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灩生心頭陡地雪亮,知那三面靈是西南滇門分部的吉物。
又是一記炮轟,尚未靠近,水面興起的波浪推擠她的船。
她奮力穩住船身,長桿使勁揮擺,夾雜的炮聲中清楚捕捉到同伴的慘叫,心中急怒,終能體會容燦說那句「若我弟兄有何閃失,我必血洗滇門」時的心情。
周圍水面飄散著船板旗帆,許多被炸得肢離破碎的人,她搜尋著可能生還的門眾,卻無一所獲,頓時,憤恨之情填滿心胸。
「阿克達!」她大喊,朝一個半浮在水面上的人劃去。來到他身邊,她伸手一探,將他拖上烏篷船,「阿克達。」
「小、小姐……」阿克達大口喘息,他泅水技巧高絕,落入江面亦可無虞,但胸前一道撕裂傷痕,染紅全身,教他喘不過氣來。「小姐,快走……」
沐灩生朝他笑,眸中有憤然悲意,雙手緊摀住那道要命的口子。
「是副、副門主……那是迎親船隊……詭訐,大家都、被騙了,蒼山總堂可能有、有危險了……門主和夫人有危險……」
這方僅餘沐灩生一艘船,在散佈滿江的殘骸上格外突兀明顯,很快成為鎖定的目標,幾門炮已同時轉向她,她猶然未知。
「轟」地震天價響,火藥點著、炮火擊發。
沐灩生的船無任何損傷,而是幾面玉面靈的船帆傾倒而下,隨著驚叫和毀壞的船板撲入江水之中。
她螓首一抬,見漕幫的武裝船迅捷地航近,武備全開,擊出火藥的炮口還冒著白煙,眾人各司其職,取竹筒火藥、填裝、再瞄準目標,等下一波命令。
情勢急轉而下,戰備雙方皆訝異對手擁有威力十足的武器,烏篷船雖多,但船身不大,僅能架上一組輕型炮火,而漕幫武裝船左右船身各有兩組,每艘共四組,來回穿梭對敵,機動性甚高。
烏篷船隊緊接著反擊,漕幫分散追擊、炮火齊發,江面上一場大戰,打得波濤洶湧、灰飛煙滅,空氣中儘是硝石硫黃的辛辣味。
一切似乎離得好遠,沐灩生木然看著,等雙眸調回時,懷中的阿克達早已氣絕身亡。一艘武裝船邊閃避炮火、邊轟擊敵人,朝她急駛過來,兩船船身相靠。
「沐灩生!」船上的人張口狂吼,臉蒼白如寒霜。
「三哥,哦別激動。」宋玉郎苦笑,拖住容燦的身軀,阻止他往烏篷船跳下,忙不迭對烏篷船上唯一存活的人勸道:「姑娘,你上咱們船吧,我三哥擔心你,怕你讓炮火給傷了。」
「誰擔心她?!我是要活捉她!」容燦又是狂吼,勉強忍住喉間麻癢。
「好、好——隨你怎麼說。」宋玉郎舉起雙手安撫,不想多辯。
此時,一顆炮火擊落在離船身甚近的水面,激起好大的水花。
「沐姑娘,上來吧。」宋玉郎再勸,容燦卻不說話,抿著唇冷冷看著。
她抱著阿克達,雙手和上身沾滿了鮮血,對宋玉郎的叫喚似未聽聞,唇邊有笑,「阿克達,金鞭霞袖替你報仇。」她的唇輕輕點觸他的眼皮,接著,將阿克達推入江水之中,讓水流淹沒了屍身。
驀地,她昂然而立,回首瞥了容燦一眼,唇上的笑淒艷絕媚,彷彿是最後的流連,然後長桿一撐,她使勁地划動,讓烏篷船直直撲入敵人船隊中。
