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一整夜,最後春兒只換得了兩枚烏黑眼圈,和頻頻打呵欠的下場。
而辦法呢?連個屁都想不出。
她搖頭歎氣地梳洗完,在丫鬟們的扶持下前去七棠樓和心上人共進早膳。
在嚼著銀絲花卷的當兒,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待會得回家去。」
駱棄笑意溫柔的眼神一怔,不悅道:「回去做什麼?」
她的娘不是心心唸唸想把她推入火坑嗎?他看在她的面子上不去找麻煩已是客氣,怎可能再讓她回去那個不是人住的地方?
「我畢竟還未嫁給你。」她喝了一銀匙的香濃豆漿,忍不住又歎口氣。
這真不像她的風格啊。
可是這些日子來,她是為了歡喜也歎氣,為了難過也歎氣。
「你就留在府裡,我待會就去你家提親。」他斷然道。
「不!」她彷彿已經可以見到他被娘親大敲竹槓,剝皮剝得不亦樂乎的慘狀。「不可以。」
他挑眉,「你對我有什麼不放心嗎?」
「我是對我娘不放心。」她緊緊抓住他的手,一臉認真地道:「她一定會把你生吞活剝的。」
「你該對我有信心些。」他失笑,溫和地道:「相信我,我會好好處理的。」
她滿面焦灼,「不行不行,要是讓我娘知道了你的身份,以後你們家就會麻煩不斷了。你、你不知道我娘的德行,真是人憎狗厭……」
「太誇張了。」他啼笑皆非。
「若不是情況如此,我會這樣污蔑自己的親娘嗎?」她感歎地道,「不如這樣吧,你先讓我回去把話說清楚,我也得想法子好好安置我妹妹。」
「讓你妹妹住進艾府吧,我也會好好照顧她的。」他真摯地道。
春兒心一跳,不禁斜眼睨視他。「你是指……哪種『照顧』法?」
聽說姊夫最愛俏姨子了,難不成……
駱棄好氣又好笑,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那種人嗎?真是氣死我了。」
「哎呀,我想應該也不是啦。」她連忙陪不是。
「言歸正傳,我不想你回去。」他不捨的看著她。
「傻瓜,難道我可以就這樣『失蹤』嗎?我娘和我妹子以後該怎麼辦?尤其我妹子,她今年才十五,又是個書獃子,什麼也不懂,萬一過沒幾天就給我娘賣進青樓那就糟了。」她憂心忡忡的說。
「那麼我陪你回去。」他退了一步。
「最遲我明兒就回來,好不好?」她輕聲央求著,眼兒亮晶晶的。「別難為我了。」
「春兒……」
「我保證。」
駱棄凝視著她,最後只好低低歎了一口氣。「好吧,最遲明早,否則我馬上到你家去搶人。」
「好。」她嫣然一笑。
他輕輕將她攬入懷裡,下巴抵著她的發頂微歎聲,「我真捨不得你。」
「我明兒就回來了,乖。」她感動得滿眼笑吟吟,伸手將他的腰環得更緊。
「那麼好好吃飽飯,待會我騎馬送你。」
「不。」她搖搖頭,「不能讓我娘看見你和那匹駿馬,否則你恐怕逃不回艾府,連衣衫馬兒和鞋子都得被剝光了。」
「好吧,你嚇到我了。」他微微一笑,深邃的眸子裡卻怎麼也看不出一絲被嚇著的痕跡。
「回家前我也得把這身新衣裳換掉。」她皺皺鼻子,有點捨不得地輕撫著這上好絲綢縫製成的美麗宮衫。
也許她不應該太苛責聯兒會為一件新衣裳打動,在窮困了那麼久,一件代表著安穩富足幸福生活的新衣裳的確可以大大打動一個小女孩的心,錯只錯在娘親用那種卑鄙的法子魅惑人心。
「你會不會想太多了?」他溫柔地摸摸她的頭,「無論如何,那也是你的娘親,就算她再自私貪利也不會連一絲絲骨肉之情也無。」
春兒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他不認識她娘,根本不知道貪婪會把人的良心腐蝕到什麼樣的地步。
