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中沐浴後換了新衣,她卻沒有把原先穿的衣裙交人拿去洗,一個人坐在房中盯著那套衣裙上濺染的斑斑血漬出神片刻,突然覺得白白的緞面上沾的血漬如同雪地裡綻開的朵朵紅梅,鮮艷奪目。忍不住點下蘭花指一遍遍地描過「紅梅」,心中想著:這木頭原是長了腦子的,只是不欲被人窺透內心,行事往往出人意料!
她以指尖反覆描著濺衣的血漬,反覆思量,終於下了決心——留在此地,看這個一品縣令還能做出什麼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疊了沾血的衣裙擱置一旁,抬頭往窗外看,樹梢上掛著參旗九星,不知不覺夜已深了,斜對面的淨齋小窗中幽幽透出一點燭光……
翌日凌晨,念奴嬌推開房門走出來,看到對面小窗中仍殘留一點微弱的燭光,房中空無人影,房外桃樹林裡一點緋色,忽隱忽現,那個名叫雨楓的緋衣少年正在林中練舞。她進入林子裡看了一會,桃花紅軟中一襲緋衣上下翻旋,此人的基本功挺紮實,舞若翩鴻,但若與她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
意興闌珊地離開桃林,沒有看到其他人的蹤影,這幾日練泳練跑練刀法的幾個人都起得很早,天沒亮就出去了,練騎射的布家大少爺卻打頭一天起就不知去向,她只在梵剎前院看到那個叫色子的地痞混混臥在一棵香樟樹下打盹。陽光透過枝葉縫隙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他閉著眼嘴裡頭還哼著俚俗小曲,一隻手撥弄著幾顆色子,一隻手緊攥著一疊銀票。他這幾日晝伏夜出,似是手氣不差,撈回些本錢,養足了精神準備晚些再出去賭個盡興。
這賭鬼簡直無藥可救!
她轉個身往院子一側的月牙門外走,門外猝然跳進來一個紮了紅頭繩的小女孩,手裡拎個紙鳶興沖沖地跑到香樟樹下,格格笑喚:「色子哥哥快起來,陪紅娃放風箏去!」
這女娃竟是那日當街玩雜耍攀竹竿的小藝人,今日她不與爺爺上街賣藝討生計,倒是一人跑到此處喚色子哥哥陪她一道出去玩。
市井混混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開朗愉悅的笑,拍了拍紅娃的頭,他一躍而起,使壞地搶了人家手中的紙鳶,大笑著往寺外跑。
一大一小兩個人嬉鬧追逐著跑遠了。
念奴嬌心中疑惑:那木頭就這樣放任著這些人,不聞不問的,又怎能在僅餘的五日期限練出一支奇兵?真不知他三天兩頭往外跑究竟在忙些什麼?她不自覺地抬頭看看寺院裡高高的圍牆,忽地皺眉——今日寺中和尚都聚在佛堂裡做早課,四周沒有半個人影,她為什麼還往牆頭上張望?旁人都能溜出去逛逛,自個就不能正大光明地出去散散心?今兒穿得一襲嶄新體面的裙裳,何不去外城走走看看?轉念間,人已朝著門口走去。
邁出門外,她抬眼就瞅到路經門外的一個小貨郎正擱了貨擔子,坐在石階上歇腳。見她從門裡出來,小貨郎摘了斗笠,抬頭衝她一笑。
此人相貌極其平庸,走在大街上也不大會引人注目,念奴嬌瞧著此人卻頗覺眼熟,細細回想,此人不正是昨日站在如兗身側的那位「唐大人」嗎?狐眸中閃過一絲驚異,她緩緩走下石階,走到「唐大人」面前,冷著臉漠然道:「你家主子就這麼沉不住氣,昨日才見了面,今日就催人上門了?」
唐允今日如同轉了性子,全然沒了浮躁易怒之態,只是笑瞇瞇地看著她,右手平貼至左胸,躬身施禮,「公主殿下,老奴見駕來遲!」他說的竟是一口流利的突耶國本土語言!
念奴嬌猛然睜大了眼看著這位相貌平平的「唐大人」,萬分吃驚,難道此人就是哈剌曾與她提過的內應:「聿叱達?」
「正是老奴!」
突耶暗插在京城的一枚棋子已然進入棋局,牽一髮而動全局!
