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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亦有道之九龍杯(上) 第十二章 作者:小謝
    鐵星霜自長江往北,衝破重重截殺,將近德江府的時候在好幾處牆角見到了白薔薇的標記。神機侯表面掌管天下兵馬,暗地裡兼著掌控江湖局勢的重任,府中原有通消息的暗號。白薔薇標記出現在這裡的唯一含義是:神機侯諸葛明彥悄悄南下了。

    這天晚上,德州府第一妓館「金玉閣」後院的「流光樓」上,一盞孤燈,一壺清酒,燈下坐了一名神態雍容的青衣男子。他年紀已經不輕,眼角甚至有了淡淡的魚紋,一張面龐亦稱不上漂亮,然而五官端正,眼神深湛,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度。

    他拿起銀剪一鉸,燈光一壓,忽的一閃,室中頓時亮起來。

    一陣風過,依稀間彷彿有什麼影魅在輕紗糊的門前浮動,男子笑了笑,「有膽子做,就要有擔當的勇氣。你這個樣子算什麼?」

    門被推開,一名清麗少年低頭走進來,在男子面前雙膝跪倒。男子既不叫他起身,也不說什麼,看著他的目光亦是淡淡的。

    「義父。」鐵星霜輕喚了一聲,頭益發的低,「星霜來,是領受責罰的。」

    「我諸葛明彥做事一向分明。有功必獎,有過則罰,你既然向我領受責罰,我問你,你錯在何處?」男子淡淡道。

    「一錯,殺了公門中人,二錯,放了納蘭小七。」

    「若時間倒流,你當如何?」

    鐵星霜不防有此一問,良久方毅然道:「若時間倒流,我仍會殺人、放人。」

    諸葛明彥忽的笑了,將手掌放在鐵星霜頭上,摩挲良久,柔聲道:「那些事我都已知道。若在場的是我,也不會饒過他們。那也怪不得你。」頓了頓,他又道:「可你不該放了納蘭小七。他雖受了些辱,但這等劇盜,放出去就是遺禍人間。」

    鐵星霜道:「這個人倒不像江湖上傳的那麼壞,罪不至死。」

    「你從前不是這麼心軟的。」諸葛明彥望著他。

    鐵星霜沉默良久,從懷中取出金牌,舉過頭頂,「這是義父從聖上那裡為我請來的,我愧對義父的教誨。」

    諸葛明彥眼光一跳,緩緩道:「還沒到這一步……」

    「我想離開公門。」鐵星霜打斷了諸葛明彥的話。

    沉默片刻,諸葛明彥站了起來,在房中慢慢踱步:「我時常會想起你從海南回京師那天的景象。那時是春天,你穿了一件石青色的罩紗衫子,十七八歲的少年,青春美好得讓人嫉妒,眼神兒卻孤獨深奧。你跟我說你想做捕快,我安排你在京兆尹手下做了捕快。你那時多狠哪,漠北劇盜郭東海竄入京師,膽大妄為,竟敢到御花園撒野,你追到漠北,整整一個月功夫,將他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終於束手就擒。他的十二個師兄弟一路上營救,你設下重重圈套,盡數予以擊殺。十二個人,或穿腸、或斷手足、或剜眼目……那一種心狠手辣,連後來收拾殘局的老捕快們都看了心寒。」

