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知道,她曾有過娘親,且還是個名叫天曦的神子,但在她襁褓時,母親即已離開中土,留下她由黃琮一手扶養長大,在母女分離了那麼多年後,她從沒有想過要去找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天曦,對天曦之事絕口不提的黃琮也從未告訴過她,她那個神子娘親,竟是天宮之人。
若不是那日她自戰場上返京,或許,她早已剷平了天宮,也可能在無意中,親手殺了她的生母也不自知。
在失去了黃琮後,得知世上仍存有一名親人的她,不知這是幸或不幸,因黃琮若未死,不敗天宮她定不會回京,正因黃琮死了,藏身在天宮裡的天曦,卻因此而保住了一命,而她,也逃離了殺母的命運。
山林間再次飄下點點白雪,將景物都籠罩在一片白茫中,在擺脫了風破曉之後,找不到避雪之處的夜色枯坐在樹下,失神地想著風破曉所告訴她的那些。
然而在想起那些之時,她不免想起黃琮,那個自她被下罪之後,就一直極力強迫自己不可以想起之人,因她知道,若是想起了他,她將再也沒辦法承受眼前的一切。
一直以來,身處在帝國裡,她很慶幸自己的長相並不像神子,雖然知道她身世的人並不多,但與黃琮同為六器的將軍們皆知她的出處,也知因她,差點害黃琮葬送了仕途。
攤開雙手,看著自己有記憶以來就練刀的兩掌,在那上頭佈滿了刀痕與厚繭,她知道別的女人的手不會像她的這般,也不會有任何一個女人會像她,自四歲學會握刀以來,就再也無法與刀分開,日夜勤練刀技。其實她不愛練武的,她也不在乎帝國,更不在乎皇帝,可就只因黃琮是六器之首,她知道黃琮為了帝國是如何盡心盡力。
她還記得,小時候,有一回在黃琮自沙場上返家時,府內的大夫齊聚在黃琮的房裡,她被黃琮趕出房外不許她看,但在屋內陣陣忍痛的抽氣聲中,忍不住擔心的她還是攀上了窗子,透過戳破的紙窗見著了背對著她的黃琮,那具劃滿傷痕鮮血淋漓的闊背,那是她頭一回見著大量的鮮血,也是頭一回見到視她如掌上珍珠,萬般疼愛她的黃琮,疼痛得有如撕心裂肺的模樣,在那一刻,她看見原本在她心中高大如山,總是為她抵擋著無數風雨的黃琮,一瞬間似蒼老了許多。
自那日起,她就下了個決定,她絕不讓黃琮一輩子都為帝國守在沙場上,也不要他的闊背再多添任何一條傷痕,她的阿爹除了她外沒有別的子嗣,因此她暗自立誓要代替黃琮去承受那些,也為多年來因她而飽受流言的黃琮爭一口氣,好讓那些看不起黃琮的人,再也不能在背地裡說黃琮任何一句閒言閒語。
這麼多年來,她就是為此一直努力著的。
可自她當上北域將軍的那一日起,以往相親相愛、無話不談的父女間即變了調,黃琮沒再開口對她說過一句話,她不知是什麼改變了他們,無論她再怎麼做也討不到個答案,只能任憑父女倆漸行漸遠。
在朝中,他們是六器之首與四域之首,分據兩派各自為敵的將軍,下了朝後,他們亦分居於自己的將軍府中,再無交集。
七年來,朝中有著許多耳語,身為第一武將的她要逼退六器之首的黃琮、父女無論是在朝中或是沙場上皆在相鬥……對於這些,她從不表示意見,而黃琮,對這事也從不置一詞。
她承認,她的確是想將黃琮趕出廟堂,而不顧一切要逼退老父,不是她想要證明些什麼,也不是她有什麼野心,她不過是要黃琮別再留在沙場上,她只是要他卸去扛在肩上多年的軍職與責任,就和他人一樣,安然留在府中頤養天年,她不要都已上了年紀的他,還得像其他年輕小伙子一樣,扛著大刀出入沙場,就只是因為他年輕時戰功顯赫,還有他那高高在上的地位,使得他不得不繼續去逞強,她不要再見黃琮的身上再多添任何一條傷痕。
她還記得,那日她特意趕去天馬郡救父,當她騎著曙光在人群中找到黃琮時,看著黃琮不敵風破曉的狼狽模樣,她的心有多疼多痛,但那時黃琮見著她的眼神,卻不是感激也不是意外,而是悲傷。
女兒救父,天經地義,為何他要感到悲傷?