「沐灩生!」容燦怒極,一聲令下,武裝船追隨而去,炮火連開不歇,一面為她護航、一面阻她去路。
「該死的,你想幹什麼?!」他氣得幾要暈厥,真恨自己此刻內力盡失,只能靠弟兄來保護她,而不能親自護她周全。等一下,保護她?!護地周全?!他到底在想什麼?不、不!他是為了活捉她,以解心頭之恨的。
她不語,見烏篷船無法再近,拋掉長桿,右手拉扯腰間,那條金鞭破空厲響,勾角鞋踩踏船板,身子如一團火焰,凌躍在水面上。
那飄浮的屍體、散亂的板塊成為她藉力之點,腳下踩著的是滇門門眾、是她的弟兄,她心中怒痛,艷麗容貌盡現殺機,尚未落在敵方船隊,手中金鞭已出,招式快如電,連續擊中十來名漢子。
「楚雄——出來,別做縮頭烏龜!金鞭霞袖要同你決鬥!出來——」她嬌聲怒喊,身軀不停地在各艘船上游鬥,尋找背後的主使者。
「金鞭霞袖,你跟我們要人?明明是總堂安排的詭計,你會不知他在何處?」一名老者開口直斥,他使的是九節鞭,精妙地回擋沐灩生的攻勢。
她識得他,那老者是西南滇門分部的長老,一直待她不錯。
「齊薩伊,是楚雄背叛滇門、背叛門主,他懷有二心,買通中原玄風堂的殺手取我與瀾思的性命,為奪門主之位,他讓總堂與分部陷入對立局面,吸收西南外族勢力,如今又殺同門之人。金鞭霞袖不殺他,對不起枉死的滇門兄弟。」她說著,手中金鞭如有生命,將主人團團護住。
「一派胡言!」齊薩伊灰眉怒揚,「是門主無廣大的胸襟,他不能容人,猜忌副門主,造成對立局面,蒼山總堂才是罪魁禍首。」九節鞭在半空對上金鞭,他大喝:「捉了你同總堂要人!」
情況十分混亂,不知哪個環節出錯?竟是各為其主、各說各話。
似乎聽見有人喚她,是那熟悉的音調,總是怒意騰騰的。她一笑,金鞭無比凌厲,暗勁一吐,硬生生扯裂九節鞭,金鞭再下,老者命在旦夕。
她在做什麼?誅殺同門?!這般,與楚雄有何分別?!
念頭猛然生起,她冷汗盈額,鞭梢偏開準頭,將烏篷船擊裂一角。
沒料及,齊薩伊做最後撲殺,他身軀直撞而來,沐灩生來不及避開,雙雙翻入江水之中。
掙扎中,她又聽到那人喊著她了——
水面上最後一幕,是她教人由身後扼住頸項,小臉痛苦,眉目緊皺。她抱著老者,身子往前翻滾,兩人沉入更深更冷的江底,不再浮起。
容燦無法忍受,在炮火煙塵下跟著撲入江水,如同當日他墜崖救她。
「三哥——」宋玉郎大急,若是平常,他才不擔這個心,可現下三哥都自身難保了。唉唉,他認命苦笑,身子一縱,跟著躍下水。
「燦爺、六爺——」張鬍子叫著。
奇啦!怎麼一古腦兒皆往水裡沖?他皺著眉、搔搔鬍鬚,決定先解決敵人。反正敵不停轟、我不停,敵若停轟,我就贏。
水面下,容燦尋找她的身影,雙臂奮力划動,想加快速度卻有些力不從心。
水溫極凍,蒼藍下,他終於瞧見她,血由她周圍散開,染紅江水。
他心一驚,提著一口氣游去,竟覺這短短距離如千里、萬里般遠長,費盡心力碰觸到她,他緊緊圈住她的柔軟,想也未想,將所剩的氣息渡到她口中。
明眸睜開,意識到現下的狀態,目光中有驚有喜,她亦反手用力地抱住他。
