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她犯了什麼過錯,居然會惹得皇上對一個小小執事如此大動干戈?
武承羲感到心尖一緊,一種前所未有的忐忑湧上胸間,對任何人與物都能冷眼旁觀的他,發現自己原來還會有這樣的情緒。
「別急,我到皇上那兒瞧瞧。」他強裝鎮定,淡淡地道。
腳下卻無法克制地飛速疾行,沒多久,便來到武皇的寢宮。
宮裡氣氛有些異樣,只見韋妃正立在武皇身旁委屈地垂淚,甄小詩則俯首跪在地上,四週一片沉寂,只等著武皇開口。
「承羲,你來得正好。」武則天一邊對鏡梳妝,一邊緩緩道:「這兒有件棘手的事兒,正要與你商量。」
「皇上,你可要替臣媳作主啊!」韋妃率先哭訴,生怕武承羲的到來會使事態扭轉。
「娘娘受了什麼委屈?」他則冷靜地瞧著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要讓甄執事跪在這?」
「哼,我會如此委屈,正是因為你的好下屬!」韋妃未等武則天答話,就先發制人,「她陷害本宮,離間本宮與皇上之間的感情!武大人,你說此事如何處理?」
「哦?真有此事?」武承羲挑眉道:「娘娘可否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知微臣?此刻微臣一頭霧水,完全摸不著頭緒。」
說著,他往甄小詩所在方向望去,只見她瑟縮著,淚水漣漣沾濕了髮絲,可憐的模樣讓他有些心疼。
「武大人,你可知道,當年廬陵王被廢之時,甄執事的父親曾受牽連,連降三品?」韋妃道。
「聽說過。」他不動聲色,依舊露出恭敬的神色。
「甄執事為此懷恨在心,把一切根源歸咎於本宮,伺機報復。」
「哦?如何報復?」
「前日本宮與皇上因為小事爭執了幾句,正巧甄執事當班,便胡亂撰寫書記冊,誣陷本宮對皇上不敬!」
「如何撰寫?」
「她……她冤枉本宮,說本宮辱罵皇上為妖婆!」韋妃嚎啕大哭,「天地良心啊,本宮自幼對皇上敬重如母,況且剛與廬陵王自房州返京,每日安分守己、如履薄冰,生怕再惹皇上生氣,重回那苦寒之地,怎敢辱罵皇上?」
「韋妃,你這樣說話就不對了,好像朕虧待了你們夫妻似的。」武則天忽然冷冷道。
「皇上,臣媳不敢……」韋妃倉惶跪下,「一時情急,口無遮攔,望皇上恕罪!」
「承羲,你說這事該如何處置?」武則天並不理睬她,轉身對著侄孫,語氣之中似有商量的餘地。
「微臣不信韋妃娘娘所言。」武承羲此話一出,四下皆驚。
「什麼?」韋妃叫道,「武大人,難不成你懷疑本宮在胡說八道?」
「臣不敢。」他不卑不亢,平靜的臉上乍現一抹淺笑,「只是害怕有所誤會。憑臣對甄執事的瞭解,她是不會隨意誣陷人的。」
「真的?你信她?」韋妃挑釁道。
「信。」他簡潔地答,語氣充滿不容置疑的肯定。
的確,他信任她,這樣說並非為了包庇自己的下屬,而是從初識的那天開始,他就堅信她的為人。她是這渾濁的宮廷裡惟一沒被污染的美玉,晶瑩剔透。
甄小詩的身子在顫抖,她沒料到他會如此力挺自己,在面對強大的武皇與韋妃時,態度如此從容不迫。她終於敢微微抬眸,想向他投以感激的神情,然而,在和他四目交接的剎那,她卻慌亂避開,因為,那炯亮的眸子如箭般射入了她的心,讓她有些意亂情迷。
「你們兩相爭執不下,叫朕如何裁決?」武則天如隔岸觀火般,露出笑容,悠悠道。
「臣想請問韋妃娘娘幾個問題。」武承羲主動發問。
「韋妃,你可同意?」