罷了,走運的話,明天她就會離開那個不堪回首的過去,重新開始嶄新明亮的人生。
她真是太幸運了,不必掙夠了銀子,也不必帶著妹妹遠離京城去尋找自由自在的土地。
從今而後,駱棄就是她的依靠,她的溫暖和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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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兒走過花街柳巷,憐憫而平靜地看著這俗麗色靡的老舊街道。
家家戶戶都是勾欄院,來來往往都是嫖客子。
明天、明天她就離了這污泥,回復她清白皎潔的身份了。
她守身如玉這麼多年,終於,終於守到了雲兒開月兒明的一天。
「喲!這不是柳家春兒嗎?眉飛色舞的模樣,想是被開苞了吧?今早我還聽見她娘親窮嚷嚷,說是女兒一夜未歸,定然是找到了好恩客了。」三姑六婆倚欄賣笑的當兒,還不忘說長道短。
春兒今日心情太好,不準備與她們計較,所以連哼都懶得哼一聲,逕自走進家門。
「姊姊,你到哪裡去了?」一夜未睡的聯兒滿眼血絲地衝了過來,在看到她的那一剎那不禁鼻酸淚流,緊緊攀著她的袖子哭了。「姊姊,我咋兒想了一整夜,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
春兒原是要回來安置妹妹,並向她道別的,可是看到憔悴飲泣滿面慚愧的妹妹時,不禁心頭一熱。
她又心軟了。
畢竟是她一手照顧大的妹妹呀!姊妹倆在冬夜裡躲在破舊棉被裡,抖著手剝著條小小烤地瓜分著吃的情景彷彿就在昨日。
她們倆那麼多年的深厚感情,怎麼能一筆抹煞呢?
「聯兒。」她攬緊妹妹的肩,心痛地哽咽起來。「說什麼傻話?咱們是好姊妹,你的心我明白呀。我只是難受你誤會我,在娘與我之間選擇了她……但是現在都好了,我什麼都不計較了,現在只要你過得好,我就快活了。」
聯兒作夢都沒想到姊姊竟然這般寬宏大量,非但不記恨她的無知懦弱和出言無狀,反而還這樣體恤憐惜她……
她哭得更慘了。
這些日子來自己的薄情寡義不斷襲上心頭,再想起姊姊這些年來付出的點點滴滴,真是覺得自己枉費讀了那麼多的書,學問都長到狗身上去了。
「姊姊……」聯兒緊抱住她,放聲大哭。
彷彿要洗盡自己的罪惡感和歉意,把所有是是非非全讓淚水淨化掉了。
春兒被她哭得一顆心揪疼了起來,連忙用力地拍了拍妹妹的肩,故作灑脫爽朗地道:「把我衣裳哭濕了,就罰你替我洗。快別哭了,咱們回房裡說話,我有正經事要跟你商量。」
「嗚嗚……是什麼?」聯兒抽噎著問道。
「娘呢?」她警覺地環顧四周。
「她在廚房那兒。」聯兒頓了下,才遲疑地低聲道:「娘今兒像是轉性了,我一早就聽她唸唸有詞地往廚房裡去,這會兒半天還不出來,不知在煮些什麼。姊姊,你想娘會不會真的悔改了?她決定以後要好好疼惜我們姊妹了?」
「是啊,那母豬也能上樹,連這門檻都會張口叫我娘了。」春兒沒好氣地道:「你不是真以為她改了性子吧?」
「但她這些天真的待我不一樣了。」聯兒怯怯道,又怕惹惱了姊姊不快,傷了姊姊的心。「我是說……」
「好了,你別急著向我解釋,咱們先進房裡說話。」她神秘兮兮地拉起妹妹的手就往房間方向走。
就在這時,正好撞見了手裡捧著一碗甜圓子湯,口裡喃喃自語走出廚房的柳寶惜。
姊妹倆不約而同心一驚,停住了腳步。
「成的,這回一定成……」柳寶惜的自言自語驀地一頓,她眨了眨眼,忽然看見她們姊妹倆,臉上隱約閃過一抹心虛。
「娘。」春兒冷冷喚道,對聯兒一點頭,「我們回房吧。」
