會做戲,不會假裝,家俊發生什麼事與她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下意識裡她還希望他有事,那麼就可以不結婚──
老天,原來她根本不希望、不願意、不想結婚,她深心裡,下意識裡都是這樣,她怎麼現在才知道?
她的手和整個人都開始顫抖,天!她幾乎造成怎樣的錯誤?這錯誤將是她一生一世改變不回來的,她會永遠後悔!
「你在想什麼?為什麼不說話?」他急起來,「卓依,你回答我.」
「我在想──我為什麼不緊張,也不難過,我自己也想知道答案.」她努力使自己平靜.
「對不起!」他反而不安起來,「我不該迫你,是我錯,卓依,對不起──」
「謝謝你提醒了我.」她自嘲般地笑起來,「真的謝謝!」
「卓依──」
「有點累,我要休息.明天見.」她主動掛斷電話,不理他再說什麼.
躺在床上,人漸漸平靜.
這件事拖了這麼久,自己糊矛盾了這麼久,她終於願意真正面對.而且發覺,當面對時怠覺很舒服、很平和、很安詳.蠢了這麼久,幾乎造成大錯,現在該是她恢復自我的時候.
那段迷惑、矛盾帶著犯罪感的日子,該讓它過去.是家傑的話喚醒了她.
揮揮手,她下定決心,讓它過去.其間不論發生什麼事,她要徹底忘掉.
她竟在現今這麼現實功利的社會中,幾乎成功地做了灰姑娘.
但她不是灰姑娘,也沒有妄想成為皇妃,她極瞭解自己,只是個平凡人.
心中的結一個接一個解開,她又變回以前那個坦蕩蕩的簡單女孩.幸好她的小房子沒有退租,工作也沒辭掉,對她來說,這一切才是真實的,有血有肉、有悲有喜的生活.過去的那一段,比夢不真實.
再也不必介意賀家和賀家的一切,沒有家俊,沒有家傑,沒有那個糾纏著陸世龍案件,沒有那些黑社會,她要恢復自我.
這一刻,她心靈得到全然釋放,她自由了.
@@@
第二天大清早,透過便衣警員的安排,她獨自往見陳警司,她把事件從頭到尾說了一次,包括她不是家俊真正的未婚妻,只是個目擊車禍的旁觀者.
陳警司看來並沒有意外,也沒有驚訝,只用一種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瞭解眼光望著她.
「很高興你這訴我們.」他笑,「我一直等,看等到何時你才肯說真話.」
「我無意欺騙──」她漲紅臉叫.
「你為了賀家祖母,對不對?她有心藏病.」陳警司笑,「那是你與賀家珍的協議.」
「你──什麼都知道?」她目瞪口呆.
「警察不是白花納稅人的錢.」他又笑,「賀家所有的房間全藏了偷聽器,我們知道你們說的每一句話.」
「啊──」卓依不能置信,立刻思索以住的日子她可曾說錯什麼,做錯什麼,很多事──回想也令人面紅耳赤.
「我們也聽到你每晚對昏迷中賀家俊說的話,故早知你不是其未婚妻.」陳警司認真地說,「我們也將錯就錯,利用你來引起陸世龍集團的不安和造成賀家俊與陸的矛盾,希望從中捉到他們的痛腳.」
「你們明知真相還利用我?」
「連陸氏集團都以為你是賀家俊最新的女朋友,你替我們製造了機會.」
「現在──我是否可以退」
「做戲做全套.」陳警司笑得十分特別,「而且不到大結局,誰也不知道這齣戲會發展成什麼樣子.」
「我不想再演戲.」
「只怕不能.」陳警司語意深長,「因為你,松田佳已回港.」
「誰是松田佳?」她再一次問.
「她原名松田佳子,是賀家俊的未婚妻,也是日本山口組一個大頭目的情婦.」
卓依驚得說不出話來,事情比她想像中複雜得多,什麼日本山口組,什麼大頭目,什麼情婦──咦?別人的情婦怎會是家俊的未婚妻?