他們父女,相依為命了那麼多年,黃琮怎會不明白她的心思?他明明是這世上最瞭解他這女兒的人,可為何他會在臉上出現那種表情?
為什麼?
眼淚無聲地自她的臉龐落下,在這一片清冷中,帶來了絲絲溫熱的暖意,怔然的她伸手一摸,而後恍惚地看著指尖上,那不知已多少年沒再見過的淚水。
霎時,所有的回憶像是倒灌的海水,全數回到她的眼前,一直拚命讓自己不要有感覺的夜色,痛苦地深喘了口氣,再也無法強忍地以顫抖的雙手抱緊了自己。
往事以無法抵擋之勢,一幕幕地回到她的面前,黃琮高抱著愛女的模樣、黃琮初次教會她雙刀時,臉上滿足的神情、與她形成陌路人再也不看她一眼的黃琮、當她不顧一切自前線趕回京中,飛揚在風中的白幡,雪白的靈堂,孤站在家門前,再也見不著黃琮最後一面,並親手送他走完最後一程的她……
劃破林間的悲嘯,在風雪中久久不散,無法抑止住滿面淚水的夜色,將所有自黃琮死後就一直狠狠壓抑在心底的悲傷,全數傾洩而出,傷心、悔恨,永不能挽回的遺憾,令她不能自已地哭倒在雪地中。
她只是,想讓他以她為榮而已……
站在林間遠處的風破曉,屏住了氣息,不讓她發覺他的存在,並沒前去打擾那份……她終於可以釋放出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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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入烈火中的乾柴,在燃燒自己釋放出光與熱之時,發出了瀕死時的辟啪響音,溫暖明亮的火光映亮了寒夜一角,在黑暗林間獨自燦亮。
火光投映在夜色的臉龐上,將她孤單的影子在她身後的雪地里拉得很長,她動也不動地凝視著火光,林間偶有狼嗥,不寢的夜鳥不時在遠處的樹梢上啼叫,但在這片過大也無人煙的林子裡,大地還是顯得太冷清了些,但她並不在乎,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根橫倒的枯木上,看著眼前火堆裡不斷跳動的焰火。
突然拾起腳旁一根樹枝的夜色,不動聲色地準備把它往身後射去時,有先見之明的風破曉已出聲。
「妳是個武將,妳有妳堅守的道德與自尊,因此妳不會殺個手無寸鐵之人。」
她緩緩回首,只見他身上真如他所言並未攜兵械,她冷漠地撇過頭。
「走開,我不想看到你。」無論他身上有無兵器,知道自己見到他總會忍不住想與他動手的夜色,並不想在這夜再與他交手,且這男人愈打就愈強,她一點也沒興趣幫他增進武藝。
「我替妳帶來些東西。」無視於她的逐客令,厚著臉皮與她分享火堆的風破曉,和她同在一棵枯木上坐下。
她懶懶地看他一眼,只見說完話就開始忙碌的他,先將一旁她搜集來的乾草鋪在地上,然後再將身後扛著的一大只布袋放在上頭,在解開布袋後,他首先取出一大堆布巾鋪在她腳邊,再一一地把裝在布袋裡的東西全都搬出來。
猶帶著溫度的食物,在雪地裡漫著白煙,夜色不語地看著他把一大堆足以辦夜宴的食物擺妥,再取出碗筷和兩小罈酒,等到一切準備妥當後,他將一件看似溫暖的大衣捧至她面前。
「我知道我很惹妳厭,但妳穿的實在是太單薄了,勉強收下好嗎?」冒著會再碰釘子的風險,不忍心她在寒夜裡受凍的風破曉,好聲好氣地說著。
身子早就已經冷到沒感覺的夜色,不說也不動地看著眼前這個她老覺得他腦子有問題,且關心她過度的男人。
深怕她不肯穿,他還解釋,「這不是神子的衣裳,這是人子的。」
保持沉默的夜色,一手撐著下頷側首看著他,以為她還要考慮的風破曉,則是有耐心地捧著大衣等她接過,可過了很久很久,夜色還是沒半點動作,像要考驗他的耐性般刻意與他耗上,並等著他知難而退。
只是,一個時辰過去後,那件希望她能穿上的大衣,還是高捧在他的手上,她不解地審視著他,在這種天候下,因高捧著大衣太久,他的兩手因此而僵硬並顫抖了,可他還是拿著,且在他眼中,她沒找到絲毫的怨懟或是怒火,只找著了與先前相同,還是一派單純誠摯的目光。
登時因他而有些過意不去的夜色,在他兩手抖動的動作愈來愈大時,受不了地一把將大衣拿過穿上,在有著溫暖毛皮的大衣穿上她的身子時,她還隱隱感覺到他掌心殘留的溫度,她怔了怔,自眼角餘光中,看見那個終於可以把手放下的男人,唇邊帶著絲絲滿足的笑意。
「吃一些好嗎?」有了先前成功的例子後,風破曉邊忙著把食物弄熱邊再接再厲地問。
她要是不吃,他是不是又要耐心無限地與她對看上一個時辰?
