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她顰眉。「你在幹麼?」
「畫設計圖。」他頭也不回。
「是工作嗎?」
「算是吧。我想開發一系列的文具用品。」
她相信他設計的文具用品一定很有趣,獨具巧思,但——有必要一早起來便急著找靈感嗎?或者他一夜沒睡?是想藉著工作忘卻痛苦嗎?
「我做好早餐了,來吃吧。」她邀請。
「我不餓。」他一口回絕,繼續在素描簿上塗抹。
「嘿,我可是為了報答你收留之恩,才一早爬起來做早餐的耶!專業廚師的料理,你居然不賞臉?」她輕哼,任性地搶過他的素描簿。「現在馬上過來給我吃光!」
「心心。」他想搶回素描本。
她藏在身後,不讓他拿,他沒轍,不想跟她上演幼稚的爭奪戲碼,只得抓抓頭、聳聳肩,隨她走向餐廳。
「煙還不熄掉?」她見他手指間還夾著煙,輕巧地劫過來,卻找不到煙灰缸。
「這兒。」他主動指向茶几上一個跪姿的金屬小天使,雙手高舉過頂,捧著托盤。
她在托盤上捻熄香煙,嗔罵。「你有沒有那麼低級啊?居然要一個純潔的小天使來接你的煙灰?」
他一聲嗤笑,噙著某種濃厚的嘲諷意味。「這叫幽默,你不懂嗎?」
「我是不懂你們設計師的幽默啦!」她推他在餐桌前坐下。「我只知道,你如果不把桌上這些掃光,就是侮辱我身為廚師的尊嚴。」
他沒吭聲,接過她遞來的碗筷,扒了幾口清粥。
「配菜啊!」她坐在他對面,虎視眈眈地叮嚀。
他每一道都嘗一口。
「怎麼樣?有沒有媽媽的味道?」她笑問。
他漫不經心地點頭。
「真的假的?你別唬弄我。」
「好吃。」他機械式地補充。
她才不信呢。黎妙心懊惱地咬咬唇,看出他根本食不知味。但無妨,只要他肯吃東西就好。
吃罷早餐,他自動自發地洗碗,收拾完畢,便揚聲宣佈。
「我送你回家。」
「誰跟你說我要回家了?」她耍賴。「我不是說我家漏水嗎?要等工人來修補天花板——」
「別對我說謊,心心。」他沉聲止住她。
她心跳乍停,不敢迎視他深邃陰鬱的眼眸,在客廳裡走動,翻檢各樣東西,拖延時間。
「心心……」
「哪有人一直趕客人走?至少也讓我喘口氣喝杯咖啡啊!哪,你倒杯咖啡給我。」女王般地下令。
她以為他會出口責備,沒想到他只是深深看她一眼,便去為她倒咖啡了。
她鬆口氣。看來他對她還是顧念情分的,畢竟以前一直拿她當妹妹看待,所以不忍心翻臉無情吧。
她得好好利用這一點。
黎妙心暗暗鼓勵自己,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厚著臉皮賴在他家。她走近音響,從CD架上隨手挑一片,放上唱盤。
水晶般剔透的鋼琴聲在屋內悠悠流洩。
她才剛閉眼聆聽,一道凌厲怒吼倏地落下。
「關掉!」
她一怔,揚起眸。「什麼?」
「我說關掉!」田野面色鐵青。
從她昨夜自作主張地闖進屋後,這還是她初次見他反應如此激動,他終於藏不住沸騰的情緒了嗎?
「為什麼要關掉?」她試探地問。「這鋼琴很好聽啊,誰彈的?」
他不回答,走過來,按下停止鍵,琴聲戛然而止。
「去換件衣服,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她賴皮,又按下Play鍵,琴聲又悠揚。
他怒瞪她,索性關掉音響電源,她不認輸,挑釁地又打開,兩人開開關關,琴聲斷斷續續,他失去耐性。
「黎妙心!你是故意惹我生氣的嗎?」湛眸燃燒著熊熊怒火。
她強迫自己勇敢面對。「為什麼不敢聽這張CD?因為讓你想起你的未婚妻嗎?這張CD是她愛聽的嗎?還是彈琴的就是她本人?」
「我沒必要向你解釋!」
「對,你是沒必要跟我解釋,但你要面對自己的心,不要以為假裝看不到,心的傷口就不存在,你明明很難過,為什麼要故意裝平靜?」
「我沒有裝平靜!」
「你有!你以為我不曉得嗎?你已經好幾天沒去公司上班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誰的電話都不接,你知不知道田爸爸、田媽媽有多擔心你?他們說你連家人的電話都不接——」
「那是因為我不想接!」他咆哮。
「我知道,你以為我們都不懂嗎?我們都明白的,你失去她,心裡一定很痛很痛——」
「你說夠了沒?!」
「不夠!」
「黎妙心!你——」他像只發狂的野獸,突如其來地飛竄向她,將她壓倒在沙發上,居高臨下俯視她。
她迎視他泛著血絲的眼,在滔天怒焰下,她看到的,卻是如海一般深沉壓抑的悲傷。
「那鋼琴是她彈的,對嗎?」她輕聲問。
他陡然凜息,幾乎是恨恨地瞪她。「為什麼你要這樣逼我?」
「因為你連酒都不喝,因為你連一滴眼淚都沒掉。」她伸手撫摸他鬍渣粗刺的頰。「是你在逼自己,田野。」
他不說話,遭她看透心事,狼狽地轉過頭,胸口劇烈起伏。
她聽著他粗重的氣息。「我知道那種感覺,失去最愛的人不好受,我懂的,只要足夠的時間,那傷口會痊癒的,可是田野,你必須先把悲傷釋放出來,你不能一直強忍著。」
「我說了我沒有忍!」一字一句從齒縫迸落。
「那你就哭出來,那你就聽她彈的鋼琴,回憶你們共有過的點點滴滴,你不要想可以壓抑住,永遠不去想,那些回憶是抹滅不掉的,不管你怎麼躲,總有一天會找上你……」
「黎妙心!」他暴吼,猛然扣住她手腕,用力到她發疼。
她沒有要他放開自己,明知柔細的手腕已被掐出一道紅痕,仍是逞強地笑著。「田野,不用在我面前裝硬漢,那很好笑。」
「好笑?」他啞著嗓,譏誚地笑了。「你這麼想嗎?我很好笑?」
她聽他笑,愈聽心愈痛,胸口擰成一團。「哭也沒什麼,掉幾滴眼淚又怎麼樣?我們是人,不是冷血動物——」
「你懂什麼?」他嘶聲打斷她。「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在她出車禍前一天,我還跟她吵架,嫌她拿婚禮的瑣事打擾我工作,那是我跟她見的最後一面,我居然不是對她笑,你懂我……有多後悔嗎?」
原來如此,原來啃噬他心頭的不只有悲傷,還有濃烈的悔恨,他恨自己在未婚妻死去前,沒能來得及給她最後的溫柔。
原來他比她想像的,更痛……
「你根本不懂,你什麼都不懂……」他趴下來,頭落在她頸側,大手依然緊緊圈鎖她手腕。
她感覺到他的重量,感覺到他身上傳來那一波波的寒意與顫慄,感覺到他牙關緊咬,埋進沙發佈裡的臉緩緩染上濕潤……
他在哭,終於哭了。
雖然他還是強悍地不肯放聲大哭,只願像負傷的野獸,低低哀鳴,但夠了,起碼是個開始。接下來,他還得走一條漫長的療傷之路,他或許會有種錯覺,彷彿永遠看不到盡頭。
但她會陪著他的,陪他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