「松田佳──回港做什麼?」
「見你.」陳警司又笑起來,「她要看看搶去她地位的女人.」
「可以不見她嗎?」她害起來.電影裡黑社會頭目的情婦,都是很可的人.
「那麼繼續躲在我們安排的地方,等案件告一段落,結束時你才露面.」
「但是──」她很為,難該怎樣說呢?「我不希望與賀家傑住在一起.」
陳警司中又有那種奇怪的光芒,嘴角還有絲神秘得很特別的笑容.
「在一起我們容易保護.」他說:「再委屈幾天,我相信,事情快將結束.」
陳警司奇怪的眼神和笑容令她退縮,好像有什麼秘密被他抓著似的.
她又回到那豪華別墅中.
家傑用深思的眼光迎接卓依.
「陳警司──找我談話.」她十分不自然地說了謊.
他沒有反應,沉默地移開視線.
明顯地,他變得冷淡.
是不是陳警司在她回來前與他通過電話?她無法不心虛.
午餐後,她避到臥室,無聊地翻看許多警方預備好的雜誌.
聽見家傑回臥室的聲音.
沒想到一夜之間家傑也不同了,是她昨夜的某句話得罪了他?或是不高興她今晨不告而別?也罷,離開這兒後與賀家的關係就此告一段落,從此各行各.家傑這樣最好,免得有所牽掛.
黃昏,女警通知她晚餐時她才下樓,與家傑客氣地打著招呼,誰都沒有說話,互相有意避開對方的視線.
同桌的警方人員有說有笑,更顯出他們的沉默寡言.
「不要擔心.」女警對他們說:「聽消息,賀家俊很合作,你們不用困得太久.」
「還有什麼消息?」卓依和家傑同時問.
兩人交換一眼,都尷尬地笑了.
「不知道,我們還未夠資格知道詳情,問陳警司吧.」女警搖頭.
「家俊承認有罪?」家傑皺起眉頭.
警方人員有的攤開雙手,有的聳聳肩.
「所有情況全保密,我們聽的也不過小道消息,不能作準.」他們說.
「你們不負責這件案子?」卓依問.
「這是警方與廉政公署合作的事,只有上頭的人才明白真相,我們只奉命辦事.」
「與廉署有什麼關係?」卓依吃驚.
「誰知道?」
晚餐後,大家都聚在大廳中看電視,那些節目並不適合卓依和家傑,但他們都留在那兒.這麼早回臥室,一定悶壞.
「我──可以去花園走走嗎?」卓依問.
「最好別去,否則要我們陪.」女警說.
「情形不是那麼可怕吧?」卓依失笑.
「事情可大可小,不得不防萬一.」
家傑坐在一角的落地燈下,不知他從哪兒找出一本書,安靜地看著.
燈光下,他臉上的肌肉還是繃得緊緊的,不能鬆弛.他的眼睛十分專注地盯著書,本看得一本正經,認真得令人奇怪.
卓依偷偷地注視著他,好久好久──起碼十多分鐘他都不曾翻頁,仍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定點.他睛不痛嗎?
再過十分鐘──卓依忍不住想,他在看書?或是想心事?或是故意扮成那樣?雖然他拿著書,神思卻已飛離千萬里.
女警也發現了這情形,她對卓依笑一笑,悄悄起身往他那邊走,想出奇不意地搶掉他的書.才走兩步,他卻已驚覺,抬起頭,握緊了手中書,望著女警.
女警知玩笑開不成,只好攤開雙手笑,回到座位.
家傑的視線又回到書上,翻一頁,誇張地移動珠一行又一行.
卓依心中流過一抹柔情,無法解釋地,她得他那模樣是故意做給她看的.為麼要做給她看?卻又猜不.
十時,她再無耐心坐在那兒,說一聲晚安,逕自上樓.