她沒事……望見那對美麗的眼瞳,容燦隱約有所意會,忽地胸口煩亂刺痛,人有些支持不住了。
她抱著他正欲破水而出,千鈞一刻,腳讓一隻枯勁的手握住,她回望,見方才性命相搏時,教自己以短匕刺中胸口的齊薩伊雙目閃著精光,死前亦要拖住她陪葬。
她拚命踢著雙腳,可是對方下了十足氣力,咬牙死扣。
不願放、不能放呵,她若放手與他繼鬥,燦郎就飄走了。
在水底,他的面容慘青,雙目恍惚,口鼻無氣息。
她不顧了,她要纏著他,只要同他一起,怎麼也快活呵……
小嘴印上他的,兩人共享剩餘時刻、剩餘的一丁點空氣,就這麼在一塊吧,她想。
口中嘗到腥甜,是他嘔出的血,她沒有離開他的唇,將那些血吞入腹中。
猛地,水中激起一片血霧,那拉扯的力量忽然消失,是宋玉郎游了過來,書扇機括彈出利劍,輕鬆地削下齊薩伊的手。他單手拉住他們,單手向上撥水,三人終於浮出水面。
觸目所及,江面上,烏篷船毀的毀、逃的逃,漕幫有兩艘船被擊中,所幸只部分損傷,遠遠見武裝船分散各處,救助落水以及毀船上的弟兄,而青天月、翻江蛟和幾名水性高超的弟兄亦下水尋找容燦與宋玉郎的蹤跡。
宋玉郎取出信號煙火,無奈燃線浸濕,劃不出火花。他游近,在容燦胸前摸索,找到一隻油布包,他歡呼一聲,取出裡頭長管形狀之物,讓燃火線狠狠劃過自己的俊頰,做了好大犧牲,終於點燃煙火。
那是閻王寨用以聯絡的信號煙花,「咻、咻、咻!」接連徹響,三朵橙色花火在雲空上綻放,停滯一陣才消散。
「燦郎。」沐灩生神智轉清,抱住容燦發寒的軀體,心中又憐又愛、又急又慌。
「沐姑娘,你別慌,我三哥不知經歷多少危難,總是能逢凶化吉,嗯……就是說本來很危險,因為運氣好,不好的事就變成好事。」他怕她不懂,特意解釋。「所以他命硬得很,閻王都不願收。」
沐灩生朝他感激微笑,嫩頰在容燦的臉上蹭了蹭。
「我相信,他會好好的。」
「你……沒事吧?」宋玉郎關心的問,不知怎地,感覺她麗容罩上一層黑氣。
她不語,只是笑。
結果,容燦身上的信號煙火不僅招引了漕幫弟兄,更招至另一艘大船。
它以滿帆朝這方全速前進,高立的船桅上升起一面錦旗。
旗幟飄飄,眾人已然分辨,那是閻王寨的大旗幟。
☆☆☆
因漕幫運送鐵製兵器的船隻失去聯繫,久候在兩湖一帶的閻王寨弟兄接不到船,這情況從未有過,寨中弟兄無不猜測憂心,甚至造成二當家容韜對他的郡主娘子誤會重重,以為雙生兄弟容燦與其他弟兄失蹤,是她對外洩漏風聲。
事發,閻王寨已出動探子營好手追蹤,不僅如此,五當家李星魂與排行第七的趙蝶飛亦奉寨主鐵無極之令,沿著流域分頭探尋消息。
今日,趙蝶飛的大船正在附近,見天際三朵橙色煙火,自然趕到一探究竟。
大船船艙頗為寬敞,光線由圓形木窗迤邐而下,造就一室雅靜。