「好。」聯兒也感覺到今日娘親似乎有些不對勁,她的臉頰潮紅,眼神太亮,尤其神秘兮兮地叨叨唸唸的舉動也令她感到畏懼。「呃,娘,我就和姊姊回房了。」
「等等,你們倆正好都在,喝了這碗甜圓子湯吧。」柳寶惜一個箭步向前,滿面慇勤討好地將那碗甜圓子湯捧到她們面前。
「我不渴。」春兒盯著她,直覺怪怪的。「你幾百年沒有下過廚了,誰知道裡頭擱了什麼毒藥。」
說不定是終於受不了她,所以要用老鼠藥毒死她了事。春兒冷笑的暗忖。
柳寶惜眼圈一紅,墜下淚來。「對不起,春兒,我知道這些年是我虧待了你們姊妹……我昨兒思前想後,懊悔痛苦得不得了。我求老天爺,如果能讓你平安回來,我從今後一定把那些壞性子改了,好好地疼愛照顧你們姊妹。」
春兒呆住了。
今兒是什麼日子?為什麼……為什麼連娘都會說出這樣悔恨內疚的話來?是她的耳朵壞掉了還是怎麼了?
娘後悔了?!
她這十八年來從沒自娘親嘴裡聽到過任何一個自責、懊悔的字,可是今日她非但道歉,甚至還親自煮了碗甜圓子湯要給她們吃。
春兒忽然覺得,這天地好似顛倒過來了,變得教她措手不及,腦子完全無法正常思考。
她驚疑又震動地瞪著柳寶惜,完全說不出話。
聯兒看在眼裡,忍不住眼眶含淚,嘴角噙著笑道:「姊姊,我是同你說真的,娘這幾天變得不一樣了,也許我們家真的要否極泰來,從此後一家和和樂樂團圓美滿。」
「騙人的吧?」春兒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緊繃又顫抖地冷哼。「娘,你究竟有什麼企圖?忽然對我們這麼好,這當中一定有鬼。」
「春兒……」柳寶惜泣不成聲,滿臉痛苦。「我不怪你不信我,我的確沒資格再求你們原諒我,我都明白,都明白。」
「娘,你別這麼說。」聯兒不忍心地走過去,抬手輕拭去娘親的淚水。
這不會是真的。
春兒內心強烈矛盾著,她不知設想、盼望過幾千幾萬次,希望娘親能夠變成現在這般慈藹好脾氣的模樣,希望娘親能夠體認到骨肉之情有多麼重要。
但是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沒理由這次還傻傻相信她。
可是……可是假若是真的呢?
她遲疑地看著柳寶惜,一顆心開始動搖。
「如果你們不喜歡這甜圓子湯,不要緊,我去把它倒了吧。」柳寶惜哽咽著就要轉身。
「娘!」聯兒急了,求救地向春兒望來。
「娘……」春兒心底澎湃渴望的母親情結終於戰勝一切理智與猶豫,伸手接過柳寶惜手上的甜湯,喜悅感傷的淚珠跌碎在衣襟上。「我喝,我想一定很甜、很好吃……」
聯兒歡喜感動地看著姊姊將甜圓子湯大口大口喝掉,暗自慶幸著從此後娘親和姊姊嫌隙盡釋,以後是真正親親愛愛的一家人了。
柳寶惜眼底閃過一絲異樣光芒,唇邊的笑容迅速擴大了。
「果然是我的寶貝好女兒,娘就知道你一定不會見死不救。」她喃喃自語,笑容變得好不詭異。
「娘,你在說什麼?」春兒驚覺她話裡的古怪,「什麼見死不救?」
「好了、好了,以後我們一家子就可以開開心心的在一起了。」聯兒兀自傻傻地在那兒欣慰地笑著。
「春兒,你現在應該想睡覺了吧?」柳寶惜壓低聲音催眠似地念著,眼神異常發亮地盯著她。「睡吧,睡吧,睡了就痛快了,這是你的命運,以後待你穿金戴銀的時候會感激娘的……」
「你、你在湯裡下了……什麼……」春兒只覺一陣暈眩襲來,然後渾身逐漸酸軟無力。
閃過她腦際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她恐怕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那個心愛的男人了!
