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拚命,還是留著性命回去見鐵星霜,這是個難題。
納蘭小七想:有家的男人,和沒有家的男人,這之間的區別還真是大啊。
紅紅坐在旁邊,看納蘭小七擰著眉頭苦苦思索,可憐兮兮地說:「公子,要是小姐問起你怎麼會來,你可別說是我苦求你的,就說你得了信兒急壞了立刻就要趕來。小姐要是知道我那麼求你,會殺了我的。」
納蘭小七心想:「我也想殺你。」但嘴裡什麼也沒有說,他的心腸雖剛硬,對女孩子——尤其心眼不壞的女孩子——實在是剛硬不起來。
強殺進去救人無疑是不行的,倒不是不可能,而是太笨。
再者,晚亭閣上他已宣佈退隱江湖,若是再拋頭露面,只怕又要惹出禍端,此後可就永無寧日了。
納蘭小七彈了彈指甲,心想:只好如此了。提筆寫下四張藥方,命小二拿著藥房去配藥。小二拿了藥方去,提著藥包滿面困惑地回來。納蘭小七要的藥都平常,但四張藥方治的病卻奇怪,劑量也完全不對,藥房先生問他,他完全說不出名堂,不由將納蘭小七多看了幾眼。
納蘭小七也不理他,將藥包拆開,從每個藥包中取了所需要的藥材搗爛熬好,交給紅紅說:「那家客棧的老闆我認得,你帶了我的信物去,讓他想辦法把這藥放到他們的飲食中,然後我們便動手。」
納蘭小七在江湖中有個「七絕公子」的雅號,其中一絕便是解毒術。擅長解毒的人用毒也必高明,紅紅疑慮地看向納蘭小七,納蘭小七微笑道:「你們家兩個公子在裡面,我有分寸,這藥不會死人,也就是叫他們三五天沒力氣,用不出武功。」
紅紅這才放心,拿著藥包去了。
晚間,紅紅回來,輕聲說:「已辦妥。」
納蘭小七點頭道:「好,今晚行動。」
紅紅忽然道:「公子救出我家小姐,打算怎麼安置她?」
納蘭小七笑道:「盧小姐這樣的人物,哪裡需要我安置。她冰雪聰明,又不是一般的弱女子,定能將自己安置妥當。」
紅紅眨了眨眼睛說:「公子難道不知道她的心意?」
納蘭小七心裡叫苦,一把攬過紅紅,撫摸她光滑如玉的臉頰,笑道:「別人的心思我都知道,惟獨不知你的心思。」
紅紅望著他,似笑非笑,「我是小姐的狗,小姐的心思就是我的心思。」
「狗?」納蘭小七失笑,歎息道,「紅紅,你又美麗又聰明,會有很多男人喜歡你。她不管對你有什麼好處,你仍是你。」
紅紅咬著下唇笑起來,推開納蘭小七的手,噘嘴道:「你就是會說好聽的逗人開心,你要能逗的我家小姐開心才算你的本事。」
納蘭小七苦笑搖頭。
紅紅忽笑起來:「納蘭公子以前可是從來不畏花叢荊棘的。」
納蘭小七歎道:「從前年輕。」
「現在也不老。」
「老了,老了,」納蘭小七搖頭,「一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了。」
「嘻,」紅紅掩嘴偷笑,「我家小姐的脾氣壞得很,你要是不能逗得她開心,說不準她要打你欺負你。」
納蘭小七見她臉頰微紅,眼中波光流轉,壓抑多日的風流綺思忽然都湧了上來,就要上前擁住她的纖腰調笑,忽然想起離家時鐵星霜的落寞神色,心裡悚然一驚——我果然是不可救藥的,怪不得他不信我,我還想著要給他看看我的做為,這怎麼就又犯了毛病。
盧玉兒表面矜持,卻愛著納蘭小七,紅紅服侍在側,從前在背地裡少不了與納蘭小七調笑,頗多曖昧。這時她弄出風姿來,本以為納蘭小七又要過來調笑一番,卻見神色數變,最後竟整理了衣服正襟危坐起來,想起晚晴閣上納蘭小七解劍任人宰割以血還債的江湖傳聞,心裡不由一陣酸澀,不再挑撥納蘭小七,歎息一聲在旁邊坐了。
這一晚天氣很好,月亮如一方白白的剪紙掛在柳梢上。
事情辦得太容易,反而覺得不安,納蘭小七心頭一抹煩亂揮之不去,他加了小心,越過迎親和送親的人的房間悄悄掩到盧玉兒住的院子裡。
夜已深,燈還亮著。
納蘭小七的迷藥方子是從藥王谷得來的,無色無味,什麼樣的武林高手也難過此關,他倒不擔心這個。但盧玉兒接出來要怎麼安置的確是難題。葉城是不能帶的,甚至他連一點蹤跡都不能露,得罪了盧燕兩家還有好日子過嗎?