不想因他的固執而讓自己被迫感到內疚的夜色,二話不說地接過他奉上的碗筷,一口口吃起碗裡那被他湊近火堆再次烤熱的雞肉,當他夾來更多的熱食放至她的碗裡時,她也沒有反對,只是一徑無言地吃著,當熱騰騰的食物進了她的胃,已數不清多久沒吃過的她,這才覺得自己餓得可以。風破曉微笑地看她愈吃愈快,在掃光了他夾給她的食物後,一手取過他已開壇的烈酒,並就著壇緣飲下。
看著她大口喝酒的模樣,不需問,他也知道將烈酒灌下腹的她有心事,他有些不捨地看了她好一會,選擇不打擾她,起身去林間替她再找些柴火,以救救眼前快熄的火堆。
當他捧著一堆不知打哪弄來的乾柴,讓火勢燃燒得比先前更加旺盛後,他再次坐回她的近處,朝她遞出一隻銀袋。
「這個,也請妳收下。」
夜色默然地看著不但讓她吃飽喝足,還讓她一身暖和的男人,這回竟著想過度地為她奉上了一隻看似份量不輕的銀袋。
「我想妳身上應當分文也無,這些妳帶著,日後好用。」他輕聲解釋著。
看著他所為她做的種種,她忍不住要問。
「你這人都沒脾氣也不記恨嗎?」她曾差點殺了他哪,他怎能忘懷那些並為她做到這種程度?
他靦腆地搔搔發,面色微微泛紅,「其實,這要看對像……」
這般看著他,夜色有些不能把眼前這個溫柔敦厚,老實人一個的風破曉,眼那個曾親率天宮大軍,領軍作戰的風破曉聯想在一塊,說實在的,在褪去了戰袍、離開了戰場後,她差點以為天宮有兩個風破曉存在,因他跟她記憶中那個可以把一切都豁出去,拚死也要攔下她去殺天孫的風破曉截然不同不說,她還記得那時知道不是她對手的他,下令全軍退回山門是多麼的果決明快,而他為天宮全心全意抵擋她時,眼中所散放的是不容回頭、手下不留情的狠光,可眼下的他,眼中有的只是純粹為她著想的善良。
他若不是天生就有兩個性子,就是公私分明得超乎她的想像。
「這錢,我會收,因我日後會還。」身無分文的她現實地說著,「但在我收下之前,我想問個問題。」
「請。」一聽到她肯收,他樂得什麼都答應。
她將擺在心底很久的疑問問出,「以你的身手,你分明可敗我父與蒼璧,且在那時,你也有機會殺了他們,為何你要手下留情?」
風破曉臉上的笑意頓時明顯地變得有些僵硬,並在她直視的目光下,不自在地微微將眼撇開。
「我不過是想將他們逐出天宮而已,沒必要殺他們。」
她冷聲提醒,「那是戰爭。」不想殺人,那他根本就不會上戰場。
「我不能傷黃琮將軍。」沉默了一會後,他無奈地說出實話,「我若傷了他,有人會傷心的。」
他話裡所指的人,即使他不明說,她也知那指的是她娘親。很後悔問了這問題的夜色,舉起手中的酒罈,將壇中所剩的酒一口喝盡,風破曉看了,只是將另一壇遞給她,並且把先前說好的銀袋也一併奉上。
「我知道說這會惹妳不開心,所以我不會再說下去。」
正在喝酒的夜色頓了頓,發現這個男人在她面前,一直都在拿捏著分寸,說的話、做的事,都以她的心情為第一考量,只是,這男人是如何做到的?為何他會這麼瞭解她?