為什麼要把氣氛弄得這麼僵呢?似乎是她和家傑聯手做成這樣的,她──她也不明白自己,想接近他,又怕接近,好像在他旁邊就會有危險似的.危險?!是這兩個嗎?
忍王住笑.家傑怎麼會變成危險人物呢?
靠在床上看雜誌,精神完全不能集中,心中總掛著某一件事──十一時,她聽見家傑上樓開關門的聲音,鬆一口氣,他回房了.心中的牽掛移開.
她牽掛他?
卓依牽掛家傑──彷彿是好久的事,又像只是才開始.他是兄弟,他是好朋友,他們在思想行為、生活上都合得來,他們在一起時很舒服,很安詳,很自然,他們互相很支持.
他們同處時甚至沒有性別的分別,牽掛?她仔細地,從頭到尾感覺一次.是,牽掛,是這兩個字.她心裡掛著他,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她的神經,吸吊著她的視線.敲動著她的心鐘,他──他──他──
電話鈴響起來,嚇了她一大跳,抓起電話時仍在喘息,話也說得結結巴巴.
「誰?是我──喂.」簡真口不成言,語不成聲,亂七八糟,一塌糊,「我是卓依.」
「家傑.」他的聲音.
啊,是他,家傑.
心臟莫名地劇跳起來,彷彿要跳出心口.
「家傑,你好──哎,你好.」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有事嗎?」
「能夠聊聊天嗎?」他平和安靜.
「當然.」深深吸一口氣,「剛才你一直在看書,不敢打擾.」
話才出口,恨不得打自己一拳.說得這糟,哪壺不開提那壺.
「看書?」他自嘲般地笑起來,「今天我不知道在做什麼,很緊張,好像無數對眼睛望著我,手足無措.」
「我不知道.」心中有莫名喜悅.手足無措,為什?為誰?她嗎?「對不起!」
「為什麼說對不起?」他問.
「我──不知道是否昨夜說錯話──」
「你沒錯,你的一切都對.」他急打斷她的話,「也許──是我失言.」
「沒,有你很好,你一直支持我.」她搶著說:「你幫了我很多,很多.」
他又笑起來.見不到面,隔著電話線,兩人都能更自然相處,很特別的情形.
「我們在說什麼?」他像在自問又像問她,「今天──你很沉默.」
他何嘗不是?她沒說出來.
「很多事我必須思想,腦子裡很亂.」
「我也是──我大概是自尋煩惱那一類的人.」他說.
「我不自尋煩惱.有煩惱時,我大吃一餐或癲它一天,然後把煩惱扔開.」她笑起來.
卓依尋回了以往開朗也樂的個性.「天塌下來有比我高的人頂住.」
家傑被她惹笑了,這樣樂觀的話令人開懷.
「真有那天我一定不站在你身邊.」他的聲音也開朗起來,「免得被天壓死.」
「真沒義氣.」她說.心懷一開,家俊的事已被扔到九霄雲外.
「明天──我們不能令自己這麼無聊.」他說:「從早到晚就等著吃飯睡覺.」
「有什麼好提議?」
「不如我們做飯給他們吃?」他興致勃勃,「工人煮的菜太油膩,我吃不慣.」
「一言為定,我們做些沙律.」她也興奮起來,「讓他們陪我們去花園,我看見屋後有網球場,可以運動.」
「太好,總比不是站就是睡好得多.」他說:「白天太間,晚上我睡不著.」
心中一陣嚮往,幾乎衝口而出「可以秉燭夜談」,立刻被自己制止.
不能忘了離開此地之後就和賀家的一切斷絕關係.只是家傑──難道這麼好、這麼合得來的朋友就此失去?不不,不理這麼多,困在這裡的日子暫時不想這些,以後的以後才打算.
「或者我們可以玩撲克牌?」她說.不知道為什麼「秉燭夜談」四個字說不出口,彷彿──太親密了.