「問就問!」韋妃擺出一副誰怕誰的姿態。
「按照娘娘所說,甄執事刻意陷害娘娘,亂寫書記,可是書記冊除了皇上之外,無人有權翻閱,敢問娘娘是如何得知其中內容的?」他提出關鍵質疑。
「很簡單,就是甄執事本人告訴我的。」她有備而來,「她以此來威脅我,勒索錢財。」
「娘娘答應她了?」
「當然沒有,本宮瞭解到她的企圖之後,立刻上奏給皇上。」
「娘娘,這話裡有些矛盾,承羲不解。之前娘娘說,甄執事為了其父被貶一事想向您報復,為何卻只勒索些錢財而已?」
「勒索錢財也算……報復吧?」韋妃意識到自己話中的漏洞,清了清嗓子掩飾不安。
「好,就算是。敢問娘娘,甄執事是在何時何處向您勒索的呢?」武承羲微微笑問。
「她寫信把我喚到她的住所,我的宮女都可以作證。」
「那她信上可有說明約娘娘相見的原因?」
「那倒沒有。這種事,總要當面說才好。」
「那就更奇怪了。區區一封不明原由的信,就能讓娘娘紆尊降貴,移步到一介小小執事的房中?以臣平日觀察,娘娘不像如此親民之人啊。」
「你……」一番話問得韋妃啞口無言,只能瞪眼,「我就是好奇,所以去了她房中,如何?」
「臣覺得此事萬般蹊蹺,懇請皇上明斷!」武承羲向武皇鄭重請示。
「你們啊,相執不下,又都拿不出確實的證據,讓朕如何決斷?」武則天微微一笑,「韋妃,或許甄執事並非刻意誣陷於你,她的確聽到你罵朕了呢?」
「皇上……若不相信臣媳,臣媳寧可一死!」韋妃立刻跪下大哭。
「別這麼激動,朕的話還沒說完呢——或許,是甄執事聽錯了呢?要知道,耳聽無憑,聽錯個一兩句,也屬情有可原。」
「不——」一直乖乖俯首的甄小詩這時猛地抬眸,「皇上刻意治屬下的死罪,若說屬下瀆職,屬下寧可死也不認!」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愕地望向她。
「甄執事,不得無禮!」武承羲眉心一蹙,急忙繞到她身邊低語,「這是在給韋妃台階下,也順便可以免了你誣陷的嫌疑,你還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嗎?莽撞!」
「皇上——」甄小詩卻不看他,只對著武皇直言道:「屬下自幼的心願,便是做一個稱職的女官,像上官學士那般,為天下女子揚眉吐氣。死不可怕,就怕死了還要蒙辱,如此就算到了陰曹地府,屬下也無顏再投胎做人!」
她眉宇間迸發出一股英氣,小小的身體似有強大力量,讓她瞬間由渺小羸弱變得光芒萬丈,武承羲意外地望著她,眼神裡有幾分欣賞的神情。
「好,」武則天頷首綻笑,「有骨氣,朕喜歡!你斷定自己那日沒有聽錯?」
「沒錯。」甄小詩執著道。
「晨曦理紅妝,鏡對夏日窗。裙系風間帶,萬千素手忙。魚貫明園區,奼紫嫣紅望。三宮並六院,誰人萬古芳?」武則天忽然淡淡道:「這首名叫《宮嬪》的詩,是當年徐婕妤的興起之作,朕那時還是太宗皇帝的才人,聽了兩遍便記下了,直到今天,仍然覺得意味猶長……」
她忽然止住了話,四周也跟著鴉雀無聲,因為猜不透她為何忽然吟詩。
「甄執事,既然你記性好,過耳不忘,不如就把才纔這首詩再吟一遍吧!」武則天換了冷凝面孔命令道:「否則,朕就治你瀆職之罪!」
甄小詩一怔,沒料到裁決的方法居然如此簡單。
她是能完全背誦出方纔的那首詩沒錯,可如此一來,她雖能豁罪,韋妃卻會因為辱罵武皇而遭罪。她不在乎韋妃的安危,只是廬陵王亦會再受牽連,如此一來政局將再度失去平衡,恐怕又會引起一番動盪吧?
有什麼辦法,可以兩全其美?