「日後,妳有什麼打算?」收拾好一地的東西後,他取來一根木枝,邊撥著火堆邊問。
她不想回答,因她並不想在告訴了他後,日後還得繼續被他給纏著。
「妳想去妳師父解神那?」他狀似不經意地問。
差點被酒給噎到的夜色,一臉錯愕地側首看著這個已經不知帶給她多少意外的男人。
「關於妳的一切,我大都知道。」知道自己說中的風破曉,看著她那寫滿不解的雙眸,笑笑地向她解釋。
「夠了。」很討厭底細被人摸清楚的這種感覺,夜色當下站起身決定不要再與他有任何牽扯。
「妳對迷陀域熟嗎?」在她打算扔下他走人前,風破曉慢條斯理地問。
她回睨他一眼,「你說呢?」他不是知道她的一切嗎?
「妳不熟。」他篤定地說著,順道帶給她一個她還不知道的消息,「妳也不知妳師父在妳離開師門後早已遷居。」
夜色再次被他給成功地拖住了腳步。
「遷居?」怎麼她從來都不知道有這回事?
他點點頭,「嗯,已有數年了。」
「遷到哪了?」打算先回到師門落腳,再去考慮日後之事的她,當下因為這個措手不及的消息有些慌。
這回他不再提供答案,反而自告奮勇,「我可為妳帶路,只要妳事後隨我到織女城一趟。」
「不必。」她想也不想就拒絕。
「那我就不告訴妳。」他也很爽快,並先把她接下來可能會說出口的威脅給擋掉,「就算妳殺了我,也不告訴妳。」
不想受他指使,也不打算看他臉色的夜色,不以為然地撇過小臉。
「我可以去問他人。」又不是非得問他不可。
「妳師父行蹤甚為隱密,除了我外,迷陀域裡應當不會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風破曉涼涼地在她身後說著。
走沒兩步又再停下的夜色,沒好氣地回首瞪著他。
「你這意思是,你纏定我了?」
「對。」他心情很好地對她眨眨眼,「妳大可努力想甩掉我,但我得告訴妳,很多人都對我說過,我是個相當有耐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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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很有耐心,且有耐心到她很想宰了他。
兩腳跨進城門,夜色大步走進迷陀域一座人口密集的城鎮,每當她往前走一步,跟在她身後大約五步遠的風破曉也就跟上一步,在來到此地前的一路上,只要她動手趕他一回,他的功夫就更強一些,這令滿腦子只想找到方法宰了他的夜色,一天到晚都在想像著,等找到人問到師尊的下落並成功地甩掉身後的眼屁蟲後,她將會有多麼愉快。
不必走至前頭看,也大概知道此刻她臉上會是什麼表情的風破曉,識相地與她保持著不會惹惱她的安全距離,心情甚好地看著那道走在他前頭的背影,不知不覺間,無法克制的笑意鋪滿了他的臉龐,而這點……儼然已經樂過頭的他,似乎完全不知道。
走至城裡最繁華熱鬧的一帶後,夜色停下了腳步,四下看著這座充滿各式人種的城鎮,在來來往往的大道上,不知到底該找誰去問師尊下落的她,猶豫了一會,回首看了看身後,在見到後頭那個男人還是笑得一臉呆相後,當下令她再次打消了去問他的念頭。
「風城主?」一旁來往迷陀域各地的擺攤小販,在認出了風破曉之後,捧著手上準備給客人的布疋,愣愣地看著那個無論是長相或身形都相當引人注目的他。
「他不是死了嗎?」此話一出,大抵聽過這消息的人們,面帶訝色地紛紛轉首看向風破曉,只見聽說在與夜色一戰後即傷重不起,原本全天宮都以為傷勢撐不過冬日的他,此刻正笑咪咪地跟在個女人後頭散步。
疑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先投映在仍然活跳跳的風破曉身上一會,再移師轉至前頭那個身穿人子衣裳,表情看似有些慍惱的女人身上。
「那女人是誰?」從沒看過這等美女在迷陀域裡出現的眾人,暈陶陶地瞧著難得一見的大美人。