「你喜歡嗎?願意嗎?」他驚喜.
「為什麼不?」她鼓勵著自己,要做自己喜歡的事,該令自己開心,「睡不著是世界上最最痛苦的滋味.」
「那麼──」他思索著──猶豫不決著,「我們在走廊盡頭的小客廳見.」
他很有分寸,還是顧忌著身份有別.
「現在?」她已從床上跳起來.
「現在.」他掛斷電話.
兩人同時拉開房門,互相凝視著,忍不住笑.僵持一天的冷漠氣氛煙消雲散.
他門一直玩到深夜二時多才各自回房.這夜,他們都睡得很好、很沉,因為他們覺得心中踏實了很多.
什麼踏實?或為什麼踏實?他們都不去想,只要這刻快樂就足夠了,思想太多,顧慮必多,快樂會從後門溜走.
@@@
第二天,陳警司來了,他臉上帶著很愉快、很放鬆的笑容.
「很快你們可以離開.」他朗聲說:「只要我們做好提控陸世龍的工作就行.」
「家俊怎樣?」家傑問.手足情總在.
「他脫不了關係,但未觸及犯毒的事.」陳警司很謹慎地說:「我們現在嚴密保護他,因為他現在願意轉做警方證人.」
「那表示什麼?」卓依問.
「他不會被控告、被判刑.」陳警司笑,「不能否認,賀家俊是個太聰明、反應極快、也極精明的人.他很合作,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自己有利的.」
「這是他的個性.」家傑衝口而出,立刻歉然對著卓依,「對不起!我不該說.」
卓依笑一笑,她怎能置可否呢?
「至於你們,目前仍危險.」陳警司又說:「陸世龍手下正到處找你們,賀家全家也被我們移往極安全的地方.陸世龍若被起訴,你們就自由了.」
「我父母怎樣?他們知道了家俊的事?」
「沒法避免,事總要見報,他們遲早知道.」陳警司搖搖頭,「賀先生夫婦還沉得住氣,祖母比承受不了.」
「嬤嬤怎樣?」家傑焦急.
「還好.我們有醫生二十四小時照顧她.」
「她心臟病發?」卓依十分擔心.
「不嚴重.」陳警司淡淡地說:「你們不必擔心,剛探過他們,一切很好.」
「我能和他們通話嗎?」家傑問.
「暫時不能.」陳警司拍拍他的肩,「忍耐一下,很快就雨過天青.」
陳警司離開,他們的心情再不能像剛才那麼好,他們擔心祖母.
「嬤嬤一定很傷心,她最痛惜家俊.」家傑不安地搖頭.
「陳警司說他不會被判罪.」卓依說.
「不判罪並不代表無罪.」他說.
她呆怔一下,下意識點頭.家傑說得對,他們都看得出家俊必參與陸世龍集團其中一些事,也許不是他們一分子,卻絕對脫不了關係.不判罪並不代表無罪.
「對不起,也許我不該這麼說.」他漲紅了臉,「他是哥哥,你是嫂嫂.」
她無言.
前夜的決定雖沒動搖,離開此地之後她會從賀家人面前消失,但不必先讓家傑知道.她心意已決,不想節外生枝.
「但是──我痛恨所有不法勾當.」他的呼吸不平穩,「即使是自己人.」
「我──明白你的心情.」她吸一口.離開之後,她將永遠不見他了,這真是很──遺憾的事,無論如何,她喜歡他,她一定得承認,她是喜歡他的,「我真的明白.」
他深深地凝望她,欲言又止,十分為難的樣子.終於,搖搖頭,轉身離開.
「家傑──」她叫住他,想安忍慰他,卻又不知該怎麼說,「我希望大家都好,都平安無事.」
他眼中流過一抹感激.
「我想安靜一下,午餐見.」他上樓.