「滇門的標識,奇也怪哉……」靠在木板牆旁,趙蝶飛透過圓窗觀察外頭,見江面許多燒燬的舟只,以及上頭隱約可見的五瓣火焰花,心中好奇得不得了。偏偏玉郎與張鬍子聽到她的船不日將與五哥會合,兩人直接把昏得不省人事的燦丟下,等著五哥替他治病解毒,然後拍拍屁股便要走人,說什麼運送鐵製兵器與部分火藥的漕幫大船鏈靠在葫蘆峽中段水域,只眠風、臥陽和赴雲三兄弟看守,再不去相救,大船進退維谷、前後困難,三兄弟不餓死也會無聊死。
問那群大漢要怎麼拖出大船離開葫蘆峽?他們卻面面相覷,彷彿驚訝於一向精明賽諸葛的趙蝶飛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他們給了答案——
「幹啥費力拖船?咱們有炮有火藥,直接把峽口炸了不就得了,遇一個炸一個,遇兩個咱們炸他媽的一雙,大船一路往前開,等到沒峽口可炸,呵呵呵,那兒非改名不可,萬不能再叫葫蘆峽啦。」
故意吊她胃口嘛!唉,雖然燦在這兒,但想從他口中探出事情的來龍去脈,好像、有點、不是那麼的容易了。況且,他還昏著呢。
趙蝶飛慢吞吞收回視線,她身邊坐著卿鴻郡主,正是她的二嫂、容韜的逃妻。她不再胡思亂想,與卿鴻安靜地望著床鋪上的一男一女。
容燦躺在軟鋪上,峻削的面容蒼白若死,眼角極倦地閉著,緊抿的薄唇泛著詭異的殷紫顏色,雙眉聚攏,鎖住深刻的皺折。
那名苗家裝扮的姑娘挨在床沿坐著,衣裙上鮮麗的刺繡不知沾染誰的血,浸了水,腥紅更加擴大,毀了一身霞彩。
她的眼美如星辰,緊緊切切地對住客燦,如幻似夢中,盛載著濃烈的關懷和綿綿的情意。
她看了許久許久,唇邊掛著微笑,以為就要這般靜默下去,她忍不住傾向前,小手憐惜地撫摸男子的頰,艷容勝桃李,藏不住的癡心情懷……
她不理會旁人,俯下頭,紅艷艷的唇貼住容燦剛毅的嘴,她又偷吻他了,改不了這個習慣,因為上了癮,她強烈地受他吸引,感情深刻濃烈。
難得捕捉的親熱畫面,卿鴻淡淡笑著、臉蛋微赭,趙蝶飛則「哎呀」地輕喊出聲,滿臉興味,呵呵,苗族女子敢愛多情,今天總算見識到啦!
船艙中氣氛旖旎,沐灩生舔著他的唇,倏地輕叫而出,人已被推倒跌在地板上。原來容燦已然醒來,僅是合眼假寐,此刻他掙脫了她,半撐起身軀怒瞪跌坐於地的人兒。
「你就這麼不知羞恥嗎?!」他眼泛血絲,痛恨地蔑視著。
這話,他說過不下一次,以往她總是笑鬧著帶過,如今卻覺痛徹心扉。
她選擇相同的回答,語調嬌軟,「我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沒有辦法的。」
用十丈的苦,換一寸的情,她正嘗試著,在其中遍體鱗傷。
接著,她立起身子,不在意的笑盈盈如畫,美得教人動心。
「拿開你的手,別碰我!」容燦轉過臉,躲避她欲拂上頰的柔荑。
「你中了滇門的毒,我替你瞧瞧。」
「不必!」對她的柔聲軟語,容燦厲顏以對,殘酷的道:「滾遠一點,別來煩我!」他又受她擺佈、教她擾亂。他原是要擒住她,然後……然後再……再……
再如何?他不知道、不知道!一團的亂,他的腦筋嚴重停擺。放她離去也不對、將她扣在身邊也不對!怎麼做都是該死的不對!天殺的矛盾!
