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熙像被灌了迷魂湯,經常是剛回到家裡,便想著再見面,想見到她那雙崇拜的目光、那一臉敬佩的表情,還有聲聲句句清脆甜蜜的「三爺、三爺」。奇怪,他又不是未經事的少年郎,可心裡那滿腔熱情,就是按捺不住。
許多人喊他三爺,可沒有人能夠喊得像她那樣好聽,那樣地……動人心弦。
因此他們一約再約,無法超過十二個時辰不見面,他們都不曉得是什麼控制了自己,可他們被控制得甘之如飴。
今日惠熙和晴兒又上街,同一條街、同樣的風景,連身邊那個並肩同行的,都是相同的女子,一模一樣的事物,卻每天都給他不同的好心情。
他愉快地走著,一面聽她清亮的嗓音形容城東那家牛肉麵有多麼好吃,一面看著她誇張的手勢,她整個人,活脫脫就是一幅好風景。
「大爺,饒了我吧……」一個女子的哭喊,拉走了他們的注意力。
他們一起往聲音出處走,排開人群,發現幾名惡霸正在欺負一個姑娘。
那姑娘一身素服,身前立了塊牌子,寫著「賣身葬父」,沒想到沒碰見好人,偏遇上京城裡有名的紈褲子弟李橋,他丟下二兩銀,就要把姑娘帶走,姑娘見他人品不端,退了銀子打死不肯出賣自己,但李橋豈是善罷干休之輩。
李橋的爹是御史大人李鼎虢,李鼎虢天天在朝廷裡抓朝臣的錯處,卻管不了自家的孩子,任由他在外闖禍惹事。
前陣子晴兒路見不平才插手教訓過他一回,如今再看到這狀況,愛管閒事的她自然要挺身而出的。
「放開你的髒手,沒聽見人家姑娘說不要嗎?」
晴兒大喝一聲,走到李橋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後衣襟,用力往後拉扯,李橋沒防備,差點兒讓她給拉個倒栽蔥。
他怒吼大叫,身邊的侍衛立刻圍上來,沒幾下工夫便將晴兒的手隔開,人牆將她團團圍住。
李橋站穩後急轉身,想看看是何方神聖敢招惹到自己頭上。
他怎麼都沒想到,插手管閒事的,竟是個貌美的年輕女子。
見到晴兒,他心花怒放,色心立起,瞇了瞇雙眼,淫笑問:「不許我碰那位姑娘,是不是嫉妒呀?乖,我的好妹妹,本大爺不會厚此薄彼的,來來來,都跟大爺回去,大爺帶你們領略一回風花雪月。」
他在嘴巴上討便宜,氣得晴兒鼓起腮幫子,咬牙切齒。
「還風花雪月呢,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張大你的鼠眼,給本姑娘看清楚,姑奶奶是何人!」
何人?李橋依言睜大眼睛,細看一回,唉呀,竟碰上熟人了,他立刻軟下聲勢,弓著背,笑涎著臉,「女俠,是您啊,怎麼又恰巧碰上了?」
「哼!做好事沒份兒,齷齪事倒是當仁不讓。你以為我喜歡遇見你這種只知男盜女娼,不懂堯舜禹湯的雜碎?今日我家護衛不在,你最好趁機趕快離開,否則……哼哼,有你吃不完兜著走。」
聽見護衛沒跟來,李橋望向她身後確認有沒有其他人跟著,似乎沒有?呵呵,既然沒人嘛……如此大好機會,他怎能不戲弄、戲弄。
於是,李橋立刻囂張了起來,扇子啪地一開,扇緣挑起晴兒的下巴,笑得一臉得意放肆。
「黑臉大哥不在呀?那敢情好,要不要本公子陪妹妹你四處走走、逛逛,不是我誇口,京城哪裡有好吃、好玩的,沒人比我更清楚。」他改口,女俠又變回妹妹,這塊軟豆腐,他今天吃定了。
真是個美麗的姑娘,那日一見,害他相思了三日三夜,卻遍尋不著佳人,今日緣份再現,豈不是老天把胛心肉直接送到他嘴邊?
