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馨一直擔心袁不凡的心情,沒想到他恢復得倒是很快。
「因為沒什麼讓我牽掛的事了。」袁不凡灑脫一笑,「現在的我是真正的閒雲野鶴、自由自在。」
「外加兩袖清風。」寧馨補上這麼一句。
「錢財乃是身外之物,千金散盡還復來。而且,」袁不凡笑道:「銀子沒了,更給我努力工作的動力。」
「只是不知道你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寧馨很替他心疼。
兩人一路從商州過了雍、岐、秦各州,越走景色越是不同,從滿眼綠意漸漸走進了黃沙滾滾的世界。
一路上大致平靜,偶有攔路打劫的小賊,都被袁不凡料理了。
這一日行到蘭州,又是一派繁榮景象。
蘭州由於是西北邊地的軍事重鎮,朝廷格外用心經營,加上泉水豐足,在此地反而意外的見到了睽遠已久的榆柳成蔭的景象。
「北樓西望滿晴空,積水連山勝畫中。湍上急流聲若箭,城頭殘月勢如弓。」袁不凡不禁想起這首詩。
當晚兩人仍舊找了一間客棧住下,初進客棧,即見到些高鼻深目的異邦人,蘭州本就是各色人等雜處之地,見到外邦人並不奇怪,但一個據桌而坐的人的背影卻讓袁不凡留心了。
「在什麼地方見過?」袁不凡在腦中搜索,卻找不到答案。
「怎麼了?」寧馨發覺袁不凡的臉色不對。
「好像見到認識的人!」袁不凡腦中彷彿有一條斷線,卻始終接不起來。
袁不凡以眼神示意,寧馨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沒見過,是你的朋友嗎?」
「不是。」袁不凡仍在思索。
「不然直接過去跟他打個招呼?」
「不要,或許是個敵人。」袁不凡雖然想不起那人是誰,但看著那人背影時,伴隨而來的是警戒,這令他決定暫時不要打草驚蛇。
「要不要換家客棧?」
袁不凡正在躊躇不決,就在此時,那人起身叫夥計結賬,然後在袁不凡和寧馨眼前直接走了出去。
袁不凡見到那人的臉,反而放下心來——因為那人也是高鼻樑深目,此人既不是中原武林人士,應該就不是衝著他和寧馨而來。
夜晚兩人上樓,進了房間睡下,袁不凡就住在寧馨隔壁。
自從與她回過他家後,袁不凡就再也不與寧馨同住一間房,他知道他已愛上寧馨,再這樣相處下去,對他和她都不會是好事。
他為什麼不能和寧馨在一起?他很清楚,關鍵就在秦觀海——到如春堡後,秦觀海絕對不會再讓寧馨離開,如果他要跟寧馨在一起,勢必就要投入秦觀海麾下,為他效命。
他沒有自大到不願替任何人工作,也甘心放棄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要他效忠必須要有能夠說服他的理由,而秦觀海並不足以讓他佩服。
他一直有著他自己的信念,而這信念從未動搖過——無論經歷失敗、挫折,甚至是失去生命的威脅,他都不向任何勢力屈服,也不背叛自己,這是他唯一的驕傲。
然而愛情是否會改變他?他沒把握,現在他的理智還能說服他自己,可是如果再跟寧馨在一起,他沒有把握自己不會為她而動搖,所以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和她保持距離。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打斷了袁不凡的思考,樓上房間很多,有人上樓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可是令他提高警覺的是,腳步聲是朝著他們這邊來的。
袁不凡在樓上最後一間房,他的隔壁就是寧馨,那人的腳步聲剛好停在寧馨的房門外。
袁不凡立刻從床上躍起,不過在他打開房門前,他聽到隔壁響起了敲門聲——如果是敵人,不會在此時敲門的。
敲門聲極輕,先是「叩啊」兩下,接下來是三下。
這讓袁不凡立刻聯想到——是暗號!