沐灩生溫柔望著,細細思量,他定未服下那三顆續命丹,要不,不會虛弱至此,那三顆丹藥可為他支撐一些時日,待她向阿爹求來解藥,為他解去蠱毒。
唉……她是知道他的,依他的脾性,那續命丹藥是難以餵入他口中了。這亦說明她必須盡速取來九重蠱的解藥,至於該如何讓他服下?等時候到了再來費思量吧。
她原是苗家瀟灑的姑娘,卻為一個漢家男子跌入情愛的迷陣,酸甜苦悶、深迷不醒、虛實難以分曉,就這麼在黑暗中追尋一朵火光。
安分地收回手,她唇邊的笑依然美麗,對他的感情直接而熱烈,完全不懂掩飾。「是我錯,你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你不願見我,我離開便是。」說完,她拉開門板走出船艙。
甲板上吹來冷風,她深深呼吸,已難平息胸口的痛。
是無形還是有形,她已分不清,扶靠船桿,喉頭滾動著甜膩的腥味,想忍住,可是血無聲息地溢出嘴角,染紅那美好的下顎,一滴滴落在前襟,心中很明白是怎地一回事。
「九重蠱」,九重苦。燦郎受九蟲之毒,毒入血脈,全身血液已化劇毒。
齊薩伊扣住她腳踝時,她以為兩人就要長眠江底,吻著他時,亦吞食了他的血液。如今,她腹中流有他的血,是帶著劇毒的溫暖。
微微一笑,想捲起霞袖為自己拭淨,卻在此時,一聲驚呼響起,那女子離自己好近。
「你、你也中毒……」卿鴻驚悸無比。
沐灩生亦是驚愕,不想教人瞧見現在的模樣,趕緊摀住嘴,將那些由喉間溢湧而出的血掩住,無奈又是一嘔,擋不勝擋,血從指縫滲流出來。
她胡亂拭著嘴角,寧定心神後才轉向卿鴻,真心誠意地道:「我設法……替燦拿到解藥,這段日子……請你照顧他。」
首次,那愛笑的臉上顯露憂鬱,不再強做無謂,情絲縷縷纏繞,她癡戀地回望船艙一眼,在卿鴻來不及反應下,縱身一跳,躍入茫茫江水之中。
☆☆☆
「哎呀!糟了!」
「糟什麼糟啊?六爺,最近你說話愈來愈怪啦!」巨掌搔著鬍子,銅鈴眼斜睨著身旁容勝宋玉、貌比潘安的男子,懶懶又道:「若是擔心頰上那道擦傷會留下疤痕,那就甭喊糟啦!咱覺得挺有氣概的,還是會有許多姑娘追著你跑啦。」俊顏上的擦傷是為了點燃那把信號煙火,浸了水、吹了風,微微紅腫,那模樣教纏著他的娘子軍見了,不知會有多心疼。
「我不是說這個。」
「那是說哪個?你不說清楚,咱怎知道這個是哪個?哪個是這個?」
「我們讓三哥留在蝶飛那裡,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了。」
「有嗎?」不只張鬍子,聽到的弟兄全皺起大眉。
「有啦有啦!」宋玉郎的眉皺得最好看。「咱們沒把實情告訴三哥,這其間的來龍去脈他是完全不知,只道那姑娘真要拿他來以人易物。唉唉——」
船上的弟兄愣了半晌,有人乾笑,「ㄟ——應該不會太嚴重啦!」
「是啦!反正燦爺現在是打不過金鞭霞袖,沒事沒事!」
「咱們出了葫蘆峽再去解釋,這不就得了。」
「是啦是啦。唉唉——」
唉唉——只怕再多遲來的解釋也是枉然。
☆☆☆
蒼山銀嶺。
落日霞紅,美麗依舊,卻是人事已非。
賽穆斯雙手負於身後,靜靜來到女子身旁,無言地了望遠山斜陽,靜謐中,天際飛翔的雲雀,那喚聲無比清脆。
許久,他終於啟口,無波無浪的語氣自然地融入天地。
