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聖旨下達後,剝除了她的想像力,她再抑不住淚意,垂眸,淚濕雙睫。
當等待一天天落空,哀愁與絕望纏繞得她不見天日,她的生命只剩下一片空洞,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空落落的死寂。
就這樣成定局了嗎?良人他娶,芳心無依,龍惠熙與查晴兒的故事就此劃下結局?她一次次自問,一次次給自己負面答案,然後逼自己抽去心思,成為稻草人,任人擺佈。
兩個來教導禮儀的女官,把她關在房裡,日復一日,指導著同樣的事情。
怎麼走路、怎麼笑、怎麼吃飯、怎麼端坐,好像她活了一輩子,才恍然大悟自己原來連走路都沒學會過。
她得學會各種宮規禮儀,學會根據對方的穿戴言行來分辨對方的身份,學會見到什麼等級的人要行什麼禮、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講……她學得不認真,經常是一問三錯。
她每天走路得練上一個時辰、磕頭跪禮重複一個時辰,連吃的東西也得限制,兩天只能吃一頓肉、不能食魚,日日吃薏仁、杏仁,每隔三日吃一碗燕窩……諸如此類。
晴兒對日日吃相同的食物沒有異議,因她食不知味,思念早已將她折磨得形銷骨立,查老爺捨不得女兒受苦,問清理由,兩位教習女官講了一大串,說是不能發胖、避免身體有異味、使皮膚更白皙、盡速熟悉宮中進食習慣等等。
幸而,兩位女官為人還算和氣,聽說於家為女兒選秀前做準備,花銀子請的女教習,不但滿臉橫肉、態度兇惡,說話行事還透露著刻薄,相較起來,晴兒算是幸運得多。
但即便如此,短短幾日,她還是瘦了一大圈,連下巴都尖了,因為即使逼迫自己無心,她還是忍不住想惠熙,很想、很想、很想……想到倘若嫁給他人,她的一生還有沒有能力開心。
幸而夜深人靜時分,有雨兒在身旁細細安慰,稍稍弭平她的哀愁。
今日宮裡來了人,兩位女官被叫了出去,晴兒稍稍得到空暇,她望向窗外,想像著那個開滿野花的大草原,這輩子……怕是再無緣得見,承諾,被聖旨謀殺,約定,因賜婚已擦身而過……
雨兒在門口探頭,確定屋裡除了晴兒外,沒有其他人,她急急進屋、關上門,拉了晴兒坐到床頭。
「小姐,好消息,三爺接到劉公公的信,飛馬快奔,今日早上已經進京,聽說他連王府都沒回去,就直接進宮面聖,他肯定是要對皇帝提小姐的事。」
他終於趕回來了,為她、為他們的約定而努力!連日的陰霾在此刻散盡,心再度燃起一絲希冀。
「劉公公要小姐安心,認真學習禮儀,剩下的全交給三爺處理。」雨兒撫著她蒼白的臉頰,萬般不捨,如今去了心病,小姐會好起來吧。
淚水滾落頰邊,晴兒用力點頭,會的,從現在開始,她不喊苦、不怨累,再委屈也不掉眼淚,為三爺學習禮儀,她心甘情願。
彷彿重生似地,她力氣充盈,那顆抽離的心又填回胸口,生意盎然地卜通跳著。
「聽說三爺這回差事辦得很好,皇帝讚譽有佳,小姐的事肯定沒問題。」
聽著雨兒的話,晴兒猛點頭,太好了,好到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頻頻點頭,不斷點頭,她的三爺啊,有智慧、有能力,他一出現,再大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緊繃的心在此刻鬆弛,心中的大石因他的歸來消弭,她突然好想跳舞、好想唱歌,想用世界上最快樂的事來表達自己的快樂。
「雨兒,我覺得很餓、很想睡一覺。」之後她會打起精神,認真學會女官們所教的禮儀。
「好,我去準備。」跑開兩步,雨兒回過頭,不好意思說道:「小姐,你只能吃……」
「薏仁粥?沒關係,我能吃下三大碗呢。」現在就算讓她吞石頭粥、沙子粥,她也會覺得美味可口。她衝著雨兒笑,笑得眼睛發亮,深深吸氣再緩緩吐出胸中郁氣,她又重申一次。「雨兒,我無法形容我有多開心。」