寧馨與人有約?若是,她必定會在敲門聲停止後立刻開門。
袁不凡暗自祈禱這一切都只是他多慮,寧馨根本無事瞞他,這樣他會立刻衝出去把來人打飛。
但事與願違,祈禱亦無效——寧馨開了門。
袁不凡還在做垂死掙扎,他甚至希望寧馨能尖叫——可不幸的是,寧馨完全沒有憐憫他的意思,把來人帶進房,還把門關上。
袁不凡的疑心升到最高點——看樣子寧馨不但認識那人,跟那人的關係還很親近。
他忍不住屏息、凝神,開始捕捉從隔壁房中傳出的一字一句。
無奈隔間很厚,寧馨和來人的聲音又極低,袁不凡只能聽到「不是叫你不要來」、「你阻止不了我」、「有他保護」這些斷斷續續的句子,而這些話都是寧馨說的;來人的聲音低沉,袁不凡完全無法聽清他說的話,但已可斷定對方是個男人!
三更半夜,寧馨和一個男人在房裡做什麼?袁不凡有點不高興,她好歹也是個閨女,夜半時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
他要不要若無其事的過去敲敲門,看看寧馨會有什麼反應?如果她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就表示她有心瞞他,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會很不開心。
可是如果寧馨以無所謂的態度向他介紹另一個男人,那豈不是表示她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也就是那男人跟寧馨的關係真的非比尋常,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寧可不要知道。
忽然,袁不凡想起了寧馨曾說的兩個歪理——
「要當別人的娘子,第一步要先學會懷疑相公。」
「第二步要學會自我欺騙。」
那時候覺得是歪理,現在不是全都應在他的身上了?
如果回歸原點,他和寧馨有生意上的關係,他可以以「受秦觀海托付的名義」過濾她來往的所有人等,可是這樣做只讓他覺得自己很可悲,連他都要瞧不起他自己。
就這樣左思右想,袁不凡變得舉棋不定,直到隔壁房裡傳來打鬥聲,袁不凡立刻奪門而出,一掌劈開鄰房門栓——
寧馨擁著被瑟縮在床上一角,一個男人迅速從窗戶竄出。
在竄出前,袁不凡與他打了個照面,藉著「如弓殘月」,他已認出了那個男人——就是今天在客棧飯堂見過的那個異邦人!
而且一見到他竄出的背影,袁不凡腦中的斷線立刻接上了——
早在洛陽,他從汝陽回酒樓的那個早上,他見到的那個從樓上竄下的背影原來就是他!
這人竟跟了他們這麼久!
這人到底是誰?這一路上的不解之謎是否都與他有關?袁不凡急欲將他擒下,可是寧馨卻叫住他——
「袁大哥,不要走!陪我……」
寧馨似乎受了驚嚇,在這種情況下,袁不凡不能丟下她。「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一看到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他的心就軟了。
「你先把窗戶關上,我怕……怕他再來。」寧馨目中含淚。
「好。」袁不凡關上窗,卻是滿腹疑惑。
「袁大哥,我怕。」
袁不凡坐到床邊。「我陪你。」
「袁大哥,讓我靠一下。」寧馨話還沒有說完就抱住袁不凡,頭枕在他的胸前。
袁不凡的心很亂,他有一大堆的事想問,可此情此景,教他怎麼問得出口?過了好一會兒,「沒事了。」安慰道。
寧馨慢慢放開手。
「發生了什麼事,你可以告訴我嗎?」即使寧馨暖馥的身子足以令所有男人神魂顛倒,但袁不凡心中的疑惑太大,他一定要解開這些謎團。
「你看不出來嗎?」寧馨癟嘴,「那個人……想欺負我。」
「不是你開門讓他進來的嗎?」袁不凡遲疑了一下,終於問出這句話;這句問話雖然不禮貌,但卻是整件事的關鍵。
「你……你聽到了?」寧馨委屈道:「這麼晚你還沒睡?」
「就算我睡死了,千里之外一片葉子落地的聲音我都聽得見!」這麼說真的是太誇張了,事實上是他這段時間每晚躺上床後,都在認真思考他和寧馨的未來。