「你何時起程?」等不到回應,他又說:「續命丹所剩不多了,現在趕製也已不及,況且尚有幾味藥材難以得手,你的解藥是他,唯有他,才能救你。」
女子慢慢回眸,金紅霞光撒落她一身,飄搖嫵媚。
「他的命,我能救;我的命,唯他能救。」她低低笑著,「這真奇怪,不是嗎?」回蒼山後的日子,她是靠著續命丹維持性命。
那一日,總堂的弟兄長埋江底,僅剩她一人趕回蒼山,卻是晚了。
一片殘破、門眾死傷,她找到賽穆斯,他讓毀倒的堂柱壓中背脊,懷中抱著昏迷的瀾思,硬撐著體內真氣,才不至於讓千斤重的石柱斷骨碎脊。而阿爹和姆媽,賽穆斯告訴她,他們與楚雄絕戰,不知是生是死。
之後,有人在銀嶺絕壁斷崖上發現阿爹的彎刀和姆媽的一隻勾角鞋,每個人都說,他們跌落崖底,可能是同歸於盡,永永遠遠在這蒼山銀嶺的萬丈絕崖底下。
沐灩生很平靜地接受,至少,表面是極為平靜的。而瀾思仍未轉醒,腦部受到撞擊,她一直在自己的夢中遊蕩。
「門主一心想得火藥和火器的製造圖,為以鞏固滇門,但誰又料及,楚雄早在西南分部暗暗籌備,利用迎親名義,一支襲擊總堂,一支截殺你們。」他負於身後的手改為環抱在胸,緩聲道:「那人是你唯一希望,你不能心軟。」
她終於明瞭,何以阿爹每回煉製「九重蠱」的解藥,丹房內那股血腥之氣久久不散;為何她為救燦郎,翻遍裡頭千種藥瓶丹甕,偏偏獨缺「九重蠱」的解藥,因那根本是不存在的。
「你怎會知道解毒之法?」冥思中,她捉回思緒,雙唇失去往日的紅艷,而是染著淡淡的紫。再不去尋他,她活不了多久了。
「門主替人解毒時,我曾躲在煉丹房的布幕後。」
「你觸犯門規,按律要毀目割舌。」
「是的。」他說得很是平靜,「賽穆斯願意接受。」
她瞧著他一會兒,唇邊帶笑,眼眉柔軟地彎著,清朗地道:「賽穆斯,你沒有錯,金鞭霞袖絕不准你毀目割舌,因為她感激你。」
☆☆☆
自容燦身中怪毒,幸得回春手李星魂以高絕的針灸之術暫時保住他的性命。
但內力盡失,體內蠱毒流轉,教容燦偶會週身發麻,四肢動彈不得,那感覺十分地難以忍受,因神智是清醒的,整個人卻如廢物般躺臥,與死有何分別?
另外,李星魂為這棘手的蠱毒還前去遼東碧煙渚,拜訪「玉面華佗」碧三娘,經一番研探,擬出一份對症下藥的單子,卻對其中做為藥引之物頭痛三分。
中蠱毒者,血轉劇毒,若欲解除蠱毒,必須讓一陰體飲下自身含毒的生血,此陰體之血可為藥引。
換言之,他們需尋找一名女子,讓她喝下容燦的血,再取她的毒血做為藥引,方能讓藥劑相使相輔,體內的毒血亦會相剋相殺。
但,問題在於,這名女子絕無活路。
若要痊癒……若要痊癒呵……
李星魂想著這門奇毒,有毒有蠱,蠱亦帶咒,極其邪魔,他們又要上哪兒找來一個願意走這不歸路的姑娘?這明擺著,一人生,一人死。
商議後,閻王寨將此事對容燦隱瞞,僅寨主和李星魂知悉,一方面又委託碧煙渚尋求藥引,此任務雖是怪異到了極處,擅長追尋奇珍藥材的碧素問亦應允了下來,這之於他,也是難得的挑戰。
結果,就在這冬季的末尾時分,碧素問帶著一名姑娘來到兩湖,將她交給了正在漕幫為容燦診治的李星魂,不留片刻,即又起程返回遼東碧煙渚。
洞庭湖支流蜿蜒,眠風撐著長桿旋繞著曲折的水徑,舟上尚有兩男一女。
寒冬腳步漸遠,雖有冷意,也帶著淡淡的清爽。
見金鞭霞袖來此,眠風訝異得瞪大眼,不僅是他,漕幫眾弟兄全瞪大眼,傻呼呼地看著美人大駕光臨。
尤其是羅伯特,簡直失了魂,又捂著心口唱起他的情歌,差些蹲下來,讓她當成馬兒騎進廳裡。