雨兒點頭。一切都會變好的,三爺回來,他能扭轉局面,能帶給小姐幸福,絕對能夠……
晴兒被帶進後宮,兩位女官告訴查老爺,「接下來我們得教會查姑娘認識皇宮各處,身為王妃,需要時常進宮、晨昏定省。」
然後,她就被隔絕了。雨兒不能跟隨,家裡的人一個都不能帶。
雨兒很不服氣,那根本就是皇帝強搶民女,可這話能跟誰說去?幸而雨兒去了幾趟惠王府,得知三爺也在宮裡,有他在,小姐不至於受到太多的為難吧,她想。
然,雨兒過度樂觀,情況與她想的有重大出入。
剛進宮,晴兒就被帶進一個偏僻屋子裡,那屋子破舊不已,蛛網遍佈,讓人無法相信這是皇宮一隅,晴兒住進去後接到的第一個指令,就是把屋子裡外打掃乾淨。
晴兒不笨,當然知道狀況不對,但三爺回來了,她全心全意信任。
是皇上要測驗她吧?是皇后想考驗他們的愛情?是代價,三爺讓堂堂皇帝出爾反爾的代價。
不管是哪一種,她說過了,她會盡心盡力、甘之如飴。
那天夜裡,她全身酸痛,一沾到床,就睡得迷迷糊糊,一覺到天亮。
第二天,換了兩個老嬤嬤來教導她,她們和之前的姑姑不同,嚴厲兇惡,刻薄狠毒、每個字句尖酸得讓人無法忍受,但晴兒忍下了,她咬牙告訴自己,不管是考驗還是磨練,放馬過來吧,她不怕,為了她和三爺的未來,再大的苦頭,她吞。
老嬤嬤還是讓晴兒練習走路、磕頭,還是讓她學說話、學笑,但這回手上多了籐條,一個疏忽,晴兒身上就多出兩道傷。
尤其是她最生疏的宮廷禮規,腦子清楚的時候都回答得一團糟了,何況是在籐條威逼的狀況下,兩個時辰不到,她就痛得無法思考。
她一次次鼓舞自己,不害怕,三爺說過,天底下沒有天經地義的好,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壞,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價,所以這個代價,她付得起也樂意付。她咬緊牙根,告訴自己,只要闖過這一關,便是海闊天空。
兩個嬤嬤冷眼看著晴兒的不屈不撓,暗地裡恨得咬牙切齒。
上面的命令明明白白,要折磨她、要她忍受不住、自殘性命,可這丫頭骨頭比誰都硬,讓她們沒轍。
季公公說了,倘若日後她在四王爺府裡鬧出什麼事,她們的腦袋就得摘了。那話根本是明示,讓她在大婚前自我結束,可她……她那樣子肯定是要撐到最後……她們能親自動手嗎?
假使東窗事發,為了給四王爺一個交代,季公公肯定會把她們給推出去做代罪羔羊,唉,左不是,右不成,讓人左右為難哪。
都怪她,一條游魚憑什麼進入飛鳥的世界?民間女子不乖乖守份,竟敢誘拐皇家子孫?指了她東,她偏要往西,行!既然硬要嫁,就讓她徹底明白,皇家的飯碗不是人人能端得起。
看一眼滿桌的繡線,這是她最不在行的細活。
林嬤嬤的籐條,無預警地打在晴兒背上。晴兒心猛然一驚,眼底帶著畏懼。
「今兒個,沒把這些繡完,你就準備罰跪吧。」
那些便是給她三天三夜,她也做不來,晴兒吞下委屈,緩聲輕道:「林嬤嬤、古嬤嬤,我奉旨進宮是為了學禮儀,為嫁進王府做準備,不是為了學習當繡娘,可不可以……」
古嬤嬤冷笑兩聲。「好張利嘴。你可知女有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擇詞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是謂婦言……今日不過在婦功上頭,要求嚴格了些,你便有滿腹怨言,這樣德性,如何於皇家立足?」
「何況好人家的姑娘,誰不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你呢?高不成、低不就,滿腦只懂得算計別人,雖是小商戶出身的,但嫁予四王爺,便是皇族裡的人了,日後若生下一子半女,說不定有機會進入皇家玉牒……」
接下來的話在晴兒耳裡模糊了,前半段的話宛如青天霹靂,狠狠地打在她腦袋,她努力消化剛剛聽見的話,咀嚼、反覆,確認了再確認,她沒聽錯,是嫁予四王爺!