不過現在看來,是他想太多了。
「他跟你到底是什麼關係?」袁不凡鼓起勇氣問。
「就是……朋友。」寧馨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只是朋友嗎?是朋友,為什麼要瞞著我;是朋友,為什麼要用暗號?」袁不凡很不滿意。
「沒告訴你是因為覺得你不需要知道……」寧馨囁嚅著。
「需不需要知道,由我來決定。」從洛陽太白酒樓到今天客棧飯堂,寧馨已騙他兩次了,他不能不發火。「他到底是誰?」咄咄逼人。
「我可不可以不說……」寧馨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你、一、定、要、說!」袁不凡發出最後通牒。
「我怕你知道了會誤會我……」寧馨又換上擔心的表情。
「不、會!我、向、你、保、證。」說話清楚了,才不會有誤會。
「真的要說?」寧馨還在做最後的努力。
「對!」
「好吧!」寧馨一副豁出去的表情,「他是我的未婚夫。」
「什麼?!」袁不凡站了起來,他受到的震撼簡直無法言喻。
「我說啦!他是我的未婚夫。」寧馨一副「要殺要剮隨便你」的表情。
「未婚夫?」受驚太大,袁不凡此時就像個呆子,只會複述寧馨的話語。
「對啊!我和他的狀況就是,我現在還沒嫁給他,但未來注定要嫁給他的那個關係。」
「現在還沒嫁給他,但未來注定要嫁給他?」袁不凡又開始複述,「我懂未婚夫是什麼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怎麼從沒告訴過我?」
「這種事需要告訴你嗎?當初你連我的名字都沒興趣知道哩!」寧馨噘嘴。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袁不凡腦中不禁浮現「癡心錯付」四個字。「你的未婚夫為什麼要一路跟著我們?難道他信不過我嗎?」他現在只想維持最後一點男性尊嚴。
「我就說你會誤會,事情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寧馨向他伸手,「袁大哥,你可不可以先坐下,不要這麼激動。」
「誰激動了?你想有誰被騙了,心情還會好的?」話雖如此,他還是坐了下來。只是此刻,他再也不肯坐在床上,只是拿了把椅子坐在床邊。
「你嫌棄人家了!」寧馨癟嘴,一副要哭的樣子,「這也是我不願意跟你說的原因,可是你能不能聽完我的話,再決定你要不要生氣好不好?」
袁不凡暫時忍住氣,「你說。」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他是爹爹幫我訂下的親事,小時候我們雖然說得上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但我從沒想過要嫁給他。」
哼!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她還真會形容,袁不凡氣悶的想著。
「後來他為了習武離家,一去就是十幾年,這中間我們幾乎斷了音訊。」
幾乎?「是斷了,還是沒斷?」
「嗯,就心理層面來說是斷了。」寧馨小心道。
「那就事實層面呢?」
「哎呀!」寧馨撒嬌兼耍賴,「羅世伯和伯母偶爾還是會到我們家串門子,茶餘飯後沒話找話聊也是難免嘛!」
不是難免,是不能免,這是袁不凡的想法。
「可是我都沒放在心上,只當他是個大哥而已。」
她的大哥還真多!袁不凡更加氣悶了。
「所以當爹爹告訴我該找個時間把婚事辦一辦時,真把我嚇壞了!」
「你爹幫你訂親時,難道沒問過你的意思嗎?」
「小時候的意思怎能作數?小時候我們誰沒說過要跟誰成親這樣的話,如果全都算數,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可是除了她,他沒想過要娶誰,袁不凡直到這時才驚訝的發現,他每晚輾轉反側想的「與寧馨的未來」,其實就是指和她成親這回事。
太可怕了!這段時間他竟壓根沒想到他的職業道德,他……他真該金盆洗手了!