    鐵星霜道:「在一個小村子裡,他們將一百多名男女老少澆了油,綁在柴堆上威脅我。義父知道,我最恨妄殺無辜之輩。」

    「你心腸雖硬,從不妄殺一人,這個我是知道的。」諸葛明彥點了點頭,「你回來後,我便向皇上請了這塊金牌下來,你還記得我贈此金牌給你時說過的話嗎?」

    鐵星霜吸了口氣:「義父當日說:願你不負一身武功,不負此牌。」

    諸葛明彥微笑:「只為一個納蘭小七,你就要向我交此牌?」

    「與他無關。」

    「那是為什麼?」

    鐵星霜沉默良久,輕輕吐出四個字:「天下皆濁。」

    諸葛明彥微微一震。

    鐵星霜慘然一笑,眼中露出輕蔑之色:「九龍杯一案傳得沸沸揚揚,義父可知,天下間早就沒什麼九龍杯了。」

    他輕聲道:「元佑八年,康王進京覲見,皇上賜下寶物無數,九龍杯便在其中。然而就在當天晚上,康王第二子,小侯爺朱元可拿了九龍杯炫耀,失手將御賜之物打碎。當時我也在場。朱小侯爺到底不放心,事後終於尋隙將在場的人盡數誅殺,他還來不及向我下手,討伐王屋山亂匪時遇流箭而死。自此,九龍杯之事沉埋,再無人知。十年之後,康王忽然聲稱九龍杯失竊,翻出這麼一個案子來,為的……不過是陷害我。」

    「義父教導我,對付盜賊窮凶不需要講什麼仁義道德。我迫不得已,只得將當時在應州府露過蹤跡的劇盜擒拿,選其中作惡多端且有作案時機的出來頂下九龍杯之案。」

    諸葛明彥歎道:「於是你選了納蘭小七?」

    「是。」鐵星霜點頭,「本來就要將他擒下,出了一點變故,反而落到他手裡。」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溫柔,「他和傳聞中的……並不一樣……」

    諸葛明彥沉吟良久,緩緩道:「我明白了。」

    鐵星霜黯然道:「義父教導我,官場中多的是黑暗腐朽,需要一股清流予以洗滌,為成大事需不擇手段。要做個好官,就要比污吏更狡猾更奸詐,我努力在學。只是,義父,我累了,不想再和他們周旋了。」

    諸葛明彥望著他:「看來你心意已決了。」

    鐵星霜叩首下去:「望義父成全。」

    諸葛明彥在鐵星霜身後久久地站著,彷彿在回憶什麼,又彷彿在思索什麼,良久,他拍了拍鐵星霜的肩,淡淡道:「你想做的事,我什麼時候沒有幫過你……說起來,我們也有多日未見了,你坐下,陪義父說幾句話。」

    鐵星霜與諸葛明彥感情極深,在京師時便不甚拘禮,聽了這話,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側身坐了。見諸葛明彥伸手倒茶,連忙搶過,低聲道:「我來。」

    「這是聖上御賜的龍井貢茶,我知道你喜歡,便帶了來。」諸葛明彥淡淡道,眼光落在鐵星霜執壺的手上。

    紫砂壺在燈下泛著烏紅光澤,益發襯得鐵星霜的手腕皓白如玉,那麼纖細修長的指骨,好看得叫人心驚。茶盞是薄胎的青瓷,以溫水潤過一遍,將茶湯傾入,細細的水聲裡,水氣撲開,沁人心脾的茶香便幽幽散入鼻翼。

    諸葛明彥接過鐵星霜遞來的茶盞,低頭瞧去,衣袖遮了燈光,本應清碧的茶色竟是不見底的沉黯,亦如他此刻的眼神,黝黑得不見底。

    「味道如何?」諸葛明彥望著鐵星霜。

    鐵星霜微微遲疑:「這水是……」

    「是我從京師帶來的玉泉的水。」諸葛明彥點頭微笑,「你這嘴刁得很,不但說話刁,味覺也靈敏,什麼都逃不過它。」

    鐵星霜也微笑起來:「連著喝了三年,想忘也忘不了。」

    「是啊,連著喝了三年。」諸葛明彥露出回憶的神色,「你從海南回京師的時候活脫是個小酒鬼,隔分岔五就要大醉一回,我只好拿了御賜的龍井授你茶道。辦法倒是不錯,你棄酒而改飲茶,代價也不小,我珍藏的茶葉都進了你的肚子。」