她屏息,陷入深深矛盾之中,抬起頭,注視武承羲的方向,尋求援助。
「怎麼樣,背不出來吧?」一旁的韋妃以為自己獲勝,得意揚揚地嘲諷。
武承羲靠近,焦急道:「真背不出來?」
「屬下只是擔心廬陵王……」她言簡意賅地說。
霎時,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兩人之間彷彿有一種天生的默契。
他繼續低語,「這樣吧,你背給我聽,我來轉述給武皇。」
甄小詩似有醍醐灌頂,立刻懂得他的意圖,隨即附耳輕吟。
「你們兩個搞什麼鬼?」韋妃不耐煩地催促了起來。
「皇上,娘娘——」武承羲站起身子,輕笑道:「甄執事剛哭過,嗓子沙啞,怕聲音太輕,二位聽不清楚,讓微臣代為吟誦。」
「好,你說。」武則天點頭答應。
「晨曦理紅妝,鏡對夏日窗。裙系風間帶,千萬素手忙。魚貫明園區,奼紫嫣紅望。三宮並六院,誰人萬古芳?」他朗朗背誦出來。
「皇上,怎麼樣,全對了嗎?」韋妃忙問。
「錯了一詞,是「萬千」,不是「千萬」。」武則天答。
「哈,錯了!錯了!」韋妃大笑,「來啊,馬上將這該死的丫頭押入大牢!」
「且慢——」武承羲當下阻止,「微臣忽然憶起,方才甄執事所說的,的確是「萬千」,微臣該死,沒能記住。」
這就是方纔他與甄執事在眉目暗示之中,共同想到的妙計——所謂口耳相處,必有所誤,中間夾了他,等於沒有明確的答案,既治不了她的罪,也治不了韋妃的罪,一切,只能不了了之。
「你……」韋妃錯愕地瞪大眼睛。
「如此一來,朕就難以裁決了!」武則天故意歎了口氣,「以朕看,這事就到此為止,韋妃,你也不必再追究了,追究下去,只是徒勞傷神,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今後朕不讓甄執事再到這殿裡當班便是。」
「微臣差司徒瑩替換。」武承羲立即會意地附和。
「好,就這樣決定了。」武則天揮揮手,「你們都下去吧,吵了半天,朕頭都疼了。承羲,你暫且留下,朕有一事交代。」
韋妃萬般無奈,只能忿忿地退下,侍衛將甄小詩扶了起來,體諒她跪久了膝蓋酸疼,命宮人攙她離去。
她邁著遲緩的步伐,在踏過門檻的那一刻,回頭望了眼武承羲,再度投以感激的目光。而得到的回應,是那向來冷凝的臉上,出現一抹輕鬆的笑意。
「這女孩子,記性好,勇氣佳,倒不似常人。」武則天看著武承羲,意味深長地道。
待甄小詩的背影完全消失後,他才回過神來,「沒錯,她還很聰明。」
「也很善良。」她感慨道:「方纔她明明可以一舉擊垮韋妃,卻手下留情,恐怕是為了廬陵王著想吧?」
「皇上料到了?」武承羲再度泛笑,俊顏像雪白的花朵盛開。
「朕為你找了個好助手而高興,不過朕要提醒你,你已經是定了親的人了。」
說完,忽然沉下臉來。
「什麼?」這話讓他始料未及。
「朕很喜歡上官綾妍,這門親事不可改變!天下人又要說朕總是心血來潮,將來朕的話就沒人聽了。」她最怕世人質疑她坐鎮江山的能力,詬病女子不如男。
「……」武承羲抿唇,「微臣知道。」
「有時候,為了大局著想,得放下兒女私情。」武則天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比如朕,幾個兒子都犧牲了。」
「皇上,微臣跟甄執事之間真的沒有……」他忽然有些難以啟齒。
「沒有嘛?那就當朕多心了。」她話中有話,「朕記得你是從不替人求情的,當年你哥哥涉嫌謀反,你也沒吭一聲。」
「微臣那時是怕說多錯多,畢竟是我親兄長。」真的嗎?他素來這樣冷漠嗎?
或者,他只是把一切關心埋在心底?可這一次,他卻想也沒想的就替甄小詩求情。
難道,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如此重視甄小詩,甚至勝過了自己的親人?
呵,荒謬,相識不過三個月,他們之間,不過只是上司和下屬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