總覺得那張容顏很眼熟,似曾在北域一帶的迷陀域看過的小販,在瞧見她擺放在腰際的兩柄刀時,霎時臉上血色盡退,顫抖地抬起一手指著她。
「第一……帝國第一武將……」
耳尖地聽見自己曾有過的名號,夜色停下了腳步,兩眸緩緩往旁一掃,在正面瞧過她後,已確認她是何人的小販,二話不說地扔下了攤子轉身就跑,就在他一跑後,大街上所有也認出她的人,立即拉著身旁還不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的人快速疏散,商家與店舖也紛紛關門收攤,轉眼間,原本熙來攘往的大街,淨空得毫無人煙。
站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夜色無言以對地看著兩旁空無一人、就連東西部來不及收走的小攤,滿心不解的她,完全不知她是做了什麼事,才會使得這些人像見了鬼似的不要命的逃。
風破曉摸摸鼻尖,冒著會觸怒她的風險出聲為她解惑。
「帝國第一武將的大名,在迷陀域裡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長年待在北域的她,恐怕還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她,無論是在神子或是流亡至迷陀域的人子眼中,她都是個讓人光聽到名字就想逃的大人物。
從不知自己有這麼出名的夜色,撇著嘴,一肚子光火地聽著他的風涼話。
「看樣子……」他走至她身旁,半幸災樂禍地以手掩住嘴邊的笑意,「妳恐怕很難找到人打聽消息。」他就說他要帶路嘛。
諸事不順,心情惡劣無比的夜色,冷冷橫他一眼,他不以為忤地挑挑朗眉,臉上還是擺著一貫溫和的笑容。
無人可問的情況下,夜色只好再次將就於這個男人,下一刻,她轉身走近他的面前,瞬也不瞬地看著這一路上嘴巴緊得像是蚌殼,就是不肯直接透露她師父下落的他。
遭她這麼靜看著,風破曉先是一愕,而後在她專注凝視的目光下面頰開始微微泛紅,她在愈看愈覺得奇怪時,他的眼珠子有些不能控制地左瞥右瞥,她不解地側首,他的眼珠子立即下自在地亂轉,那張俊俏的臉龐上緋色更是因此愈演愈烈。
表情遠比他還訝異的夜色,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變臉。
為什麼……有人的臉可以紅成這樣?
「咳,可以……請妳別再這樣瞧著我好嗎?」已經臉紅得像只煮熟蝦子的風破曉,有些不好意思地一手掩著臉,努力不要再次迎上她那令他有些消受不起的目光。
她難以置信地眨眨眼,「你……在害羞?」他還是不是個男人啊?
他困難地吞嚥著口水,在又不小心看到她冷臉以外的模樣時,他不由自主地轉起自己的手指頭。
「不要……這樣看我……」氣息變得很急促的他,渾身僵硬地將臉往旁一轉,「妳可以對我凶,或是繼續對我大發脾氣也行,就是不要用冷漠以外的表情來招呼我……」
不冷漠他就受不了?他天生就愛被虐嗎?
「行,只要你告訴我我師父的下落。」難以理解他在想些什麼的夜色,繞至他的面前,滿面好奇地與他討價還價。
盈盈的水眸就近在眼前,風破曉更是無法控制泛紅的臉皮。
「不、不說……」
大抵知道這個男人弱點在哪後,夜色莞爾地挑高黛眉,刻意兩手環著胸,擺出溫和的神情繼續目不轉睛的看著他。
他快窒息了……
心跳聲大得什麼都聽不清楚的風破曉,忙一手掩著胸膛,才想對她再撇過臉龐,心情轉瞬間與他對調的她,卻帶著他從未見過的笑意再次追上他。
她淺淺一笑,「我可以繼續同你耗著,反正我時問多。」雖然說,她完全下明白這個男人到底喜歡她哪一點,不過她也沒什麼損失,既然守口如瓶的他愛玩,那她就陪他一塊玩。
映在他眼中的笑顏,登時令一股熱氣迅速衝上他的腦海,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過了一會後,他神色痛苦地一手按著胸腹間。