經葫蘆峽一事,對她的敵意少了許多,其實她肯來,眠風心底是挺高興的,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畢竟明眼人都瞧得出,燦爺回兩湖竹閣養病後,脾氣是前所未有的暴躁,歸咎起來,除身中劇毒外,另一個主因便是為了個姑娘,而這個姑娘不是別人,偏是教他大栽跟頭的金鞭霞袖。
這情事他是不太懂啦,不過她一來,至少是有轉機吧。唉唉,要不,當燦爺小廝的自己就苦海無邊,回頭也找不到岸了。
「女娃兒,你來了,大家或許有好日子過啦。待會見到咱頭兒,可別同他鬥氣,你乖,就多讓讓他。」張鬍子飲口酒,埋在黑胡下的唇咂了咂,回味甘醇。
「我乖,他壞,我是知道的。」她笑容可掬,微微探身瞧著水中的自己。很好,她的妝仍完整,胭脂潤澤著她的菱唇,顯得嬌媚可人。
張鬍子哈哈大笑,岸邊木梢歇憩的小動物全讓他嚇得四處飛竄。
「他壞,你也甭怕,回兩湖後,咱弟兄同他解釋過事情始末,漕幫大船深陷葫蘆峽其實是個幌子,嗯……幌子就是說是假的、裝裝而已,用來騙人的。你只是想救出他,並非真要拿他交換的。他聽了是沒啥表示啦,不過,燦爺這人就是這樣,三拳打不出個悶屁,腸子九彎十八拐的,ㄟ——這句子你懂吧,我就不解釋了。」見她點頭,他繼續說:「所以,我猜他心也軟了,偏偏嘴上不說,也難得你整得了他。呵呵呵——」
「是呀,他常是這樣,心裡想著啥,可嘴上偏偏不說。」她笑著附和。
「哦……金鞭霞袖,你這次來,是給燦爺帶解藥的嗎?」眠風忍不住問出,感覺她好像變得更艷麗,眉眼勾勒有形、雙腮和唇都上了胭脂水粉。
「是呀。」她回得毫不遲疑,瞥見一旁的李星魂目中戒備算計,只有他知悉真相。心頭暗暗一笑,也難怪,他對她無法全然信任。
在探知碧煙渚為燦郎尋藥引藥材之事,她便知道「藥材」兩字只為掩人耳目,她找到了受委託的碧素問,告訴他,她便是他要找的「藥引子」,然後堂而皇之地來到兩湖,進入漕幫的地盤。
他懷疑她,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清楚,她雖可救燦郎性命,但燦郎身上的血卻是她唯一的解藥。
這便是滇門「九重蠱」,蠱中帶咒,一陰一陽,一死一生。
小舟緩緩劃入一叢柳樹,繞了進去,竹閣美好地佇立著,寧靜依舊。
沐灩生不等眠風停妥,身子已跳到竹閣岸邊,輕靈靈往裡頭奔去。
李星魂一驚,拔腿要追,偏教張鬍子扯住。「五爺,跑這麼急做啥?人家小兩口見面,可不干咱們的事,你也是娶了老婆開過竅的,難道就不懂?」
他張望著,急急喊:「唉呀!你不懂啦!」
這話可惹毛張鬍子。「哎呀——別以為咱沒討過老婆,就道咱真的不懂了!」
「不是不是。」真是牽扯不清,李星魂乾脆將實情說了出來。
這一邊,沐灩生奔進竹合,這兒的擺設她依然記得,在接近臨窗竹軒時,她腳步不自禁緩了下來,方寸間好似來了一隻小鹿,跳亂所有心緒。
門是半掩著的,她跨了進去,眼睥環顧四周,在臨窗的躺椅上瞧見那個男子。
他面著窗斜倚,聽見他長指翻書的輕微聲音,沐灩生不能控制唇角,那裡又浮出嬌艷的笑花,心柔軟酸楚。
悄悄地、悄悄地靠近,在容燦察覺時,她一雙小手已由後頭蒙住他的眼。
「燦郎……猜猜我是誰?」唉,這世上只有一人這樣喚他,還用猜嗎?