以為護衛不在,她就沒靠山?錯,今兒個她的那座山大到可以鎮壓孫猴子,想到這,晴兒笑得更加燦爛。
她雙手環胸,眼看著那只就要碰上自己的骯髒爪子,緩緩說道:「有膽,你就試試。」
「妹妹,你真瞭解哥哥,哥哥我別的沒有,就是惡膽比人家多一些。」
見李橋步步進逼,滿臉淫笑,隱身在人群中的惠熙,一團怒火燒上腦,他的五官在狂怒中扭曲,雙手粗暴地排開人群,一記飛身斜踢,碰碰兩聲,不偏不倚,一隻鞋印清清楚楚地貼在李橋臉上。
李橋被踢飛了,兩手拚命在空中揮動,企圖抓住些什麼,可他所到之處,人群紛紛散開,伴隨著一道完美弧線,一陣驚人慘叫聲……當人們回過神時,他已一屁股重重地摔在街心,連同他的自尊顏面也一併摔得七零八落。
李橋的侍衛衝上前想對惠熙動手,可一接觸到他嚴厲的目光,竟沒人敢多動一下,那氣勢……根本是招惹不起的人物啊。
「哪個沒長眼的傢伙,竟敢踢本大爺,想管閒事……」
李橋掙扎半天,勉強在侍衛的扶持下,從地面爬起來,一站直身就忍不住大聲叫罵。
可話說到一半,他總算看清楚踢飛自己的人是誰,一張大臉馬上縮成小癟三。
踢到鐵板了吧!上回讓自家護衛揍他一頓,不過是皮肉痛,這回招惹到三王爺,哪是小小的皮肉傷可以解決,想到這惡棍即將面臨的下場,晴兒滿心樂。
惠熙的雙眼透著肅殺寒意,望得李橋全身抖如篩糠,喉嚨想擠出幾個音節都辦不到。
糟啦,他竟不小心動土動到了太歲爺頭上。誰不好碰,竟遇上這位狐狸皇子,此人心機比誰都深,誰惹惱他,他不一定會急著發作,但對方的下場絕對比入地獄還慘烈……冷汗從李橋額間一顆顆往下滑,現在該如何是好……
「三、三王爺。」他軟了身子,匍匐在地,乞憐的聲音虛弱不已,心中不斷猜想,這位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有這麼大的靠山。
「你認得我?好得很,省得我多費唇舌。回頭讓李鼎號到惠王府來找本王,就說本王有『大事相商』,倘若李大人今日沒空,也行,就勞煩李公子轉告李大人一聲,就說今兒個沒談的『大事』,咱們留到明日朝堂上再說。」
丟下話,惠熙甩袖而去。
那件「大事」是啥還用猜,縱子行兇、當街擄人、欺壓良善,他三爺心情不好的話,還可以多加上幾條莫須有的罪名……這事兒,「今日相商」代表還可以私了,倘若留到明日朝堂……他爹爹的烏紗帽還戴不戴?
李橋嚇得臉色鐵青,驚惶不定,他雙腳發抖、全身控制不住的顫慄。
晴兒鄙夷地瞟他一眼,她沒忘記賣身葬父的姑娘,倉促間塞了幾兩銀子給對方,讓她趕緊去埋葬父親,還報了自己的名字,說倘若日後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到三如茶鋪找查姑娘。
解決賣身葬父的可憐姑娘後,晴兒急忙追趕上惠熙,她跑了好大一段,氣喘吁吁的,他明知道她已經追到身後,卻絲毫沒有慢下腳步的打算。
她皺眉頭,加緊腳程,不解他做啥生氣。
是啦,李橋那個人渣真的很讓人火大,可是李橋不是認得三爺,三爺也把他嚇得噤若寒蟬、倒地不起了嗎,幹麼還氣鼓鼓地半句話不說?況且,惹火他的人又不是她,他對自己發這脾氣,可真是半點道理都沒有。
晴兒歎氣歸歎氣,卻不敢慢下腳程。
咦,他怎麼往惠王府方向走?
要回去嗎?可是今天才剛出來一下下……難道是興致壞了?撇撇嘴,她在他背後強拉起笑臉,笑容可掬地跑到他身前,展開雙臂,擋住他的去路。
「三爺,今兒個不逛街嗎?」
一聲軟軟、甜甜的三爺,換得他的怒目相視。惠熙恨恨向前疾走兩步,手一抬,勾起她的下巴,讓她的視線與自己相齊。
他額頭青筋畢露,太陽穴突突地跳著,一臉要將人給生吞活剝了似的表情。
試問,熊要吃人,如果人對熊表達善意,會不會使它口下留情?