「你的傷勢還沒完全復元吧?我知道我下手很重。」終於可以一出連日來滿腹嘔氣的夜色,偏首定定地凝視著他,「再這樣下去,對你的傷勢可不好。」啊,她真喜歡報復的甜美滋味。
「拜託妳……別、別這樣看我……」被她逼得頭昏腦脹,心神大亂的風破曉,再也顧不得顏面的問題,拉下身段結結巴巴地求她別再這樣整他。
「為何?你不是喜歡我?」她笑笑地以指輕觸他那似會燙人的面頰。
「我……」很後悔一開始就告訴她這事的風破曉,在覺得自己可能會就這麼站在她面前死於心跳過度,或是窒息時,扭頭看到街角旁有座水井,像是看到救星般的他,兩眼煥然一亮,馬上拋下她衝過去,動作飛快地自井底提了一桶井水當頭淋下。
夜色挑了挑黛眉,默然地看向四處積雪未融的商家屋頂,而後慢條斯理的走到他的身後。
「冷靜點了?」只是對他笑了笑,他就在這種剛下完雪的大冷天澆井水?看樣子,對他來說,她的笑臉遠比冷臉還來得猛獸蛇蠍。
本已恢復正常臉色的風破曉,一轉身,這才發現她已無聲無息地貼上來,當他再次以近在咫尺的距離與她四目相接時,髮梢上還滴著水珠的他,深深倒吸了口氣,趕緊轉身再提一桶水,可就在盛著井水的木桶就快被他自井底拉上來時,夜色不疾不徐地伸出兩指在繩上用力一彈,繫著風破曉救命井水的細繩隨即應聲而斷,咚的一聲,盛滿水的木桶直直掉回井裡。
夜色一手拉住他的衣襟,動作緩慢地將他拉向自己,令身材高大的他不得不俯下身,顆顆晶瑩的水珠,自他的髮梢落下,滴落在他倆之間,她以一指輕輕撥開他面前濕淋淋的發。
「我師父在哪?」
風破曉的神情已經瀕臨崩潰,「我不說的話……妳會一直這麼做?」卑鄙,居然利用他的天性當把柄,早知道他就不要說溜嘴了。
夜色氣定神閒地一笑,「我爹曾對我說過,我最大的優點,就是有耐心。」有耐心的人,可不只他一個。
再度因她一個傾城笑容而被她迷得昏頭轉向的風破曉,退無可退之際,他驀然轉身一骨碌地跳至井裡。
墜落在水裡的落水聲,自井底裊裊傳來,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給愣住的夜色,好半晌都沒法自他激動的行為中反應過來,在呆然了好一陣子過後,她眨眨眼,緩緩探首看向那個突然投井的男人。
忍俊不住的笑意,在她看見風破曉站在水深及胸的井裡,不斷以雙手掬水渥臉時,偷偷漾在她的唇角,她忍不住一手掩著唇,努力按捺住差點溜出嘴邊的笑音。
這個……容易害羞的怪男人。
站在井裡以水潑臉了好一會後,一顆顆冰冷的水珠,順著風破曉的臉龐滑落,在水面上滴落成一圈又一圈的大小漣漪,他低首看著自己映在水面上的臉龐,才覺得體內那股熱氣終於消減了點時,下意也在水面上瞧見了夜色那張帶笑的俏臉,登時,只覺得體內熱度再次捲上重來的他,就只能呆若木雞地枯站在井底,兩目不能移地看著那張他從未在她臉上看過的開懷笑顏。
「風城主。」夜色愉快地向他叮嚀,「想上來時,記得通知我一聲。」
悅耳的嗓音一抵他的耳底,霎時全化成令他心猿意馬的天籟之音,再也受不了這種非人折磨的風破曉,忍不住呻吟了一聲,接著怕自己將會死於非命的他,乾脆把整顆腦袋也埋進水裡冷靜冷靜。
已經很久心情沒這麼好過的夜色,款款坐在井畔,開始在心底數算著,那個在這種大冷天可能會被凍成冰塊的男人,到底要到何時才願離開這座水井。她仰首望向天際,在瞧見大片的密雲再次佔領了整片天空後,她沒什麼同情心地挑了挑眉,自顧自地攏好身上的大衣,準備迎接即將再次光臨大地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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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她只是個被天曦掛在嘴邊的陌生名字。