    「義父的垂愛,星霜終生難忘。」

    「可惜——」諸葛明彥望著手裡的茶碗,悠悠道:「京師有龍井茶,有玉泉水,有義父,卻留不住你。」

    見鐵星霜低頭不答,諸葛明彥菀爾一笑:「人的一生中,總會記住一些事,想忘也忘不了。我老了,也總會想起一些老事兒。比如南下的路上,我總會想起第一次見你時的情形。」

    鐵星霜面色微變,難堪地說:「義父……」

    諸葛明彥定定地看著他,面上笑容不變:「我率一千精兵攻打雙龍山,在山腳下發現了被雙龍山強盜殺死的商隊,男男女女總有百十號人,都死光了。上到山上,山寨外面正在輪姦搶來的女人,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你的母親因拚命反抗,被掛在山寨門口的一口長槍上,我到的時候她還沒有斷氣,知道她已活不成,這口氣吊著不過是多受苦,我親自送她上了路。那一次是突襲,都打進山寨了他們才發覺,我提著金環紫金刀直搗雙龍山大寨主馮天霸的住處——當時你就在那兒。」

    「別說了!」鐵星霜幾乎是跳起來的,臉色蒼白,手足劇顫。

    諸葛明彥望著他,目光似在端詳他,又似端詳他身後漫長時光裡的那個孩子:「沒想到還有人喜歡男孩子,我有點驚呆了。你那時只有十二歲吧,正被一個男人壓在床上。那麼一丁點兒年紀,就像一朵花兒,含著苞,還未放,潔白的皮膚襯著一床腥紅的綢緞,真是……真是漂亮。」

    鐵星霜嘴唇青紫,渾身發抖,彷彿得了不可救藥的寒症,一步步不停地往後退。

    諸葛明彥逼上去,不很近,一尺過半的距離卻也算不上遠,異彩流轉的眼眸中燃著星星之火,亮如鬼魅,可驚可怖:「你趴在床上哀苦求饒,只露出半張側面,濕淋淋的頭髮搭在蒼白的臉上,我從來沒見過誰的皮膚竟會這樣的白,誰的頭髮竟會有這樣的黑。」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鐵星霜掙扎著哀求,脊背撞在牆上,虛弱地撐住牆壁,彷彿不這樣做就要滑下去。

    諸葛明彥面容冷靜,如花崗石雕刻成的一般,繼續逼近,將淡紅的嘴唇湊到鐵星霜耳邊,以一種低沉的聲音耳語:「當時壓在你身上的不是馮天霸。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他們的四當家李虎成。馮天霸和另外兩個人在旁邊看,一面看一面笑。你當時在哭,眼腫了,嗓子也啞了,哭得也沒個調兒,乍一聽很像是呻吟……」

    「義父……義父……義父……」鐵星霜幾近崩潰,靠著牆壁軟軟滑下去,跪伏在諸葛明彥腳下,死死抓住他的袍角哀鳴,「不要說了……求求你不要說了……」

    諸葛明彥低頭望著腳下顫抖哭泣的少年,低聲道:「那天看到的一幕,帶給我的衝擊太大了,很久之後我都無法忘掉。於是我把你送去了海南,我以為這樣就會忘了你。」他眼中露出微微的嘲諷無奈之色,「可你為什麼要回來呢?聽說你到了京城,你可知我是什麼心情?我想看看五年不見,你成什麼樣子了,又怕見你。」

    「那天從桅花廳的窗子,我看到你的背影,我終於知道,原來我早在八年前就完了!星霜,你不該回京師。但我是神機侯,是你的義父,我戎馬一生,未嘗一敗,我就算管不住自己的感情總能管住自己的人。你送你去京兆尹門下做捕快,看著你緝盜捕凶,快意人生,後來知道你不能走出當年的陰影,我親手調教了春水送給你。你知道不知道,每天每夜我都在嫉妒他啊!堂堂的神機侯嫉妒一個男寵,說出去誰信?!」