也許……會吧?於是晴兒再度拉抬嘴角,綻出一個閉月羞花的嬌嫩笑臉討好地說:「三爺……心情不好?」
「好個頭,你就這麼愛管閒事?」
他終於爆出第一把怒火,手指放開她的下巴,轉戰她的臉頰,左邊兩指、右邊兩指,把她的臉橫向發展,拉出一張小豬頭。
想到李橋的惡名昭彰,他就控制不住怒火。這麼壞的男人,她居然還不是第一次招惹,如果她因此被盯上呢?如果下回他不在身旁呢?如果李橋那隻豬手真碰到她身子呢?明明看起來一臉的聰明伶俐,怎麼會做出這種蠢事?
「我、我……是路見不平……」
「拔刀相助?你有力氣提刀?哼!你會不會把自己想得太厲害?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少惡行,知不知道多少良家婦女毀在他手上?竟敢去招惹他,你真了不起啊。」
他的語氣尖酸刻薄,可她也總算明白了他為何生氣。
「你是為這個生氣哦?」
他的手捏著她的臉,而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手指一鬆,小手包大手,大手捧小臉,她趕緊陪上最可愛的笑臉。
「不然呢?」他怒目瞪人,可是捧著她臉的雙手不肯放。
「我以為你在為那個惡霸的行徑發脾氣。」
「我為一個雜碎生氣,他有幾兩重?」他又重哼一聲。
「是啊,晴兒明白,三爺自然是為了擔心晴兒才發的脾氣。」她軟軟的語調,貼上他的耳膜,搔動他的心。
她懂他的擔心?那最好。
鬆開捧住她臉龐的手,惠熙揉亂她的劉海,怒氣漸消告個段落。
「不氣了嗎?」晴兒抬眉望他,笑著把自己的小手塞進他的掌心。
他沒回答,卻問了另一句話。「你上次怎麼招惹他的?」
「還不是一樣,他當街強搶民婦嘍,他這種行為,官府都不管的嗎?」
提到這個,晴兒就滿肚子火,還以為上回的教訓會讓他安分守己一些,沒想到狗改不了吃屎,貓改不了鬼叫,李橋改不了男盜女娼。
「他父親是專門彈劾官員的御史,若非有人主動提告,誰願意去得罪御史?」惠熙冷酷一哂。可是,這回沒人敢碰的御史大人,他龍三爺偏要來好好打個招呼,見識見識其威風。
「被他欺害的女人那麼多,總有人去告狀的吧?」
「沒有。」
「一個都沒有?怎麼可能。」她很驚訝,難道這惡霸真這麼有本事嗎?
「他有錢能夠解決,錢解決不了的就娶進門,多數女人吃了這種暗虧,都不願意張揚。今天那名女子也一樣,倘使你沒插手,她不是成為他第十三個姨太太,就是拿一筆錢,遠走他鄉。」
「李橋就這樣吃定女人不願聲張的心理?太過份!」她忿忿不平。
他淺笑挑眉。「世間有什麼事是公平的?」
「那你可以幫忙嗎?把那個壞蛋狠狠修理一頓。」
「我不是已經讓他爹來一趟惠王府嗎?」
「你一定會讓他很難看,對不對?」她眼底再度出現那種既崇拜又敬佩的目光。
「對。」摘完爹的烏紗帽,再摘兒子的子孫根,往後李家傳宗接代沒有李橋的份兒。
嫌他狠?沒錯,他是狠。李橋既然敢輕薄晴兒,他豈能不「認真」教導李橋,教會他,三爺的女人碰、不、得。
晴兒很開心,因為三爺為她擔心、出氣,她有一點點的感覺,感覺他們之間似乎稍微超越了朋友關係。
夜深,燭滅燈暗,所有人都入了夢鄉,唯有更夫盡責地敲響更鼓,提醒未入睡的人們,小心火燭。
晴兒的屋裡還燃著燭火,火光中映出床上兩道窈窕身影,她們並肩坐著,相互依偎。
晴兒拉住雨兒的手,精神奕奕,一張嘴張張闔闔說不停。
「你不知道,三爺有多厲害,他就這麼一拉一抽,就把小豆子從壞人手裡搶回來,雙腳一個輕巧橫踢,那個想拐賣小豆子的壞蛋,立刻給打趴在地,你沒當場看見,真是帥氣啊……」
晴兒的三爺經說完,滿足地長歎一聲,一床棉被被她緊緊摟抱在懷裡。雨兒伸手環住她的肩膀,見她笑得甜孜孜的,好像有人在她嘴裡塞了根糖葫蘆。
「我想,我好像喜歡上三爺了。」她把頭靠到雨兒肩上。
雨兒側過臉,審視她的笑顏。傻小姐,她哪裡是「好像」,是「已經」、「早就」喜歡上三爺。沒見過三爺之前,她便是滿心崇拜,見了本人後,還能不把一顆心全給繫上、掛上?