納蘭小七悄悄來到窗下,房中靜得很,沒有一絲聲音,納蘭小七叩起手指在窗上輕輕敲了敲。
三長三短,是他和盧玉兒曾經用過的暗號。
敲聲一過,窗子霍地打開,露出一張嫵媚華艷的臉,她輕輕一笑:「你沒有失約,果然來了。」
納蘭小七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聽到一個憤怒的聲音在盧玉兒身後喝道:「盧玉兒,你知恥不知恥,他是惡名昭彰的採花大盜!」
那聲音……那聲音……納蘭小七隻覺腦中一炸。眼光越來盧玉兒已看到後面的人,面貌英俊,衣飾華貴,料來不是燕家的人就是盧家的人。
盧玉兒微笑:「他惡名昭彰也好,是採花大盜也好,我就是喜歡他。」她攜了納蘭小七的手,輕盈地跳出窗外,柔柔一笑,「你來了,我真開心。」
納蘭小七心頭一凜扣住了盧玉兒的腕脈。脈象雜亂微弱,內息一點也無,內功顯然是被藥物控制了,怪不得她這麼驕傲的個性會被困住。納蘭小七剛才心頭生了疑,思忖這送親搶親難道是盧玉兒設下的圈套,可盧玉兒那麼驕傲的人怎麼會為他做到這種地步,再者,武功全失也太危險了,看來是自己多慮了。
納蘭小七按下心頭的疑慮,苦澀便一層層地泛上來——現在怎麼辦呢?難道跳出去解釋自己並沒有別的意思。沒有別的意思,那自己來這裡做什麼?盧家的人燕家的人信嗎?
盧玉兒抓著納蘭小七的手低聲催促:「快走啊,傻子,等著別人抓啊?」
納蘭小七抓住盧玉兒掠上房脊。下面有人叫:「八小姐!八小姐!八小姐被納蘭小七帶走了!」
納蘭小七嘴裡的苦流到了心裡去。
客棧外繫著馬。
納蘭小七帶了盧玉兒跳上馬,兩人一騎,踏著月色奔向遠方。
夜風撲面,納蘭小七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行蹤被人識破了,這可怎麼好?才過了半年的安寧日子就到頭了嗎?
「納蘭,」盧玉兒偎在他懷裡,低沉的聲音中透著十二分的喜悅,「紅紅跟我講你來救我,我……我心裡真是高興。」
納蘭小七微微低了頭,盧玉兒臉頰緋紅,星眸閃亮,顯然是激動異常。
她豪放中又帶矜持,少有這麼動情的時候,納蘭小七看得心中一蕩。盧玉兒看了他良久,神色漸漸沉黯,卻忽然展顏一笑,攬住他脖頸,在他臉上輕輕親了一口,低笑道:「你幹嘛這麼一副苦瓜臉,我又沒有逼你救了我就一定要娶我。盧玉兒就算身敗名裂為天地所不容,也不會淪落到逼娶的份兒上。」
納蘭小七不好說什麼,只是笑了笑。
***
江湖向來是個流言滿天飛的地方,無事還要起三尺的浪。納蘭小七劫持盧家待嫁的八小姐的故事變換了無數個版本在街坊間流傳開來。有說「納蘭小七經過長沙,見了盧家八小姐的美艷姿容,情難自禁,夜入客棧與盧燕兩家鬥了個天昏地暗終於搶了人去」,還有人說:「唉呀,不是,其實這兩人早就認識,勾搭了多日,盧家人看不下眼,要將盧八小姐嫁入燕家好叫她收心。」
外面傳得沸沸揚揚,其中不乏香艷的段子,納蘭小七卻只是覺得苦不堪言。他對自己下的藥極有信心,按說那晚盧燕兩家的人應該睡個死熟,怎麼會有人那麼清醒地叫破自己的身份呢?最重要的是,鐵星霜聽到這些流言會怎麼想?還有,這樁事要怎麼了結呢?要是放在從前,盧玉兒武功俱全,救出來一拍兩散也就是了。而現在盧玉兒內息全無,這時讓她自己走無疑是在害她。
納蘭小七想到了一個地方:藥王谷。他和盧玉兒商量,盧玉兒卻輕輕搖頭,淡笑道:「我不去,我和他們又不認識,沒的給別人取笑。」
納蘭小七道:「秦二姑娘人很好,不會笑話你。」
盧玉兒低頭不再言語。
納蘭小七向來不喜勉強人,便說:「你不願意就算了,我們另尋他處去。」思量許久,忽然想起保寧府的銀槍侯溫方如是盧玉兒的忘年交。溫方如年逾六旬,是個越名教任自然的人物,向來視禮法如無物,最喜放浪不羈的名士,幾年前遇到他與盧玉兒,雙方十分投契。溫方如名震天下,勢力足可與燕盧兩家抗衡。
想到此處,納蘭小七微微一笑:「就是保寧溫老爺子那裡了,你要是再不願意去,我可就沒有辦法了。」