她好想吻他,隨即想起唇上的胭脂,克制了衝動,不願他知道自己真實的模樣。好想、好想吻他阿……
斜坐的人猛地回身,大掌扣下她的柔荑,兩人目光凝接,無聲勝有聲。
她不動,感覺他掌心的粗糙,容顏燦爛溫柔。「你有沒有想我?」
一口氣憋在胸臆,以為是夢,直到分明那熟悉的眉眼甜笑,才恍惚回神。
意識到自己的舉動,他眉心皺折,隨即放開她的手。
「你來做什麼?」他口氣是煩躁的,還不習慣感情支使。
「我來瞧你死透了沒?」此話一出,兩人都憶起上回在竹閣相見的情景。
那時,夏夜美麗,她的眼如天邊明亮的星。自那時起,他便深深受她吸引。
這陣子,容燦思索極多,仍理不清情緒,總覺得無法將她掌握,兩人的關係就在這樣的不安定中聯繫。
在蝶飛的大船上,他對她心懷恨惱,怒火高熾,其實大半是惱怒自己為何受她吸引。之後經玉郎和張鬍子解釋,又見鐵製兵器與其他貨物隨船而回,弟兄們安全無虞——是,他是對她誤解,但讓他受手銬腳鐐之恥,把他如畜生般鎖鏈起來,將他驅入這般困境、形同廢人的始作俑者,卻是她的父親。
正因如此,「抱歉」兩字,他對她極難啟口。
他想轉開臉不瞧她,想叫她走別來擾亂他,可是畢竟是想想罷了。
然後,聽見她說:「你沒死透那很好啊,因為我已經來了……我在這兒,你就不會死了。」那語調頑皮,柔軟得彷彿喃著一曲。
不知怎地,心莫名緊澀,容燦端詳著她,被一種突來的不安緊緊攫住……
恍然大悟,是那對眼,他首次在她眸中察覺那種神情,他說不上來是怎樣的「東西」,反正就是不喜歡,極度、極度的不喜歡。
「燦郎,別生我的氣了,我們好好相處……我帶解藥來了,待你痊癒,我、我就得回蒼山……我不能久待的……」她笑,眼眶熱熱的,她趕緊抱住他,故意將臉壓在他胸前,笑聲咯咯,說得輕鬆寫意,「從此,就毋需再見,我想……我會很忙很忙,忙著整頓滇門,可沒時間來纏著你……燦郎,你高興不?」心又在抽痛,她咬住唇,將翻湧的腥味嚥下。
他的直覺向來奇準,事有蹊蹺,他捺住性子按兵不動,大掌忍不住偷偷地撫著她的香發,目光轉為銳利深沉。
此時,門悄悄教人掩上,三個人躡手躡腳地走開,活像小偷似的。
來到安全地帶,張鬍子終於放聲說話。
「咱就說,沐家女娃兒不會害燦爺的,她對他可死心塌地啦,現下瞧見了吧!唉唉,話說回來,她若救他,自己也活不了。你啊你——」粗指指著李星魂,也不管對方是老幾了,「是大名鼎鼎的回春手,若不想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可砸了招牌啦!」
一旁,眠風點頭如搗蒜。
如果金鞭霞袖真不在了,光是想像那個狀況,他背脊都冷得發麻,若惡夢成真,往後太平日子是同他絕緣了。
「一人生、一人死,你們道我希望如此嗎?」李星魂大喊冤枉,「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
可是,真有後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