「小姐,你為什麼知道自己喜歡他,不是別人?」
晴兒一愣,類似的話,她也問過惠熙,那時惠熙回答,他喜歡楠楠的真心,喜歡她眼底看見的自己。那麼,她是不是也愛上他眼底的自己,以及他真誠的笑意?
她抬起頭,認真思考,在眼珠子轉兩圈之後,坐正身子。
「我們上街走著,滿街都是人,可奇怪的是,環顧全場,我看誰都不覺得特別,唯有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鼻,清晰得讓人心驚,教人印象深刻。」
「分手道別時,才一轉身、眼睛裡失去他的身影,就會覺得一股越來越強烈的孤寂滋生蔓延,密密麻麻地、一層一層裹滿了身子每一寸,然後我的心就會開始喧嚷、吵鬧,發出同一個聲音。」
「什麼聲音?」雨兒會心一笑,故意問。
晴兒笑得如夢似幻,好似被人丟進糖水裡漬了一晚,撈起來滿身都是甜蜜氣味。「那個聲音喊著——三爺、三爺、三爺……」
「可是,小姐不擔心嗎?三爺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能與他匹配的,不是高官千金,便是皇親國戚,再不,也得是選秀中脫穎而出的秀女。之前老爺為了小姐,買通地方官員將小姐的名字自選秀名單中刪去,小姐與三爺……」
後話未竟,晴兒卻明白雨兒想表達的。
可不,陰錯陽差啦,不過就算她參與選秀,她又不是雨兒,事事會、樣樣通,最後恐怕也是以落選為收場吧。
「你擔憂的,我何嘗不知道,況且他心裡還有個楠楠呢。」
「既然明白,小姐何不離三爺遠一點?」
晴兒搖頭輕喟。「對我而言,三爺就像一劑毒藥,讓人著迷,也會讓人失了性命,可我無法考慮這麼多,我只能順著心意走,至於以後的事,誰曉得呢。」
「是毒藥,聰明的人就該拒絕。」雨兒驚訝她的回答,懷疑莫非愛情吞噬了小姐的智慧?
「雨兒,你知不知道,藥材當中,附子有毒,巴豆、半夏、細辛、天南星、蒼耳子、馬錢子……每樣都帶有毒性,但只要使用得當,就能為人治病。」
「我也明白我越接近三爺就越危險,可是若上蒼願意襄助一把,或許能給我一些幸福、一點快樂,或者……一段人生中最美麗的記憶啊。」
她雖然說得振振有詞,但雨兒才不信,難道有了記憶,往後歲月便能心滿意足,不會貪求更多?不,她不是樂觀的女性,在她眼裡,小姐的想法根本是飲鴆止渴。
只是小姐有句話說對了,未來的事誰曉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就算千忍萬忍,任由金樽對月空歎,誰敢保證,能就此平安一世?
想想她的爹娘、她的族人,想想他們壓抑過多少悲歡愛恨,到終了,一樣無法完成夢想與心願,人生短暫,何必與自己的慾念抵死抗衡?
晴兒睨了她一眼。「你那是什麼表情啊?你覺得我配不上三爺?」
雨兒笑了,握住晴兒的雙手,笑道:「不是,最美的鮮花得插在最臭的牛糞上,三爺恰恰是那坨最臭的屎,配咱家小姐最合適不過。」
「你,敢偷笑我!」晴兒動手在她胳肢窩裡撓癢癢。
「不是偷笑,我是光明正大地笑,笑我們家小姐是最美、最鮮的花兒。」
「你還說、你還說!」
晴兒把雨兒壓在床上,猛朝她攻擊,雨兒笑得岔氣,連聲求饒,兩人笑鬧成一團,直到都累了,才在床上並肩躺平。
晴兒仰著頭,看著頂部床帳花紋,嘴邊的殘笑未退。
「雨兒,我知道你為我擔心,只是……如果我放棄認識他、結交他、欣賞他,此生我一定會後悔。」
「我只是擔心小姐深陷,無法自拔,而三爺給不起小姐要的感情。」
「屆時我也許會痛心疾首,可我寧願選擇傷心,也不願意錯過,遺憾終生。」
「小姐想清楚就好,往後無論處境再困難,我都會陪在小姐的身旁。」
「那就好……以後要繼續掩護我哦。」
「那還用說。」
拉起被子,雨兒將晴兒全身裹個緊密,笑道:「快睡吧,明天不是還要和三爺出去,得養足精神。」
「是。」晴兒閉上眼睛,雨兒也跟著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