寧馨繼續解釋著,「我跟羅大哥不過就是小時候玩扮家家酒的朋友,這麼多年不見,根本談不上什麼感情,突然說要成親,真的讓我好為難;答應他是欺騙他的感情,不答應他又怕他傷心,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加上秦老頭突然通知我爹,要把我接到他那裡去,我雖不捨離開我爹,但想想這也不失為解決之道;我爹既然不是我爹,那他訂下的親事自然也就作廢了。」
「只是沒想到羅大哥聽到這個消息卻不罷休,竟然一路追來,不想讓我去如春堡。」
「陸填海是不是他殺的?」袁不凡突然問出這句話,這件事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不是,那時他還沒趕上。」
「那屈嬌呢?」
「我不知道,屈嬌把我打昏了啊!不過我想不是他。」
袁不凡稍一尋思,也知道了——如果是寧馨的未婚夫,一定會順便帶走她的。「你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
「就是在太白酒樓,你出去後不久,他就進來了。」
天啊!他從洛陽回汝陽來回起碼一個時辰,在這一個時辰中,那男人竟然一直和寧馨共處一室……
「你不要誤會,我們什麼都沒發生,只是把話講清楚,我告訴他我一定要去如春堡,而他說他不會讓我去……」看到袁不凡的臉色不善,寧馨連忙解釋。「我一直叫他快走,他卻說要我跟他一起走,我不肯,又怕你回來被你看見,只好跟他約了暗號。」
「你們又見了幾次面?」袁不凡邊問邊想像寧馨說的畫面,搞不清楚自己在裡面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人家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而他卻是名不正、言不順,以世俗的標準來看,他應該算是「姦夫」。
而未婚夫躲姦夫,世上有這種道理嗎?
「一次,就是這一次,我發誓。」寧馨信誓旦旦的說。
「真的?」袁不凡邊問邊在腦中回想從太白酒樓離開後所發生的每件事,寧馨落單只有在汝陽的那段時間,但他相信她絕不會在那個時候與她的未婚夫見面。
在汝陽的那段時間,他們心中應該就只有彼此……
可是寧馨就算真和她的未婚夫見面了,他又有什麼立場來表示任何意見呢?
「真的,其實會和他約暗號也是為了敷衍他,心想他哪這麼容易再找上門來?可沒想到他一直等在這裡;今晚他一來就問我是不是變心了,不然為什麼不肯跟他走?」寧馨說著瞟了袁不凡一眼。
「你怎麼說?」袁不凡故意裝作不經心的樣子,其實心裡在意極了!
「我說我沒變心,因為我從來就只當他是哥哥。」
本來袁不凡聽到「我沒變心」這句時,三魂七魄都變得無精打采;可聽到後面那句時,全身精力又充沛起來。「他能接受嗎?」希望他能!
「他不能接受。」寧馨的嘴又癟了,「他說我會這樣都是受到壞男人的引誘,所以才會三心二意,他說這都是他的錯,他應該幫我更堅定。他說……他說我們既然已經得到父母認可,不如現在就……就……」話沒說完就掩面哭了。
「禽獸!」袁不凡咬牙罵道。
敢說他是壞男人!那個姓羅的不知在面對寧馨的,他的情操有多崇高!
寧馨哭了好半天後才停止。
「接下來要怎麼辦?」袁不凡問:「要我把他抓起來嗎?」
「不要,千萬不要。」寧馨很緊張。
她緊張的神情讓袁不凡忍不住起疑。「你到底喜不喜歡他?」其實他更想問的是,「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我已經說啦!我只當他是大哥。」寧馨的模樣顯得很委屈。
「你要說實話喔!不然我怕我下手沒輕沒重,傷了你的大哥。」
「其實你要傷他,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哦!你的意思是他的功夫比我的強嗎?」從袁不凡的語氣就能聽出,他現在非常的不開心。
「不是,我只是擔心你。」
這句話無疑是火上澆油,袁不凡心想,寧馨該擔心的是她的「羅大哥」吧!
「總之,你盡量不要跟他見面,他愛說什麼就隨他去說,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就好。」
這豈不是讓他當個縮頭烏龜嗎?寧馨也太小看他了。
「因為我不想看到我大哥和我……心儀的大哥,」寧馨雙頰浮上兩朵紅雲,「任何一方為了我而有損傷。」
哇!「心儀的大哥」?寧馨是在說他嗎?袁不凡在瞬間變得飄飄然,覺得世界怎能如此美好?
「袁大哥,你能不能答應我?」寧馨用滿含柔情的眼神望著他。
「嗯!我理會得。」袁不凡忍住內心的雀躍,故作嚴肅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