與此同時,宮中御花園裡也擺開了棋局。
神龍天子坐在翠鸞亭中,正興致不淺地與國丈對弈。
一張黑亮鑒人的黑晶片棋枰鋪在白雲石桌上,如兗夾指捻著紫壇中一粒黑色瑪瑙棋子往棋盤上落下一子。神龍天子聚精會神地盯著棋盤,一隻手摸到紫壇中,夾起一粒瑩白的玉質棋子舉在棋枰上方,思來想去,久久落不下棋子。
亭中一尊銅獸香爐,點著龍涎香,香霧裊裊,滴簷下幾串金鈴隨風而蕩,丁丁脆響,幾簾青紗籠著小亭,柳煙般輕輕飄曳。亭外暖日融融,花香四溢,如兗半闔了眼簾,似是沉醉在如此靜謐安逸的氣氛中,欲慵然入睡。
神龍天子面色溫潤,眉目舒展,神思馳騁在棋局中。他走的這一局棋,顧全了大局,任由一些無關緊要的棋子被對方吃去,此刻,他在尋找棋盤中一個制衡點,先持平了兩方勢力,再漸漸削弱侵吞對方,以便掃平局中每一處威脅,進而獨掌乾坤!但他發覺國丈擺的局是步步為營,每一粒棋子落下的點似乎蓄謀已久,一直在伺機而動,他一旦疏忽大意,將白子落錯了一個點,便會陷入全局覆沒的境地!
溫和的臉色漸漸凝重,天子沉思良久,仍落不下手中那粒白子。國丈卻如同老僧入定般闔目養神,天子略微抬頭盯著他閉著的眼,手底下輕輕一動,竟把一粒黑子悄悄挪向一邊,而後落下白子。
棋子「嗒」的一聲,輕輕落在盤中,如兗似乎尚未察覺,仍靜坐著不睜眼。這個城府極深的權臣只需睜眼一看,就會發覺自己精心布下的棋盤有異變,定然被人動了手腳,但,他偏就不睜眼。
天子一直盯著他的眼,見他眼皮覆蓋下的眼珠子微動,心頭便是一凜,急速探手將那粒黑子落回原位,撿回了白子擱回紫壇中。如兗睜開眼時,天子仍端著一臉溫和的笑意,棋局卻懸而未決。
恰在此時,一名太監跪至亭外,通報:「皇上,人鏡大人到了。」
如兗立刻起身拱手,「皇上……」
天子擺了擺手,「愛卿莫急,朕秉持公心,喚了無憂來此與你說清那樁事,至於如何處置,朕自會定奪!」
如兗唯唯諾諾,坐了回去。
片刻之後,太監引領人鏡大人來御花園見駕。
東方天寶一襲輕衣,含笑而來,入了亭,給皇上見禮。
神龍天子頷首一笑,一語切入正題:「無憂,今日早朝之時,國丈參了你一本,說你昨日不顧吾朝禁令禮法,私自闖入兵營,盜去了神策軍三軍統帥的印信,可有此事?」
「絕無此事!」昨日東門校場,如兗與唐允相互包庇,將所有事實推得一乾二淨;今日御花園中,東方天寶也如法炮製,「昨日臣在慈恩寺中訓練六個布衣,無暇分身去闖兵營!」
天子轉而望向國丈,「如愛卿可有反駁之詞或證人證物?」
如兗尚未答話,東方天寶已長長歎了口氣:「兵部隸屬尚書省管轄,如大人想找人串供又有何難?神策軍中丟失帥印,如大人難辭其咎!大人是怕擔負失職之罪,才胡亂找個替罪羔羊吧?」
如兗一聽,擱不住老臉,憤怒之極地戳指著東方天寶的鼻尖,嘴裡頭又抖不出一句話。他在天子面前偏就裝了一副老實人受欺負的模樣。
天子怎捨得讓老實人吃虧,便又一次充當了老好人打個圓場:「休得胡言!國丈怎會有這等挾怨報復的小人之心?既然你二人都說不清此事原委,朕就不追究了,就此作罷!」話鋒一轉,又道,「今日早朝,軍機處急報——邊關有幾撥蠻夷族的突狼軍放起狼煙,朕這就重發一枚帥印,命京中神策軍速速發兵邊關,協助鎮遠大將軍鎮守要塞,抵禦外敵!」
如兗識趣得很,從天子口中探得這批神策軍即將調離京城遠赴邊關,便打消了討回帥印的念頭,趕緊掏出一紙名單呈給天子,「皇上,這是臣挑選的軍中精英,雖來不及請來六國名師指點,但憑著這些人一身卓越的本領,只需嚴加訓練些時日,應付六國神兵武士已綽綽有餘!請皇上過目。」