只是個名字而已。
一開始,她並沒像個被他窩藏在心底不敢說出口的囚犯,也跟他的世界毫無交集,然而在多年後,他才知道,就只是一個名宇而已,他竟因此將自己投入一個天堂與地獄交織的邊界裡。
自離開中土回到天宮的天曦,再次回到城裡後,他的人生就改變了。
在五歲那年,方喪母的他,被城務纏身的父親交給了與父親有遠親關係的天曦照顧,在天曦成為他的奶娘後,她就像另一個母親般地細心照顧著他,一直以來,他也將天曦當成自家人看待,只是,偶爾在他睡著的深夜裡,他會因細細碎碎的哭聲而醒來,透過房內不明的燭火,看著總是在夜深入靜時,躲在角落努力不哭出聲,頻用繡帕拭淚的天曦。
他不知她為何會那麼傷心,試著想安慰她,可她又說他不會懂,不忍見她如此,他天天纏著她要她說給他聽,到後來,敵不過他纏功的天曦,對他透露了全天宮除了他父親外,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夜色的名宇,就是在那一年進入他耳裡的。
知道天曦深深思念夫與女,不願再見她夜夜垂淚,在他的央求下,父親暗地裡在迷陀域找了個人子,給了那人大筆豐厚的酬金,派那人潛進中土監視著黃琮與夜色的一舉一動,並每月定期回報給天曦,每當那名探子寄來厚厚一疊寫滿關於他們父女的消息時,他定會趴在天曦的膝上,靜靜聆聽著天曦一字一句地念出關於那兩個對他來說是陌生人的種種,歲歲年年下來,原本應當是陌生人的他們,在他心中,已和天曦一樣,成了個再熟悉不過的自家人。
但即使如此,天曦仍是很少開懷地笑過,她總是撫著他的發對他說,他是個出生在黎明破曉的孩子,而她的夜色,則是個生在夜色幽魅的孩子,她的夜色,見不到黎明
那一串串斷了線的淚水,自她的臉龐滑下,掉落至他的面頰上,深刻地將天曦說不出口的哀傷刻劃在他的心版上,不知怎地,他開始強烈地希望能見黃琮與夜色一面,他想知道,為何天曦會為了他們而夜夜垂淚,他更想親自帶著天曦回家去與他們團圓,可她卻將他摟緊,哭得難以自抑地告訴他……永遠,也不會有他們一家三口團圓的那一天。
懸在天曦心上的心事,在不知不覺間,也成了他的心事,只是他與黃琮和夜色並沒有血緣,不過是個束手無策的局外人,但,他真的很想幫幫這個視他如己出,把所有原本該給女兒的愛,全都給了他的奶娘,因他總覺得他像竊佔了夜色他們一家人原有的幸福,年紀比他小、比他需要母親的夜色,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的母親有多麼思念她。
二十歲那年,在父親養老換他接任城主之前,他扮成人子的模樣,冒著極大的風險偷偷混進了中土裡,潛進帝京黃琮的將軍府,那時的他什麼也沒多想,只是想見他們一面,代天曦看看他們過得好不好,想在見過他們後,回城找個人由他口述將他們的相貌繪下,好讓無法去見他們的天曦瞧瞧他們現今的模樣,只是在那個下著大雪的雪天,他並沒有見著公務繁忙的黃琮,躲在院裡的他,只見著了剛從師門返回府裡,正在院中練刀的夜色。
手中的雙刀舞動得極快,一身紅裳的夜色,練刀練得如入無人之境,在她變換甚快的動作間,雪花片點不沾身,而他也因此無法看到她的臉,一個時辰過後,渾身冷意的他,還是沒見練武過度的夜色停下,同是練武之人,他愈看,就愈覺得她這不是在練刀,而是在虐待自己,他不禁有種想叫她停下休息一會的衝動,就在這時,雪白的地面上,滴落了點點艷紅的血跡。
終於停下休息的夜色,喘息地看著腳下的血跡,而後她將雙刀往下用力一插,顫抖地抬起佈滿血跡的雙掌,努力忍疼的她,試著動動掌心已被刀柄磨破的雙掌,絲絲痛苦滑過她的眼眉,但她極力壓下,彎下身將兩團雪握成雪球後,將它們用力握在掌心裡止疼。
透過飄落的雪花,風破曉第一次見著她的側臉,那張……線條優美,他從未想像過竟是如此美麗的側臉。