卓依坐在窗邊,望著美麗的花園.事快將告一段落,她已決定回到自己有的軌跡上,重新上路.這一段夢般的日子又精采,又迷亂,還可以說荒謬,算做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意外假期,就像「羅馬假期」那齣戲裡的公主,與英俊的記者發生一段美麗的羅曼史後再回到公主寶座上.她不是公主,只是個差點變成公主的灰姑娘.
黃昏時,女警很緊張地通知們要立刻撤離,轉換地方.
「不知道原因,上級通知.」她說.
卓依和家傑都緊張起來,難道陸世龍集團的人不顧一切地開始反攻?他將面臨怎樣的情形?像電影裡亡命的追殺/
「去什麼地方?」家傑問.
「不知道.十分鐘後有車來接.」女警說:「有同事接班,我們不陪你們了.」
「你是否弄清楚,確實是上級的通知,而不是對方的詭計?」卓依天真問.
「是我們的秘密通訊,外人不可能知道.」女警笑,「這並非做戲,沒有那麼戲劇化.」
一部美國林肯二排長禮車靜悄悄駛進花園,所有玻璃都是深色,沒人能看見車內的一切.卓依和家傑上車,車上已有前後四位便裝警員.
「陳警司呢?」家傑問.
「在那兒等你們.」兩批警員互相認識,打招呼離開.
「發生了什麼事?」卓依問.
「不知道.」警員沒有表情.
一路上他們也看不清經過了什麼地方,輾轉迂迴地,他們到了半山,那是去賀家的路.經過賀家那大廈,他們進入不遠處另一幢獨立的豪華大廈,被帶到頂樓.
正在不明白怎麼回事,他們看到陳警司,看到賀氏夫婦,看到家珍.
「家傑,卓依──」明玉張惶地迎上來,「你們終於來了,嬤嬤她───她──」
淚水不聽指揮地簌簌而下.
「嬤嬤怎樣了?告訴我,她怎樣?」家傑臉色蒼白,用力搖著母親的手臂.
「醫生在裡面,她沒事.」父親志堅比較鎮定,但神色憂慮,「暫時沒事.」
「我們進去看.」卓依衝進睡房.
醫生剛替祖母打完針,私家看護在一邊服侍著,祖母眉心緊蹙地躺在那兒,彷彿有說不完的心事.
「她剛睡著,不要吵醒她.」醫生說.
「我們──」卓依才說兩個字,床上的祖母立刻睜開眼睛,勉力叫:
「你終於來了,卓依.擔心死我了.他們告訴我家俊犯了事,被警方捉去,我不信,怎麼可能?他是最好的孩子!」祖母激動.
「不,不,不是他犯事,他只是幫警方做證人,指證犯罪的壞人.」卓依不得不這麼說,不能再剌激她.
「啊!」祖母透口長氣,整個人紓緩了,「原來這樣,嚇死我.」
「這幾天你到哪裡去了?」祖母握住卓依的手緊緊地不放,「他們把我們全家送到這兒來,又不准打電話,又不能見人,急死我了.你見到家俊嗎?」
「我──」卓依為難.
「我們見過他.」家傑迎上來握著祖母另一隻手,「家俊很好,他幫警方做完事之後就會回家,你放心,嬤嬤.」
「他這孩子就是熱心,幫警方對付壞人,不怕懷人找麻煩嗎?」祖母說.
「警方嚴密保護他,他絕對安全.」家傑搶著說,他怕祖母擔心又病發.
「要拖多久呢?我怕誤了婚期.」祖母望著卓依,「要不然我死不瞑目.」
「別這麼說,嬤嬤.」家傑嚇一大跳,他看卓依一眼,她臉色古怪,不明白她在想什麼,「絕對不會耽誤,是不是,卓依?」
「警方說家俊很快會回來.」卓依只這麼說.
「卓依,別讓這件意外影響你的心情.」祖母捉得她更緊,「家俊可是對你一心一意的,你一定要做我孫媳婦,答應我.」
「是──嬤嬤.」卓依的回答很勉強,再一次騙老人家,她人中難過又不安.