盧玉兒眼光微一閃,垂下眼眸去。
納蘭小七見她唇邊似笑非笑,似是含了苦楚,疑惑陡生,卻見她忽的啟唇一笑,幽幽道:「保寧嗎?我也有許久沒去了……」
「玉兒,」納蘭小七莫名的有些心悸,「你要是不想去……」
「不,」盧玉兒輕輕搖頭,半晌道,「納蘭,你覺得去保寧找溫老爺子好嗎?」
納蘭小七道:「這是最好的一條路了。」
盧玉兒緩緩抬了眼簾,一雙眼眸黑得如化不開的夜色。帶著些淒然的笑意,帶著些無奈,帶著些說不出道不明的糾纏掙扎。
「到了那兒,一切就好了吧?」盧玉兒問。
「別擔心,有侯老爺子,有什麼事擺不平的。」納蘭小七安慰。
盧玉兒微微點頭,臉上的笑容如一朵開在水裡的花,聲音亦是虛幻得抓不住,「不錯,有他在,什麼事擺不平的?」
納蘭小七吐了口氣。盧玉兒由最初的喜悅到後來的落寞他不是看不見,見慣了盧玉兒的鋒利與矜持,時至今日他才看出盧玉兒對他竟是有情的。只是,卻太遲。要是以前他或許會大喜,但如今他已有了鐵星霜,便只能裝聾作啞。他最擔心的是盧玉兒把一切都挑到明處,但盧玉兒什麼也沒有說。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遇到一個又聰明又灑脫懂得適時放手的女子更幸運的事?
甩脫追殺,半個月後他們到了保寧府。
遠遠地看到溫府的燙金大匾,納蘭小七心裡忽然生出一絲惆悵。到了這兒,他和盧玉兒的緣份就算到頭了,今後能不能再見都難說。想到此處,不由回過頭去看盧玉兒。盧玉兒穿了一身素衣,臉藏在斗笠下,只能看見抿成一線的唇,倔強而脆弱。這樣美麗的唇,透著涼意,是需要一個男子豐厚堅定的唇吻上去的吧?但那個人絕不會再是他。
納蘭小七心裡輕笑——有了鐵星霜,你就把這些花花腸子收了吧。
策馬行到近處,納蘭小七咦了一聲,「溫方如只有一個兒子,早娶了妻吧,難道是納妾,但怎麼這般隆重?」
鑲銅釘的朱門敞開著,簷下大紅燈籠一字排開,匾額上結了彩綢,自敞開的大門望進去,到處張燈結綵,紅色絢人眼目。
盧玉兒淡淡道:「不是娶妻納妾,難道不能嫁女?」
「溫方如沒有女兒吧?」
盧玉兒輕輕一笑,轉了話題:「納蘭,你送到這裡就要走了嗎?」
納蘭小七思念鐵星霜,恨不得插了翅膀飛回去,微笑道:「到了這兒我就放心了,我還有別的事要辦,只怕不能再陪你。」
盧玉兒點頭道:「那……你能不能親我一下?」
納蘭小七心裡一顫。他知道不是到這離別之際她也不會提這種要求,更知這句話必是掙扎了許久才從盧玉兒嘴裡說出來的,心裡掙扎了一下,轉念想:不過是一個吻,鐵星霜也不會知道,吻了便吻了吧。納蘭小七略一笑,湊過唇向盧玉兒頰上碰去,「玉兒,以後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盧玉兒靜好如梨花的面龐微微一轉,卻用朱唇迎了他的嘴唇。納蘭小七見那涼薄如花瓣的唇微微開啟,美得令人心悸,雙唇相接,奇異的馨香湧入鼻中。納蘭小七腦子裡微有些糊塗,彷彿給扔到了黑沉的水裡,他突然悚然一驚,喝道:「這香……」聲音出口才發覺低得幾不可聞,身體軟得幾乎坐不住,似是靠在了什麼人身上。他努力睜大眼睛,盧玉兒的眼睛冷得如冰,熱得如火,似一把燒紅的利刃紮在他臉上。
「有件事沒有告訴你,」盧玉兒的聲音彷彿隔得很遠,「我認了溫方如作義父,今天是我成親的日子。」
「我要恭喜你嗎?」納蘭小七虛弱地笑了笑,心底的驚懼不安一層層上湧。
「新郎官兒——」盧玉兒頓了頓,她的眉眼在納蘭小七漸漸模糊,聲音卻還清晰,「是你納蘭小七。」
「我不娶你,我要……要回家……」納蘭小七笑了笑。
盧玉兒輕輕一笑,手指掠過納蘭小七英挺的面龐,「這一次你可走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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