天子接來名單,如兗立刻留意觀察天子神色間細微的變化。
名單上所列的人選都是兵部統帥之才,擁有坐鎮沙場調兵遣將、指揮戰鬥的軍事才能,若將這些人悉數調給了他,兵部就形同虛設,天下兵權有七成會落入權傾朝野的大臣手中!如兗今日之舉意在試探,照常理,君主若是看了這名單定會當場否決了他的提議,即使是抱著懷柔手腕來施政的神龍天子只怕也難以容忍臣子如此明目張膽地在兵部刨挖牆根!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天子只是草草看了一下名單,居然點頭應允:「六國神兵武士的絕技,臣公們有目共睹,確實得出一帖猛藥才能壓下隱患。國丈眼光如炬,挑的都是吾朝精英之將,朕准奏了!」
天子如此信賴臣子,如兗非但沒有一絲寬懷喜悅之色,反而心頭一沉,面無表情地拱手謝過皇上恩典。東方天寶則默不作聲地看他一眼。此時,忽聞亭外一陣腳步聲傳來。
一隊宮娥端來了御膳房做的點心,一名內侍太監緊隨於後,早早地捧來一隻檀木盤子,上面平放著十四等級的嬪妃、淑妃、貴妃等寵妃的姓名牌子,給皇上過目。
神龍天子目光微動,訝然指著盤子中間擱置的一隻裝滿了酒的纏枝牡丹銅紅釉鳳首注壺,問:「這是何人之物?」太監忙答:「萬歲爺,這是皇后娘娘送給您的一壺珍釀了二十年的女兒紅。」
如兗聞之捋髯笑道:「臣記起來了,這一壺女兒紅是臣的內子生下意兒那一天,太后遣人送來的。臣將它深埋土中,直到意兒十七歲選秀入宮時,臣才將它挖出當作嫁妝讓意兒帶去。算一算,這壺女兒紅已經珍藏了整整二十載,其中滋味定是濃郁香醇,足以醉人!」
天子目中異彩一閃,不多說什麼,伸手取了盤中那壺酒。
太監心領神會,匆匆退下去,以便告之永寧宮的主人趕緊準備一下,今夜給萬歲爺侍寢。這位娘娘入宮三載,卻極少得到皇上臨幸,始終獨善其身,對後宮爭寵之事看得透徹,憑著慧根超脫其外。她這份悟性卻恰恰贏得天子讚賞,皇后之尊也落到了她的身上。慧人兒主掌六宮,天子「後院」裡的風波也少了許多,今日這位皇后主動邀寵,天子自然不能拂了美人心意。
見天子收了皇后送的酒,如兗心中暗喜,當即尋個托詞匆匆告退,走時不忘留心看了死對頭一眼——東方天寶盯著天子隨手擱在桌旁的那壺酒,默不作聲。如兗暗自冷笑,步履沉穩地走出小亭,雙手疊攏在束腰革帶上,右手拇、食雙指微微捻動。挽著拂塵侍立亭外的一名太監略微抬眼看了看他捻動的手勢,又急忙低下頭去。
目送國丈的背影遠遠消失在御花園外,天子這才收回視線,轉而望向另一位臣子,「無憂,坐。」天子指著如兗坐過的那個位置。
東方天寶卻坐到了另一張石凳上——即使如兗的那個位置空了,他也不願坐上去。
天子目光微閃,笑容越發溫和,將手中一紙名單遞過去。
東方天寶接來一看,心中了然:好一個一石二鳥之計!如兗精挑細選寫入這張名單上的人選居然都是朝廷的忠臣良將,其中包括皇上一手提拔的親信內臣,這些人平日裡都看不慣宰相陽奉陰違、結黨營私的為官作風,暗中組成了「反如派」。朝廷也需要「反如派」來制衡「宰相讜」的勢力,如兗此番卻打著點兵競技的旗號將「反如派」統統列到名單上,企圖讓天子懷疑他們有倒戈投向「宰相黨」的意圖,離間計一旦成功,就能使天子疏遠忠臣,無形中削弱「反如派」的勢力,一石二鳥!這廝城府極深、老奸巨猾,卻怎樣也沒有料到神龍天子會把老好人當到底,索性准了他的奏折,既表現了君主的仁慈大度,又當面擺出了完全信賴他的姿態。天子理所當然地認為如兗不會當真把那些「反如派」攬到身邊自討沒趣,這才一味地遷就、迂緩。