「這樣我就放心了.」祖母歎一口氣,閉上眼睛,「這陣我都沒睡好覺,我要休息.」
家傑和卓依退出臥室,明玉和志堅都迎上來,家俊的事件在賀家翻起驚濤駭浪,他們這種家庭,哪兒遇過這種事呢?
「陳警司說你們也被保護.」志堅疑惑,「你告訴我,到底家俊出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詳情.」家傑避重就輕,「只知警方要起訴陸世龍集團的老闆,家俊正好是他們的律師.」
「家俊會與他們同流合污?」志堅不像祖母那麼天真,那麼一廂情願.
「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的事.」家傑說的是真話.
「卓依,你知道嗎?」
「我──」
「卓依姐更不會知道,而且我相信大哥是清白的,沒犯法,真的.」家珍搶著說.
志堅看一陣神色不安的卓依,搖搖頭,不再追問下去.
「陸世龍集團犯是什麼罪?」他問.
遠遠坐在角落聽電話的陳警司轉過身來.
「他們販毒、洗黑錢、與日本黑道勾結.」他慎重地說:「我們已經得到資料,正式拘捕和提控他們.」
「家俊──參與其中?」明玉面青唇白.
「我們不追究他是否參與,因為他答應做警方證人,幫我們指證陸世龍.另一個是他的律師樓夥伴羅渣.」
「羅渣也做控方證人?」家傑問.
「他被我們秘密引渡回香港,他帶回一牛皮紙袋的重要證物,那就是陸世龍集團一直在找尋的對象,一直掌握在賀家俊手上的.」
「並不在家俊的保險箱內.」家傑本能地說.
「在我們搜查前,羅渣已取出並帶走.他在美國一直驚慌不安,怕有人追殺,於是向我們投案.」
「那麼家俊的車禍也是人為的?」志堅說.
「那是另一個故事.」陳警司看卓依一眼,頗有深意,「日本黑道山口組的人做的.」
「為什麼?家俊不會惹日本黑社會,他沒有麼膽大,也沒那麼笨.」明玉叫.
「事前他並不知道,知道後已太遲.」陳警司淡淡地說.
「我們可以知道詳情嗎?」家傑問.
陳警司又看木無表情的卓依一眼.搖頭.
「這是保密資料,我無權洩露.」
卓依深深吸一口氣,在一邊坐下.
「我們還要離開嗎?」家傑問.
「不必.讓你們住在一起會安心也安全些.」陳警司說:「只是委屈各位暫時不能出門.」
「我──」卓依欲言又止.
「你留下來陪嬤嬤.」明玉已當卓依是媳婦,「她最掛念你.」
「我回警署.」陳警司離開,「隨時與你們保持聯絡,很快便雨過天青.」
@@@
第二天,他們在報上看見頭條新聞,斗大的字印著驚心動魄的消息:「億萬富豪陸世龍遭起訴,名律師賀家俊轉做警方證人.」
「轉做」這「轉」用得敏感又曖昧,做證人就證人,為什麼「轉」?莫非原本有罪?談好條件之後「轉」為證人?大家心裡都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解釋,賀家上下卻都沒說出來,志堅和明玉看來都不高興,畢竟這不是光采的事.
報紙上的報道對家俊的事也寫得很隱晦,消息是警方發出的,他們主導一切.
他們把事情瞞著祖母,每天都說些不著邊際的好消息給她聽,也一天拖一天說「明天家俊就會回來.」
最後,祖母生氣了.
「如果明天家俊不回家,我要拒絕吃藥、打針、看醫生.」她鄭重宣佈,「他做警方證人,證人又不是犯人,行動怎會不自由?」
「警方在保護他,怕對方對他有傷害.」大家苦口婆心相勸.