四周的聲音,似乎都已消失在他的耳際,他動彈不得地怔看著站在雪地裡動也不動的夜色,閉著眼,長長的眼睫就覆在她雪白的面上,吸引住他目光的紅唇,在雪中顯得格外妖艷,曾在空中舞動的黑髮,此刻像道黑瀑靜靜棲息在她的身後,這般看著他,他像是見著了一幅世上再無畫工能夠繪出如此巧奪天工的美人像。
不知目光該如何離開她的風破曉,甚至捨不得眨一下眼,他貪婪地張大了眼眸,想將他所見的每一寸都細細地繪在他的心頭,他知道,日後,他恐將不能再如此地見她一面,因此他必須將她牢牢記下,記下眼前似雪中的幻影,記下那份令他無法克制心動的感覺。
歇息了一會後,夜色放開了兩手所握的冰球,她攏了攏發,而後怔然地撫著空蕩蕩的左耳,赫然發現懸在她左耳上的耳環不知在何時不見了,她背過身子低首在雪地裡找了好一會,在始終都找不著時,她握緊了雙掌,趕在雪愈下愈大前,拾起插立在地的雙刀離開院裡。
在她走後,風破曉悵然若失地看著那抹消失在雪地裡的紅色身影,直至她走進宅裡,再也見不著她時,他這才宛如大夢初醒,想起了他來這的目的,就在他準備離去尋找黃琮時,混在雪地上的血跡裡,一隻艷紅色淚滴形的耳環就靜躺在那邊,他四下看了看,悄聲上前將方纔夜色遍尋不著的耳環拾起,看著掌心中她所留下的東西,他難掩悸動地合起掌心,將它在收藏他在心裡。
自那日後,被他當成墜子藏掛在胸前的這只耳環,像個證物,多年來一直提醒他,她並非是他一時錯看的幻覺,而他在返回天宮後,日夜所惦念著的,亦不是道只存於美好幻想中的影子。
曾有人對他說過,沒有什麼比遺忘更困難,所以若是沒有半點希望的話,那麼,最好是不要愛、也不要恨,因為,要忘了不容易,而記憶,則是個在陷入之後最難以擺脫的尾隨者。
只是愈是刻意這麼想,它就愈像則咒言,牢牢深刻在他心版上,在他猛然想逃開時,才為時已晚地發覺,他早巳深陷其中。
於是,自見過她後,無法拘管的思念,令他甘心成為記憶的俘虜:自見過她後,他的世界失去了顏色,生命中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再也無法像她那般走進他的心中;自見過她後,他深陷於毫無半點希望的痛苦深淵中,亦被困在甜美無比的夢境裡。
他常在想,或許在他的一生中,他就只是在等待另一次的與她相逢,和另一次的命運,然而令他心痛的是,她的身份是帝國的第一武將,而他,則是天宮的守護者。
若她是天宮之人,或他是帝國之人,那該有多好?對於命運的不平,他很想埋怨,也恨上天為何如此待他,在無數的黑夜裡,他凝望著窗外寂靜美好的夜色,但就算他一夜無眠,當夜色不得不離去時,他這是得接受現實中的黎明破曉。他們倆,就像是永不該交會在一塊的日與夜,若是相逢,站在不同的立場上,他倆必須有一人在沙場上倒下,他清楚地知道,就算他習遍天下各門的武功,使自己在武藝方面能敵得過她,一旦在他倆交手過後,灑血躺下的那個人,絕不會是她。
不會是她……
但他不能為私情而棄天宮與天孫不顧。
因此無論他再如何想見她一面,他也不能盼望心願成真,可躲藏在心底的渴望又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因此他在無意間,將自己投入了個矛盾的世界,想見不能見,想靠近她一些又想遠離她一點,只能任藏在心底不能讓任何人知曉的這份心意,日日年年一直累積下來,將他捏塑成就連提起她的名字,即會為此而感到心痛的人。
那日她狠狠在他身上砍下的數刀,中斷了他數年來的矛盾,沉陷在昏迷中與死神擦身而過的那兩個月,或許對他來說,反而是最幸福的兩個月,因他不必想、不必在自私與大義之間進退不得,當他傷重在天涯的懷中閉上眼前,他甚至在想,若是藉由死亡,就能自這片由他親手織造的情網裡抽身而定,或許,他就不會活得這麼絕望又痛苦。
只是,並非是一句話即可道盡這些年來對她的思念,並非是一個眼神即可拆散那濃得化不開的愛戀,並非是一聲拒絕就可擺脫那需耗盡他一生才能遺忘的容顏……
就在見過她後。