她心裡翻江倒海,再也壓抑不住,瀕臨爆發的臨界點。
怎麼還是四王爺?三爺不是進宮了嗎?不是去說服皇帝了嗎?怎會經過數日,情況未變?
她想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但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淚水燙得眼睛燒灼,心好似被一隻大掌狠狠揪住,一點一點施加力氣,它越扼越緊、越扼越緊,她的心就快要被擠爆了,難受得她想吐,卻只能嘔出苦澀膽汁……
她精神恍惚,一把拽住古嬤嬤。「請問,你說我要嫁予四王爺,那三王爺呢?」
見晴兒這樣問,她們拉起嘴角,咯咯咯掩嘴笑著,「怎麼,吃著碗裡的,還看碗外的,查姑娘,你會不會貪心不足蛇吞象哪?」
「是,你與三王爺那點破事兒,已鬧得人盡皆知,我不得不誇你一聲好眼光,專挑皇子們。看準三王爺的生意長才,就挑他的軟肋下手;看準四王爺仗義,便在街上替四王爺出主意,不曉得你還招惹過多少皇子?你不會連大皇子都有一腿吧。」
人盡皆知?怎會人盡皆知?因為三爺求過皇上?因為皇帝對她做了調查?因為三爺拿著兩人的事兒到處說?
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襲上,她只覺得耳朵裡嗡嗡嗡的聲音越來越響,她的腦子瞬間麻木得彷彿與神經斷了關係……身子軟若飄絮,心混沌莫名,七葷八素的似在雲霧裡……
「查姑娘那樣聰明,怎麼會挑上大皇子?人家家裡擺了個王妃,正妃啦,出身顯赫,還是陸丞相的掌上明珠呢。」
「想當正室,不想當側房?那未免太貪心,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何況就算嫁予四王爺,不也有個正妃壓在上面?」
「說的也是,所以人家這會兒才盯上三王爺呀。」
「唉,查姑娘,奉勸你一句,別多想了,這回皇上也為三王爺指婚,他即將迎娶王尚書之女可卿姑娘。可卿姑娘的人品可是一等一的好,宮裡宮外人人說起她,都得豎起大姆指稱讚!」
「三爺也被指婚?」
心底猛地一顫,疼痛從心底最深處的角落裡源源不斷地四散開來,週身每寸肌膚都被拉扯、擰扭,彷彿有千萬個小鬼要將她撕成碎片。
原來與他相識一場,是劫不是緣,是禍不是福,她自以為的情愛不過是一場災難……
林嬤嬤慢條斯理道:「自然是。三王爺為兄,四王爺為弟,豈有為弟弟指婚卻不幫哥哥指婚的道理?今年選秀,宮裡選進不少溫良淑德的女子,許多王公貴族都給指了婚,人人都滿意,就這四王爺怪,宮裡姣美女子那麼多,怎會相中一個粗俗、不懂規矩的女子?」她鄙夷地望了晴兒一眼。
因此三爺進宮不是為她,是為了叩謝皇帝賜他一名良妻?所以人生易老情難絕,斗轉星移情不移……全是鬼話?
她的心,墜跌,跌入無底深淵,她想嘶喊、想哀號,可是心碎得那麼徹底,哪裡還有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