「對方是什為人?有三頭六臂?」祖母有自己固執的想法,「總之明天我要見到他,還有一星期就是婚期.」
還有一星期就作新娘的卓依臉上全無喜色,彷彿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我相信警方會讓家俊在結婚那天自由.」家傑曾這麼安慰過卓依.
但卓依想卻是另一件事,她渴望盡早離開這兒,與賀家人相處,她愈來愈不安樂,愈來愈內疚,她──唉.
「家珍,我必須告訴你,離開這兒後,我不會再出現在你們面前.」她暗地裡對家珍說.
「你──不結婚?」家珍大吃一驚.
「我不能騙自己,我與家俊全無感情.」卓依歎息,「不能瞞著良心為條件而嫁,我會一輩子不原諒自己.」
「但是大哥看來很愛你.」
「他愛的是他的未婚妻,不是我,我只是個冒充的.」
「有什麼關係?我們全家都喜歡你,尤其嬤嬤,你不肯結婚,我怕她又發病.」家珍憂形於色.
家珍說:「嬤嬤聽見大哥的事時立刻病發,嚇得我們半死.我們都以為她救不回來,卓依姐──」
「要理智些,當她知道家俊的未婚妻另有其人時,她會喜歡真的那一個.」卓依說:「嬤嬤愛屋及烏,她愛家俊,於是也愛他的女人.」
「不不不,嬤嬤喜歡的是你,不是另外任何女人,任何未婚妻.」
「家珍,我實在假裝不下去.」卓依痛苦掙扎,「這些日子我並沒有愛上家俊,愈來愈覺得與他格格不入,結婚會害人害己.」
家珍凝視她半晌.
「你是否嫌大哥曾犯過錯?」
「家珍,我只是個平凡普通人,像街上很多路過的女孩一樣.在家俊面前甚至自卑,我不屬於你們的階層,我高攀不上.」
「不不不,不會這樣,沒有高攀,連二哥都說你有好氣質,他從不讚人的.」
說到家傑,卓依心中流過一抹溫暖,家傑不同於家俊,他們合得來──可是那又怎樣?她的未婚夫是家俊,他和家傑也沒有互相上對方.
「沒有用,家珍.」卓依握著家珍的手「我離開後由你負責向他們說明一,切他們怪我也好,原諒我也好,總之我會永遠消失.」
「你會離開工作的公司?」
「是.」
「你完全不顧嬤嬤的身體和生命?」
「嬤嬤吉人天相,不會有問題.」她說:「希望她能原諒我.」
「沒有任何理由、原因、人或事可以留下你?」家珍仍然不死心.
「沒有任何理由、原因、人或事可以留下我.再不遠遠離開,我們大家都會後悔,會痛苦一世.」
家珍難過地喃喃自語.
「但願我有枝神仙棒,把事情變得完美,每個人都如願以償,每個人都能快樂.」
卓依紅著眼眶望著善良可愛的小家珍.
「我會一輩子記得你和你們全家,會記得你們對我的好,相信我.」忽然想起家傑,莫名其妙地心中一抹剌痛.
家傑是卓依心中的一抹剌痛?她是喜歡這個人的,若干年後重遇,他會變成怎樣?還是那麼平和自然?那麼英俊真摯?還是那麼像一陣風般吹拂在校園綠茵上的人物?
那種剌痛擴大並真實的存在,她下意識地抹抹胸部的痛處,那處似真似幻地有一枚針尖剌得她手指幾乎滴血.
她的臉變了,盡全身力量把家傑和家傑的一切拋到天邊.這是個與她無關的人,以後不要再記起他.
「你終究不能成為賀家媳婦.」家珍遺憾地說:「不知道嬤嬤會傷心成什麼樣子.」
「嬤嬤擁有你們已足夠,你們那麼愛她.我,微不足道.」
「你低估了自己.」家珍真誠地說,「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得到我們全家人的喜愛,我們都很挑剔,真的.」
與家珍一談話之後,卓依舒服多了,少有人明白她的決定.
心動百分百掃校:dnal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