「無憂,倘若朕突然遭到一群野狼圍攻,你會怎麼做?」天子笑臉依舊,眼神卻十分認真。
東方天寶放下名單,微微一笑,「林中已有獵人!」
神龍天子眼睛一亮,話題忽轉:「無憂來京匆忙,隨身之物甚少,有什麼需要,儘管道來。」
「吃穿住行,樣樣缺不得!」東方天寶凝眸含笑,「皇上的別業仍在大興土木,恰巧水路那邊有一批木材、布料、茶葉、糧食等幾十艘貨物近日會運達京城,通關時還望皇上開一條捷徑!」
「都是京城裡急需之物,無須朕的旨意,宰相也會放行。」天子笑意更深,忽來一句,「無憂在不毛山中倒是結識了不少富商,金陵秦家與你可有交情?」
東方天寶心口一跳:如兗曾派了唐允來不毛山充當眼線,不知皇上暗中派來的眼線又是哪個?腦中電旋,神態卻泰然自若,「我與他只是談論過入京生財之道。」
天子深深凝視他片刻,終於不再追問,伸手指向棋盤,「無憂能否幫朕下完這局棋?」
棋盤之中,雙方廝殺到最後已成僵局,東方天寶略微一看,持了白子往棋盤中一放。天子微訝,持黑子輕鬆吃去一粒白子。東方天寶再下一棋,仍被黑子吞去,如此反覆,黑子陣營前移,漸漸深入白子佈陣之區,他於是在棋盤中容易被對方疏忽的角落輕輕移動一粒白子,只吃了一粒黑子,對方布下的陣勢卻轟然崩潰。天子目中漸露驚駭之芒,失聲道:「誘敵,出奇制勝!」
「這一次,臣絕不會重蹈覆轍,皇上何不放手一搏?」
東方天寶自然知道天子心中顧忌的是什麼,但,聖旨已下、皇榜已發,點兵選民競技賽日漸臨近,天子終究要在兩個臣子之間做個抉擇:是選擇繼續以懷柔之策馴化如家那只野心勃勃的老鷹,還是重新拔出受損封藏的寶劍消除一切後顧之憂?
天子緩緩站起,背過身去沉思良久,忽然轉回頭來指了指桌面上那壺酒,「今日愛卿身上少了些清冽的酒香,朕賜你一壺美酒,下次來時讓朕看看愛卿酒醉後如癲如狂的膽色!」
方才看到太監捧來的檀木盤子裡竟擱置了如意珍藏的女兒紅時,他便顯得沉默許多,本以為掩飾得很好,卻被天子瞧了出來。皇后送的酒,皇上卻將它轉贈臣子,帝王家的人都這麼薄情?後宮佳麗莫非都是天子閒時賞玩的花瓶?他暗歎一聲,終是伸手取了那壺酒,告退。
神龍天子目送他離去時的眼神有些複雜,似讚賞似憐憫還有一層深深的顧慮,從無憂入京之後,這層顧慮始終沒有消除。踱步至棋枰前,他獨自一人走完這局棋,吃掉最後一粒黑子,手用力一握,拳中「喀剌」微響,鬆開五指,黑色的瑪瑙棋子四分五裂。他臉上還是帶著笑的,眉目依然溫和舒展,直至永寧宮中一名太監匆匆來報:「皇后娘娘身體微恙,今夜不能侍奉皇上,請皇上恕罪!」
她居然臨陣退縮了,還是執意於一個男人,還是做不到在皇上身下承歡邀寵嗎?
天子盯著惶惶跪下請罪的太監,眼神變幻不定,鬆開的手猛然向下壓在餘下白子的棋盤上。良久良久,太監才聽得天子依舊溫和帶笑的聲音:「去太醫院召幾位御醫給皇后診脈,讓她好生歇著。」
太監鬆了一口氣,奉旨離去。
天子吐出鬱結心頭的一口悶氣,紆徐走出翠鸞亭。
侍立亭外的太監匆忙入亭打掃,把一粒四分五裂的瑪瑙棋子悄然收入袖中,挪移石桌上的棋枰時,太監目光閃動,猝然撿起一粒瑩白的玉質棋子,雙手攏在袖中,急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