    「可是沒關係!只要看著你快快樂樂的,我有足夠的勇氣和毅力對自己殘忍,因為我是諸葛明彥。我告訴自己,喜歡的東西不一定要得到,守護著也是一樣的,只要看著你就好了。可是,你卻在三年之後突然請旨南下。」

    「於是我又告訴自己:你走了,我再也見不到你了,這也好,與其飲鴆止渴,不如壯士斷腕!可是——」諸葛明彥沉靜面容中綻開一絲淒涼的笑意,「可是這一次我又錯了。整整三年啊,看得見摸不著,一天天都活在煎熬裡,突然之間連看也看不見了!我突然發現,我受不了了,堂堂的神機侯諸葛明彥竟然想念自己的義子,想得快要瘋掉了!原來,我也不過是個凡人!我終於問了一個自己從來不敢想的問題:我為什麼……就不能得到你呢?」

    諸葛明彥的神色越來越瘋狂,眼中的星星之火燒成了燎原之勢,他字句堅定,如有千鈞之力:「然後,我想明白了!我是堂堂的神機侯啊!除了我自己,這世上有什麼人能阻止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只要我願意,你就是我的!」他笑了笑:「想通了這一點,我忽然發現,以前受的那些煎熬純粹都是自尋苦吃。」

    「你那麼聰明,怎麼就沒想到——你是我的人,我不點頭,康王怎麼會膽敢打你的主意?九龍杯……不過是召你回京師的一步棋罷了。我鋪好了路給你走,可惜你太過聰明,走上了另一條路。」諸葛明彥彎腰,勾起鐵星霜的臉,直視那一張揉合了震驚、絕望、痛楚之後,一分分在崩潰在沉淪在痙攣的面孔,柔聲道:「星霜,你不能怪我沒有給你機會。只要你剛才肯答應跟我回京師,我還是想試一試繼續做你心目中那個義父的。可你拒絕了我。」

    「義父……」鐵星霜被強迫抬頭,痛苦地望著高高在上曾經被他視若神明的人,喃喃喚了一聲,眼角緩緩滾落一行眼淚。

    諸葛明彥輕聲道:「從今日起,一切都結束了。」

    「義父!」鐵星霜忽然大叫了一聲,是那種從肺腑中掙扎著爆發出的呼喚,音色淒厲,帶著磣人的寒意,「義父!義父!義父!」他大叫著抱住諸葛明彥的腿,彷彿不甘,又彷彿想挽回點兒什麼。

    「太遲了,太遲了。」諸葛明彥淡淡一笑,「那杯茶叫做『散功茶』,是我以千兩黃金的代價換來的,無色無味,平常人喝了沒什麼,練武的人卻嘗不得,茶入口,全身功力散盡,再動不得武。從今往後,再沒神捕鐵星霜了,你就留在我身邊吧……」

    鐵星霜眼中的光一點點地弱下去,終於化成了灰燼,曾經寒光凜凜、神彩照人的眼眸化成了撕不開、斬不裂的灰。諸葛明彥伸出手,想抱住鐵星霜,被鐵星霜一把推開。鐵星霜踉蹌著逃開,撞倒茶几,薄胎青瓷的茶盞跌得粉碎。鐵星霜撲到地上,伸手摸住了一塊碎片!諸葛明彥閃電般抓住他的手,瓷片帶過臉頰,鐵星霜臉上劃了道長痕,急切間看不出深淺來,鮮血急湧,將一張清麗可憐的面容襯得猙獰如惡鬼。

    「我毀了……毀了這張臉!」鐵星霜喘息著尖叫!

    諸葛明彥制住他的掙扎,舔去鮮血,低不可聞地輕歎:「傻瓜,你以為我諸葛明彥只為這一張臉嗎?」

    鐵星霜失聲痛哭:「讓我死,求你,讓我死吧!」

    諸葛明彥捧珍寶般將鐵星霜禁在懷中,手指虛籠在這日思夜想的面龐上,不敢觸摸,彷彿碰一碰都是褻瀆,輕聲問:「為你煎熬了整整九年,你說我如何能,讓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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