駱棄……駱棄……
接下來她完全失去了意識,任憑黑暗將她全面籠罩而下。
「姊姊!」聯兒尖叫著一把抱住昏過去的姊姊,目眥欲裂地怒視著娘親。「娘,你對姊姊做了什麼?」
「我只是給她喝了迷魂藥,沒事的,待她醒過來後就知道自己注定是妓女命,逃也逃不了。」柳寶惜露出了貪婪邪惡的笑容,興奮地搓著手道:「王潑皮給了我五十兩銀子做賭本,所以我把你姊姊賣給他的『梨春院』了。聯兒,你應該要開心才對,這碗甜圓子湯原是要給你喝的,幸虧老天爺陰錯陽差讓你姊姊這時回來,撞進我的手裡──」
「你這個惡毒的娘,你究竟還有沒有人性?」聯兒倒抽了一口涼氣,驚恐又悲憤地大叫。「原來你這陣子都是騙我的,你真的像姊姊說的那樣,一心一意就要把我們姊妹賣入青樓!」
「哼,若不是今日王潑皮出的價著實誘人,還給了我這包迷魂藥,否則我還真捨不得就這麼隨隨便便把你們這對如花似玉的姊妹給賣了呢。」柳寶惜得意地哈哈大笑。「今天可遂了我的心願了,看你們還敢不敢瞧不起我?」
「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我絕對不會讓你傷害姊姊!」聯兒猶如一頭瘋狂的幼獅要保護母獅子,緊緊地將姊姊抱在懷裡,怒瞪著娘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哼!由得了你這個書獃子嗎?」柳寶惜冷冷一笑。「我現在就去通知王潑皮可以過來接人了,你若是敢給我橫生枝節,我明兒就把你給賤價賣了。你的姿色比起春兒是差太多了,又這麼瘦津津的沒幾兩肉,我若不是想多哄抬些價錢,哪會留你到現在?」
「你這蛇蠍心腸……」聯兒已經罵不下去了,她心痛欲死地緊抱著姊姊,渾身顫抖如風中秋葉。
她對不起姊姊,都是她,害姊姊對娘失去了戒心。
事到如今,如果待會王潑皮來,她一定要主動自願代替姊姊,跟他回青樓去,否則教她怎麼對得起姊姊呢?
「給我好好看著春兒,你若敢跑的話,我絕對不饒你!」柳寶惜撂下狠話後就走了。
看著娘親歡天喜地要去喚青樓的人來,聯兒又是氣又是恨又是悲傷。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但是最後,她拚死拚活還是保不住姊姊,王潑皮派來的人一見到美艷如海棠春睡的春兒,二話不說扛了人就走。
她撲上前去懇求著要做交換,只是落得被踹了好幾腳和恥笑的下場。
「娘……」聯兒哭得快斷氣,沒法子只好抱住娘親的腿。「求求你,你改賣了我吧,讓他們把姊姊送回來啊!」
「你給我住嘴!你以為別人的眼睛都瞎了,看不清楚你們倆誰比較值錢嗎?別在這兒嚎喪,老娘還準備出去大殺四方哪!」柳寶惜啐了一聲,不理女兒的苦苦哀求,捧著沉甸甸的五十兩銀子興高采烈地出門賭博去了。
「娘!我求求你啊……」聯兒跪在地上拚命磕頭,卻怎麼也喚不回那個心腸如鐵石般冷硬的柳寶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